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贞如今也摸到了些周贵妃的脾性,知道她有得意事,便喜欢别人追问宣扬,连忙行礼恭贺:“贵妃娘娘遂心如意,皇长子福寿双全。未知小殿下尊讳,奴可有需要避讳的之处?”

周贵妃笑盈盈的道:“我儿这一辈排‘见’字,从‘氵’旁,名‘见濬’。皇爷选字特意选得生僻,便是为了免避讳的麻烦。”

她顿了顿,转过头来,看着万贞,认真的道:“贞儿,你可愿随我回长春宫,做个姐妹?”

万贞目瞪口呆。

第十二章 突然被刷三观

这个时代的“姐妹”二字,在不同场合有不同的意义。到了周贵妃这种地位,连她娘家那些姐姐妹妹,若没有她的敕令,都没有资格再跟她姐妹称呼,而是要敬称她为“娘娘”;可以说,整个大明朝,敢跟贵妃以姐妹称呼的人,除非天然的血缘关系,必然要有一个足以支撑这种身份共同点:都是正统皇帝的嫔妃!

但周贵妃的这句话,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

万贞决定当听不懂,婉拒:“奴身份低微,怎敢受娘娘如此抬爱?”

周贵妃柳眉一扬,逼视着她:“贞儿,你是真听不懂,还是假的听不懂?”

万贞一脸糊涂,苦笑:“娘娘,您也知道奴不是什么机敏的人,您要是有什么吩咐,还请示下。”

周贵妃瞪着她跺脚道:“本宫这话,别的都人不知道要烧香拜佛多久才能求得,偏偏你这傻瓜什么都不懂!”

万贞腆着脸赔礼:“贵妃娘娘恕罪,奴往后一定加倍努力办差。”

周贵妃啼笑皆非:“本宫是想提携你,谁要你办差?本宫回了长春宫,使唤人远的近的上百,哪还用得着你‘努力’?”

万贞连忙道:“那奴祝贵妃娘娘回长春宫后万事胜意,与皇爷琴瑟相谐,百年永好。”

周贵妃气得伸手在她额头上戳了戳,怒道:“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本宫问你,你就甘心一辈子当个侍候人的都人?不想随本宫到皇爷身边去?姑且不说你若能承宠转为嫔妃,地位一步登天的好处;单就是咱们的皇爷性情宽厚,待人温和可亲,乃是世间少有的良人,那就已经是女子绝好的归宿了!”

万贞真没想到她都这么装痴做傻了,周贵妃竟还能契而不舍的把说这么白,哭笑不得的道:“贵妃娘娘,您不是开玩笑吧?就我这长相,就是寻常男子,恐怕都要嫌弃我长得丑,何况皇爷!”

周贵妃摇头:“寻常男子见识有限,自然要嫌你丑;但皇爷贵为至尊,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连鞑靼那边送的胡女宫中都有。你的长相认真看来,是厉害了些,男人有些受不了,但可不算丑……若是按胡女那边的眼光看,说不得你比那些胡女还要漂亮许多。本宫不敢说带你去长春宫,能保你能在皇爷面前长久得宠,但总能给你找到承恩的机会。”

宫中嫔妃素来有找性情投机的宫女,结为同盟后向皇帝举荐新宠的习俗。普通宫女在皇帝嫔妃面前落力巴结,除了地位因素以外,也有很大一部分是想籍此博得青睐,获得举荐,从而承恩为妃。

但万贞万万没想到,周贵妃竟然也会对她来这一出,心中的戈壁上万马奔腾,卧草不绝,泪流满面:“贵妃娘娘,奴自知福薄,从来不敢做此妄想!您就饶了奴吧!”

周贵妃还以为她怕自己说反话,道:“你放心,本宫与那些两面三刀的人不一样,说会找机会让你承恩就会办到,不会骗你……再说了,你一个小都人,有什么值得本宫骗的?”

万贞想了许久,终于搭上了周贵妃的脑回路:这货是真心来拉拢她的!所以这是在给她许前程呢!而在宫廷里,最好的前程,当然莫过于成为皇帝的嫔妃了!

问题是,这样的前程,她不想要啊!

周贵妃连这种承诺都出来了,要怎么拒绝才好呢?

万贞想了想,决定还是实话实说:“贵妃娘娘,奴感谢您的好意。可是奴在宫里当差十二年了,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您的厚爱奴真是……受宠若惊,不敢接受啊!”

周贵妃气笑了:“你这蠢货,天上有金子掉,都接不住!”

万贞连连摆手道:“贵妃娘娘,奴就是老老实实过日子的命,就是天上掉金子,奴也不敢拣,怕砸了手!”

周贵妃气急败坏,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瞎了你的狗眼!”

骂归骂,但万贞这段时间在她这里已经建立起了足够的心理暗示。总觉得万贞就是太后宫的人,她没有立场处罚,除了骂几句,她完全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万贞虽然受气,但也明白自己受这点气属于安全范围之内,站在旁边等她骂完。

周贵妃这段时间对万贞的心情十分复杂,有感激,有恼怒,有欣赏,但也有忌惮;但总体来说,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是在觉得万贞可能会对自己不利的情绪下产生的。一旦确定万贞本本分分的只想留在仁寿宫,并没有想通过她来获利,这种感觉就又变了。

不止距离产生美,没有利益的来往,一样产生美。

周贵妃现在想起万贞,会生气,会恼怒,但绝不会再产生宫中贵人最容易产生的忌惮。她会嫌万贞耿直,不听话,但从内心深处来说,她也信任万贞;如果万贞遇到困难了,只要肯到她面前服个软,求个情,她肯定很乐意帮忙,并且会因为自己帮了万贞而得意。

这样的感觉,不是贵人对宫女应该有的态度,而是身份差距不大的人对待很熟悉,但又不是交情深厚到可以当成朋友的“熟人”间的来往。

万贞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通过辛辛苦苦的心理铺垫达到的小目标,为的也就是消除周贵妃在她面前那种上位者的心态,以免她动用权势压人。

周贵妃坐满月子,带着皇长子移回长春宫,属于大事。钦天监早早的选好了良辰吉时,正月初八那天,贵妃和皇子的仪驾早早的就在仁寿宫外排开了,周贵妃一身大礼服,打扮得明艳照人,亲自过来抱皇长子。

离开自己照顾了一个月的小皇子,万贞心中也有些不舍,把人交给周贵妃时脸上的神情就有些流露。

周贵妃看到她的表情,哼了一声:“你现在后悔,也晚了!”

万贞但笑不语,只对她抱着的小皇子挥手:“小殿下,再见啦!跟着贵妃娘娘回长春宫,要乖乖地喔!”

小皇子揪着周贵妃胸前的霞帔,黑眼珠溜溜的转,看着万贞,没哭,但也没笑,似乎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万贞看看这里里外外的仪仗,心里也有些打突,忍不住对周贵妃道:“贵妃娘娘,小殿下还小,今天的礼仪繁杂,声乐喧闹。您一定要将他带在身边,别让他受惊了。”

周贵妃没好气的说:“本宫是做娘的,还用你提醒?”

说了这一句,忍不住又道:“你有空的时候,不妨往长春宫走走,本宫允许你来探望皇儿。”

对这脾气不好的女子来说,这样一句话,也是难得的软话,万贞领情得很:“谢贵妃娘娘恩典。”

周贵妃今天是第一次带着皇长子出现在正式场合,有许多繁琐礼节要过,能和万贞说这几句话,已经算忙里偷闲,很快便抱着皇长子走了。

万贞目前这母子二人拜别太后,上了辂车在仪仗的拥簇下逶迤离去,长长的舒了口气,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

当然,她觉得轻松,仁寿宫的宫人看她的眼色可就有些古怪了。

仁寿宫是太后领着太妃们居住的地方,从地位上讲,当然尊贵;但从实际来说,这是一群寡妇聚居的地方,前程再好,熬个几十年,了不起也就是得个女官中品阶最高的宫正;哪里比得上天子后宫有机会博得君宠,一举成为嫔妃前程光明?

万贞在周贵妃坐月子期间一直近身服侍皇子,但周贵妃移宫,皇长子谒庙这样的重要的时机,她竟然没有跟着一起去,岂不是说她根本没得长春宫的信重,前程算是断了?

这么一想,有些往日对万贞格外巴结,指望能跟她一起去长春宫的小宫女都觉得媚眼做给了瞎子看,十分的不痛快。

也幸亏万贞为人并不张扬,没收受过别人的钱财,小宫女们虽然大翻白眼,倒也没有谁急吼吼的冲过来嘲讽打脸。反而是吕嬷嬷她们有些为万贞担忧:“贞儿,你不去长春宫。对眼皮子浅的人来说,可是大失体面,以后会有一段时间日子难过。”

万贞笑道:“嬷嬷也没有去长春宫啊!你们都不担心日子难过,我担心什么?”

吕嬷嬷笑道:“到了我们这把年纪,过日子就图舒适,难道还能指望个什么前程?可你年经还轻,不该这么不长进。”

万贞笑嘻嘻地说:“可是人们求前程,也是为了日子过得舒适。既然日子本就已经舒适了,那我又何必求什么前程呢?”

几个嬷嬷都忍不住笑骂:“没出息!”

但她们这把年纪也没能混个一官半职,其实也很没出息,她们这声骂,与其说是嗔怪,不如说是认同。

皇长子的出生,意味着不管钱皇后能不能生,都不影响皇统延续。这对整个帝国来说,具备稳定政局的意义,因此皇长子的满月礼办得很是隆重,直到周贵妃移宫两天后,典礼的余波才算平息。

孙太后有了空闲,便派人来召万贞。

第十三章 孙太后的赏赐

万贞帮着带了一个月的小皇子,在孙太后面前刷足了勤勉诚恳的印象,而她也准备将这个印象一直保持下去。因此拜见孙太后时,丝毫没有因为前段时间孙太后的赏识而自得。

孙太后对她的印象极好,温言让她起来,道:“贞儿,你救助了贵妃,又尽心服侍皇子,论功当赏。说说看,有什么想要的?”

万贞恭恭敬敬地回答:“尽职当差,是奴的本分;能因此得娘娘青眼,更是难得的福分。至于赏赐,奴身份低微,目光短浅,想什么都不可能有娘娘周全,只愿娘娘做主。”

汉家王朝对于酬功受赏有制度,做好事情向主上讨赏是光明正大的事。万贞既然只将自己当成仁寿宫的人,在孙太后酬功时提出要求并不过分。只不过她来明宫的时间短,对于宫中的潜规则一知半解,摸不清底,只能试探孙太后的意思。

孙太后久历风雨,她这份小心在她看来就有些好笑,道:“你这孩子,倒是谨慎!可是年轻人就该有点年轻人的朝气,别老想着周全!”

万贞有些茫然,懵懂地道:“可是,娘娘,奴在仁寿宫,吃穿尽有,您又宽厚大方,逢年过节还给赏赐,是真想不出要什么啊!”

这马屁拍得既朴实又响亮,还带着点不解世事的天真。孙太后忍不住摇头:“傻孩子,到底年纪还小,不懂事。吃穿不愁,就想不起想要的东西了?不想要赏钱?不想换个好差事?”

万贞愣愣地说:“奴在宫中,偶尔有什么事要花钱,年节您赏赐的钱财就够用了。再多也没地方花呀!至于差事……”

她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孙太后笑了:“看来,是有想要的差事了?”

万贞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奴在尚食局当差,管事姑姑和姐妹们关照,差事其实也很好。不过这段时间听说娘娘想派女官出宫协助公公们督办外务,奴想试试。”

孙太后一怔,道:“督办外务要顶风沐雨的出宫,辛苦得很,可不算什么美差……唔,你是想出宫吗?”

汉家制度重人伦,宫女只要不是自愿终身服役,到了一定年纪都是可以请求出宫,皇家并不会强留。只不过习惯了宫廷生活的宫女,有些出于对皇权的畏惧,有些是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恐惧,并不愿意出宫。万贞出宫是为了寻找回家的线索,也是万万离不得宫廷这个机构庇佑的。

若是让孙太后误以为她想出宫回家,那可真是大糟其糕了,赶紧摆手:“奴的家人被罚徙川,下落不明,奴出宫无依无靠,哪有这份心?奴是想随公公们出宫督办外务,也学个一技之长。”

她偷偷打量了一下孙太后,见她好像挺有兴趣的样子,便又解释道:“奴粗手笨脚,做不来近身服侍贵人的精细活,女红针指厨艺也不好。但总得有样拿得出手的本领,才好立足吧?奴想来想去,现在宫里也就是这件督办外务的差事人手不够,学着干下去,能算项本领。”

孙太后有些诧异的打量了万贞一圈,突然笑了起来:“你这孩子,虽然欠了些机灵,难得却有智慧!好!好!”

万贞有些局促不安,红着脸道:“谢谢娘娘夸奖,奴从小就没被人夸过聪明呢!”

孙太后摇了摇头,道:“傻孩子,聪明和有智慧,那是两回事!聪明的人会看会听会想,可是太聪明了,就会想得太多,很难把握进退取舍;有智慧的人,不一定十分聪明,可是他们懂得进退取舍!这就比光有聪明强太多了!”

万贞从来没想过聪明和智慧还能从这方面解答,一时间愣在当地,傻了。

孙太后看到她一脸呆样,又是一笑,正色道:“你既然有寻求立身之本的智慧,哀家没有不成全的道理。行,哀家赏你一个品阶,你去……跟阿云说一声,让她给你安置近些的外务,慢慢地历练罢!”

万贞不在意什么品阶,但能够得到孙太后亲口允许出宫督办外务,慢慢历练,于她来说却是大愿得偿,由不得喜形于色:“谢谢娘娘厚赐!”

“只要用心办差的人,哀家都不吝恩赏。此次贵妃母子之事,你为哀家尽忠尽心,当得此赏。”

孙太后又追回了一句:“你既办外差,可以每旬递话请见,给哀家说说宫外的闲事。”

非近身内侍,每旬可以递话请见陪太后闲聊,那是难得的盛宠,意味着无穷的可能。即使是太后身边的女官之首宫正王婵,此时都不禁多看了万贞两眼。

万贞是混过职场的人,自然明白这机会的难得,连忙应诺,见孙太后再没有别的吩咐,才行礼退下。

孙太后既然给了她品阶,在钱财上的赏赐便简薄了些,由一个青衣女史端着托盘送出来二十两银子,一套银鎏金的头面,外加四匹衣料就算了。

万贞把东西接到手,都没有捂热,就分出一半去找胡云了。

胡云是带教万贞原身的人,这次整肃宫务权力扩张不少,收礼收得多了,对万贞送的礼物并不客气,示意小宫女替她收到一旁,问万贞:“贞儿,我听说娘娘准你出宫督办外务?”

万贞点头道:“是,娘娘让我先找您安排个近些的外务,先学着。”

仁寿宫虽然不涉朝政,但上下近万常住人口,衣食住行样样都是事。所谓的外务,就是这些东西的采办、运转。张太皇太后时,由于她受大行皇帝的嘱托,辅佐正统皇帝,为了方便与外朝的沟通,太监用得多,因此外务也把持在太监手里。

这些太监手里有权,又仗着张太皇的势,对孙太后不免有些怠慢。孙太后性情柔和,但那是不想平白无故使人生怨,真到了不想纵容的时候,她一个也没放过,直接就将这些太监拿了,派自己的心腹将差事全顶了下来。

且为了避免外务被太监专权,她还准备派女官加强与宫外承运司等机构的联系,督办事务。只不过出宫办差相对宫中事务来说,日晒雨淋,辛苦得很,女官身娇肉贵,孙太后虽然有这意思,但却没有几个女官愿意接这差事。

万贞肯办外务,孙太后也有意栽培,反倒是胡云有些心疼自己带大的小宫女,把她拉过来问:“你怎么就想着要办外务了?那可是苦活!咱不说冬冷夏晒这种事,光说出宫走路这事吧!在宫里大家穿丝履棉鞋就好走路,外面的路不穿皮靴就得穿布鞋,费脚得很。然后你进出宫门,还得花钱请伴当护送,纵然能拿两个孝敬,开销也就加上去了,还白落个辛苦!”

万贞感念她这番好意,也吐露了两句实话:“姑姑,办外务能长见识,还能避开周贵妃那边的纠纷,我宁愿辛苦些,也不想闲在宫里。”

胡云一怔,她也是经历过贵妃夺后位,皇子登基的宫廷政治风波的人,很能理解万贞这份谨慎,叹了口气道:“行,那你想要什么差事?”

万贞想了想,道:“姑姑,我连宫里的差事都弄不清什么好什么不好,这外务就更难了。反正,您看着给我选一个呗!”

胡云这段时间手里还握着十几个缺,一般人来谋,当然要先选好了职位再送礼谋职。但到了她喜欢的小辈来,她也就不管万贞刚才给的礼物够不够弄肥缺了,先问她:“让姑姑选,你也行选说说你想要什么样的差事呀!”

万贞是孙太后金口允许出宫历练的人,选个最肥的差使也不是没机会,不过真正的肥差看的人也多,万贞这年纪还小,占这个风头容易树敌。最好还是选个不上不下的差事,那便谁也没话说,即使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也不怕压不住。

胡云对她也确实有几分难得的真心,沉吟片刻,道:“贞儿还记得年前我让你去找的新南厂不?那厂里的老总管单吉这次被娘娘拿了,剩下个副总管康恩支应厂务。这差事看着脏累,不比胭脂衣裳、吃食茶果采办让女官们欢喜,但油水却不错,且康恩已经吓破了胆子。要不,你去新南厂?”

对于万贞来说,最好的差事莫过于她能顶着办差的名义出宫,但又不必在实事上牵扯太多精力,方便她有时间寻访回家的契机。

她来到大明宫廷的时间只有这么长,摸不清宫廷外务的体系,不过胡云对她友善,不懂的她就直接问了:“姑姑,我去新南厂的话,是什么职务?”

胡云道:“娘娘亲口赏你的品阶,从名分上来说足够当个正堂总管了。但外务跟宫务不同,你年纪到底还小些,又是女官,有些不便,只能先做个副总管。但你去了这里,这厂的总管职位,我会想办法让它虚悬一年半载。”

正职虚悬,万贞只要能把康恩压住了,她在这里也就跟正堂总管没区别。等过个一年半载,她在太后那里刷够了资历,这正职还不是由她高兴要不要?

胡云是真心为万贞考虑,万贞也领这份情,两人高高兴兴的说了会儿话才散。

万贞拜别了胡云,慢慢地往住处走,琢磨着出宫要怎么办事,忽然听到有人叫:“贞儿!”

万贞寻声望去,顿时一怔:叫她的不是别人,却是原身几乎要谈婚论嫁的青梅竹马陈表!

第十四章 原身的大黑锅

对于原身这位“男朋友”,万贞说不上有什么恶感。但是,估且不论他身体的残缺对于现代女性的心理冲击;单就说跟一个陌生人产生类似男朋友的感情,就不可能被万贞接受。

所以万贞过来后,对陈表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实在避不开,就和他相对无言,不管他说什么都不搭话。

也幸亏明朝的宫女实在是朵奇葩,一方面她们守着严苛的规矩,另一方面又个性十足,在整个宦官群体里占据了绝对的心理优势。同时被几个小宦官追求的宫女,在其中左挑右选乃是常事;甚至戏耍追求者,或者答应与人结菜户亲,又反悔不嫁的人也不在少数。

万贞忽然冷落青梅竹马,虽然有些招人非议,却也不算怪异。等到她得了太后的青眼,那就更是非议声都听不到了。

这种安静意味着万贞在新环境里算是立稳了足,也让她有了不再回避陈表的底气,看到他走过来,便停在原地等着。

陈表莫名其妙的被冷落,这时见她突然停下来,心里反倒一慌。但经过近两个月的疏远,他虽然还抱着侥幸的希望,但却也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镇定了一下走过来问:“贞儿,你有空了吗?”

万贞的个子比陈表还高半头,这么居高临下的看原身的“男朋友”,她心里那个别扭劲就别提了,所以话也说得直接:“陈表,最近宫务整肃倒了一批人,你有什么想法吗?”

陈表一怔,万贞索性说得更直白:“机会难得,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就和我说说,合适的话,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陈表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道:“贞儿,多谢你的好意。但这件事,我还是想自己试试。”

万贞无法坦白来处,对陈表自然有两分心虚,想弥补他一下,忍不住劝道:“陈表,这是前程大事,不要赌气。”

陈表辩解:“我没有赌气,而是这种事急不得,要看准了时机才动。”

作为突然被甩的对象,他对万贞自然少不了怨恨,只不过时间拖得久了,他的怒气到现在已经发不出来了,剩下的都是不解:“贞儿,我这几个月一直在想你忽然不理我的原因,那天上午我们都还好好的,要说有什么异常,就是那天下午黄霄道人进宫讲道,他的徒弟给宫女们演了一次幻术。你能告诉我,那个道童究竟变了个什么样的幻术吗?”

太后召黄霄真人讲道是在十月初一,而万贞也正是这一天突然从数百年后的万蓁,一觉就睡成了数百年前的万贞。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止陈表想知道,万贞自己更想知道。

但那天发生的事,她有记忆的时候,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站的地方不是家,而是在一座古代的皇宫里,她一个岔路口,隔壁住的女官舒彩彩正叫她一起回住处。

按万贞事后从舒彩彩那里打听来的消息,是那天黄霄真人在畅音阁给太后和太妃们讲道,有闲宫人也围着看热闹。宫廷的规矩虽然严,但那也是相对上值来说的,不当值的宫人凑一起玩闹并不被禁止。

黄霄真人讲道,他带的几名弟子就被小宦官叫了来给大家看道法。其中一个道童擅长幻术,可以让不同的人从他眼里看到不同的景象,万贞就是在看完幻象后似乎入了魔障,别人都散了,她还站在原地不动,足足站了大半个时辰,汗出得像水涌似的。

万贞不知原身究竟看到了什么,但她自己看到舒彩彩的时候,却是只当做了个正在玩游戏的梦。她是接触游戏不到一个星期的新手,正是兴头浓,且对所有游戏知识都一知半解的阶段,只把舒彩彩当成了游戏里的引导npc,所有的事情都当成在下游戏副本。

这样糊里糊涂的过了三四天,才觉得日子过得太逼真,实在不像是游戏。

可这种灵魂转换的事,她总不能与原身青梅竹马的男朋友说吧?何况她很怀疑,她会莫名其妙的和原身互换,很有可能是原身主动做了什么引起的。

换句话说,她是人在家中睡,黑锅天上来,甩了她一脸。

陈表问她究竟看到了什么幻术,她左思右想,半真半假的说:“那天我看到的幻象十分奇怪,一开始是个叫游戏精灵的人领着我往里走,到了一座古老巍峨的城池面前,游戏精灵就不见了,我一个人走在城里,慌得很。”

陈表皱眉问:“那座城池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只听说城里有一千多万人口,楼房高的上百层,矮的也有八九层,比五凤楼还要高大,每一幢都从里到外都贴着亮净的瓷砖,光可鉴人。在那里不用畜力就能发动的四轮铁车川流不息,一种用‘电’点燃的灯被造成了各种模样,有花有树,有鸟有鱼,有流星有弯月,有红有黄有蓝有紫,五彩斑斓,通霄不歇的亮着,使得黑夜与白天几乎没有分别。”

陈表有些不以为然,笑道:“黄霄道人是连太后都闻名请教的方士,他的徒弟把幻象做得花团锦簇,倒也不算太稀奇。只是这样的神仙生活,我们哪里敢奢望呢?不过是想一想,过个瘾儿罢。”

万贞落寞的笑了笑,并不辩解,轻声道:“陈表,不管幻术是真是假,我见过那样的神仙境地,在那样的地方生活过,就不想再跟人结亲了!不管别人怎么骂我贪慕荣华富贵,还是忘恩负义,我都不会回头!”

陈表受了几个月的冷落,心里早有准备,冷笑道:“我知道,见过了神仙生活,自然是看不上菜户夫妻的!”

万贞叹了口气,道:“陈表,不要这样,我们纵然不能结亲,全不了夫妻之情;但一起扶持长大,也该有手足之义,不应该结仇。”

这倒是,宫中人事关系复杂,一起长大的伙伴,争斗起来互下绊子你死我活的事多得很;但斗完以后遇到另一方遭遇不幸,又念旧情为对方收敛下葬的也不在少数——无它,同命相怜而已。

像万贞和陈表这种从小认识,互相扶持过的宫人,因为性别不存在利益竞争的可能,乃是天然的盟友。姑且不说其中的感情羁绊,单是互相扶持的这份心理慰藉,都不是那么容易割舍的。

万贞拖延的几个月时间,足够陈表把所有可能发生的事翻来覆去的想许多遍,此时竟然提不出心气发怒,沉默不语。万贞也安静的站在旁边,不再说话,以免刺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