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王皱着两弯秀丽的眉毛,问道:“那件事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万贞沉吟良久,苦笑:“可能跟我的性命一样重要,但也可能完全无用……我根本不知道那件事办得怎样,所以无从判断。”

“舒良那阉奴临死还要拉着你说话,多半这事真的很重要。”沂王说着,顿了顿,道:“既然这事对你很重要,那咱们就去见一见!”

万贞急道:“这怎么行?你与皇爷父子多年相隔,如今正要小心谨慎,培养亲情。哪能去见监国,徒然令皇爷生隙?”

沂王认真的看着她,叹气:“我要是不带你去,怕这件事让你耿耿于怀,万一什么时候想不开,私下偷闯西苑呢?”

万贞顿时无言,干笑:“没这回事,我知道轻重,不会乱来的。”

沂王充满怀疑的看了她一眼,他这半年没有万贞不透半点风雨,只愿他快乐成长的庇佑,却随着孙太后一起揣摩政局朝争,人心变化,迅速的成长了起来,骤然显露出一种皇室子弟独有的峥嵘:“这件事,我会安排。你安心等着,少则一天两天,多则四五天,我一定光明正大的带你过去见皇叔一面。”

万贞瞬间懵了一脸,就目前这样的态势来说,她怎么想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光明正大的去见景泰帝,还不招复位的朱祁镇猜忌,沂王是怎么想到的?

未必政治智慧这种东西,当真是从骨血里带来的天赋技能吧?沂王在去年端午之前,还只是随着刘俨读书的孩子呢,这才大半年时间,就能进化到周旋于父亲与叔父两任皇帝之间了?不会翻船吧?

她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但自己带大的孩子,突然就有了这样的担当,不管事情能不能成,她都乐意让他试试。哪怕失败,他现在的年纪,也有足够的机会去获取经验,改正错误。

西苑未定,后宫封锁,钱皇后及诸嫔妃暂时还像过去那样附孙太后而居。因为现在仁寿宫的侍从大量外调,诸皇子皇女及后妃那按品按阶传膳的排场也讲究不起来。吃饭都是由尚食局的人安排家宴,一起解决。

皇后和周贵妃属于晚辈,不能越位与孙太后同席,反而是孙辈的重庆公主和沂王作为长孙女、长孙,长期以来一直享受着坐在孙太后下首吃饭的荣耀。

这天吃完饭,堂下的燕乐歇散,沂王忽然若有所思的问重庆公主:“皇姐,叔母在重华宫,有没有吃的?”

重庆公主一愣,道:“这个我哪知道?那边封锁着,我几天没去找固安玩了。不过……应该有吧?”

景泰帝一系的人都被皇帝一系衔恨,独有因为劝阻景泰帝废太子而被贬为庶人的汪皇后,众人不仅不恨,反而敬重有加。即使在这政变关头,也从心理上将汪氏剔出了仇敌的行列。

沂王一问重华宫的“叔母”,众人都知道他是关心汪庶人,不独钱皇后紧张,连周贵妃也道:“皇儿说的是。别处咱们不管,重华宫的弟妹,可不能饿着了。”

孙太后对这庶子媳妇也怜惜得很,当下对沂王道:“汪氏对你尽了叔母之职,你也当执礼孝敬。重华宫本就孤寒受欺,在这当口只怕更是艰难。你等下带了东西过去看望一下,好好安抚她。”

沂王答应了,果然带了人去看望汪氏,只是回来后,脸色却不太好看。钱皇后几年没有抚养沂王,怕他与生母亲近,忘了自己。因此对沂王的一举一动格外上心,见他脸色不好,便问:“濬儿,可是那边有什么事?”

沂王犹豫了一下:“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叔母哭得厉害,说是想去见皇叔最后一面。”

钱皇后默然,低声道:“当日皇爷北狩,我在宫中……与她此时的心情一般无二……”

刚复位的皇帝暂时顾不上处置景泰帝,汪氏要见丈夫,恐怕也只有现在还能进西苑。

钱皇后与汪氏本就相好,对她的境遇又怜悯同情,叹了口气,问:“濬儿,你怎么想的?”

沂王为难的道:“叔母在位时对我照拂有加,又为了我而被废,于我实在有大恩。她只求这件事,儿臣实在无法回绝。只是……怕父皇知道生气。”

钱皇后犹豫良久,猛然下定决心道:“皇爷如今哪顾得上这样的小事?何况即使生气,咱们还情报恩,也是人情正道。这最后一面,濬儿你陪她走一趟罢!”

第一百三十四章 鸾凤分飞情断

钱皇后开了口,孙太后知道了,并没多说什么,直接就给了沂王一枚通行的令牌,吩咐他:“多带人手,不要让里面的人垂死挣扎,反拿了你来要挟我家。”

沂王笑道:“父皇子息蕃盛,孙儿虽是长子,但也只是众多兄弟中的一个。皇叔到底曾经监国理政,他连往外传信都没有,又怎么会突然做这么不智的事?”

孙太后摇头道:“傻孩子,你不知道,人心翻覆莫测,随时都有可能变化。他或许本来没有这个意思,可一旦发现有机可趁,是不是还甘心不动,就难说得很了。”

沂王心中凛然:“孙儿受教了!皇祖母放心,孙儿一定精心挑选人手,小心谨慎,绝不给人可趁之机。”

孙太后点了点头,挥手放他离开。

沂王出了正殿,认真的选了几名孙家嫡系的侍卫,然后又叫万贞:“贞儿,你也来。”

万贞见他绕了个圈子,把孙太后和钱皇后以下的人都笼成了同盟,果然光明正大的就得了机会进西苑去见景泰帝。心情真是既惊且喜,又有一种失落,感觉自己养大的孩子,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就完成了成长的蜕变,而她却茫然无知。

不过这样的失落,很快就消散了。毕竟孩子成长,是大喜事,哪有做家长的不高兴的呢?

汪氏在重华宫里梳洗得整整齐齐的等着,见到沂王如约来接,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笑来:“濬儿,叔母多谢你了。”

沂王连忙弯腰行礼:“叔母为侄儿受累,侄儿理当孝敬。”

他见汪氏连心腹太监陈表也没带,孤身一人在宫门口候着,不由得问:“叔母不带两位妹妹一起去吗?”

汪氏摇头道:“我尽夫妻情分,何必连累女儿?”

说着嘴边浮出一丝苦笑,道:“何况,监国也未必想见到她们。”

万贞听得心中恻然。景泰帝与汪氏少年结发,但因为子息之事不如意,还在景泰帝为王时就已经埋下了婆媳成仇、夫妻反目的祸根。

景泰帝体质不好,唯有汪氏这个元配妻子,才得到四次怀孕的机会。然而前面两次流产,后面两次生的都是女儿。这于急需儿子来继承皇统,支持后续事务的景泰帝来说,实在是巨大的伤痛。

汪氏说的不错,景泰帝在这种时候,恐怕最不想见的人,都不是重新夺去他的帝位的兄长,而是这两个女儿。这与重男轻女无关,纯粹是因为在现今的礼法制度下,看到这两个女儿,便会让他想到一生功业都因为无子继承,而被世人否认。甚至在夺门之变后,包括于谦在内的亲信重臣,连反抗都于理无据,只能默认兄长复立。

若他有子,能立太子,上皇朱祁镇复辟,那就是明明白白的篡位,又岂会因为他病重而满朝文武都无人发声,连于谦也无法下令召集十团营勤王,只能束手就擒?

这种时候,汪氏若带两个女儿去看景泰帝,只怕不是安慰,而是实实在在的临死还要往他心上捅刀子。

沂王沉默了一下,叹气:“那我们走吧!”

西苑已经封锁了三天,虽然日常有送些粮食进来,但量却不多,只不过是为了吊着里面的人,让他们不至于因为绝望而集结起来反抗而已。

景泰帝身边的近侍,知道主君已经没有了翻盘的可能,已经十去其九。留下来的,也未必就是出自忠心,也有可能怀着异心,想看有没有背叛旧主向皇帝邀功请赏的机会。

沂王和汪氏在亲卫护送下过来时,寝宫几乎看不到几个人,连兴安都不见踪影,只有老宦官蒋冕带着两个小徒弟守在旁边。

景泰帝躺在床上,面色蜡黄,双目紧闭,一动不动。汪氏一见顿时痛哭出声,扑过去唤了一声:“小爷!”

景泰帝陡然一惊,睁开双眼。他的人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但此时张开眼睛,双眸竟然丝毫不见浑浊,看到汪氏,皱眉叹气:“你怎么来了?”

汪氏哭道:“我求濬儿带我进来,陪你这一程。”

景泰帝这才看到她身后的沂王和万贞,恚怒道:“你们就不该带她来!赶紧带她走!”

汪氏见他这时候竟然一心驱逐自己,既伤心又灰心,抹了把眼泪喊道:“这么多年了,你是不是还怪我没有为你生个儿子,与你同心一志?”

景泰帝闭上双眼,叹道:“有子无子,那是天命所定,我早不怪你了……可是,元娘,我终不能成为你的如意郎君,而你也不能成为伴我同行的人。这一生,我误了你,你也误了我!既然前缘早错,又何必再见?”

这样的话,对于这个时代的女子来说,实在太过残忍。汪氏刹时面白如雪,倒在床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景泰帝似乎还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不够狠,明明听到身边的动静,却还是道:“我其实很久以前就想过,让你离了皇家,另去寻个清白节义的世家门阀,嫁个能与你唱和相酬的丈夫。可又知道你志节不移,叫你二嫁,无异于逼你去死,所以没能成行。”

汪氏泪如雨下,捂着胸口嘶声问:“如今生死离别,你就只有这句话告诉我吗?”

景泰帝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道:“元娘,你的性子生于这世间,太过吃亏。以后,你都改了罢!”

汪氏扶着万贞站了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泪水,踉跄着往外走。万贞怕她受不了寻死,赶紧跟在后面护送。沂王本想跟着出来,景泰帝又道:“濬儿留下。”

沂王回头一看,正与景泰帝四目相对,稍稍犹豫,走了回去,问道:“皇叔,您有什么吩咐?”

景泰帝看着这个自己亏待了的侄儿,叹了口气,道:“濬儿,你是个好孩子。叔父这些年对不起你,可是你叔母对你,尽心尽力,并无亏欠。我去以后,你能替我好好照看她么?”

沂王点了点头,道:“叔母于我有恩,但我力之所及,自当尽力回报。”

景泰帝清瘦的脸上,浮起一缕笑来,微微点头,道:“好!让你的人退开些,叔父有事告诉你。”

汪氏失魂落魄地走出正寝,殿中的帷幔被寒风一吹,扑在她脸上。她倏尔失声痛哭,万贞扶着她,看她哭得肝肠寸断,也不由得眼眶发热。只不过这种夫妻断情离别的事,外人实在无从劝解。

倒是旁边的老宦官蒋冕心中不甘,犹豫良久,凑上来劝道:“娘娘,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事情究竟该怎么办,您倒是给拿个主意呀!”

汪氏怒声喝道:“你们这些阉奴,一昧迎奉主上,不加劝谏,任他纵情声色!若不是你们举荐娼女入宫,刮骨抽精,监国安能英年如此?居然有脸见我!滚!统统给我滚!”

蒋冕待要反驳,见万贞站在汪氏身边,侍卫也一副防备的样子,便咽了口口水,退了回去。

汪氏暴怒之后,稍稍恢复了几分清醒,见万贞陪在旁边,一副既担心自己,又不放心地往里面瞟的样子,知道她是在担心沂王,便道:“进去照看濬儿罢!我没事。”

万贞很想找景泰帝问话,可汪氏现在的情况,她又实在放心不下,犹豫着问:“您真的……不要紧吗?”

汪氏摇头,凄然道:“有什么要紧?你也听到了,我的夫君,以娶我为错。他不认我,难道我还非得为他殉死不成?我还有两个女儿呢!得好好活着。”

万贞见她提起女儿,便放下了心,急匆匆地道:“劳您在此稍候,奴去去便回。”

回到内寝,却见几名侍卫都散到了边角,沂王独自一人靠在景泰帝旁边,正面色凝重的听他说话。

她对景泰帝的戒备忌惮,已经到了根深蒂固的程度,一见这情况,顿时心中一紧,急步奔了过来,问道:“殿下,你没事罢?”

沂王回答:“我没事,只是皇叔嘱我照看叔母。”

景泰帝看着她,讽刺的一勾嘴角:“怎么,怕我把濬儿怎样?”

万贞与他目光对视,感觉到其中隐含的失望伤心,不由五味交集,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声道:“对不起,我不该这么怀疑你。”

景泰帝哼了一声,沉默了一下,忽然问:“兴安说,舒伴伴过去杀你了?”

万贞想到舒良,就忍不住皱眉,问:“舒良那天说要借我的气运,这究竟怎么回事?”

景泰帝道:“舒伴伴误信邪说,以为杀了你,我就能夺你的气运好转……”

舒良去杀万贞,虽然是自行其事,但说到底却是为了他。景泰帝神色一黯,刚才被她误会而生的气郁顿时消散,长长地叹了口气,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万贞抿了抿嘴,问道:“舒良信的邪说,与烂柯山之行有没有关系?”

景泰帝问她:“你很想知道?”

这件事一直是万贞心中的结,哪能不想?景泰帝看着她用力点头的样子,突然笑了:“偏不告诉你!”

第一百三十五章 由来珍物深藏

景泰帝代位登基,以小并大,为了保持威严,多年来已经养成了在人前严肃冷厉的表情。即使在万贞面前稍微温和一些,也不过是稍稍收敛气势而已。

像这种与少年时相似的促狭表情,万贞已经多年未见,乍然看到,竟然恍惚了一下,鼻腔一酸,泪如雨下。

舒良以为杀了她,能夺气运给景泰帝续命。这样的邪说,景泰帝自然也是知道的。但他重病不起,却始终没有真的杀她夺运。莫说对一个可以尽取天下宝物,以求长生治世的帝王;就是普通的病人临死,面对杀死别人就有可能给自己续命的诱惑,想要拒绝恐怕都不容易。

难怪他后来始终不肯见她,也难怪舒良临死会说,他对她情深义重。

她哭得难以自持,景泰帝脸上的笑意敛没,无奈地道:“你怎么早不哭这么丑?早看见你这么丑的样子,没准我真已经答应舒伴伴杀了你,试试能不能改运了。”

万贞又气又苦,想回怼他一句,看到他奄奄一息的样子,又收了回去,抹了把眼泪,控制了一下情绪,问道:“你可有什么事,要我办的吗?”

她这句话,问的却是后事的安排。

少年朋友,市井之交,这一路行来,有过猜忌,有过敌视,然而临到终了,终究还是忍不住冒险过来问他一声,可有相托。

景泰帝沉默了一下,道:“我母亲是长辈,遇事当由圣慈太后裁决,我倒不担心她的安危。独有元娘,性情刚烈如火,即使能逃过殉葬之劫,往后只怕也难免触怒哥哥。若有那一天,请你无论如何看顾她们母女一二。”

万贞点头应诺:“好!”

景泰帝见她答应,长长的吁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万贞望着他的睡脸,手足无措。她不能留在这里直到送少年时的朋友最后一程,但若在此时,对他告别,她又说不出那样残酷的话来。

她僵立不动,景泰帝便又看了她一眼,居然微微一笑,道:“你不用这么看我,我自己选择了的路,从来没有后悔过。”

万贞无言以对,只能胡乱的点头。景泰帝凝视着她,突道:“真想看看全如法师和黄霄道人说的,能养出你这样性情的彼岸风景啊!”

万贞怔了怔,一个念头闪了过来,惊问:“他们去烂柯山,见到了后世景象?”

景泰帝低低的呵笑,道:“我不是说过了吗?偏不告诉你!”

万贞气结,怒道:“你不告诉我,我一样可以问守静老道他们。”

景泰帝双眉一扬,慢吞吞地说:“那你就去问嘛!”

万贞心中的悲伤突然被一个奇怪的猜想冲散了,低头看着景泰帝,半晌没有说话。景泰帝也看着她,目光平静无波,道:“后会无期。”

万贞弯腰行礼,道:“小爷珍重。”

沂王拉了拉她的手,小声提醒:“我们该走了!”

万贞抹了把脸,转身离开,不再回头。反而是沂王走了几步,又回头过来看了景泰帝一眼,这才汇合了汪氏,在侍卫的护送下离开西苑。

汪氏一路无言,回到重华宫后,却在沂王告辞的时候开口挽留,道:“不忙,你们先在我这里梳洗一下再回去。”

沂王和万贞脸上都有哭过的痕迹,虽然擦拭过了,并不明显。普通人不会特意留心,但落在有心人眼里,若到复位的朱祁镇面前挑拨是非,说沂王心中无父,却与叔父相亲,那便是父子离心的把柄。

毕竟沂王虽是长子,却不是嫡子,更不是皇帝朱祁镇的独子。且父子俩这几年来,一个被囚于南宫,一个幽居王府,没有经常见面的机会。保不定就有人为了争储,时刻留心沂王的破绽,离间父子之情。

汪氏考虑得周到,沂王也领情。在重华宫梳洗过后,又坐了会儿,与两位堂妹坐着说话。固安公主和重庆公主交好,性格开朗些;小公主却是从小依母在冷宫居住,没有封号,小小年纪就养成了一副清冷的性子,沂王虽然刻意温和问话,但她答得却十分简短,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万贞心中难受,一眼看到陈表候在堂下,便冲他使了个眼色,自己走出殿外,问他:“哥哥这几年还好吗?”

陈表苦笑:“汪主子被废,我这做执事太监的,能好到哪里去?不过宫中人情冷暖,一贯如此,习惯了倒也没什么。”

他说着看了眼万贞,道:“这几年你在王府,我听人说,日子也过得难,只是我困居冷宫,自身难保,更没法相助。好在你如今否极泰来,以后的日子,却是好过了。”

万贞摇头,叹道:“哥哥当年入王府,本以为是要就藩的,没想到却做了皇后身边的总管,后来却又随着汪主子废居冷宫。到现在,却是连……也被禁于西苑。人生际遇,向来奇诡难测,谁能料准日后好不好过呢?”

她把景泰帝的称呼含糊了过去,但意思陈表一听就明,深有同感的点了点头,道:“上皇子息旺盛,万娘娘君宠厚于周娘娘。沂王殿下恐怕也未必能够一帆风顺,你这内侍长,也确实难当。”

两人叙旧间,殿内的沂王与两个堂妹话不投机,已经向汪氏告辞出来了。万贞远远看见沂王,赶紧对陈表道:“哥哥以后若是有事,可以使人找我传信。若我那边传信不通,你就去找原来跟我比邻而居的彩彩姐,让她先帮忙。”

陈表应道:“我省得,你要保重。”

朱祁镇复位后,为了重掌政权,一连多日坐镇奉天殿处理相应事务,不敢稍离。景泰帝时的内阁几乎被他全部黜退不用,于谦等人下狱,而王直、胡濙等老臣年事又高,虽然是朱祁镇的支持者,精力却已经不足以像年轻人那样方方面面行事周全。以至于朱祁镇一直没想起来,要先将弟弟的帝位削去,以正己名。

一时间国朝竟然出现了双帝并存,天有二日的奇事。直到十多天后,政局完全稳定下来,有人提起,朱祁镇才急匆匆的摆驾仁寿宫,请孙太后下诏废弟弟的帝位。

孙太后在大事定下来后,心神松懈,强撑了几年的疲惫感陡然反击,这些天一直昏睡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也没有想到这一层上。

朱祁镇把这件事说了,她才恍然大悟,道:“我说呢,这几天总觉得有什么事没做,原来是在这里。”

即日,孙太后下诏,称景泰帝:“……败坏纲常,变乱旧制。放纵淫乱,信任奸人。毁奉先殿偏殿以居妖妓;玷污缉熙殿礼敬喇嘛。滥加赏赐、花费无度,横征暴敛。国库空虚,海内困穷。不孝、不弟、不仁、不义……”因以见废。

废位诏书的内容传到沂王耳边时,万贞正在帮他整理书稿,听到梁芳的口叙,沉默无语。

沂王挥手摒退近侍,走到她身边,低声问:“贞儿,你不赞同?”

万贞叹道:“废帝诏书,自然要尽数敌人过错,才能正名颁行。娘娘此举是大势所趋,哪有不赞同的道理?”

沂王望着她,轻声说:“可是,你不高兴。”

自己的朋友,一朝政权旁落,便从挽危救难的英主,变成了世人詈骂的废帝,谁能无动于衷?可是这样的不高兴,放在帝位更迭的激荡风云中,细小得连灰尘都算不上。更不可能有人出来,为景泰帝鸣一句不平。

甚至这样的不高兴,万贞都只会在沂王面前稍稍流露,只要离了内室,都绝不会有丝毫口风流出。

万贞低头翻着樟木箱子里的一叠画稿,却没留心上面究竟画了什么,好一会儿轻声说:“好色纵欲,蓄宠纳妓,礼敬喇嘛……那是私德。为帝掌国,那是公事。私德再败坏,也不能说他就不是明君。”

沂王接过她手中的稿纸,问道:“那你想怎么办呢?”

万贞自嘲的一笑:“我哪里有怎么办的能力呀?”

但她心中到底不甘,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俯身望着沂王,轻声道:“可是,殿下,如果有那么一天,你能为他定身后之名了。我想请你,不计私怨,给他一个帝王应有的公正评断。”

沂王点头回答:“好!”

万贞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干脆,愣了一下,道:“这很难的,殿下,你这样答应,太草率了。”

沂王认真的说:“我知道这与父皇的意愿相佐,确实很难。然而,凡是你所愿,我都想为你办到,不管有多难。”

万贞心一颤,既开心,又感动,呆在当地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沂王却没留意她的表情,拿着手中的画稿走到熏笼前,取下笼罩,把稿纸往火盆里丢。万贞见他烧稿纸,这才醒过神来,连忙上前阻止:“殿下,这是你的画稿,怎能乱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