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暗涛汹涌的太子废位之事,南宫平静无波,东宫更是毫无反应。

反倒是深宫中的汪皇后,眼见太子废位的流言愈演愈烈,再也坐不住,特意来探望太子。万贞本以为她是来劝太子自请逊位的,不料汪皇后到了东宫,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心的陪太子玩耍,临走又温柔的替太子整理好爬上爬下弄乱的衣服,小声对他说:“濬儿,你要是听到什么不好的流言,不要相信,不要慌,不要怕,也不要急着哭,知道吗?”

太子想了想,问:“皇叔母,您说的是废太子的流言吗?”

汪皇后看到东宫安静祥和,以为流言还没传来,不想太子却已经知道了,有些吃惊的看了一眼万贞,笑问:“濬儿是怎么知道的?”

太子回答:“就是宫里的流言突然多了,梁伴伴告诉我的呀!”

能够一日时间就将消息传得到处都是,自然是景泰帝有意为之。汪皇后心中惭愧,柔声安慰:“濬儿乖,不要信这些。你的太子位是昭告祖宗天下立的,没有无故见废的道理,叔母会帮着你据理力争。”

万贞万万没想到汪皇后在这种时候,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心情复杂。她一惯以为宫廷女子为了权利争斗起来,是不顾是非的。不料先出了个贤惠痴情的钱皇后,现在又见到了志洁行芳的汪皇后。

两位皇后,出身都不显赫,但却都具备这世间许多自许清高坚贞的士大夫都不如的高贵品德。

景泰帝更换太子的诏书下发,包括于谦在内的朝臣九十一人附签其名。王直不动,大学士陈循便将笔醮了墨塞进他手里,托着诏书候在面前逼他。王直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提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外朝臣子万马齐喑,汪皇后却是怀了一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态,去见景泰帝的。

他们夫妻多年,虽然近些时候因为婆媳不合,生育事上不如人意而起了些摩擦,但彼此相处,依然还算情好。景泰帝见妻子神色不豫的进来,便问:“你脸色不好,身体又不舒服吗?”

汪皇后摇了摇头,附身给丈夫行了个礼,这才正色问道:“监国,奴在宫中听闻,您欲废太子而立见济?”

景泰帝心中有愧,嗯了一声,道:“此事思明土知府黄矰上奏,朝廷重臣九十一联署其名,朕允了。”

汪皇后道:“若此,恐碍监国名。夫犹是祖宗之天下,已代之为帝而反其子,非礼法正道。奴以为东宫当让,让则公,公则贤名皆归之。”

景泰帝费尽心思,连贿赂重臣这种事都干出来了,才勉强得到废太子的机会,被妻子一说,顿时恼羞成怒,喝道:“你呶呶不休,无非见济非尔子耶!”

汪皇后几次怀孕,都没能为丈夫生下嫡子,平日吴太后诸多埋怨,她只能听着。但丈夫这话,比起吴太后来让她伤心百倍,忍不住颤声问:“监国之意,是怪奴未能诞育皇子?”

景泰帝怒气上来,伤人的话脱口就出:“你数年无功,朕念及夫妻情分,不行宣庙之事,你竟然还敢唠唠叨叨!”

这话于汪皇后而言,真如五雷轰顶。吴太后再讨厌她,不给她皇后的体面,她都能忍,因为丈夫站在她这边;但今天丈夫亲口流露出想仿照宣庙旧事废后的心思来,她却无法忍受,泪流满面的喊尚宫女官:“阿娟,拟疏……奴自位居中宫,数年无子,愧对祖宗,今引咎退位,奏请监国裁决!”

景泰帝暴怒:“好!朕允了!废汪氏为庶人!立见济母杭氏为后!”

第一百零二章 当年诺君记否

东宫还未废,劝谏的中宫先废了。这消息一出,整座宫廷原本浮躁的气氛都凝滞了下来。太上皇长子朱见濬若是被废,半点都不稀奇,因为当初立位就是权宜之计。但中宫汪皇后不同,那是景泰帝的结发妻子,元配皇后啊!

当初宣庙废胡皇后,赐号静慈仙师,居长安宫,供奉仍然比视皇后;可汪皇后被废呢,却是直接贬为庶人。这种过大的落差,当真令宫人连传流言的心情没有,异常的安静。

就在废后的第二天,东宫原本的警备又提高了不少。原有侍卫都被轮换了下去,万贞甚至看到了原来看守东华门的几个熟面孔。虽说宫廷禁卫八千多人,各宫值守轮换是常事,但也没有变动大到突然将外围守卫大幅内调东宫的道理。

不止警备换了,东宫连出入采买也被禁了。日常供给,都变成内宫直接拨付,送到宫门口。

万贞早在东宫的库房储存了大量粮食和肉干菜干,一时半刻的倒不担心饮食供给不上。只不过锁闭宫门,预兆太差。不止下层侍从惴惴不安,连万贞自己表面虽然镇定,但心里却也没有什么底气。

她和景泰帝少年相识,知道景泰帝内心对结发妻子的爱重,不仅因为汪皇后与他少年成婚,更是因为他对汪皇后的品性认同敬重。而现在,曾经深受景泰帝敬重的品格,突然变成了他发作妻子的由头,说明他已经从根本上改变了观念。

这不是她熟悉的“小爷”,也不是临危践祚,慎戒慎惧,唯恐做得不好的新君。他已经完全蜕变成为了一位俯视天下,拨弄风云的成熟帝王。而且这位帝王,由于幼时不同于寻常皇子的成长经历,对自己怀有一种补偿心理。做事究竟会任性到哪一步,她实在无法想象。

东宫闭锁,内外消息不通。梁芳本想使银子跟宫门口的禁卫打探一下,不料禁卫居然连银子都不敢收。

这个反响,很是不妙。要知道国朝的军制下,将士们的薪俸太低,不想办法捞灰色收入,是没法养家糊口的。一般情况下,打探消息送银子,即使上官看到了,也多是抽头分成,并不会阻止。

在这样的风气下,军队上下都是群油锅里的银子都要捞出来花的角色。不敢收,不是怕连累,就是怕秋后算账。

万贞听了梁芳的回报,心中一沉,想了想,道:“你陪着殿下,我去问问消息。”

梁芳颓然道:“使钱都问不到,哪里还能问消息?”

万贞这几天留心看了一下几个熟人轮值的时间和地点,有的放矢,也不多话,直奔清宁宫左翼芜房,拎了张高凳在墙下站了,隔着宫墙唤道:“林五哥,我问个事!单只问个事!”

这几位原来在东华门轮值的禁卫早几年自她手里得过好处,日常来往也算熟悉。虽然不至于冒险帮她,但她只是隔着宫墙问个事,却也不至于不回应,只是有些为难:“万女官,高声说话让巡检官过来听到,不妥当啊。”

万贞道:“林五哥就照平时说话的声气说,我隔墙听着就是。”

因为朱见濬并非失德或者有什么缺陷,废位不好大张旗鼓。景泰帝为防夜长梦多,准备废太子和立新太子的典礼,一天之内就走完全部流程。因此如今东宫废位的正式诏令还没下来,新太子就任的典礼所需之物,就已经开始筹备了。

为防内宫发生意外,景泰帝不仅封锁了东宫,连仁寿宫和南宫也加强了戒备,不许人未得通行腰牌的人出入。

万贞心中发涩,谢过林五后便回了正殿。梁芳指使小内侍陪着太子踢球,自己却小跑着过来问:“怎样?监国究竟准备怎样处置殿下?”

万贞摇头道:“这种事普通禁卫怎么可能知道?只不过锁宫的不仅是清宁宫,还有仁寿宫和南宫。监国总不可能已经夺位了,还怎么对殿下不利,应该没什么大事。”

两人正在说话,宫门处一阵骚动,一个穿着大红蟒袍的大太监在属下的拥簇下直奔正殿而来。

万贞示意梁芳去拿钱,自己却率众上前相迎。这大太监王诚虽然不如景泰帝身边常用的舒良、兴安地位高,但也是司礼监的秉笔之一。加上如今东宫见废,万贞行礼,王诚也就大模大样的受了,拖着腔调道:“万侍,皇爷有召,跟咱家来吧!”

万贞笑着应道:“奴这就去领了殿下,一并前往。”

王诚嘿笑:“万侍说笑了,皇爷是召你见驾,不关……那位爷的事。”

废朱见濬的太子位的诏书,内阁已经附署下发到了通政司,只是还没有正式宣读而已。王诚对太子的称呼,也就直接用“那位爷”含糊了过去。

万贞听到景泰帝单独召她见驾,愣了一下。梁芳拿了锭金子过来塞进王城袖中,殷勤的问:“皇爷召万侍见驾,不知究竟有什么事?”

禁卫不敢收东宫的钱,王诚倒是没有忌惮,笑道:“放心罢,没甚么事!要真有事,那也是好事。”

万贞讶然,问道:“公公这话,从何说起?”

王诚笑道:“听舒公公的意思,皇爷嫌前三殿事多繁杂,想在前三殿的尚宫女官上设个宫正女官,统一调配人手,想将万侍调过去听用。万侍,说不得咱们以后,便是共事的人了。”

宫正女官是除了后宫嫔妃,女官品阶中的最高职位了。从已经确定要废的太子身边调过去做皇帝身边的近侍女官,对于寻常人来说,果然算是好事。

一时东宫近侍,包括梁芳在内,都不禁对万贞侧目而视。

万贞略微自嘲的笑了笑,道:“多谢公公提点。还请公公代奴上禀皇爷,奴自为殿下东宫侍长,太后、皇后、贵妃恩赏有加,殿下更是信赖倚重,待我如骨肉之亲,此情不敢有负。今殿下身边正值多事之秋,奴若弃主不顾,自奔前程,非为人之道。”

王诚吃了一惊,勃然大怒:“你敢抗旨不遵?”

万贞欠身道:“公公言重,皇爷只是有召而已,并未下旨。”

皇帝每天要处理的事,要见的人多了,加上交通速度的限制,免不了会有些心血来潮,叫人过去又忘了见,或者召见的人一时找不着的误差。一般情况下这种误差都在制度容许的范围内,了不起申斥一顿,还达不到抗旨的程度。

王诚被堵得气急,本想给万贞一个教训,又想到这前三殿宫正女官明显属于常例外的职务。景泰帝既然有意将这位置交给万贞,自然是青眼有加。若是贸然下狠手,不知道景泰帝会不会怪他。

王诚犹豫片刻,气哼哼的走了。这本来以为轻松拿赏的差事,却碰了一鼻子灰,由不得他心中着恼,等景泰帝召他问话时,忍不住加油添醋的说:“皇爷,这位万侍,可不怎么瞧得上奴婢,不肯来呢!”

景泰帝皱眉问:“什么叫不肯来?”

王诚道:“她说您召见是您的事,来不来是她的事。她要照顾清宁宫那位,可顾不上听您传召!”

景泰帝气得一拍桌子,怒道:“她敢!派人去……”

命令都到了嘴边,他又陡然清醒了些,猛然将桌上的镇纸抄起,照着王诚砸了过来,怒道:“好狗才!你吃熊心豹胆了!这一来一回的功夫,就能给朕戳无路儿!添出许多是非来!”

王诚顿时知道这火拨错了地方,慌忙跪下磕头请罪:“皇爷恕罪,奴婢在万侍那里碰了灰,心中不忿,是添了点儿口舌。不过万侍说您并未下旨,拒不见驾,却是真的。”

景泰帝冷哼一声,喝道:“她怎么回话,你怎么学话!多一个字,少一个字,仔细你的嘴!”

万贞哪知道王诚心狭到这种程度,就为了一句话的事,差点把她构陷进去了。

王诚走后,她站在当地发了会儿呆,这才转身回自己的住处,打开箱笼翻找里面的东西。

朱见濬踢球踢累了,回身洗澡换衣服,没见万贞,问了一声她的下落,便直通通的冲她的住处奔来,笑道:“贞儿,刚刚韦伴伴说隔几天就端午,我想吃棕子了,咱们去包棕子吃吧!”

万贞从箱笼底部掏出一只锦匣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只玉佩,勉强笑道:“殿下,包棕子要先泡糯米洗竹叶,咱们这一时片刻的做不了这么多功夫,等闲下来了再说,好吗?”

朱见濬见她脸色凝重,不敢再说,便凑过来看她手中的玉佩。那是枚白玉镶嵌红宝石五幅捧寿佩,因为时间久,又没有佩戴温养,下结的金珠和攒心花络颜色都已经有些陈旧发灰。朱见濬一看就撇了撇嘴,道:“好丑!叫人重新配好看些!”

这块玉佩,真正重要的是主件配饰齐全所代表的承诺,好看不好看倒不重要。只不过物是人非,这承诺究竟还能不能兑现,谁也不知道。拿出它来,也不过是找个心理安慰罢了。万贞心思复杂,叹了口气,道:“殿下,君子佩玉,重其五德,外在这些东西,咱们不挑。”

她说着将朱见濬身上玉佩取下,将这玉佩悬在他腰间,细细地吩咐:“殿下,这玉你戴在身上,要小心爱护。尤其是在去见皇叔的时候,千万不能离身。”

朱见濬不解其意:“为什么呀?”

万贞在他耳边小声说:“这玉佩是你皇叔的承诺,如果他看到玉,问了你想要什么。你就说,你想做个笔精墨妙的闲王,每天看看花鸟虫鱼,以丹青传世为志。”

朱见濬茫然,但见万贞脸色郑重,便点头重复了一遍:“好,皇叔要是问了,我就这样说。”

两人正说着话,梁芳急步跑了起来,叫道:“万侍,监国传你和殿下过去。”

可能昨晚睡太晚的原因,一天昏昏的,又晚了……不会成恶性循环了吧?

第一百零三章 有风不可尽帆

万贞带着朱见濬出了正殿,正要点选随行人员。王诚已经皮笑肉不笑的在旁边提醒:“万侍,皇爷只叫你和这位爷过去,可没让你们带侍从。”

梁芳一愣,急道:“这怎么行呢?”

王诚慢条斯理的道:“行不行,咱们皇爷说了才算。真觉得不行,万侍和这位爷,也可以不去的嘛!”

他刚才被景泰帝砸了一镇纸,倒也不敢太过放肆,奚落一句,便又接着道:“万侍,皇爷说了,来不来随你;只不过以后也就别想再求他。”

万贞听到这明显带着情绪的话,反而松了口气。景泰帝现在还因为她谢绝传召而发脾气,说明他还有人气,还没有完全变成一个只计较利益的帝王。

只要他还念点儿旧情分,没有一言不合高举屠刀,总会有合适的办法。

景泰帝这段时间脾气很不好,确切来说,是很暴躁。汪皇后废了,杭皇后新立,废见濬,立见济为太子的诏书,内阁和朝臣都附署了;仁寿宫、东宫、南宫都在他的控制下。按理说,他应该很满意。

但只要想到汪皇后是为了替朱见濬说话,才被废为庶人,这些看上去顺畅的发展,就让他心中发堵,提不起劲来。这股郁气,他都加倍的发作了在南宫那边,派人伐了南宫遮荫的大树;杀了南宫服侍太上皇的少监卢忠;将南宫崇质殿外的基石拆毁,刮地三尺的翻查太上皇图谋复辟的证物。

要不是东宫年纪实在太小,又早早的表明对太子位并不看重的心意。且万贞也确确实实的约束宫人不许多舌,没有怨愤之语流传,恐怕东宫如今也不光是禁出入这么简单。

万贞带着朱见濬来谨身殿求见时,他正在听俳优演嬉剧,听到通传,懒洋洋地说:“让他们等着。”

这一等,万贞和朱见濬就从上午等到了下午。景泰帝听完嬉剧,又睡了一觉,才一边端茶漱口,一边问舒良:“他们呢?”

舒良早有准备,躬身回答:“万侍领着小殿下在茶房吃点心。”

景泰帝一听就恼了:“让他们等着,他们倒是好自在!谁准他们去吃茶水点心的。”

舒良连忙道:“皇爷,没人许呀!可是万侍熟悉环境,自己就带着小殿下进去了……这个,毕竟她带着小殿下,没有您吩咐,侍卫不敢动手。寻常的宫人,力气不如万侍大,就是想拦,那也拦不住啊!”

前三殿是理政、祭祀、典礼常用的宫殿,重臣来往,礼宾候见,值房边上都有茶水房,备着茶水点心听用。不过除了近侍学士或者阁老重臣,一般大臣勋贵心有顾忌,除非皇帝下令奉茶,很少主动去茶房吃茶水点心。

也只有万贞脸皮厚,又有意试探景泰帝的底线,故意为之,才会自行去茶房找吃的。

景泰帝听到一句“力气大,拦不住”,气得重重的一放茶杯,怒道:“你就不会找几个力气大的看门?”

茶水房选的宫人都偏清雅文弱,这力气太大的,离他们的审美很远。舒良腹诽不已,嘴里却一迭声的应:“老奴下晌立即去选几个力气大的过茶房听用。”

景泰帝余怒未消,想到万贞肚子饿了,就毫不客气的去茶房找点心吃,忍不住叹气:“这人怎么就总跟别人不一样?”

舒良试探着道:“万侍能得皇爷青眼,自然性直情真,有不同俗人之处?”

景泰帝撇嘴:“不俗?我看这全天下的女子,就没有比她更俗的!叫他们赶紧过来,别糟蹋了朕的好茶。”

舒良应了一声,亲自出了后殿,去把万贞和朱见濬带了过来。

景泰帝靠在椅子上,慢悠悠的翻着书,等他们行完礼才随口道:“濬儿先起来吧!”

他只叫朱见濬起,万贞心中有数,便仍在后面跪着。朱见濬起来看到万贞仍然跪着,便又跪了下去,纳闷的问:“皇叔,您叫我有什么事?是不是我犯什么错了?”

景泰帝见朱见濬又跪了下去,反倒不好再抻着。夺太子位,他虽然愧疚,但没什么迟疑的;甚至为了自己的儿子能坐稳太子位,让他杀侄,现在的他也未必就狠不下心;但无缘无故的让侄儿罚跪,乃是有意折辱,对于才几岁的孩子来说,可就太过了。

“这段时间外面是非太多,皇叔想让你到这边来住一阵。”

朱见濬这段时间被关在东宫闷坏了,一听能住出来,高兴不已,连忙回答:“好啊!皇叔这边的点心很好吃的!”

景泰帝被侄儿天真的回答戳了一下,暗里叹气,道:“那就好,濬儿起来罢!和舒伴伴一起去挑几个侍从。”

说着又瞥了万贞一眼,哼道:“你也起来罢!”

万贞连忙谢恩站起,旁边的朱见濬却没跟着舒良走,而是道:“皇叔,我身边的侍从,一向是贞儿管着的。要挑人,得让贞儿去挑。”

景泰帝正要说话,忽一眼看见他腰间悬着的玉佩,愣了一下,招手示意朱见濬过来,捞起玉佩仔细认了认,问:“濬儿,你这玉佩,哪里来的?”

朱见濬回答:“就是贞儿刚才给的呀!她说玉有五德,让我小心保管。”

景泰帝斜睨了万贞一眼,哼道:“看不出来,她还挺大方啊。”

朱见濬诧异的说:“贞儿一向都很大方,从不小气的。”

景泰帝一时无语,好一会儿摸摸朱见濬的脑袋,温声道:“皇叔有事要和万侍商量,你先和舒伴伴一起出去玩会儿,好不好?”

朱见濬看了眼万贞,又看了眼景泰帝,迟疑了会儿点头,又道:“皇叔,你要快点儿喔!贞儿还答应给我包棕子呢!”

景泰帝满口答应,眼看舒良哄着朱见濬走得远了,才搭着眼皮看万贞,冷笑:“贞儿一向很大方,从来不小气?这么大方,把命送他,舍不舍得?”

万贞连忙赔笑道:“虽说做奴婢的命贱,但再怎么贱,这自己的小命当然还是爱护得很,轻易不能舍的。”

景泰帝嘿了一声,将手上的书一扔,喝道:“朕还以为,你要学忠臣烈士,宁死不事二主呢!”

他发火了,万贞反而暗里松了口气,苦着脸道:“陛下,这什么忠臣烈士,怎么也轮不着奴一个小女子啊!要是有什么地方惹您生气,您要骂要罚,奴都认,就是可别拿这来吓唬人家!奴胆小,可受不住。”

景泰帝看着她,骂吧,这女子脸皮厚得很,就是军中那些老油子,都未必有她的韧劲,怎么骂,她都不会放在心上;打吧,怎么打?传杖打板子,她又没到那个份上。可是不骂不打,他心里这口气,又实在咽不下去。

万贞见他半晌不说话,便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小爷?”

她在景泰帝面前一向守礼,自从他监国以来,就再没用过旧时称呼。此时突然喊这么一声,景泰帝明知她是故意的,但他这段时间神鬼辟易,没人敢对他造次。万贞这时候的态度,却让他感觉自己也没糟到完全没人缘的地步,心神便松快了些,横眉问:“干什么?”

万贞犹豫着道:“您别生气,火大伤肝,我看着您鬓边都生白头发了。”

景泰帝登基早期为了学习理政,忙得不可开交。等政务熟悉了,又因帝位与哥哥绝情,为太子位而与元配翻脸。除了执掌大权的快感以外,日常的感情生活,那还真说不上有多好。万贞的话虽然不如奉承中听,但却是真心关切。一瞬间他情绪有些复杂,左右一看,示意王诚将他手里的拂尘拿过来。

王诚不明所以,奉上拂尘后还在旁边候命。景泰帝不耐烦的挥手道:“下去下去,统统下去!”

王诚莫名其妙,但景泰帝威严日重,除了外朝重臣,内廷只有吴太后和汪皇后敢劝他。如今汪皇后都被贬成了庶人,这些内侍就更不敢对他稍有违逆了。明知这举动不当,也没个人敢提醒他,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景泰帝等人走了,才瞪万贞:“把手伸出来!”

万贞不敢违令,把左手伸了出来。景泰帝倒转拂尘,往她手心上抽了一柄。万贞痛得龇牙抽了口冷气,眼泪都差点出来了。景泰帝冷笑:“有召不来,还说什么没有下旨。万侍可真有骨气啊!怎么,也怕痛?我还当你是不会痛的呢!”

万贞哭丧着脸求饶:“小爷,我这可不是轻慢您的意思……痛痛痛……”

景泰帝又在她手心上加打了两下,见她真痛得五官扭曲,这才缓了手:“少装模作样!为了濬儿出生入死你都不怕,在我这里挨两下手心板就受不住?惹恼了我,治你个欺君之罪!”

万贞托着手叫屈:“是真的很痛啊!您看您看,都肿起来了!”

她倒是能屈能伸,敢无赖耍泼,景泰帝想着又有点好笑,心里的气总算消了,冷声问:“为什么不肯来前三殿听用?”

万贞犹豫片刻,咬牙道:“若是别人问,我可不敢说。您问,我就说实话了。小殿下是我亲手救助来到这世间的,对我一向又信赖亲近,视如至亲。我这辈子不会有亲生儿女,便将他当成了自己的晚辈寄慰心怀,让我在他处境艰难时离开,我实在不忍。”

第一百零四章 但求此生平安

封建社会阶级森严,等闲宫女对服侍的主上感情再生,也只敢认主仆之情,君臣之义。像万贞这种暗里将主上当成晚辈养的心理,莫说诉之于口,只怕能心里想一想的人都不多。景泰帝哼道:“竟然敢将龙子凤孙当成自家儿女,你这胆子,果然大得很!”

转念一想,自己如今贵为皇帝,但万贞表面上执礼甚恭,但内心深处,只怕还是将他看成当年市井中的“小爷”的成分居多。她对权势畏惧,不过因为权势会伤害她,却完全不是普通人对权势的那种敬仰。

能真正让她尊敬的,恐怕还是于谦那种人——也许当初他面对强敌围城,却抱着与江山社稷同死的心情,守国不退的时候,她对他也尊崇敬爱,心悦诚服?

一时间他也分不清万贞这种性情,自己究竟是喜欢还是讨厌,好一会儿突然想起她话里带出来的另外一件事:“什么叫你这辈子不会有亲生儿女?未必你还准备为了杜箴言一生守贞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