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内宫,仁寿宫的孙太后和慈宁宫的吴太后不和,虽然年节大宴、祭祀一类的大礼仪上,双方还一起出现。但平时几乎没有来往,彼此都以“那边”代指对方。

若说两边还有什么人会不顾身份地位,正常来往,那便是钱皇后和汪皇后这两位境遇相似,感情相好的两妯娌了。

钱皇后一听汪皇后来了,连忙道:“快快迎接……贞儿,你力气大,扶我一下。”

万贞因为身高力大而被钱皇后倚重,心里的酸爽简直一言难尽。

等她扶着钱皇后到了暖阁前堂,汪皇后也快步走了进来。她双目发红,一见钱皇后便怆然叫了一声:“嫂嫂!”

钱皇后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挽住她,柔声道:“弟妹莫哭,有话慢慢说!”

汪皇后满面泪水,扑在钱皇后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叫道:“圣母太后要废了我!”

这话一出,不独钱皇后吃惊,连万贞和周围的人都吓得变色。钱皇后凝眉问:“妹妹这话从何说起?你为监国结发妻子,同甘共苦,岂能轻易见废?”

汪皇后摇头哭道:“嫂嫂不知道,太后对我素来不喜。今日因为千秋节筹备,对宴席设位一事不满,怒要废我。”

钱皇后和孙太后婆媳近十年,虽然因为她长久不孕,日常相处难免摩擦,但像这种废位的话,孙太后从未说过。此时听到吴太后要废汪氏,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定了定神,问:“监国怎么说?”

汪皇后哭道:“监国正在求情,命我避走。可是,太后大怒,他……怕也为难。”

钱皇后听说景泰帝正在为汪皇后求情,便松了口气,笑道:“妹妹莫怕,吴娘娘再恼怒,只要监国向着你,这废位之事便不能成。你且安下心来整理仪容,稍后我送你回去,给吴娘娘请个罪就好。”

第九十九章 断钗重合情重

钱皇后和汪皇后两位的交情,实乃深宫中的异数。当初朱祁镇在位,待弟弟极好,而钱皇后也待弟妹极好。现在两兄弟已经成为了利益相对的敌人,两妯娌的感情却丝毫没受到影响。

甚至吴太后和孙太后两人,都没有干涉她们的私交,任凭她们来往。除了把她们的来往当成两宫之间的缓和地段,也是信任这两位皇后的品性德行。钱皇后安慰汪皇后一番,再把她送去慈宁宫后,有关汪皇后废位之事便再没了下落,倒是传出来一条汪皇后怀孕的喜讯。

杭贵妃已经有了皇长子,如今中宫又有孕,等到夏税开征,国库渐次充盈。几次因为迎太上皇还驾之事而与王直、胡濙、于谦等人发怒的景泰帝,也渐渐松了口风,最后派出礼部侍郎杨善携国书为使,一文赎金都没付,便把太上皇朱祁镇从瓦刺接回来了。

然而等到朱祁镇真到了居庸关前,礼部尚书胡濙准备了全套礼仪,奏请迎接上皇回京时,景泰帝心中的不安又陡然扩大了无数部,坐在金銮殿上许久没有说话,一样都没答应,咬牙道:“着双马一轿,迎驾回京。”

胡濙愕然,礼部给事中刘福不忿,上书列指礼仪太过简薄,不合规制。景泰帝万万没有想到,他已经如此明显的向群臣摆明态度,臣下竟然还敢与他别苗头,心中大怒。

除了怒,景泰帝还感到由衷的恐惧:哥哥朱祁镇少年登基,几乎是在文武大臣的看护下长大。像礼部尚书胡濙这样受托辅政的五朝元老,固然会恼怒朱祁镇宠信王振,辜负了老臣忠心。但也免不了像寻常人家的长辈那样,对晚辈犯错拥有无限的耐心。

往朝的失国之君,诸臣无不恼恨多于眷恋;而他的哥哥朱祁镇,在元老重臣的心中,恐怕却是要眷恋多于恼恨——因为他们在朱祁镇宠信王振一事上,也没有完全尽诤谏之责,却在王振当权时有阿附之举。

且朱祁镇还那么年轻,他犯的错,几乎是所有少年人都有可能会犯的。这些老臣,在包容这位年轻帝王的过错同时,还对他有着难以明言的愧疚。宣庙过世,将年仅九岁的少年天子交给这些元老重臣,是他们没有善尽辅政之职,以致生出失国去位之祸啊!

景泰帝登基不到一年,处理政务多赖内阁重臣辅助,无法不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能力驾驭这些老臣。面对刘福的上书,怒问:“朕已经尊上皇名位,还要何等礼仪,方算不薄?”

如果太上皇的名位,还嫌不足,是不是还要他将帝位虚席相让?

刘福提的只是接驾的礼仪,景泰帝应的却是名位,这一声反问里包含的意思,却是人人都听懂了。胡濙无奈,只得亲自出列道:“陛下,臣等不过是盼着天家面面俱圆,骨肉相亲罢了!”

胡濙是当年亲自接受宣庙请托的五位大臣之一,他低头,景泰帝心里的怒火便稍缓了缓,冷着脸道:“上皇自有信请托,愿礼仪从简,岂得违之?”

朱祁镇传信请礼仪从简,一方面是因为他失位被俘,能从瓦刺逃出生天,已经是侥幸,实在无颜在这等狼狈的情境下与诸臣相见;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曾经为帝,深知弟弟坐上那个位置后必然会有的猜忌不安,宁愿落魄些消减这种猜忌。

但是,无论他怎样想,也想象不到景泰帝竟然会真的“礼仪从简”至此。这哪是“太上皇”还驾?分明就是败兵之主,侥幸不死灰溜溜的逃回来。

这份不给哥哥丝毫尊严与情面的礼仪章程被送到仁寿宫,孙太后看过后怒极反笑,随手放在桌上,对等待消息的太上皇后妃淡淡地道:“皇帝已经下旨,修缮南宫,待太上皇还驾燕居于此。”

连住所都准备好了,太上皇是真要回来了!

以钱皇后为首的诸后妃齐齐松了口气,欢呼雀跃起来。她们不懂政治格局,便不知道所谓的南宫燕居代表着什么。

景泰帝这是完全不放心他的哥哥,一定要将朱祁镇与孙太后、太子隔开,以免这祖孙三代仗着法统无缺的名分,做出什么事来威胁他的帝位;但他想隔开这母子、父子三人,却又不敢将朱祁镇放在太远的地方,而是一定就要在离他不远的眼皮底下,以免动态超出他的掌控。

所谓的南宫,座落于正南坊,还是元朝遗留的旧殿。经过朱明代元、靖难之役等几场大战,再历百年风雨,早已经颓败破旧,除了主殿框架还大致完好以外,其余配属建筑早已没了。

难为景泰帝放着京师及京畿附近的行宫、别苑、王府不用,竟能想起将这座已经完全废置不用的旧朝破殿想起来,冠上一个“南宫”的名称,就这么堂而皇之的用来安置太上皇。

然而,不管怎么说,太上皇朱祁镇,总算可以确定要被接回来了,并且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孙太后握着椅子的扶手,闭上眼睛倚在背靠上,等到儿媳妇的欢喜劲过去后,才徐徐地道:“镇儿被安置在南宫,宫室简陋,你们谁去为他收拾用具?”

钱皇后连忙道:“母后,儿臣这就率人前往。”

孙太后讽刺的一笑:“率人?只怕没有这么好的事,那边不可能让你带多少人过去的。”

钱皇后一愣,周贵妃等人的欢喜也渐渐消去,忧虑从生。

她们是这个时代娇养出来的深宫女子,一生都被三从四德束缚,目光被严格的礼教管制在夫婿的身上。除非资质特别出众的人,能够收集四周的信息,嗅到一点政治风向,否则大多数人只能随着夫婿的生死来决定荣辱。

孙太后的话让她们不安,但却都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唯有钱皇后很快想通了其中缘由,心情平静的俯身下拜道:“儿臣愿往。只不过,若是日后南宫交通阻绝,请恕儿臣与上皇不能在您身前承欢之罪。”

孙太后见这一向不懂朝廷争斗的儿媳妇,竟然这么快就领悟了其中的意思,心一痛,摆手道:“你去南宫,与上皇夫妻同心,便是哀家最大的欢喜。别的,哀家也不奢求。”

钱皇后在孙太后身前叩了三个响头,这才起身,对周贵妃道:“周妹妹,我去南宫侍奉上皇。重庆公主不能无人照顾,还请你好生看顾娇儿,孝敬母后。”

周贵妃自觉品性被她比低了一头,恼道:“谁要你托?上皇既在南宫,我自也是要去南宫的!”

孙太后喝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掐这个尖!实话告诉你,南宫本就狭小,败坏至今,最多也只够住三五个人,日后饮食起居,怕都要靠自己动手。你去南宫,能干什么?”

这话一说明白,原本也想应声的几名妃嫔都犹疑不定。唯有樊顺妃上前道:“娘娘,奴本是皇爷在东宫时的侍女升任华盖殿总管,又得封妃位。愿随皇后娘娘前往南宫,侍奉皇爷起居。”

朱祁镇原本身边的女官李尚宫也出列道:“奴亦是皇爷东宫旧人,愿往南宫侍奉皇爷起居。”

孙太后点了点头,道:“好,你二人随皇后一并前往南宫。哀家应许你们,你们在南宫侍奉之功,荣宠及家。”

太上皇朱祁镇回到京师的那天,只有双骑一轿相送。景泰帝为防哥哥与群臣沟通,产生不利于己的影响,甚至都没有带文武百官,只是他自己和孙太后、太子、重庆公主等廖廖几人,在东安门外与哥哥见礼。

朱祁镇在塞外捱了一年风霜雨雪,受尽随时可能身死他乡的折磨,好不容易回到朝思暮想的京师,满怀激动,本想与弟弟说会儿话。但景泰帝却丝毫没有与他交谈的欲望,走完了兄弟相见的礼节,便冷淡的坐回了龙辇。

朱祁镇几乎无地自容的在当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应该向龙凤辇上坐着的孙太后行礼。

孙太后在见到儿子的瞬间,就已经泪满衣襟,等不及儿子全礼,便一把拉住了他,泣不成声:“我的儿!”

朱祁镇跪地痛哭:“母后,儿子不孝,叫您伤心了!”

孙太后在儿子陷落瓦刺时,不知道骂过他多少,哭过多少,但当儿子回到身边,却是一句都舍不得再骂,只是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太子久未见父亲的面,已经有些不认识眼前这个长着胡子的男人是谁,几经万贞提醒,才怯怯的在旁边行礼:“儿臣叩见父皇。”

朱祁镇也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连忙伸手来拉起儿子,勉强笑道:“年余未见,濬儿长大了许多。”

当着景泰帝的面,这母子、父子纵然心里有千言万语,也不好倾诉,很快就各自归驾。凤驾和太子车驾被侍卫半拥簇半押送的随着御驾回了内宫,而太上皇朱祁镇却被送往了南宫。

这座狭小宫殿,陈旧破败,被数百重兵前前后后的把守着,像只囚笼张着大嘴,等着将朱祁镇吞噬。

朱祁镇心中羞愤无极,痛不可抑,站在门口久久无言。便在这时,他看到了宫殿深处,缓缓走出来的人影,朱衣黄裙,娥眉螓首,温柔婉丽。她望着他,就像看到了云开月明,夜隐日升,满怀生机:“您回来了!”

朱祁镇愣了一下,望着妻子温柔明快的笑容,满怀痛郁不翼而飞,他快步迎了上去,接住她的手,回答:“嗯,我回来了。”

第一百章 风刀霜剑严相逼

太上皇居南宫,以吏部尚书王直、礼部尚书胡濙为首的元老重臣,曾经试图奏请景泰帝,拜见故主。景泰帝怒,不许。

不仅不许,景泰帝还再一次调整了南宫的警戒。将南宫的大门门锁用铜汁灌注,日常仅用偏门边的小口,由光禄寺的人送些饮食。又任用靖远伯王骥为守备,抽调东厂番子,锦衣卫,五城兵马司分三班互相监视,层层设防,不许南宫里的人外出,也不许仁寿宫和东宫派人探视上皇。

秋去冬来,南宫上下没有过冬的衣服。钱皇后将首饰拆开,消了规制,托锦衣卫的看守换了棉花回来,自己织布裁衣,与樊氏和李氏日夜赶工,才将将制成新衣,支应过去。

不止换季衣裳没有供应,连光禄寺给南宫送饭菜的人,也渐渐换成了媚君求上的小人,所送饭菜不仅常有馊坏,且分量根本不足供南宫上下人等裹腹。钱皇后只能每日勤做针线,托看守门户的锦衣卫换成饭食,勉强维持生计。

景泰元年十二月,礼部尚书胡濙趁着年节大礼、大祭的机会,上书奏请百官在元旦那日,于延安门朝拜太上皇朱祁镇,以全礼仪。

景泰帝见胡濙还不死心,心中大怒,冷声道:“不行!今后正旦节庆节皆免行!”

胡濙最后的努力失败,目送景泰帝远去的背影,心都凉的。王直经过他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却深深地叹了口气:景泰帝步步紧逼,待太上皇如此,东宫的太子位,还能保住多久?

景泰帝已经有了长子朱见济,但汪皇后有孕,他便盼着能得嫡子。好以中宫嫡子,取代上皇长子朱见濬为太子。

可惜天不遂人愿,汪皇后足月生下的,却是位公主。

吴太后和景泰帝在坤宁宫正殿等着皇后产,听到消息,母子俩都心中失望。好一会儿景泰帝才打起精神命人看赏,又问接生女医,皇后在产房有何需求。

吴太后心中不快,阴阳怪气的道:“皇家生产,自有制度。中宫何能何功,敢越先贤而需索过度?”

景泰帝与汪皇后少年结发,元配夫妻,情分不同,听到母亲这样说,不由得为妻子辩护:“母后,儿女之事,自有天定。如何能怪元娘?当初您想方设法的寻药,不也没能保住元娘生子么?”

吴太后误信生子良方,私下给儿子媳妇用药,导致当时还是王妃的汪皇后流产,乃是她心中的痛事。儿子一说,她心中的怒火就烧上来了,嘿道:“没保住?我能生你,杭氏能生见济,怎么偏到了她药方便失效?无非是她看不上我,也不信我罢了!”

景泰帝哑然。

吴太后想想儿子至今只得一子一女,而朱祁镇那边有宠的除了钱皇后不能生,周氏一子一女;万氏更是连得两子。心中就更是邪火难捺,森然道:“皇帝,你念夫妻情分,我也不多说什么。但你子嗣单薄,至今只得见济一子,就不为皇统延续考虑?”

这母子二人都已经打定了要废太子的主意,只是迫于外朝压力,暂时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而已。

次年皇长子朱见济生日,景泰帝忽然用聊家常的口吻对旁边侍墨的金英道:“这个月太子要过生日。”

金英愣了一下,回答:“太子是十二月生日啊!”

景泰帝试出众人仍旧将东宫当成皇统继承者的态度,心中不快,但却也没有继续说什么。

像这种有意的试探,宫中的消息传递是很快,半天没到便传到了东宫。万贞用炭笔勾了玫瑰花枝叶的轮廓,正陪着朱见濬玩填色游戏,梁芳的话她听在耳里,心一紧,脸上却浑不在意的轻笑:“咱们殿下本来就不在意这些东西,监国想要,那就拿去呗!”

梁芳气得脸都绿了,怒叫:“万侍!这可是太子……”

万贞用颜料调色的手稳当当的,脸却倏尔转了过来,冲他扬眉怒目一瞪。东宫多年不得属官,她号称内务侍长,实际上整座东宫从安防到寝务,从侍卫到宫人,都由她一手操持。除了太子以外,再没有人地位高过她,位高权重,自然将她原本就比寻常女子凛冽的气度养得更见厚重。此时一怒,梁芳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竟然心中一寒,不敢再说。

小太子浑然不觉万贞与梁芳在旁边打的眉眼官司,充满耐心的将玫瑰花枝的色块完全填好,才转头欢呼笑叫:“贞儿你看,我画好了!”

万贞低头细细的看画,欢喜的道:“哎,殿下今天这笔用得很细致啊,颜色一点都没过界,看上去线条清晰,色彩明艳,好看得很。来,咱们用镇纸压边晾着,等颜色干了再收藏起来。”

太子笑嘻嘻的应了,忽然想到梁芳刚才的话,又转头来问:“梁伴伴,皇叔要废我的太子位,是下旨了,还是宫里的流言?”

梁芳急得直跺脚,道:“我的爷!监国要是已经下了旨,咱们着急还有什么用?当然是他身边的近侍说的,还没有过明路呀!”

太子皱眉道:“既然皇叔没下旨,你大惊小怪的干什么?再说了,皇叔一向对我很好,不就是个太子位嘛,让让就是了。”

梁芳目瞪口呆,失声叫道:“监国都要废您太子位,还……”

他趁着太子发问的时候抢答了一句,这时候回过神来,却是不敢造次,将话硬咽了回去。万贞端了盆温水过来,笑着招呼太子:“殿下,你脸上手上还沾着颜料呢!快过来洗干净了,净听梁伴伴瞎咋呼什么?”

太子被万贞带得从小养成了生活自理的习惯,洗手洗脸都是自己来。万贞一叫,他就过去洗手了。

万贞得了空暇,便瞪了梁芳一眼,招手将几名太子近侍的宦官叫到远处,冷着脸道:“以后凡是监国那边传来的废立流言,都不许在东宫传,听到没有?”

梁芳气急大叫:“万侍,这怎么可以?现在监国明摆着……”

他想说景泰帝明摆着欺负太子,但这虽是事实,内侍说出来却是离间天家骨肉的悖逆之语。当着众人的面,梁芳也不敢明说,含糊了过去,转口道:“殿下还觉得监国对他好!像这种事,咱们做侍从的,应该提醒殿下,省得他不明就里,吃了大亏啊!”

再大的亏,能亏过丢了性命?

景泰帝当权,孙太后一系既没有一举翻盘的底牌,又不想玉石俱焚,就只能百忍为先。莫说现在景泰帝只是放些试探的流言,就算他当真废了太子,眼下也只能生受。

不仅要生受了,还得含笑去受。

就像宫中养猫一样,真正活得好的猫,未必都长得好,但是性情必定温驯,乐于与人亲近,并且只记人恩,不记人仇。若是有哪只猫对人有敌意,露了爪子要挠人,则不管人伤了没伤,它长得多好,那都是烂命一条。

景泰帝能容一个与他亲近,并且无害的太子;却未必能容一个心中有恨,时刻想要报复的侄儿。

太子年幼不谙事,只记景泰帝的情,那就让他一直记情,绝不能叫他知道了其中的仇,这才是现在最好的处事方法。

梁芳的话说完,万贞便冷笑一声,指着他问:“哟,你倒是好心!可我问问你,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东宫少了哪一样?监国哪一点对太子不好?”

景泰帝在吃穿用度上没亏待太子,但于皇室子弟来说,这都是应有之义。

可太子已经满了六岁,按国朝规制,这个年龄太子应该由翰林学士开蒙,在勋贵之家选择同龄子弟组建幼军。并且文华殿开经筵时由皇帝带着,在朝臣面前露面,不说接触政务,至少也要让文武大臣有个面熟的印象。

但景泰帝不止没有给东宫充实属官,不带太子参加经筵,连开蒙的学士都没有派一个过来。这哪是培养储君,几乎就是像囚禁太上皇那样,将太子困在东宫。只不过比起南宫来,太子前往仁寿宫的路径还算通畅,没有阻绝而已。

梁芳是在内书堂读过书的,万贞这只要吃穿用度无缺,就叫对太子好的无脑喝斥出来,他几乎懵了一脸。

万贞又对韦兴等人道:“你们也都记着,监国为君为长,太子之事自有决断,论不着你们咸吃萝卜淡操心!要让我再听到你们谁敢在殿下面前,说监国半个字是非,我就打他的嘴!要是打嘴都还治不服,我就上禀太后娘娘,治你们一个离间骨肉之罪!”

几人忙不迭的点头答应,万贞又道:“不止你们,整座东宫,你们都给我盯好了!谁敢非议监国,照打!”

众人散去,梁芳到底心中不忿,又悄悄地来找万贞。

万贞站在栏边一盆杜鹃花后,怔怔的看着正和小宫女一起在庭院中玩耍的太子。梁芳本来有话要说,见到她脸上的神情,却又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实在有些多余,小声的问:“万侍,咱们当真什么都不做?”

万贞已将脸上的凝重表情尽数敛去,当太子拿着蟋蟀过来向她显摆时,已经只剩下灿烂的笑容,轻声地说:“老老实实照顾殿下,侍奉殿下健康长大,就是咱们要做的事。至于其它的,来日方长!”

第一百零一章 物换星移人非

为了废太子,景泰帝先将都御史杨善、王文提为太子太保,以控制言官诤谏;又在四月赐给文渊阁大学士陈循、高谷百两银子,以劝诱重臣。

这些看似荒唐,但却向群臣表明皇帝意志不可动摇的举止,令王直等重臣进退两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孙太后见景泰帝一副情急迫切的架势,忧心忡忡,左思右想都没有周全之法。便以周贵妃欲进南宫服侍太上皇为由,强行将周贵妃送入南宫,告知太上皇事情始末,想听儿子的决断。

朱祁镇听说了弟弟的所作所为,怔怔出神,良久无语。周贵妃急道:“皇爷,您快想想办法啊!濬儿是太子,则您终有一日能够出这囚笼。濬儿若废,咱们还有什么指望?”

朱祁镇如何不知道其中的关窍?只不过他如今囚困南宫,监视严密,连自身都难以保全,这外面的事,他纵然有心,也无处使力。想了会儿,问:“母后意下如何?”

周贵妃道:“母后说,胡濙是宣庙托孤老臣,王直一向被您倚为腹心,至于其余部阁大臣,多是您在位时所用。您传信出去,请他们秉公直言,他们必不敢辞……”

朱祁镇摇了摇头,叹道:“母后毕竟多年不参与朝政,对外朝之事出了偏差。胡濙与王直在迎我南归一事上竭尽全力,又因为我的礼遇而与祁钰几番争执。在祁钰面前已然势弱,太子废位,他们至多只能暗中反对,却不可能再强行出头。我不传信,让他们自行选择,犹能保全多年君臣情分;我若传信,却是逼得他们自此与我恩义两清。濬儿纵能因此保住太子位,却未必能保住性命!”

周贵妃花容失色,太子已经遇过一次刺杀。是于谦他们这班朝臣力压,才算清查了刺客党羽,暂时压住了后患。但其实谁都知道刺杀太子真正的根由何在,若是因为强保太子位而耗光了外朝重臣的情分。则太子免不了每日都要防备来于暗处的刺杀,一不小心就小命不保,那还有什么意义?

她左思右想,四顾只有钱皇后在崇质殿门口守着,便附到朱祁镇耳边,轻声说:“母后还让我告诉你,若是你愿意,她可以尽起积余,送你去南京设立行朝……”

朱祁镇再镇定,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睁大眼睛:朱祁钰为什么一定要将他困在南宫,不允许朝臣拜见他?因为他九岁登基,多年来除了任用王振一事上过于信赖,而招致土木堡之败外,执政并无大过。无论在朝在野,他的根基都要比登基才两三年的景泰帝雄厚。

若他能逃离囚禁,有兵马护送到南京去设立行朝,从法统上来说连“逆”字都不算,只能叫“还政”。不说立即就能推翻景泰的帝位,起码也有划江而治,分庭抗礼的资本。

身为帝王,一朝失位被俘,又被亲弟弟囚于南宫,连衣食都不得周全,面对着可以翻天覆地,执掌江山的诱惑,谁能不心动?

何况那御座,本来就是他的,景泰帝最初,不过是“代”他为帝,以应对国家危险而已。

一时间他口干舌燥,好一会儿才问:“我南下留都,母后怎么办?你们和濬儿他们又怎么安排?”

周贵妃咬了咬牙,小声道:“母后说,你若有意,只管随她的安排走。别的,她自有安排!”

朱祁镇一听这话,就摇了摇头道:“宫禁森严,偷我一个人出去,已经难如登天;而要保我悄无声息的离开京畿后,还能安全的召集亲信兵马,更需要宫中不露出丝毫破绽。母后安排不了这么多的,她让我走,只不过是……想拼死为我这不争气的儿子,再博一次前程罢了!”

钱皇后坐在崇质殿门口,既是为丈夫守着说机密话的地方,也是就着夕阳的余光织布。她的左眼已经坏了,左腿也受不得力,织布的坐姿便不如她原来在坤宁宫时优雅柔缓,而是有些失衡。但她纤柔单薄的身影,在朱祁镇眼中看来,却是这世间一切华彩汇聚才能构筑出来的美丽。

这是他的结发妻子,当她因他而尊荣时,她不曾娇矜;当她而他而落魄时,她也不曾怨恨;她给予他的,不仅是温柔的陪伴,还有坚定的支持——尽管她的肩膀并不宽厚,她的手也并不强壮,但在这冰冷昏暗的南宫里,却是她为他撑开了这沉重的天地。

他看着她,想着深宫中的母亲和儿女,心头的躁动一点点的消褪,摇头道:“我若南下建朝与祁钰争位,母后和你们在京师立即便有杀身之祸,我不能这么做!”

周贵妃轻叫:“皇爷!”

朱祁镇嘿了一声,慢慢地说:“南下建朝,不过是一逞我胸中的雄心而已,然而却会将你们置于死地!用母亲、妻子、儿女的鲜血去铸我自己因为过错而丢弃的宝座,使天下烽烟四起,干戈离乱。这是禽兽之行,而非人心正道。”

周贵妃再不懂政治,也知道丈夫放弃的是什么样的机会,忍不住道:“可是……皇爷,这样的话,您就可能一辈子被困在南宫里,再也不得自由了。而且……监国近年来心性大变,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对您不利。”

朱祁镇现在的情况已经是糟得不能再糟了,更大的“不利”,自然是丢了性命。

而这种可能,他自己也想过的,此时周贵妃的提醒,不过是让他再想一回罢了:“祁钰若真要杀我,那便杀吧!至少母后和你们会因此安全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