罗依隔着幔帘,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席间面对着她的位置,坐了好几个穿圆领衫的男子,他们大都留着胡子,看上去年纪不轻,而那唯一一个没有蓄须的,看起来怎么这样眼熟?罗依仔细瞧了又瞧,待终于看清时,却是大惊失色——那人,竟是在赴京途中才刚碰过一面的沈思孝他为什么会坐在这里,罗依并未细想,只是愈发觉得此事有鬼,毫不犹豫地转身欲走。就在此时,席间出现了让她再次惊诧的一幕——只见兰清音一反平日里的矜持模样,竟端起酒杯,扭着腰身走向坐在最中间的一位客人,她身段婀娜,风情万种,即便隔着厚厚的幔帘,仿佛都能看到她正巧笑盼兮,媚眼如丝。

而另外四个女伙计,也纷纷端起酒杯,分坐到了那几位客人的身旁,或劝酒,或附耳调笑,无一不是熟稔热络。

若不是席间只有她们几个女人,若不是她们的装扮太过熟悉,罗依简直都要以为是因为幔帘太厚,自己看错了。

在短暂的惊讶过后,罗依迅速弄清了局势,这不过是一场工作上的应酬而已,即便在她穿越前的现代职场,也是屡见不鲜。不过鉴于这是在古代,这样的场合,即便没有沈思孝,她也不想涉足。想到这里,她突然念起范景飞的好来,他不许她来,其实是好事,尽管他当时的态度太差,脸色太臭。

这时,幔帘内的兰清音不知对唐文山说了几句甚么,然后唐文山就站起身,朝外面走来。

罗依转身就跑,却在回廊转角处,同个衣着华丽的身影撞了个满怀,把鼻子碰得生疼。“对不住。”她匆匆道歉,继续朝前跑,却在下一瞬,被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抓住了胳膊,硬拖到旁边去。

“作甚么——”明明还差一步就跑出去了,这人真是该死,拦她作甚么罗依恼火地抬头,却又在抬头的瞬间,把后半句骂人的话咽进了肚子里。那抓住她胳膊的,不是别人,正是穿着一身金线团花锦袍的范景飞。他俊俏的脸上,阴云密布,一双丹凤眼微微眯着,嘴唇紧紧抿作一条线,罗依一时之间,分辨不清他的怒火是冲着自己,还是冲着别人,连忙解释:“是唐管事让我来的,他说这是你的意思,我去归来院问过你,但你却不在,不过我同蓝田说过了。”

“回去,坐我的车。”范景飞的声音很平静,却让罗依觉出一丝暴风雨临近前的味道来。

就在这时,她猛然发现,范景飞的目光其实是越过了她,望向她身后的。在那里,若她没有猜错,只有一个唐文山。

不管范景飞不许她来醉仙楼的目的为何,他身为掌权者的威信,都是不容挑战的罢。唐文山胆敢假借他的名义行事,应是让他很恼怒,很恼怒。

谁让她多了个心眼,提前让蓝田把事情转告范景飞呢,罗依回头,同情地望了面如土色的唐文山一眼,步履轻松地朝外走去。

不过,有件事她百思不得其解,唐文山与她无冤无仇,作甚么要害她?甚至不惜把沈思孝弄了来?害了她,对他有甚么好处?若说此事是兰清音做下的,她倒还信些…

醉仙楼,回廊之下,红艳艳的灯笼高挂,却照不见范景飞脸上一丝笑意。唐文山面色惨白,匍匐在地,额头触着冰凉的横木板,并不作一句解释。

“谁的主意?”

范景飞语调平淡,却让唐文山一个冷颤,猛地抬起头来。

“回二少爷的话,并没有谁,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唐文山额边的冷汗,在灯笼的照射下无处遁形,但说话的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镇定,若是仔细听,还能觉出其中的一丝决绝来。

范景飞缓缓摇头:“你同她无冤无仇,没道理害她。”

唐文山咬牙,心知甚么事都不可能瞒过范景飞,但他自己知道,和从他口里讲出来,却是不一样的代价,于是重重叩首:“文山罪人,不多作分辩,请二少爷责罚。”

“好好”范景飞连道两个“好”字,似乎从牙缝中迸出一般,“你以为你独揽罪责,便会有人感激你了不曾?我这便让你瞧个清楚,免得你一味痴心妄想,白白带累了他人。”

“二少爷息怒,请责罚文山便是。”唐文山抬起头,脸上一派坚毅。

范景飞却忽地笑了:“我偏不罚你,却要成全你。蓝田”

青衣小童应声而至,负手听命。

范景飞伸出一根手指,将唐文山点了一点,吩咐蓝田:“去,拿我的帖子,去请个穿紫褙子的官媒,为唐管事向兰管事求亲。”

“啊?”唐文山蓦地睁大双眼,自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惊讶,旋即却又生生忍住,不知是因为太过震惊,还是因为太过喜悦。

范景飞满脸笑容,犹如春风拂面,上挑的丹凤眼中,还含着一丝狭促,他连声地催促蓝田:“快些去,本少爷都有些迫不及待等着瞧结果了。”

唐文山浑身发冷,嗓音发颤,却愣是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来,也许在他心里,还存着那么一丝丝的侥幸罢,兴许,兴许兰清音看在范景飞作媒的面子上,一时高兴,就答应他了呢?唐文山又是兴奋,又是紧张,竟连范景飞是甚么时候走的都没察觉。

许久,他才慢慢地爬了起来,努力使自己的神色看起来无异,回席间去了。

罗依回到宜苑,想起今晚多亏自己留心,总算有惊无险,拍着胸口直呼运气好。一时又想起范景飞赶来救她时,怒不可遏的模样,忍不住胡乱猜想,他之前不许她去醉仙楼,是处于对她的保护,还是单纯地想要打压打压她?若是前者,他在紫微厅时的脸色,为何那般难看?若是后者,他理由何在?难道他对兰清音果真有情,为了那一架焦尾琴,替心上人报仇来了?

罗依历经两世,头一次思绪纷乱,在挂了蚊帐的架子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方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日倒是个好天,艳阳高照,风和日丽,虽然稍显炎热,但总比落雨要强。罗依赶早去了一趟大作坊,昨日她已把缝纫机部件尽数运了去,交与了铸铁作坊和木工作坊。因那些部件拆得零散,反倒方便了师傅们琢磨,不消她过多解释,便能上手打造。

当她离开大作坊,回到逸园时,已近正午,白花花的太阳高挂空中,晒得花草树木都失了生色,但逸园中的人,似乎跟往常都不一样,三两个一群,或聚池边,或聚树下,窃窃私语,议论得好不热闹。

绕过几个谈兴正浓的丫鬟婆子,罗依正欲寻个认识的人打探情况,就见秋蝉和秋水都站在一处柳树下,朝她招手。她连忙走了过去,问道:“园里出了甚么事?”

秋蝉遥遥地朝西南角上一指,道:“罗管事,你回得晚,没瞧着一出好戏,今儿早上,有穿着紫褙子的官媒来登佳苑的门,说是奉了二少爷的命,要替唐管事向兰管事提亲。”

唐文山向兰清音提亲,不算甚么稀奇事,一个未娶,一个未嫁,正是男才女貌,天作的姻缘,更何况唐文山爱慕兰清音,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只是…那媒人是奉了范景飞的命?罗依以为自己听错了,探询的目光,投向一旁的秋水。

秋水不知是否想起了那日金刚石一事,听闻兰清音,神色有些别扭,但还是点了点头,肯定了秋蝉的话:“那官媒,是二少爷请来的。”

“那兰管事岂不是…”尽管同兰清音有宿怨,罗依还是忍不住唏嘘一声。自己悄悄喜欢着的人,却为别的男人遣了官媒来,这得是教人有多难受?

秋蝉朝着四周努了努嘴,道:“可不是,听说兰管事初时听差了,只道是二少爷说亲,欢天喜地地迎了媒人进来,却没曾想提亲的人其实是唐管事,臊得她当场就变了脸,着人把媒人打了出去。大家方才看了好一场笑话,这会儿都还舍不得离去,站着说闲话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只是范景飞怎会突然想到要替唐文山向兰清音提亲?他昨日去醉仙楼救她时,明明是一副要将唐文山撕碎吃掉的愤怒模样…罗依正疑惑不解,却听得后面传来个明明很清脆,但却带着疲惫和沙哑的声音:“这天热得慌,罗管事何不到我屋里去坐坐?”

罗依转身,却原来是司画。她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上,满布疲惫神色,眼角的妆色明显晕开,但她自己却浑然未觉。她同罗依素无交情,此时突然前来相邀,必定有事。罗依想了一想,叮嘱秋蝉和秋水快些回宜苑,自己则随了司画的脚步,沿着道旁的柳树,朝小径那头走去。

罗依记得,这条路并非通往四名女伙计所居之处,也愈发肯定,司画找她,是有话要说。

但司画一路默默走着,并无半点言语,只是那神情越来越显憔悴,待走到一处小池旁时,她竟蹲下身,捧着脸嘤嘤地哭起来。

这是唱的哪一出?罗依不明所以,只得好心掏出一块帕子,弯腰递了过去。司画道了声谢,却不伸手接,任由那泪珠儿,一点一点地滴落下地,渗进柳树根下的泥土里。

好一时,她方才控制住情绪,擦干泪,重新站起来,恳求罗依道:“罗管事,求您去瞧瞧唐管事罢,只要您能开解他一分半分,他日司画定当竭心尽力,为您效犬马之力。”

罗依不解:“唐管事为何伤神,你我皆知,你不去劝动兰管事,却来叫我,这是甚么道理?难道唐管事还会听我的不成?”

司画一掌拍向柳树树干,咬牙恨道:“她那般铁石心肠的人,哪里是我劝得动的。若她稍许心软半分,唐管事也不会是如此的模样。”她说完,重新转向罗依,微微有些诧异:“罗管事,听你这口气,竟是不晓得二少爷为何会突然替唐管事去向兰管事求亲?”

怎么,这其中的原因,司画竟知晓?罗依忙道:“我真不晓得,你说给我听。”

司画朝周围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方道:“昨夜在醉仙楼,突然不见了你的踪迹,二少爷来后,在回廊上对唐管事大发脾气,随后便让蓝田去寻官媒,替他向兰管事提亲。我听说,罗管事昨夜去醉仙楼,并非二少爷的指示,而是唐管事私下为之,所以二少爷才会勃然大怒。我想着,既然此事因罗管事而起,大概也就只有你有办法开解他一二了。”

罗依看着司画的殷切目光,竟说不出旁的话来,只得道:“你是想让我去跟他说一句原谅他的话?”

司画连连点头,道:“罗管事,想必你也猜到了,唐管事向来与人为善,作甚么会害你,这都是兰管事在背后怂恿的缘故。唐管事一心系在她身上,向来是她说甚么就是甚么,这才犯下了大错,也险些害着了罗管事。”她说着说着,竟朝向罗依拜下身去,叩首道:“我不求罗管事真原谅唐管事,惟愿罗管事去跟他说一句原谅的话,哪怕是违心的也好,免得他被兰管事所伤之时,还惦着对罗管事的满心愧疚。”

听了她这一番话,罗依昨晚的疑惑终于得解,原来唐文山害她,背后主使乃是兰清音。既是这样,他倒也算得上是个可悲可叹之人,只是终究还是为虎作伥,险些害了她,罗依心中愤恨难平,走到一旁,不受她的叩头,也不愿答应她的请求。

司画伏在地上不肯起来,哀求不止,罗依不欲过多纠缠,转身就走,待走了几步,却又猛地停住,回身惊讶问道:“唐管事自己做错了事,伤心就伤心,愧疚就愧疚,却作甚么是你来求我?”

司画登时红了脸,垂首嗫嚅不语。

原来是个痴心女子,罗依刹那间心中雪亮,泛上莫名的伤感来,不由自主地道:“我且依你,朝安苑走一趟。”

司画大喜,连连叩首:“不管结果如何,司画都感念您的大恩大德,往后您要是有所差遣,使人来说一声便得。”

罗依轻叹一声,转身朝着安苑而去。

第六十章 范府作客

安苑的房舍方依旧,但任凭罗依如何去拉那门前的铃铛,都不见唐文山出来,她只得擅闯进去,却发现他就在院中角落里,正搂着一壶酒,喝得大醉。罗依愣了半晌,叹道:“唐管事,你这是何苦。”

唐文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给她作揖行礼:“罗管事,对不住,摆了你一道,随你怎样恨我罢。”

他满身的酒气,罗依忍不住避了开去,道:“我不恨你,你比我可怜。”

唐文山闻言大恸,跌坐在地:“清音太苦,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攒够钱,带着她远走高飞。我每次看见她在酒席间同客人强颜欢笑,心里便一阵一阵地揪着疼,她明明是大家闺秀,千金小姐,却要遭这种罪我真想要盖一座大大的宅院,把她养在里头,她每日里只消弹弹琴,作作画,过个无忧无虑的生活…”

罗依听了一时,满腹感慨,悄悄离去,但却没回宜苑,而是转去了兰清音的佳苑。出乎她意料的是,兰清音并未给她吃闭门羹,而是着人将她请了进去。

那架焦尾琴,就搁在兰清音面前,她的双手,还轻轻地搭在琴弦上,似乎才刚奏过一曲。

罗依自拣了张椅子坐下,默然不语。

兰清音回过头来,凄然一笑:“你是不是觉着奇怪,这琴明明是你专程送来耀武扬威,可我偏偏就是割舍不下,还要将其视若珍宝。”

罗依不知说甚么才好,只得把唐文山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兰清音听后,却是面色转冷,漠然道:“我是自由人,随时都可以离开逸园,何必要他来帮我?”

罗依刹那间明白,其实她也早该明白,兰清音不是不能走,而是不想走,她自有她留在这里的理由和意义,酒席间的刻意应酬,别人瞧着苦,她却是苦得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兰清音别过了脸去,但罗依仍旧看见了她眼中的点点泪花。她沉默一时,到底不知该说些甚么,起身离去。

唐文山向兰清音提亲被拒的事,在逸园沸沸扬扬地传了好几天,成为逸园最热门的八卦话题。虽然此事因罗依而起,但她私下却也以为范景飞太过残忍,竟让唐文山直面血淋淋的事实,也让兰清音黯然神伤。

但不得不说,范景飞到底还是了解自己的部属的,因为此法极其有效,唐文山在昏天黑地地大醉了几日后,居然迅速恢复了常态,虽然还是时时关注兰清音,但却再不肯一味听她的话了。而兰清音再也不敢去招惹罗依,只是原本就冷清的性子,更是淡漠了几分,几乎到了不笑不语,不问不答的地步。

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唐、兰二人身上的时候,罗依正在大作坊里忙得焦头烂额,因为那架缝纫机,有些精密的部件诸如压脚、夹线器之类,作坊根本生产不出来,眼瞅着造出缝纫机的计划搁浅,罗依满心失望,但却又无可奈何。还好缝纫机虽算稀奇,却也称不上古怪,至多引来工匠师傅们啧啧称奇罢了。无奈之下,她干脆把那架缝纫机丢在了大作坊,任由他们研究去了。反正上头有范景飞顶着,她大树底下好乘凉,甚么都不消担心。

转眼,天气热了起来,七月流火,蝉鸣不止,池边更是渐渐传来了蛙鸣阵阵,就在这酷暑难耐的日子里,罗依接到了一张来自范府的请帖——范府的许夫人,即范景飞的母亲,邀她明日去府里作客。

罗依拿着帖子,微微有些惊讶,她没想到,居然真有同许夫人见面的一天,想当初,范景飞是怎么说来着?他说,若是他娘说起要劝他弃商入仕的话,她一定得帮他周全周全。

秋水捧了一盏凉茶进来,瞥见她手里的帖子,难得地主动替她讲解了一回:“夫人常请管事们去府里作客的,这回想必也请了兰管事,明儿罗管事跟着她走便是了。”

秋蝉闻声进来,吵吵着要陪罗依一起去,秋水垂着头,倒是不言语,只是神色黯然。罗依想了想,翻了两块布条出来,拿墨条在其中一块上头作了个记号,然后全团作一团,叫秋蝉和秋水来拈阄。

秋蝉扑上去,率先拣了一个,打开一看,正是有记号的那个,喜得她高呼一声,当即跑出去挑明儿出门穿的衣裳去了。秋水没能落得机会,但仍是感激地朝罗依看了一眼,方才默默行礼退下。

秋水所言不虚,隔日去范府赴宴的,果真除了她,还有兰清音和唐文山。唐文山至今仍未能从提亲被拒的打击中走出来,很有些避着兰清音,在跟罗依打过招呼之后,便自上了前头那辆车。

罗依和兰清音到后面那辆车坐定,两辆马车便同时起步,朝着位于牛角胡同的范府而去。

车内空间狭小,兰清音又一上车就把眼睛闭上了,罗依枯坐无趣,只得上下打量于她,却发现她今日似是刻意装扮过,虽说还同往常一样是一身素白衣裙,但却在上面的窄袖衣外,另加了一件翠柳色的纱衫,显得整个人有生气许多;她甚至还化了个远山眉,擦了薄薄的胭脂,发间金钗上,长长的流苏垂落下来,随着马车的行进,悠悠荡荡。

她本来就生得美,这般打扮过后,更是堪比西施之貌,罗依不由自主地朝自己身上看看,上面一件印了茉莉花样的天蓝缎衫,下面一条月白绫裙,绣了半幅形状各异,色彩斑斓的蝴蝶,这是罗裳的手笔;不禁暗道,所幸她出身裁缝之家,这身衣裳,尚不至于沦为陪衬,不然即便没有争斗的心,也会闷闷不乐——暗地里较量服饰容貌,乃是女子的天性,她亦不能免俗。

马车行至牛角胡同,入内不久,便在一处宅院前停下,秋蝉从后面一辆车上下来,飞奔而至,扶罗依下车。许是太在意范家人对自己的评价,兰清音居然一反平素淡漠常态,连别人的小丫鬟也管束起来,竟出言斥责道:“慌慌张张地作甚么,稳着些走别叫人说咱们的丫鬟没得规矩”

罗依也嫌秋蝉有些冒失,但她宜苑的丫鬟,尚轮不到兰清音来管,闻言毫不犹豫地还击:“劳兰管事费心了,不过我又不是甚么大家千金,就算跟前的丫鬟没个样子,也属正常,并没有甚么。倒是兰管事,你说话的声音,还是小些的好,不然倒教范府的人瞧我们笑话。”

她还嘴的声音果然极低,只有她们这几个近前的人听得见,兰清音自觉理亏,冷哼一声,别过脸,快步朝里面去了。

秋蝉已是吓白了脸,唯唯诺诺,罗依本来想要低声嘱咐她几句,见了她这副样子,反倒不喜,道:“该怎样,还怎样,莫教别个缚住了手脚你家罗管事本来就是小家小户出身,没那么多规矩,也不怕人说,你只记得莫要无礼无状讨人厌就是。”

秋蝉立马抖擞了精神,把胳膊一伸,要扶罗依进去。

罗依作不来那大家闺秀的娇弱模样,摆了摆手,只叫她跟在后面。她边走边抬头望去,只见范府一带青瓦灰墙,面阔至多十丈,怎么看也就是个普通人家,要不是那座朱漆的广亮大门,她几乎要以为是走错了地方。

此时唐文山早已下车,招呼了罗依一声,率先朝门内走,罗依连忙跟了上去。唐文山一入门内,便跟着引路小厮,穿过那波纹砖瓦铺地的小天井,朝对面的厅里去了。罗依下意识地就要跟了去,但刚抬起脚,就发现右手边有道仅供两人并肩而行的狭长走廊,走廊再朝右边去,还有一道以墙相隔的夹道。穿越到这里后,虽则未能做一日的大家小姐,但穿越前好歹也旅游去过几处古宅几处园林,罗依马上反应过来,她万万不能跟在唐文山后头去,不然可得闹出大笑话。

秋蝉在后面见罗依停了下来,顿时有些局促不安,轻声唤道:“罗管事?”

罗依回头冲她安抚一笑,带着她踏上狭长走廊,并指着旁边的夹道告诉她道:“这府里的下人若是单独行事,是要走夹道的,不能随意走到外头来。”

秋蝉惊呼一声:“那我走错了”

罗依忙道:“你是跟着我来的,自然随在我旁边,怕甚么。”

秋蝉这才安下心来,拍着胸脯道:“咱们逸园比这里大多了,但却没这么多讲究,幸好罗管事懂得多,不然我就给您丢丑了。”

罗依心道,咱俩的确是险些丢丑了,只不知这引路丫鬟不见踪迹,是有人使坏,还是范府没得待客之道。

她带着秋蝉,不紧不慢地走完这道走廊,到得一个厅内,这间厅,其实同方才唐文山所去的那个是同一间,只不过唐文山是从正面去,她是从背面来,这厅虽为一间,但中间却是以隔扇门和落地罩隔断开了的,落地罩过去,便是唐文山所去的男厅,只待男客;而她现下所站的这间,则是女厅,专待女客。

刚才倘若她跟着唐文山穿过天井直接去了男厅,那可真是丢脸丢大了。

落地罩那边,隐隐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秋蝉仿佛也明白了甚么,脸色突变,眼睛迅速朝四周一扫,然后就去拉罗依的袖子,示意她朝厅中看。在靠近主座的位置上,赫然坐着先一步进来的兰清音,而她正拉着个白衫红比甲的小丫鬟,低声说个不停。

同丫鬟闲谈可不是兰清音的个性,罗依马上眯起了眼睛。那小丫鬟很快发现罗依已至厅中,慌忙丢开兰清音,迎上前来,不住地道歉:“这位便是罗管事?都怪奴婢,方才奴婢本来是要等您一起走的,是兰管事她…”

她说着说着,回头瞟了兰清音一眼,为难地把话停住了。罗依话听了一半,但还是明白了,这小丫鬟定是去接她和兰清音的,只是兰清音执意要先走,她便只得先引了她来,而兰清音到了厅里后,却拉着她说话,不许她走,所以耽误了她折返回去接罗依。

好个睚眦必报的兰清音,竟想让她初来范府就出丑,幸亏她还算有些见识,没有吃亏上当。不过,好像一直都是她招惹自己在先,何来的睚眦必报?该说她心眼小,心肠坏才是。

罗依冷着脸扫去一眼,转而露出笑脸,对那小丫鬟道:“多大点子事,不值一提,我这不是自己进来了么。”

那丫鬟再次回头看了看兰清音,悄声地道:“罗管事,奴婢求您一件事儿,今儿这事,您能不能别告诉我家夫人…”

罗依再怎么恼火,也不会迁怒别人家的丫鬟,一听马上就答应了:“放心,我发誓不会告诉许夫人,不过,嘴不止我这一张,别人去不去说,就不是我能保证的了。”

得防着兰清音使坏,然后栽赃到她头上,所以事先得把情况都给这小丫鬟分析到了。

那小丫鬟感激地点点头,道:“只要您答应就行,奴婢金钏,多谢罗管事。”

罗依笑道:“我初来乍到,也不晓得规矩,恐惹了夫人生气,还望姐姐多提点提点。”

金钏笑了:“我们夫人最爽利不过的一个人,哪里会去同人讲甚么规矩我怕夫人责罚,也不过担心她怪我怠慢了客人而已。”她嘴上说着没关系,但还是把罗依引到了右侧第一把椅子前面,请她坐下,后又去斟了茶来请她吃。

罗依端起茶盏,方觉出些不对劲,怎么她坐在右手边,而兰清音却是坐在左侧?古人以左为尊,罗依是知道的,可兰清音而今的身份,真就比她高贵这许多?她不相信。

兰清音大概也觉出了异样,目光朝这边望来,不过以她的矜持,决计不会中途起身,坐到罗依的下首来,更不会开口叫罗依让个座儿,于是,她便还是在左手第一张椅子上稳稳地坐着,只是绷直的后背,微微泄露出了些她的情绪。

许夫人尚未过来,罗依一面吃茶,一面打量这厅中陈设,只见对面墙上,挂了两幅字画,瞧不出是古人字迹,还是时人手笔;画下有一张条桌,上头搁着些杂物,角落一张花几,上面搁着一盆植株,开着黄灿灿的花儿。罗依瞧了又瞧,怎么看怎么觉着那竟是一盆黄花菜,不觉讶异非常,连看了好几眼。

这时,外面传来个洪亮的声音:“兰管事和罗管事都来了?怎地不早些去知会我,倒教我怠慢了客人”

应是许夫人到了。罗依赶忙起身,朝外看去,果见门前出现一位中年夫人,年约四十许,高大丰满,面色略黑,行动间无不透出一股子爽利劲儿来;细观她眉目,同范景飞并无半分相似,想来范景飞应是像父亲多些。

许夫人穿着一件松香色秋罗大袖衫,配着二十四幅的百褶长裙,却偏偏大步流星,步步生风,硬生生教那宽大的袖子和长长的裙摆无风自动,飘荡开来。

方才见着的那丫鬟金钏,一溜小跑跟在许夫人身后,不住地小声念叨:“夫人,慢些,再慢些,再慢些…”

许夫人忽地一个停步,唬得金钏刹车不及,直撞到了她身上去。许夫人也不以为杵,一把扯开她,抱怨道:“再慢,再慢,那还叫走路么?”

照说这许夫人,该是朝廷四品诰命,却怎地是这副风风火火的模样?这同罗依的想象相去甚远,令她大为惊奇。不过看看对面的兰清音,脸上波澜不惊,想来这位许夫人平素就是这副脾气,只不过是她少见多怪罢了。

许夫人丢开哭丧着脸的金钏,重新迈开大步,带着一阵风走到主座上坐下,笑道:“婢子太唠叨,教两位看笑话了。”

罗依和兰清音二人连称不敢,双双上前见礼。许夫人单手一摆,道:“景飞那边还靠你们帮衬呢,同我客气甚么,快些坐。”又骂那金钏:“只晓得呱噪我,来了客人,怎地不去收拾两盘点心上来?”

金钏听她提及怠慢客人,心里一抖,忙朝罗依看去,直到罗依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方才快步下去,飞快地用托盘端了三个四格攒盒来,分别放到各人身旁的小几上。

盒子里四样点心,却是街头寻常零嘴儿,云片糕、杂色糖、驴打滚、糖耳朵。罗依一见就笑了起来,许夫人瞧见,马上道:“我家没有会做点心的厨子,只得去街上买,你们将就些吃罢。”

罗依见她误会,忙道:“夫人,我家所在的那条胡同,名为驴打滚胡同,而逸园则是在糖耳朵胡同里。”

许夫人一听,哈哈大笑,连声道:“有趣,有趣,这京城里的胡同名字,就是千奇百怪,甚么样儿的都有,你瞧我们这胡同,还叫牛角呢,只不知有没有马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