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天没说话,声带发涩,一开始光张着嘴巴没声音,过了会儿才挤出这么句话。景泰帝看着这一大一小互相护持的模样,突然觉得心里不好受,也没了逗弄他们的意思,好一会儿才道:“杀濬儿的人,不是我派的。”

万贞也彻底清醒过来了,沉默片刻,道:“我知道。”

她开始怀疑过他,后来又放弃了怀疑,因为不管是皇帝这样的身份,还是她认识的人,都不至于愚蠢到光天化日之下勾结瓦刺残兵,对太子当众围杀。

导致这种局面出现,定然是因为主导者缺少真正临敌应变经验,虽然找得到可供驱逐的人,但却无法真正掌控刺客的行动。所以才会将事情办得七零八落,完全走形。

而景泰帝外败瓦刺,内肃朝政,在朝野中威望极高,又亲自将原来的三大营和京师相关守卫改编成十团营。朝政的处置或许仍显稚嫩,但对兵权的控制,却远超他的哥哥朱祁镇。若是景泰帝真要太子死,他有的是办法,根本不会闹得满城风雨的,却徒劳无功。

只不过派杀手的人虽然不是景泰帝,但太子会有这样的遭遇,根源却还在景泰帝身上。

万贞虽然消除了怀疑,却对他生起了浓浓的忌惮。

景泰帝也明白她的忌惮源于何处,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辩解。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不语,寝殿中的气氛凝滞,只有小太子惊疑不安的左看右看。但他迭遇变故,年龄虽小,却已经敏感非常,大人不说话,他也就安静的看着。

好一会儿,万贞感觉肢体恢复了些控制,摸摸身上穿着睡衣,便侧了个身,左手支撑,想起身行礼。但她护着太子一路夺命奔逃,为了保持平衡,几乎满是撞伤,拼命的时候不觉得,养了几天,淤青散开,却是全身到处都痛,忍不住龇牙嘶了一声。

景泰帝叹了口气,走过来将她扶起,道:“你放心,这种事以后不会发生了。”

万贞吃了一惊,抬头看着他:“果真?”

景泰帝气极发怒:“我骗你干什么?”

万贞见他情急,便叹了口气,道:“我只是觉得……这太难了!”

景泰帝冷笑:“你也知道我难?你还跑到于谦府上给我难堪?”

他的难,最多不过是利益受损而已;而太子的难,却是性命攸关。这两者,如何能够相提并论?万贞沉默了一下,抬头问他:“我不找于谦,还能怎么办?”

景泰帝怒道:“你可以让舒伴伴告诉我!”

“然后这件事就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接下来东宫继续过刺杀手段层出不穷的日子?”万贞死里逃生,惊怕恐惧随着意识的清醒汹涌而出,让她完全忘了控制情绪:“这世上,有千日做贼,哪里有千日防贼?要是没有首辅大人出面,恐怕我说了,您也不会信;更何况,您对东宫如此,即使我去求见,难道舒伴伴就真的会通传?”

景泰帝哑口无言,小太子担忧的拉了拉万贞的手,小声劝道:“贞儿,别冲皇叔生气。”

万贞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这个时候,让她对景泰帝低头道歉,她又实在做不到——眼前的皇帝,曾经是她在这个时代交往的,最不沾世俗,以君子之道相处的朋友。只要想到自己曾经的君子之交,有朝一日,竟然为了利益,纵容别人来杀她,她就有一种控制不住的愤怒以及受到背叛的痛苦。

尽管他的身份转变,她日常也经常提醒自己,双方身份转变,不能再以旧日时光相处。但无论如何,面临生死关头,这种最直观的情绪终究掩饰不了。

她不肯低头,景泰帝更不可能低头,两人互相瞪着对方,不说话。

小太子劝了万贞,再看景泰帝脸上阴云密布,又来劝他:“皇叔,贞儿身上痛,您别生她的气。”

万贞也渐渐冷静了下来,低声道:“陛下,当日去寻于首辅,我也不是故意要您难堪。而是情急逃命,怕回宫的路上会再遇截杀。您的大驾出宫,京师便只有首辅于大人够身份,够威望。我当时只想到于谦为人刚正,不畏强权,会庇佑东宫,并没有想到这会让您难堪。”

景泰帝也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见她服软,便也不再深里追究,退开几步,在床边的桌前坐下来,缓缓地道:“贞儿,去年几场大战,将国朝数十年累积消耗一空。国库空虚,年前收的秋赋连给有功将士犒赏都不够,更何况要支应整个朝廷的运转。户部指望着我从内帑中拨出钱来,可是内库一年的收入也只有那么多,接连几个典礼、节礼下来,早就用得空了。不瞒你说,我连你以前送我的程仪都派人拿去兑了,又让潜邸的总管私下找晋商、徽商拆借,才算把这段时间的账糊弄过去。”

吴太后本就不擅理财,偏偏还养着一条当年留下来的旧谍线,有时候甚至需要郕王府孝敬补亏空,基本没有积蓄;而汪皇后初掌后宫,面对的又是被钱皇后掏空了内库的局面,不打饥荒已经不错了,在钱财一事上,也确实无法给丈夫更大的帮助。

景泰帝开了口,满腹的苦水也就哗啦啦的往外倒,道:“我这大半年,改编十团营、整顿御马监、澄清吏治、四处筹钱……忙得无暇分身,不见你和濬儿,不是因为我不想见,而是真的几乎没有闲下来见的时候。”

两人的话都不尽不实,但作为根本利益已经冲突的故友,能把话说到这一步,已经不能强求更多。

万贞长长的叹了口气,道:“陛下初临大宝,其实不用这么着急的。事缓则圆,等到今年秋赋入库,钱财充盈了再图改制,会容易很多。”

景泰帝摇头,道:“不急不行啊!虽说去年也先大败,脱脱不花、知院阿刺他们在瓦刺内部争权,但也难保他们什么时候就和好了再南下。不趁早整顿军事,将九边重设厚防,修缮四镇,万一他们再来,未必还能有上次京师防卫战的幸运。”

土木堡之败,固然是王振之过。但追根究底,与领兵的勋贵承平日久,惯享安乐,以至于在王振淫威之下不敢直言抗争,失了临机决断的勇武之风有关。军制腐败,那是必须马上整顿的。因此满朝文武虽然明知国库空虚,但在这件事的态度上却是出奇一致,都赞同景泰帝改制。

改制要花费的巨款从哪里来?国库没有,那当然是找皇帝开内库了!反正国朝的大臣,历来都有向皇帝哭穷,刮皇帝私库来充盈国库的传统。

至于皇帝的内库因此被搬得耗子都不乐意住了这种事,大臣们也是喜闻乐见的——天子坐拥天下,要什么私财?没私财,就只能戒掉许多奢侈享受。皇帝尚俭修德,这也是大臣们规谏有方的功绩啊!

因此景泰帝这半年来,一边是享受着群臣拥戴期盼的满足,一边硬捱着群臣各种逼迫的煎熬,既快乐又难过,个中滋味,一言难尽。

他提到了防备瓦刺,万贞沉默了一下,试探着问:“上皇还在瓦刺手里,若是他们再逼迫上皇来叩关,怎么办?”

她以前从没问过相似的问题,陡然一问,景泰心一紧,问:“你觉得呢?”

万贞摆手道:“这样的国家大事,我哪里懂?”

景泰帝哼了一声。

万贞知道他这声哼里的恼怒,却不以为意:“不过对于我这样死里逃生的人来说,我觉得比起性命来,世间什么身份、地位都不重要。想来北狩的上皇,心思也是如此。”

景泰帝哂然一笑,道:“贞儿,这个你就不懂了。人心易变,此一时彼一时,谁能保证呢?”

他的目光在小太子的身上转了转,轻叹:“若他回来,上有太后、下有太子,朝中还有旧臣……你让我如何自处?”

太后、太子俱全,法统便没有瑕疵,若是上皇回来联络旧臣逼宫,扶立太子。景泰帝这皇位,立即就坐不稳了。

万贞怔了怔,忽然一笑,道:“陛下,我觉得您想错方向了。真正的难处不在北边回不回来,而在于……将来归谁。”

将来,自然是指太子。景泰帝原本以为她会反对东宫废位,乍然听到她这话,不由一愣,失声问:“你不反对?”

“我人微言轻,谈什么反对赞成,那不是开玩笑嘛?”

万贞笑了笑,怜惜的摸了摸小太子的头顶,肃然道:“我带着殿下,只盼他父母双全,能平安长大,健康幸福。至于别的,能得固然好,失去也未必不幸。然而像于首辅他们那样的直臣,都希望看到天家法礼无亏,垂范万民。您想图将来,就不能不正视现在。”

第九十七章 峰回路转花明

万贞说的话真真假假,但有一点没有错。就是因为皇帝没有法律上的管制,士大夫们只能试图用礼法来约束这种权力轻举妄动可能造成的对国家、对制度、对臣民的巨大破坏力。于谦他们恨不得皇帝拥有礼法上的一切美德,没有丝毫瑕疵,才好让他们供在金銮殿里做标榜,使人心向齐思安,方便王朝稳定延续。而孝、悌,又是礼法之首。

景泰帝想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是人之常情,满朝文武心里有数;但这有个前提,你得把你哥哥从瓦刺接回来,全了孝悌,才好商量。

否则的话,把兄长丢在外面不问生死,只管废侄立子,岂不是欺负孤儿寡母?满天下的人看着,皇帝这么干了,固然要挨骂;满朝文武百官,要是任皇帝这么干而不劝谏阻止,同样要挨骂。

因此景泰帝与群臣之间,有个死结:孙太后和群臣希望太上皇朱祁镇接回来后,再讨论太子的废位问题;而景泰帝自觉地位不够稳固,太子不废,他就不愿接兄长回来。

只不过这样的心理,他在群臣面前不愿意说出来,只有万贞劝他,他才肯直说:“贞儿,现在人心不稳。我把他接回来后,万一有人在其中投机取巧,搬弄是非,令我们兄弟争位,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的神色冷峻,正视着万贞,慢慢地说:“他不回来,这些危险都不存在;他回来,这些事都有可能发生。朕临危践祚,拼尽心血才有今日,绝不可能因为他是兄长,便将帝位拱手相让!”

万贞急道:“陛下,以您今日今时的功绩地位,也无人敢生此妄念啊!”

景泰帝唇角一勾,露出一个讽刺至极的笑容来,一指旁边的小太子,问:“你想过濬儿有朝一日,会遇到这样的刺杀吗?”

万贞心一沉,摇头。

“我也没有。”

景泰帝神色淡漠的道:“所以,贞儿,你永远不要低估人在为权力、地位而贪心大炽的时候,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事来!”

万贞沉默片刻,仰头望着他,恳切的说:“陛下,我从认识您的那天起,便知道您天性光明磊落,深怀赤子童心;我深信,您永远不会变成那样的人!”

“即使我不会变成那样的人,你又怎能保证他不会变呢?”景泰帝望着殿中高烧的大烛,半晌才道:“除非有一日,我能确定自己完全掌控朝政,即使他想争位,也没有力量引发大乱。否则,我不会接他回来!”

景泰帝话说到这一步,万贞实在没有了劝说的余地,只能轻叹一声。倒是旁边的小太子忽然问道:“皇叔,您是因为太子位和贞儿争吵吗?”

景泰帝一怔,小太子望着他,认真的道:“那濬儿就不当太子了,给济弟弟当太子吧!您不要吵架。”

为了一个太子位,前朝后宫已经是战火绵绵,杀气冲天。然而,身为太子的朱见濬,却这么坦荡,并且轻巧的说出来自己不要当太子,把朱见济当太子的话来。

他也许根本没有意识到,太子位对于皇家子弟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出于孩子特有的大方——我有的这个东西,你这么想要吗?那就给你吧!不要再为它吵架了!

景泰帝一直觉得自己于国于家有功,为儿子争取太子位并无过错。但在此时,面对着小太子清澈的眼睛,却突然觉得心中有愧,一时竟有些不敢直视这孩子的双眸。

对比起孩子赤诚无伪心意,大人的世界里那买铁思金的贪欲,是如此的丑陋难看。

万贞也被小太子的话惊呆了,好一会儿才搂住他小小的身体,既自豪,又心酸的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叹息:“殿下,你真好。”

景泰帝如被针扎似的清醒过来,试探着问:“濬儿,你真不想当太子?”

小太子再不解世事,处在这样的环境中,被人明里暗里的议论得多了,也会开始知晓一些围绕太子位产生的争斗。景泰帝的试探,他虽然还不懂其中深层次的东西,但却将自己的感受说出来:“如果我当让太子,会让您、让皇祖母、让贞儿、让很多很多人都烦恼,伤心,那就不当吧!”

景泰帝默然,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濬儿,太子废立,是朝廷大事,自有制度。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在外面对别人乱说,知道吗?”

小太子茫然的看看他,再看看万贞,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万贞不想说话,景泰帝不知该说什么,小太子怕会打扰他们,也不说话。一时间,殿内陡然安静了下来,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尴尬中。

许久,景泰帝忽然自嘲的一笑,站了起来,道:“两宫不和,我去仁寿宫徒惹闲气,多生是非。濬儿,待圣慈太后过来探望你,你替我说一声,我会将上皇接回来的。”

这一下转折太过突兀,万贞愣了一下,没回过神来。而小太子与父亲分别的时间太久,一时竟也没意识到“上皇”是指自己的父亲。

景泰帝的神态柔和了一下,又变得冷硬,正色道:“回禀圣慈太后,朕此时不接,是想保全兄弟情义,骨肉亲情。唯愿太后与朕同心,莫为了一时不愉,坏了大局。”

他最后这一句,却是以皇帝身份说的。小太子面君的机会极少,根本不懂怎么回话,万贞只能硬着头皮拉小太子一把,就跪在床上代接口谕:“臣遵旨。”

景泰帝许了个诺出去,心情反而轻松了些,临走又对万贞和小太子道:“如今的气节,天气容易反复,你们好生休养,不要出去乱跑。有什么短缺,可以使人上报备置。”

景泰帝走后不久,孙太后又带着周贵妃来探望太子。见到万贞清醒,两人都有些惊喜。孙太后一向待人慈和,对万贞的抚慰自不必多说。难得的是周贵妃竟然也满脸感激,拉着万贞的手连声道:“贞儿,这次皇儿多亏你相救!谢谢……谢谢……”

万贞连连谦辞,旁边的小太子给祖母和生母行过礼后,没看到钱皇后,却奇怪的问:“皇祖母,母后呢?”

孙太后叹了口气,道:“昨夜倒春寒,你母后受了寒,生病了,在养病。”

钱皇后自从被孙太后勒令不准私下向也先支付赎金后,就担心朱祁镇在瓦刺会受到非人虐待,每常想起就痛哭不止。这次太子遇刺重病,她又觉得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太子,对不起音讯难通的丈夫,内疚不已,哭得更是厉害。她哭的时候不许宫人近侍,以至于哭得累了就趴在地上睡着了,被倒春寒的寒气逼上来,便生了重病。

小太子听到钱皇后生病,连忙问:“母后也请了御医看病吗?”

孙太后见孙儿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母亲,连忙安慰他:“御医看过了。濬儿也好好养病,等到天暖病好了,再去给你母后请安。”

小太子连连点头,琢磨了一下,道:“皇祖母,等一下您帮我把去年生日孙表舅送的九连环带给母后,给母后解闷儿。”

孙太后老怀大慰,呵呵笑道:“好啊!可是你把九连环给了你母后,你自己不就没有玩了吗?”

小太子噘着嘴道:“没关系,我这里还有别的好玩的东西呢!再说了,孙表舅送的这九连环太难玩了!我也玩不好。”

孙太后逗他:“喔,原来是你玩不好的东西,才给你母后啊?”

小太子急了眼:“才不是这样呢!是因为孙表舅送的东西特别漂亮,我才想母后的呀!”

周贵妃心眼不大,听到儿子惦记钱皇后,跟自己说的话反而不多,心中就有些气恼。万贞暗暗叫糟,连忙冲旁边的梁芳使眼色。

梁芳知机,赶紧在找九连环时从库房里另挑了两份奇巧的玩意儿,准备等下找机会提醒小太子献给孙太后和周贵妃。

万贞也借机开口道:“太后娘娘,方才监国过来探视殿下,陪殿下说了些话。”

孙太后已经从外面得到了景泰帝查处刺客党羽的消息,对他的处置并不满意,淡淡地问:“说了些什么?”

小太子也想起了景泰帝刚才的吩咐,连忙道:“皇祖母,皇叔说他会接上皇回来,让您等一等。”

孙太后通过各种方法请景泰帝把朱祁镇接回来,都没得到肯定答复,突然从孙子嘴里听到这话,有些不信。便转头看向万贞,问:“怎么回事?”

万贞连忙将景泰帝的原话转述了一遍,孙太后有些吃不准景泰帝这话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沉吟不语。周贵妃却气愤的道:“母后,您别信他的!他要是愿意接上皇回来,现在就可以接,还要等什么?”

孙太后瞪了她一眼,不让她说话,却问万贞:“你觉得呢?”

万贞现在已经步入了孙太后下决策的参谋层,顾忌比以前少,道:“此事关系重大,奴见识不足,说不好。不过,若监国当真顾念手足之情,夏税前后,便能看出端倪了。”

景泰帝现在掌控朝政,最大的制约是没钱。夏税五月十五开征,国库开始有钱了,朝政便稳,他的帝位也就稳。真念手足之情,那时候就应该为迎接太上皇回京做准备。

孙太后闭着眼睛,思考良久才吐了口气,慢慢地说:“现在已是二月,哀家姑且再等三个月!”

第九十八章 景泰后院起火

为了避开倒春寒时忽冷忽热的天气,直到三月春末,得到孙太后允许,万贞才带着太子出了清宁宫,去仁寿宫拜望长辈,感谢他们在东宫养病期间的关怀。

孙太后和周贵妃每日都去清宁宫探望太子,拜望也是应礼数,并不耽误时间。钱皇后却是病了近一个月,刚好不久,整个人清减得厉害。太子来请安时,她正倚在熏笼上教旁边的重庆公主织布,见到太子进来,连忙让人搬凳子让太子在隔她七八步远的地方坐。

太子刚刚问了御医钱皇后的病情,有些担忧的问:“母后,御医说您的眼睛和腿有些不好,是真的吗?”

钱皇后微笑着安慰他:“你别听御医吓唬你,母后好着呢。”

太子有些怀疑的问:“真的吗?”

钱皇后笑道:“当然,你看,我不是好好地和你姐姐一起做活吗?”

母子俩说话间,旁边的重庆公主懊恼的叫了一声,却是穿梭的时候不小心挂断了经线。钱皇后见她烦燥,连忙道:“姣儿,你别慌,慢慢地将经线夹丝重新结起就行了。”

重庆公主连穿梭都还不利落,像这种重新驳接经线的事,更不会做,闷闷的说:“母后,我不会。”

钱皇后笑道:“不要紧,咱们慢慢学。”

一边说一边示意女官将她扶起,慢慢地走到织机前,坐在重庆公主身边亲自动手将经线驳,起温声道:“你看,只要手稳,心静,做起来不难的。你才学呢,不要急,不要贪快。咱们把手放平,慢慢穿梭,就不会挂断经线了。”

重庆公主皱眉苦脸的在旁边看着,感叹:“好难啊!”

“不要怕难,会了就不难了。”

驳接的经线不如原来的强韧,钱皇后怕女儿做不好,便接过线梭穿经渡纬,把茬口处的几寸线织了过去,这才将梭子还给重庆公主。

宫中别的嫔妃的女红,最多也就是纺纺线,绣绣花,偶尔自己拿块布动动针线裁个荷包打个络子一类。只有钱皇后却是捻线织布提花等等技艺都娴熟,除了大礼朝服、凤袍外,日常所穿的内衣外裳,都是自己所织。

万贞在旁边看着钱皇后娴熟的手法,默默地在心里点了服字。偏偏钱皇后把线梭还给重庆公主后,还略带感慨的叹了句:“我如今眼力弱了,力气提不上来,织不快了。”

小太子心疼的说:“母后让织造司的织女造了献上来直接用就可以了,不要自己这么辛苦。姐姐既然觉得难,那就不学嘛。”

钱皇后笑道:“傻孩子,耕织是国家的根本,女孩子哪能不会纺线织布?你姐姐生在皇家,不像寻常人家需要依赖此技维生,那是福气。长大后嫌辛苦,可以不织,但不能不会织啊。”

连拿针缝一段直线都做不好的万贞只觉得自己膝盖中了无数箭,私下里偷偷抹汗。钱皇后见女儿接回梭子后,没有毛糙贪快,但起身站开位置,以免挡了她的手。

她刚才过来时有女官扶着不显,此时不让人扶,自己在殿中慢慢行走舒散,万贞却看出她的左腿在行走时略有一点拖地,而且在转弯的看东西时,转头的角度也有点大,左眼的焦距不太对劲。

难道刚才御医说的是真的?钱皇后左眼和左腿都出了问题?

万贞一时愣怔出神,被从她身前钱皇后一眼看个正着。她这旁观者想到钱皇后的眼睛和腿,是因为思念太上皇朱祁镇过甚而坏的,便心中纠结。钱皇后一看到她这表情,便有些好笑,伸手道:“贞儿扶我走一走,让这姐弟俩说说笑,玩一会儿。”

万贞看了眼太子,见他对纺织机很感兴趣,正蹲在一旁边看边和重庆公主说话,便对梁芳示意一下,扶着钱皇后慢慢地往外走。等离太子远了,才小声道:“娘娘,东宫得了监国赏的鲜虎骨,御医熬了膏出来。奴自己没用过,但听说治伤有奇效,奴回去便让人送来您试试。”

钱皇后摇头道:“虎骨膏前几日汪娘娘也送了我,你自己收着罢。”

万贞想到钱皇后不过二十五岁,便落了眼力受损,腿脚不便的毛病,很是不忍。钱皇后自己反而豁达得很,笑道:“比起上皇在漠北卧冰吞雪,我只是腿眼这么一点不好,又算什么呢?何况我在宫中出入有轿有舆,行动稍稍缓慢些,并不打紧。”

万贞心里陡然升起一个念头:钱皇后把宫人赶走,哭累了伏地而卧,以致左腿寒气侵骨。莫非并不是她不会照顾自己,而是因为她想到丈夫受苦,却无能为力,心痛难忍,故意虐待自己?

她心里惊疑不定,钱皇后扶着她缓步走到隔间,从针线筐下的箱笼里选了几朵绢花出来,用匣子装了递给万贞,笑道:“你为了带太子方便,日常不爱戴珠钗首饰。但女孩子家家的,打扮太素,或者常穿男装,终归不好。这几朵绢花我做的时候特意留了软底束带,日常辫在发髻上不易掉落,也不怕硌人,你拿去戴吧。”

万贞连忙推辞,钱皇后叹了口气,望着她认真的道:“贞儿,你为太子出生入死,若论功绩行赏,我便是赏你黄金万千,你也尽担得起。只不过如今形势艰难,不比以前,我也只有这亲手做的一点小东西,能表达做母亲的一点心意了。”

顿了顿,她又道:“我知道你一向守礼,除非母后过目,不接外人礼物。但这绢花了不起就是几尺布头,几粒散珠碎石的事,我已经和母后说过了,你不必过虑。”

钱皇后原来的私库为赎太上皇全送给了也先,剩下的都是些不便运送的大件。来仁寿宫附居后,孙太后又怕儿媳妇做糊涂事,日常供奉都交给宫正王婵管理,卡得钱皇后手头没有活钱,赏人也只有自己凭手艺做出来的一些女红件儿能用。

她说得坦荡,万贞也不好拒绝,只得接过道谢。钱皇后又问了些太子的日常起居细节,慨叹道:“贞儿,如此东宫多亏你操持。你要是有什么不便之处,只管来仁寿宫找我。虽说我也未见得能出多大力,但为人母者,总要为儿女尽一分心。”

她没有生育,便在养育孩子一事上放了十二分心思,除了刚知道朱祁镇兵败那段时间乱了分寸,其余时间关心孩子俨然比周贵妃这生身之母更有章法。

万贞垂手道:“殿下年幼,东宫全赖太后娘娘和您庇佑。奴身份低微,不敢受此溢美之词。”

钱皇后苦笑:“太子遇刺,只怪我一时疏忽,没有亲自将人送到汪娘娘凤驾前。如今想来,真是悔不当初。”

若是太子当日不是跟皇长子朱见济同车,而是直接被钱皇后送到了钱皇后凤辇上。吴太后便也没有强行隔人出队的机会,说不得刺杀一事不会发生。

但钱皇后虽然在身份落差这件事上,适应得比周贵妃好,也没有好到可以不顾尴尬,在大驾出宫时亲自带着太子去蹭汪皇后的凤辇的份上。因此她有时想起这点,便常觉愧疚。万贞理解她的心情,温声道:“娘娘,此事只怪人心险恶,与您无关。”

钱皇后摇了摇头,正想说话,她原来的殿监内侍首领匆匆走了进来,急声道:“娘娘,那边似乎起了什么争执,汪娘娘来找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