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道:“你想得轻松,当年父皇在南宫那么难,可皇祖母硬是不敢前往探望,守着仁寿宫半步也不敢离开。为什么?因为只有在这宫中,名分的威仪才够;离了东宫,你的身份远不足以抗衡石家。万一石彪犯起浑来,直接将你掳了去,那可怎么得了?”

他两道长眉紧锁,连鼻梁山根上都有点儿皱,玉白晕红的小脸上满是愁容。万贞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的额头,笑道:“好,那我就不走,躲着。只对外说我走了,可以不?”

太子松了口气,道:“这也是个法子。不过总不能叫你一直避着他,还是要想个办法,让他死了心才好。”

万贞随口应和,太子吃火锅是尝个鲜,肚子早饱了,她可没吃饱呢。也就由着太子在身后絮叨,自顾自的和小秋、秀秀一起下菜继续吃。

火炕温暖,加上铜锅的热气四散,熏得人昏昏欲睡。太子侧靠在迎枕上,看着万贞惬意舒适的微笑,不由得也笑了起来。别人都觉得她五官线条太过鲜明突出,身材高大,显得少了女儿家的柔美;但在他看来,她什么地方都是美的,在这世间,再也没有女子比得上。

万贞察觉到他的目光,转头问:“怎么了?”

太子软声说:“没什么,就是困了想睡……唔,我睡一觉,等下你叫王伴伴带人来这边接我。”

万贞替他将被子抖开盖上,道:“好,你睡,我们出去吃。”

太子摇头道:“不要,我就喜欢听这个热闹。”

他自皇帝复位以来,为了竖立储君的威严,已经极少在她面前撒娇。陡然来这一下,万贞哪里扛得住,赶紧答应。

太子眼望着万贞在灯光下明艳俊美的面容,耳听着她低声说笑的嗓音,慢慢地睡着了。几人听着他和缓匀长的呼吸声,说笑的声音也放低了下来。

小秋掌着燕乐部,忍不住低声道:“咱们殿下,自入东宫以来,除了一日三餐例制的伴乐,从来没有单独召过舞乐。每日里除了学习还是学习,课业繁重,委实太累了些。”

万贞也知道太子辛苦,但她以前管着沂王府时,以现代人的观点养育孩子,只觉得这孩子又自觉又勤奋,从不忍心强逼太子学习。

殊不知她认为已经很好的学习规律,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属于荒废不少。因此太子的学业根基确实比先生的要求低那么点儿,现在有人督促太子努力学习,她虽然也心疼,但却不肯抱怨,叹道:“殿下现在不学习,以后又如何有本领统驭群臣,治理这偌大的国家呢?”

她想起身将炕桌锅子收拾一下,才发现褙子的后摆被太子压住了。她一动,太子下意识的就抓紧褙边,抗议的哼叽。万贞忍俊不禁,只得把衣服解了留给他,这才下了炕。

秀秀眼看太子睡梦中伸手一捞,把万贞的衣服整件抓过去,压在脸下抱着睡,忍不住吃吃低笑:“殿下现在,还跟小孩子似的。”

万贞重新在柜里找了件比甲穿上,笑道:“殿下本来就还小。”

小秋道:“说来也不小了,殿下现在威仪渐生,奴瞧着乐部的伎人,都对殿下颇为敬畏。”

几人说说笑笑,正在收拾炕桌,远远地便听到一阵喧哗。万贞猜想是王纶发现了太子失踪,怕他闹起来惊动外面,也顾不上收拾东西了,赶紧披上厚袄子赶了过去。

王纶正在寝宫里大发脾气,叫人拷打替太子打掩护的宫人,见万贞过来,脸上挂不住,阴测测的问:“怎么,万侍过来有事?”

万贞在东宫的地位虽不比王纶高,但她是女子,对权力无害,又与太子有多年生死相依的情分,皇帝皇后都对她另眼相看,太后更是直接就将她倚为腹心,却也不必受王纶的气。

王纶不阴不阳,她也就直接回怼一句:“倒不是有事,只是过来看个热闹。”

王纶被她哽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好在能受皇帝看重的人,虽然权欲熏心,不能容人,笨却说不上,很快意识过来,躬身向她行了个礼:“万侍,都是咱家的不是!看在太子爷的份上,您就别跟我赌这闲气了!”

万贞轻哼一声,道:“行了,殿下在我那里呢!以后警醒些,少把殿下拘束得透口气的空隙都没有。殿下堂堂储君,日常让你们一让,你们也要知足,别非逼得殿下生气!”

王纶被捉了短处,也不敢回嘴,只领了六个亲信跟着万贞去了跨院。虽然闻到满屋涮锅子的香气,太子在炕上呼呼大睡,件件都不合规矩,却也忍住了,静悄悄地等在旁边。

万贞吃饱喝足,此时睡意涌了上来,也不管王纶他们,自己洗漱干净,就在外间的禅床上开了铺盖也睡了。

一觉好眠,正睡得香,忽然听到内室似乎有些骚动,她猛然惊醒,竖耳一听,便听到太子惊恐的声音:“干什么!”

第一百四十二章 等闲平地风波

万贞是多年养成的警戒习惯,一听太子的声音不对,立即一跃而起,冲进了内室。

太子坐在炕上,满面惊惶。一个衣襟半开的宫女跪坐在他面前,满脸红晕。万贞无暇思索,一把将那宫女扫开。对她来说,什么事都不比太子的安危重要,下意识的问:“受伤了?”

太子一见到她,一张脸顿时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下意识的往后退了点儿。万贞急了:“你躲着干什么?说话呀!哪里伤了?吓了?”

王纶也冲了进来,惊问:“怎么了?怎么了?”

万贞从太子那里没得到答案,见那宫女低着头也不答话,便瞪屏风边上侍立的宦官:“究竟怎么回事?说!”

那宦官见她满脸杀气,连忙道:“不关奴婢的事!是石榴近前服侍的!”

王纶不如万贞紧张,近前闻到一股奇怪的腥味,再看那宫女的衣裳,恍然大悟,笑道:“想是太子爷做梦惊着了?”

太子也终于反应过来,叫道:“不是!这女人不规矩!”

那宫女吓了一跳,扑地跪下,连忙求饶:“殿下,奴只是听到你做梦呻吟,近前查看而已……”

太子怒斥:“看就看,谁准你伸手乱摸的!”

那宫女原本通红的脸庞顿时煞白,哇的一声大哭:“殿下饶命,奴实属无心……”

能跟着王纶来这里的,都是他特意筛选出来的心腹之人,每个都有用处。他怕折了人手,那宫女一求饶,他就赶紧笑容满面的和稀泥:“万侍,咱们殿下长大成人,这是喜事啊!”

万贞愕然,勃然大怒:“公公,我将殿下交到你手里,你就是这样看护的?”

王纶恼羞成怒,问道:“万侍这是什么意思?”

万贞对他失望透顶,懒得多话,抬头吩咐自己手下的小宫女:“去请游少监来。”

游少监是慎刑司的掌事少监,虽然听她调配,但实际上却是受太后指派而来。王纶日常也指使不动,一听她要请游少监,顿时脸色大变,急道:“万侍,有话咱们好好说。这大雪天的,叫游公公过来干什么?没得让人看了东宫的笑话!”

万贞冷笑:“让人看了笑话虽然不好,可有人要伐东宫的根本,我岂能容?”

王纶脸色骤红骤白,低头道:“那万侍认为如何处置是好?”

万贞很想把这宫女和守着的宦官都发落个狠的,杀鸡儆猴。又怕事情张扬开了,给步入青春期的太子留下了难堪的印象,伤了少年敏感的自尊心,犹豫片刻,终于还是低声问:“殿下,你觉得呢?”

太子红着脸,茫然反问:“啊?”

万贞将所有现代的、古代的育儿方翻来覆去的掂量了几次,忍住心理上的不适,问:“你喜欢她吗?”

那宫女一听她问的话,顿时脸露喜色,一脸期盼的望着太子。

太子愣了愣,猛地跳了起来,大叫:“我怎么可能喜欢这样的人?”

万贞还当这宫女是日常与太子相处时,得到了什么类似于暧昧的小儿女心思,因此借着来她这边竞争对手少的机会作怪。没想到太子这一脸情急恼怒,不像是羞恼,却是真的恨极了那宫女,不由一怔,小声道:“殿下,这可不是含糊的时候!你喜欢,这人我就留着;否则,她可落不得好!”

太子睁大眼睛:“那是活该!能到孤身边近侍,于宫人来说富贵已足!是她贪欲太甚,妄求幸佞!既然做了这样的事,就该想到会得恶果!”

万贞怔然,王纶也吓了一跳,那宫女更是吓得瘫在地上,叩头不已:“殿下,奴实是一片真心……”

“不过是借此之名,妄图富贵而已!说什么真心?凭白玷污了这两个字!”太子抬头望着旁边的王纶,冷笑:“大伴,万侍使你不动;孤亦使你不动!莫如孤亲自去坤宁宫,请母后决断?”

王纶虽然想趁太子年纪小,在他心中树立起像当年王振之于皇帝那样的地位,因此在规矩之下掩藏着出格的手段,但毕竟没有真正与太子对抗的勇气。一见太子真生了气,便缩了回去,赶紧挥手让人把那宫女捂住嘴拖了出去,又把边上候命却不劝阻那宫女的两名宦官也斥去不用。

太子性情温和,与今上相似,对身边的侍从一向宽厚,等闲不出恶言。今天突然执意不肯饶人,不独王纶心中凛然,万贞也觉得心里怪怪的。

她刚才情急冲进来,此时事情告一段落,才觉得脚发冷,连忙道:“我回去穿鞋!殿下也快把衣服换一换,别着凉了。”

从婴儿时期看到的孩子,彻底的长大成人,且自己不小心还参与到了最私密的青春变化事务中去,着实让人有几分尴尬。

万贞穿了鞋子,又换了衣服,但一想到与太子面对,又有一种不知道该说什么话的为难。干脆也不再管内室的事,直接就去了书房,想等太子离开,缓过这个阶段再说。

太子换好衣裳,出来不见万贞,愣了一下,问明她在哪里,便示意身边的人都退下。

王纶心里不乐意,不想走。太子恼了,转头问他:“大伴,你是不是觉得孤今日出的丑少了?你还想再看一看?”

王纶尴尬不已,只得带着人退下。

太子走到书房门前,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推门进去。万贞没想到他这么快能缓过心态,有些意外,好一会儿才笑问:“殿下,时间不早了,不去上课吗?”

太子摇头,道:“今天休沐,两位先生不讲课。”

万贞躲石彪躲得都忘了日子了,听到他提才想起今天是逢五休沐,不由拍了下额头,自嘲:“我这日子,都过得糊涂了!”

太子在她书房里走来走去,左看右看,东摸摸桌上的摆件,西摸摸桌前的屏风,磨磨蹭蹭的半天不说话。万贞见他这一副明明有话要说,说不出口的样子,反倒觉得好笑,想了想,柔声道:“你不要怕,长大了嘛!身体总会有些变化的,慢慢地适应就好了!”

太子皱着眉头轻嚷:“我才没有怕!”

万贞赶紧顺着他的话说:“好,殿下不怕。”

宫中想求富贵的女子太多,当初正统皇帝时,连仁寿宫的宫女一到皇帝来拜见太后的日子,就春心荡漾,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想凑近。如今的太子正是青春萌动,少年慕艾的时候,也不知道有多少宫女会想借机求幸。

万贞心中虽然尴尬,但看到太子这时候还过来和自己说话,犹豫几回,还是忍不住问:“从今往后,你身边的是非只怕要比从前多,有什么章程没有?”

太子红着脸,有些扭捏的说:“我想像以前那样,把大伴带来的女侍全都调开。”

万贞害怕太子年纪小,缺乏自制力,过早纵欲败坏了身体。但把女侍全部调走,不接触同龄少女,又怕他因此在性取向上面发生扭曲,连忙摇头:“这可不行。这些女侍虽然有居心不良的,但也说不定就有很好的人,能让你喜欢……”

太子脸色骤变,怒道:“乱说什么?我才不会喜欢那些人,我喜欢的……”

万贞既有些吃惊,又有些好奇他究竟喜欢谁。不料太子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跺脚道:“这事我自会处理,你不用操心了!”

太子回去后,果然把近侍的宫女全都裁撤掉了。王纶选到太子身边近侍的宫女,都是他细心安排的。太子这一下借故发挥,顿时让王纶心中不忿。他不敢说太子的坏话,却去钱皇后那里告了万贞的黑状。虽然没有明说她勾引太子,却说她与太子行止亲密,不拘礼法。

这八个字对于执掌后宫的钱皇后来说,已经足够让她忧心,等皇帝过来,就忍不住问:“皇爷,您那里可有合适的人家,能跟贞儿匹配的?”

皇帝道:“贞儿长相类似胡女,英气有余柔美不足。文官这边的人家,多半瞧不上;但武将如今多出石家门下,却是不敢求娶。说来,只怕这姻缘事上真要误她。”

钱皇后默然,皇帝奇道:“你问这事,有什么缘故?”

钱皇后把王纶进的谗言一五一十的说了,道:“贞儿是个好姑娘,但这世道对女子的名节苛求。奴只怕这风言风语的传起来,会败了她和太子的名声。”

皇帝听得直皱眉,苦笑:“这才过了多少安生日子,东宫的人就斗成这样!这王纶做事,也恁没分寸,比当年先生差了不知多少。”

王振景泰年间被人鄙弃万分,但于现在的皇帝而言,那终究是他少年时倚重的“先生”。和现在太子身边的王纶一比,当真是更显得天上地下,不可同日而语。

钱皇后于政治敏感一事上,当真是泛善可陈,愕然道:“王纶怎么了?”

皇帝摇了摇头,他与钱皇后多年夫妻,知道妻子在这方面着实没有天分,也不解释,转而问道:“你喜欢见潾吗?”

皇次子朱见潾是万宸妃所生,如今皇帝的后宫,最受尊重的是钱皇后;但论到恩宠,却是万宸妃居首。钱皇后不能生,太子又居于东宫,课业繁重,素来少见,现在身边常来侍奉的,除了重庆公主,便是皇次子见潾。

皇帝这话另有深意,钱皇后却没细辩,回答:“自然喜欢。”

“那是喜欢见潾多些,还是见深多些?”

钱皇后这才会意,惊道:“皇爷,这可不行!深儿是长子,是太子,如何能够为了这等小事见弃?”

皇帝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好生约束王纶,别一门心思的想着排挤别人。”

钱皇后悚然而惊,果然又把王纶提溜过去敲打了一番。王纶被骂得醒过神来,也出了一身冷汗,怕真因为自己而害得太子被废,竹篮打水一场空,回去后做事本分了许多。

他只当自己不再生事,这事儿就算了了。可宫中流言,无中尚要生有,何况他确确实实的告过刁状?不两年,流言添油加醋,传得内外皆知。

第一百四十三章 道离别情更怯

流言的主角,往往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尤其是这种缠夹着权力斗争的宫闱秘闻,更是隐讳。

万贞懵懵懂懂,反倒是陈表因为钱皇后和周贵妃都与郕王妃相厚,得以与皇帝后宫的人来往,把这流言听得一字不漏,心急如焚。他不敢径自去东宫找万贞,便使人盯着舒彩彩。等万贞去找舒彩彩时,赶紧跑过去找她。

万贞从陈表嘴里听到流言内容,整个人都要不好了。虽说她算是经过现代信息冲刷,对飞短流长有很强的抗力,但一想到这些人编排流言,居然将她和一手带大的太子混在一起,她就有种难言的愤怒,恨不得将传流言的人找出来打烂他的臭嘴。

舒彩彩看到她这样子,意外极了:“这流言在宫外都已经传快一年了,你不知道?”

万贞气道:“合着你也知道,一直没告诉我?”

舒彩彩理所当然的说:“你为太子出生入死,有点良心的人都会知恩图报,让你终生有靠,在一起不是很自然嘛?”

万贞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我比太子大十七岁!”

“樊顺妃,李安妃,不也大皇爷十三岁?她们都快五十的人了,皇爷不止封了妃,还让御医细心给她们调养身体求子嗣,以酬谢当年南宫陪伴的功劳。太子怎么就不能报答你在东宫和沂王府护持他的功劳?”

舒彩彩撇了撇嘴,道:“这些流言,也就是膈应你罢了。难道传出太子爷忘恩负义,连从小护持自己长大的侍长也容不得,或者护不得,就是好事?”

舒彩彩与万贞亲近,说话自然偏着她,明明不堪的流言,在她说来却简单得很。万贞啼笑皆非,陈表却是直皱眉头,道:“彩姐,你就别添乱了!太子知恩图报是一回事,说贞儿勾引幼主,那又是另一回事!两者的差别不可同日而语,一旦轻忽,是真会要人命的!”

万贞忍不住捂住额头,长长的叹了口气,示意他们都不要再说话,让她安静地呆一会儿。

自从意识到男孩子不能总跟宦官、女子呆在一块,以免养得性子太过阴柔后,她就一直尽量避免过度保护太子。等到东宫詹事、侍讲学士、宾客、舍人等属臣各就其位,她更是除了早晚问候起居,节庆日或太子特意宣召外,极少近身伴侍。

而太子自从正式步入青春期,与她相处时就特别留意男女之别,不止戒断了小时候那种有点开心或不开心,都往她身上腻的习惯。连偶尔她帮着整理一下衣饰,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肌肤,都要脸红半天,躲着不看她。就这样守礼避嫌都能传出这样的流言来,看来她现在留在太子身边,果然是阻碍多于帮助了。

她有些茫然的驾马回到东宫,往常她进出东宫走的都是侧门,以免让人觉得她一个女子,却每日出宫管事,没有规矩,坏了太子招贤纳能的机会。但今天她走到清宁宫高大的仪门前,却突然生出一股冲动,将坐骑的缰绳丢给从人,抬脚登上了门阶。

王纶和他的手下霸占了太子身边的近侍事务,东宫外围的守卫、门子轮值却还是她一手布置,且不定时四处巡查有无安全纰漏。东宫的门子认得她,倒不阻拦,只是例行过来对验了一下腰牌,笑问:“万侍今天回来,怎么走的这边?”

万贞淡淡地道:“今日天好,过来走走。”

门子只当她又来做安全巡检,陪笑目送她进去,却没派人向太子通传。

万贞沿着正门而下,踏着庭中的甬道徐步前行,目光从清宁宫精美华丽的雕梁画栋滑过,掠过汉白玉砌成的云台,落在高大巍峨的青瓦重檐正殿上。

她两次带着太子入驻此宫,第一次被迫离开时,她想的是一定要带太子再回到这里,也确实回来了;现在太子安居东宫,而她,却又到了离开的时候。

太子还小的时候,他们相依为命,这宫廷于她来说,虽不能安身立命,但也是牵挂所在,虽然束缚重重,却也能住下来;如今太子已经长大成人,父母双全,臣属当力,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再需要她了。

虽然她曾经想过,等到太子加冠成年,她再离开这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自己可以心无所憾。然而现在情势变化,她留在这里对太子助益极少,却会因为阻拦了别人的路,而妨碍太子更好的结纳助力。

是该离开了!

这个地方,可以让她尊荣富贵,可以让她锦衣玉食,但始终不是她的根基所在,更不是她心之所向。

太子如今的课业,上午仍是单听侍讲学士讲课,下午却仿照皇帝在文化殿开的经筵,变成了几位学士、宾客、舍人辩经论策,任太子在其中听取长短,加深理解,增强判断能力。

万贞从云台下走上来时,几位先生的策论已经告一段落,太子正命王纶带了人奉茶,给几位先生润嗓子。

斜阳西下,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入殿中。那是寻常青衣宦官的冠戴打扮,刚投下半截斜映的剪影,太子却猛然抬起头来,惊喜的看着她,灿然一笑。

脸庞洁白,犹如美玉生辉的少年,长眉斜挑飞扬,凤目清亮温润,鼻子挺俏俊秀,丹唇皓齿,明明是男孩子,但却有着种雌雄莫辨的俊丽。一笑起来,顿时让人觉得仿佛见到朝阳初升,霞光绚烂的美景。

为了在臣下面前营造稳重端庄的形象,太子日常的表情虽然温和,但却很少浮现出大喜大怒的激动情绪。陡然看到太子这样的笑容,不独王纶吃了一惊,几位先生也愣了愣。

万贞对上这样的明快绚丽的笑脸,忍不住也回报一笑。她一向不来太子学习之地,默认由王纶掌握东宫属臣及对接朝政的权柄。今天突然来到前殿,太子惊喜交集,王纶却怕她来争权,惊问:“万侍,你来这前殿干什么?”

万贞并不理他,径自走到太子位前,躬身行礼:“殿下,臣来辞行!”

太子惊得一跃而起,疑问:“你说什么?”

万贞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年,清晰而坚定的说:“殿下,臣自您三岁时奉太后娘娘之命,充任东宫内侍长,已经整整十二年。赖娘娘洪福,殿下虽屡经磨难,却仍然纯良温厚,仁爱宽容。如今殿下年岁已长,且上有父母庇佑,下得群臣扶持,朝野皆知贤名。已经不需要臣护持左右,故来辞行!”

王纶听到她是来辞行的,大喜过望;而几位先生这才意识到她是谁,顿时情绪微妙;独有太子脸涨得通红,因为情绪太过激动,不得不用力握紧桌角,才忍住跳出来抓住她的冲动,好一会儿才从喉间挤出一句话来:“孤、不、允!”

万贞摇了摇头,道:“殿下,臣多年侍奉驾前,夙兴夜寐,不敢丝毫懈怠,实已心力交瘁,难以为继,请您成全!”

“假话!你是因为宫外的流言,才想离开的!”太子瞪着她,心中焦躁至极,嘶声道:“这些流言蜚语,不过是为了玷污你的清名,折我羽翼而已!你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突然请辞,岂不是正中小人下怀,毁东宫根基?”

王纶满腔高兴都被太子这话泼得冰冷,万贞也因此犹豫了一下,太子深吸了口气,闭了下眼睛,对几位先生道:“几位先生,今日孤宫中有事,课业还容明日再补!大伴,替孤好生侍奉几位先生!”

他说着快步过来,一把抓住万贞的手腕,想拉着她走。

万贞之所以今日直接过来,当着东宫属臣的面辞行,是因为她知道,一旦私下相对,面对这个自己抚养长大的孩子,她根本没有办法开口离开。

这是她十二年的心血所寄,是她十二年的依持所在;也许在旁人眼里看来,总是年长者负着照顾孩子的重任,而孩子只是拖累。殊不知在这种相依为命的生命历程里,没有谁是一昧付出,也没有谁一昧得到;她于这世间无根无基,若不是他系着她的心神,她在这里,是因为他在,岁月才被赋予了重量,生命才因此而鲜活。

她固然为他沐风栉雨,他又何尝不是为她照亮归途?

他于她是如此的珍重,他的要求,不管是困难的,容易的;有理的,无理的,她总是不忍拒绝。若没有外人在场,没有礼法规制的限定,她怕自己会失去理智,完全忘记来意。

此时太子想拉着她离开,她下意识的抖了一下手,想将他甩开。但太子紧抓着她的手不放,回头看着她,喑声道:“你答应过!不得允许,不会离开!”

他乌黑的双眸里满是求恳,万贞对上这样的目光,心一颤,垂下眼眸,随着他跨出了正殿。

太子脚步飞快,一路穿廊过道,登阶上楼,直走到后寝二楼的凉阁上,才停了下来。万贞不明所以,太子将所有侍从喝退,站在窗前,指着东面的重楼累榭,缓缓地说:“你知道吗?我每天早晚的课间,都要站在这里,看着你从东门出宫,再看到你从东门回来。你向往宫外的自由,我不能拦你出宫;但我很怕你哪天出去后,突然就不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