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皇帝只有郕王一个同胞兄弟,因为储位早定,君臣名分确立,兄弟俩的感情反而保持得比寻常争爵人家要好。原来皇后不能生育,后宫无子时,为了防意外,明知郕王成年已久,阁臣们却不约而同的保持沉默,从来不提郕王就藩的事。

自从皇长子出生,外朝提请郕王就藩的议论就多了起来。现在皇长子已经三岁,皇次子也快满百日,郕王就藩已经成为定局,却不知道为什么正统皇帝突然又不答应外朝的奏折。

陈表小声道:“王妃连接两次小产,伤了元气,据说有不育之险。她求了皇后娘娘在调请御医会诊养身,皇后娘娘与她同病相怜,答应了。贤太妃又趁机请王振说了话,所以皇爷对外朝说,春夏雨水多,不便远行,入秋了再让我们王爷起程。”

郕王虽然是宣庙之子,但却是放在宫外长大的,直到宣庙崩逝才由张太皇太后准许归宗。因此吴贤太妃虽然附孙太后居仁寿宫,郕王却是正正经经的外臣,除了礼仪性的大节拜会,等闲不入仁寿宫。

万贞在仁寿宫三年,一次也没见过这位王爷,彼此间又没有利害关系,对他的兴趣也就只有那么大,说了几句就丢开了。

夏天日长,送走陈表后,她坐在廊庑里歇凉看书,正有些入神,身后突然伸来一双手将她的眼睛蒙住了,然后便是小皇子奶声奶气的声音:“猜猜我是谁!”

万贞忍俊不禁,问:“是小秋吗?”

小皇子得意洋洋的说:“不是,再猜!”

万贞又问:“那么,是秀秀?”

“又错了!贞儿好笨!”

“喔喔,那一定是阿留了?”

小皇子咯咯发笑:“还是不对!”

万贞反手摸到他的脸,笑道:“哎,这么聪明可爱的小朋友,一定是我们的小殿下了,是不是?”

“猜对了!”小皇子松开手顺着扶栏就爬了上来,一下扑进她怀里,笑道:“猜这么多次才猜到,要罚的!”

万贞放下手里的书,笑问:“小殿下想罚什么呀?”

小皇子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好要罚什么,只好执拗的道:“反正要罚!”

万贞一边抱着他起身,一边与梁芳和乳母打招呼,又请他们进屋坐。她住的屋子本身就狭小,邀人进屋里不过是个礼貌过场。梁芳和乳母都跟她一样经历过这种情况,客气的谢绝了。

小皇子在旁边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了要罚万贞干什么:“贞儿去帮我放风筝!”

万贞屋里的墙壁上还挂着只杜箴言从苏松那边送来的蝴蝶风筝,见小皇子要,便摘了下来。

女官住的院子狭小,要放风筝当然是仁寿宫前殿的广场最合适,万贞带着小皇子来这边时,广场上已经有好几起放风筝的人了,热闹得很。

打秋千、放风筝、踢皮球都是这个时代常见的群体活动。放风筝的人一多,自然便有风筝漂亮与否的,风筝高低什么的各种比较。万贞本就身手灵活,还跟着杜箴言练习了一阵跑酷,平衡感掌握得好,风筝自然放得极高。

但她这风筝只是杜箴言在苏松时见街头有人卖风筝,顺手买的地方风物,商家取巧,用的线细,远不能与宫人们精心制做的风筝比较。飞得太高旁边一只福寿双全大风筝绕过来,两根线缠在一起,被风一拽蝴蝶风筝便断了。

万贞一怔,心头忽然掠过一抹阴影。但小皇子在身边,她只顾着哄孩子,没空细想,直到小皇子随梁芳他们回去了,她收回已经断了风筝的线轴,才醒悟过来自己担忧的究竟是什么——杜箴言已经很久没有来信了!

第六十三章 音书绝人面至

在确定杜箴言的书信断绝后,万贞反而一扫前两月的懒散,像有人追赶似的疯狂工作,不仅新南厂系出身的康友贵、郑蔬子等人被她赶得团团转,连吴扫金这只是偶尔被她提溜出来帮忙的人,都觉得劳动强度太大,有些吃不消;至于小福、小宁、喜子这些随她出行跑腿的小宦官,更是被分成了两班,轮流当值,才算接上了她使唤人的茬。

新南厂系的大小头目是被她整治顺服了的,众军余还在补想另起炉灶的心虚,被赶得脚不沾地也不敢多话;反而是小福跟她的时间最久,最敢说话,累得狠了就忍不住来问万贞:“贞姐姐,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

万贞诧异的问:“怎么这么问?”

小福道:“因为贞姐姐这段时间用人用得太狠了,以前你虽然严厉,但其实很体贴,即使路赶得再急,隔段时间也一定会给我们留喝水如厕的机会,不会只管什么时候能到地头的。”

万贞恍然,笑道:“不好意思啊,主要是这段时间生意太好做了,看着钱在眼前流,实在忍不住伸手去抓。”

小福奇道:“我觉得现在和往常也没什么分别啊,姐姐怎么觉得生意好做?”

万贞乐意教导手下,便摊开账本给他看:“你看,咱们原来做的腾换禄米的生意,一直都是和吴扫金他们那边的低层军士做少量置换,但五月以来他们换细粮的份额就大了,随之而来的是他们投在穿、用上面的资金……”

小福一脸蒙:“贞姐姐,这个我不明白啊!”

综合信息判断市场活跃度,是现代人做生意必要的技能之一。但放在商业本就不发达的小农社会,这种东西讲起来别说一个没读书的小宦官了,就是有功名的秀才,没有实打实接触过庶务,都不一定能明白。

万贞被小福这话堵了一嘴,顿时也没劲了:“总之就是五月以来,军士们手里的现钱突然就多了,物资也比以前富裕……”

话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了,明朝的军士没有战事时都是些苦哈哈,钱粮本就不多,还要被上官折色,到手的实发连自己吃饱穿暖都不太够。突然大面积的出现手头宽裕的情况,只说明他们最近提高了俸禄。

小幅度的通货膨胀,有利于商业活跃,促进社会经济发展。可一旦通胀幅度过高,那是要死人的。若在现代,有能力的政府会控制通胀幅度,做生意的也有多种金融手段抵御通胀风险。

但大明朝的经济奇葩到什么程度呢?发行的纸币宝钞,老百姓擦屁股都嫌硬;官方的铸钱还是洪武、永乐朝制的,民间不够使用怎么办?混着私制钱、前朝老钱一起用呗!一个连货币工具都不掌握在手里的政府,说什么金融手段,那不是搞笑嘛?

生意人也就只剩下自救一条路可走了。万贞想到这里,摇了摇头,道:“小福,咱们去清风观。”

小福的思维还在生意上面打转,有些回不过神来,咦然问:“贞姐姐,你又去清风观干什么?”

万贞道:“你说得没错,我最近忙碌得太忘我了。是时候放缓些脚步,收缩生意了。”

遇到通货膨胀,粮食、布匹等实物反而成了硬通币,万贞接下来的一个月,除了收缩生意,就是把前段时间赚的钱换成物资,存在清风观小区后面的几十座大仓库里。连新南厂那边也不仅将旧有的库房堆满,还将转运场边上有余的空地也搭上棚子,全存上了柴火炭煤。

康恩那老宦官爱钱,见万贞大手大脚的把厂里的余钱都换成了物资,心疼得脸皮直抽抽。虽说他在万贞手下几年已经怕了她,但这种情况还是让他忍不住多嘴道:“万女官,如今外面生意好做,咱们厂里这些银钱借出去,不说九出十三归,一月赚个二三十两银子的总有的!咱这厂务就是个承运调转的地方,犯不着存这么多现货啊!”

万贞淡淡地道:“就连你都能觉出生意好做,那说明生意很快就要不好做了。胡乱放钱,别说取利,人不把你本吞了,就算有信用。”

康恩明明有着身份便利,但辛苦几十年也不过攒千把两身家,还把个侄子养成了混混;而万贞不仅把他管不了的侄子管得服服帖帖,还带着他两年不到赚了上百两银子外加娶媳妇的房子。因此虽然万贞这话,实实在在地让康恩碰了一鼻子灰,他却没有什么不平,而是有些吃惊的问:“万女官是觉得这行情不好?”

万贞摇头道:“这行情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但对于我们来说,已经赚了一波行情,保守些没错。何况我们是把钱变货,这货由于使用特性,本身还具备一定的硬通货能力,怎么着也是能赚的。”

其实遇上这种行情,再放点耐心在市场里折腾,资产翻几个番没一点问题。但万贞主要是考虑自己的身板在京都比起公侯勋贵来实在太小了,太兴风作浪保不准出事,还是夹在大浪中赚点钱早点抽身上岸安全。

出于好奇,她过东华门的时候还特意停下来问吴扫金:“最近军中为什么突然加赏?”

吴扫金笑道:“听说王太监嫌蒙古使者太贪,没收了财物,不许也先朝贡。为防也先恼羞成怒扰边,王太监有意调三大营备战,所以加赏。”

太祖、世祖都是马上皇帝,蒙古被打得极惨。世祖更是有事无事深入漠北,撵着蒙古部落追打,打得昔日纵横欧亚大陆的蒙古铁骑惶惶如丧家之犬。蒙古这么些年一直老老实实的以朝贡的名义与朝廷贸易,不敢兴兵。猛然听到可能打战,万贞心跳都漏了一拍,失声道:“王公公要调兵和蒙古打仗?”

吴扫金撇了撇嘴,小声道:“哪能呢?从太祖到宣庙,蒙古被我们压着打了多少年?也先连煮饭的锅也靠来我们这里赖几只回去用呢!有什么底气跟我们打仗?这王太监也就是借机会敛财加邀买人心,想整合兵力北上荡一圈,给自己弄个北征的好名声罢了!”

万贞觉得吴扫金这话有些不妥,但又想不清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皱眉问:“王公公劳师动众的加赏三军,就是为了弄个名声?这不能吧?”

吴扫金笑道:“这怎么不能?你说,王太监现在论权力,除了皇爷,谁比得上?论财势,除了皇家,谁多过他?他现在也就图个身后名,这心思满朝野大家都知道。”

大热天的,万贞却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她对政治再不了解,也知道现在的朝政风向不对了。

王振深得正统皇帝信任,把持朝政,公卿大臣呼他翁父,争相攀附。这没什么,反正王振势大,别的中官不免跟着水涨船高;再直白一点,她现在能自由出入宫禁,在宫外办事很多时候能够畅行无阻,也跟中官近年权重有很大的关系。

可战争,那是利益的诉求,这是现代中小学生都明白的道理。现在朝廷对蒙古那边并没有什么利益诉求,只是王振抱着个图身后名的目的,就在军中大撒赏钱,准备北征,这不是开玩笑嘛?

要是蒙古真像吴扫金说的那样弱鸡还好,如果不是,这战事会造成什么联动影响,可就不好说了。

万贞心里存了事,第二天一早便直接赶去由杜箴言所赠的商铺整合出来的商号总堂,命下面的掌柜全面收缩商线,把人手往回撤。

她整合商铺后,资源优势互补,北方的生意现在正做得红红火火,突然收缩商线回撤人手,几名掌柜都莫名其妙,纷纷抗议。万贞解释了几句,见他们一个“做生意没有不冒风险”“富贵险中求”一类的话溜得口顺,便不再多事,淡淡地道:“我是东家,我说了算。”

几名掌柜虽然不敢再说话,但心里都很是不服气。万贞现在看到他们,想到杜箴言久不闻音讯,心里也很是烦躁,冷声道:“我让你们执行,你们就执行!有不听的,就给我回杜家去,我这里庙小,装不下使唤不动的人!”

她眉浓眼利,态度平和时只是不好亲近而已;一生起气来,便自有一股直指人心的凌厉威势,几名掌柜都有些吃不住劲,不敢多话。

万贞见他们应诺,也不再逼迫,缓了口气道:“北方靠近蒙古那边的生意收缩,但与李氏朝鲜这边的生意可以扩大。人手撤回来后,让我见一见,选一遍,准备开新线。事态紧急,大家散了早点去办。”

众掌柜如蒙大赦,连忙作揖退下,各自办事去了。

万贞一人在屋里呆坐了会儿,终于忍不住往小院那边赶去。

自从杜箴言的信断了,她就一直没再来过这里,徐妈妈开门见到她,惊喜交加,连忙比划着请她进屋。

万贞根本看不懂她的手势,只是胡乱点头。

两位妈妈虽然沟通困难,但做事却认真仔细又勤快,她许久不来,小院仍然管理得井井有条。她看着院子里面熟悉的景象,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好一会儿才缓过气,继续往前走。

房门虚掩着,她轻轻一推就开了,小客厅的沙发上,杜箴言绻手绻脚的躺着,胡须拉碴,眉头紧锁,眼窝深陷,一副倦极累极,疲惫至极的模样,沉沉的睡着。

第六十四章 我以赤诚爱你

从杜箴言的书信突然断绝,万贞就已经做好了不好的心理准备。除了对他的安危担忧,还充满对未来的不安。

此时见他虽然满面风霜,但却平安的出现在她面前,第一层担忧褪去,留下的却是一股苦涩。好一会儿才走了进去,坐在沙发前,默默地看着他。

杜箴言可能在睡梦中警觉有人在看他,猛然睁开眼睛,下意识的去腰间摸剑,然后才看清身边的人是万贞,又松懈了下来,满面惊喜的问:“贞儿,你今天回来了?”

万贞灿然一笑,有些心疼的问:“来了有一会儿了,看到你睡,就没打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累成这样,怎么也不洗个澡,好好上床睡一觉,就这样窝在沙发上?”

杜箴言抹了把脸,苦笑道:“太累了,到你这里一放松就睡着了,来不及洗。”

万贞心一软,伸长双臂抱住他,轻轻地吻了一下,柔声道:“去洗澡吧!我让丁妈妈帮你准备饭菜。”

杜箴言抱着她不放:“你得等着我,不能突然就回宫!”

万贞看了看天色,推他:“知道了!快去洗澡,这一身汗臭的,熏死个人!”

杜箴言聒着脸做骄傲状:“这叫男子汉的味道。”

万贞扬了扬拳头,问:“谁说的?让他站出来,我这儿还有男子汉勋章一并送给他!”

杜箴言哈哈大笑,在她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才进了浴室。

男人洗澡洗头发都快,丁妈妈才上了两道菜,杜箴言就已经满身水气的走出来了,一边用大浴巾擦头发,一边道:“我还准备休息一晚,明早再去东华门接你呢!没想到我才回家,你也回家了。”

万贞替他盛了碗汤,道:“过几天就是七夕,这是宫女最喜欢的一个节日。往年我能躲开,今年可能不行,所以先出宫来看看。”

杜箴言失望的问:“为什么今年七夕躲不开?”

万贞回答:“往年在孙太后面前斗巧的人多,太后想不起我来。今年也不知怎么的,太后忽然问起我七夕能出什么东西斗巧……我们这位太后平时不太管束宫人,可她一旦问起来,那就敷衍不得。”

杜箴言接过汤,替她也盛了一碗,一边吃一边看她。

万贞有些心神不定,一碗汤喝完才发现异常,愣了一下,疑惑的问:“怎么了?”

杜箴言忽然起身将角案花瓶里插着的一束紫薇抽了出来,转身走到她面前,单膝跪下,沉声道:“贞儿,嫁给我吧!”

万贞猝不及防,杜箴言握住她的手,定定的凝视着她,缓缓地说:“在这世间,唯有我们两人,才兴趣相投,志向相同,可以互相理解,互相支持。嫁给我吧!我会在余生倾尽所能,让你幸福快乐!”

万贞的心刹那间被巨大的喜悦充满了,一个“好”字已经到了唇边,但目光所及,突然发现杜箴言散开的头顶中心,居然有了白发。他在二月离开她的时候,莫说白发,由于剪得比别人短的缘故,连开叉的头发也没有一根。

这一缕白发,便如一块硬塞进她口中的石头,令她根本无法说话,许久才低声呢喃:“我想答应你的……可是,箴言,婚姻不同于恋爱,求婚之前,你难道没有什么事要告诉我的么?”

杜箴言全身一震,问道:“你知道了?”

万贞阖上眼睛,慢慢地说:“就像你以前说的,我们既然资源整合,信息互通,那么有很多事,都不需要打听,自然就会有风声透过来……箴言,从你的信不来,我就特意不听南边的消息,不是因为不关心。而是你是我所爱的人,无论什么事,我都希望由你亲口告诉我。”

杜箴言沉默良久,道:“贞儿,这件事,我并不无辜。可是,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恶。我只是……没有想到,事情突然就发展到了这一步,乃至于我根本无法摆脱。”

万贞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杜箴言以往看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心里都忍不住欢喜,但此时他却不敢与她对视,深深地低下头去,涩然道:“这件事的起因是当年花姐儿送走后,我不肯再娶。杜家的父母觉得既然外面的姑娘我不喜欢,那就自家养一个。所以他们从姑表家里接了个表妹过来,充做童养媳。”

“这么荒唐的事,我怎么可能答应?可这个时代的婚姻,有父母之命就算成功了大半。虽然我一直避而不见,但她被我父母养在身边九年,亲戚来往却已经把她当成了我的妻子。”

杜箴言苦笑:“我几次找姑姑退亲,都没能退掉。便觉得她们再赖,最后吃亏的总不会是我,就由她们去作死。可没想到这一时的糊涂,却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恶果……这次我回去跟父母沟通退亲的事,他们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

他说着抬起头来看着万贞,咬了咬牙,道:“贞儿,关于生育的事,我做了两年荒唐的实验,这其中的女子……我当时确确实实是花钱找的人,可是人有点多……我也不知道,她竟然在那时候就混了进去,我……”

这番话,即使以他的厚脸皮说起来,也很难出口,支吾了好一会儿,捶桌怒道:“这件事我父母兄弟是肯定插了手的!自从我日渐势大,他们就一直想方设法笼络我、牵制我,我总念着血缘之亲,刚来时的照料之情,再不喜欢,能忍的我都忍了。可没想到,他们竟然连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这哪是关心儿子和兄弟?分明是利益所驱!”

他说了半天,但重点却一直说不出来。万贞也不催促,只是拉住他的手,轻声道:“别这样,小心伤着。”

杜箴言不敢看她,闭着眼睛一口气说完:“我这次回去,一定要退亲将人送走,他们才告诉我,她给我生了个儿子,到现在,已经快四岁了。活生生的一个孩子……他们瞒了我五年!还告诉我,他们这是问了龙虎山天师得到的欺天骗命的办法,一直不敢说是为了我好!”

万贞心头剧震,杜家有个姓欧的童养媳,被杜母带在身边出入,她知道;杜箴言不肯娶欧表姑娘,多年来除了年节和生日都不肯回老宅居住,她也知道;可是这欧表姑娘,居然已经有了杜箴言的孩子,她一点也知道!

不管他们采用了什么手段,欧家这位表姑娘已经生下这个孩子,并且养大到了四岁,这是不争的事实!

如果说当初知道欧姑娘的身份时,她还能因为杜箴言从未承认,他们一直没有拜堂成亲为由与他交往,那现在,她又凭什么立足其中呢?

她僵硬着松开握着他的手,杜箴言感觉到她心中的灰心绝望,心头恐惧,一把拉住她,急声道:“贞儿,我错了!可是我求你不要放弃!”

万贞惨然一笑,问道:“我还能怎么办呢?箴言!她有了你的父母和宗族的认可,有了你的孩子!其实对于这个世道来说,有了这两样东西,她就已经具备了名分和事实,并不需要你自己承认!”

“我从来没有承认过!没有喜欢过!我甚至为了避嫌,都没有仔细看过她长什么模样!你不能让我为别人的过错而负责!这不公平!”

万贞心头剧痛,闭上眼睛忍住眼中的泪水,点头:“是的,这不公平!可是,箴言,当初你做生育实验的时候,再怎么花钱,难道对于那些女子来说就公平吗?”

杜箴言哑口无言,万贞拭去眼角的泪水,缓缓地问:“更何况,箴言,当你知道父母和她瞒着你,为你养大了一个已经四岁的孩子时,除了愤怒,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欢喜和欣慰吗?”

他能为了验证生育能力,在江南广延名医,滥做实验,除了对身体状况的担忧,难道就没有希望拥有自己的孩子的渴盼吗?

万贞深吸口气,扶着桌子慢慢起身。杜箴言猛然扑过来抱着她,急声道:“贞儿,我们走吧!他们不就是觊觎钱财吗?给他们!我们带上孩子走,走得远远地!从此来再不回来!”

“走?我们能走到哪里去呢?大明是这个世界一切技术、文化的中心,你我只要还想有所作为,就离不开这片疆域;而只要在这片疆域上,宗族礼法就注定了你不可能是单独的一个人!何况还有孩子……你真忍心让自己的儿子明明身世清白,最后却成了个奸生子吗?”

杜箴言紧紧地抱着她不放:“那就给她一个名分,然后分家别户,我们自成一家!”

万贞只觉得心中无穷的悲哀涌了上来,喃喃地说:“箴言,你这是欺负我啊!你欺负我!”

杜箴言的眼泪顺着她的脖颈无声的流下:“我没有!贞儿!我请求你原谅!”

万贞泪流满面,颤着手一根一根的掰开他的手,喑声道:“我不能。箴言!在这个世间,若是别的男人,我为妻为妾,为奴为婢无所忌惮,更无谓对方是否纳宠蓄妾,因为那不过是我无力抗衡世俗而做的妥协而已!无关爱情!然而唯独在你这里,我做不到!”

“因为我用赤诚的心意爱着你。”

第六十五章 少小恩情须记

杜箴言没再强留,万贞在门外顿了顿,将当初他送的印鉴放廊前,走出了小院。

她走得很快,怕走得太慢会忍不住回头,应许杜箴言。从此以后便将余生都断送在与宗法家族抗争,求而不得的嫉妒深渊里,变得面目全非,甚至都不再有独立人格,可以让她无愧于心。

只有深深的爱过一个人,才会知道随之而来的嫉妒,究竟多么的让人恐怖——那是足以让她恨不得将整个杜家连同那个孩子一起毁灭,甚至把杜箴言变成只由她独占的傀儡的不甘!

离开他,从此不复再见,是她唯一能保有理智的办法。

回到居住的小房间,她一头栽倒在床上,全身散架了似的,再也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劲。小院里的女官来来去去,吵吵闹闹,太吵了,吵得她脑袋一阵阵的抽痛,好像连头发丝都变成了利刃,在她脑子里绞来绞去。

她在一阵阵的疼痛中浑浑噩噩,似睡似醒。慢慢地疼痛感觉不到了,心底却一阵阵的发寒,冻得她瑟瑟发抖。想喊人进来帮下忙,但嗓子也仿佛结了冰碴,完全张不开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喊“贞儿”,声音十分熟悉。她想应一声,但被冻得发僵的身体沉甸甸的,无法动弹,也无法发声。感觉到有人拉住她的手,在摸她的额头,着急的叫:“贞儿生病了!快去请御医!”

紧跟有人为难的为答:“小爷,宫女是没有资格请御医看病的,一般都是让医婆治。”

拉着她的手的人声音陡然尖利起来:“贞儿才不是普通宫女!她以前受伤御医就看过!请御医来!”

万贞仿佛被冻僵的脑子终于醒过一线意识,知道了这个人是谁,这是小皇子啊!可是小皇子才三岁,请御医不是闹着要糖果,不会有人听的!

其实宫里的普通宫女即使病了,也轻易不会张扬,因为宫中为了防疫,有严格的制度,宫人生病要移出宫外安乐堂或乐寿堂养病。但出宫容易,病好后想再进宫得到同样的职位就难了。何况这两座给下级嫔妃和宫人养病养老的宫廷机构,想要治病就得花比外面多无数倍的钱,穷困点的普通宫人送进去养病不病死也要被逼死。

万贞还想着让小皇子不要张扬,就有声音劝了起来:“小爷,万宫女生病了,应该移到安乐堂去养病啊!您先下来,莫染上了病气!”

小皇子“啪”的一声打开来抱他的手,怒叫:“谁敢!”

这位皇子从出生以来,一直以乖巧温和闻名,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一时间梁芳等人都愣了一下。小皇子站在万贞床前,警惕的看着自己的侍从和另一边的尚食局女官,红着眼眶叫道:“谁敢送她去安乐堂!我会记住的!我会一直记住!”

这句话一出,众人都吓了一跳。万贞这两年不说平步青云,但也倍受重视,明摆着是孙太后着意历练准备重要的路数。明里暗里眼红的不在少数,若有机会送她去安乐堂,除掉一个最大的竞争对手,尚食局这些跟她同龄的女官十个有八个都乐意。

但小皇子这句话很明白,谁敢这时候兴风作浪,一定要逼着万贞去安乐堂养病,他即使现在没有权力处置宫人,也会一直记住,等到长大了再算账!

除掉竞争对手是好事,但已经三岁的皇长子究竟有没有这么长的记性来记仇呢?

梁芳见小皇子的神情不同以往,也有些不敢肯定他究竟能不能长远记仇,加上自己还欠着万贞的人情,此时倒也乐意帮她一个忙,想了想,道:“小爷,万女官不去安乐堂养病这事好说。但上次御医给万女官看伤,是皇爷皇娘恩赏。凭老奴这么出去叫人,是叫不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