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将从她那里学到的手法融会贯通,举一反三的用到她身上,一边在她敏感的脖颈上亲吻,一边把手探进她衣襟里抚摸逗弄,哼哼哧哧地撒娇:“贞儿,我想要……”

正是食髓知味的年纪,守着心爱的人,更要紧的是身在宫外,没有重重规矩束缚,不用顾忌别人的目光,少年真是恨不得时刻腻在她身上不要下来,哪分什么时刻?

万贞没法拒绝少年的索取,只得丢开笔回头随他胡闹。这一番胡天胡帝的折腾下来,中午都过了。梁芳和小秋在外面等了又等,才忍不住敲门问:“殿下,该用午膳了。”

少年应了一声:“知道了。”

万贞却是困倦至极,闭着眼睛哼了一声。少年先起床就着梁芳送的热水擦洗了一下,换了衣裳,过来推她:“贞儿,起来吃饭了!”

万贞微微睁了睁眼睛,喃喃地说:“我累,想睡觉。”

少年拧了帕子过来帮她擦脸,柔声哄道:“你这几天都吃得少,要睡也要吃了午饭再睡……快起来,咱们吃了饭,让人换过干净被褥了再舒舒服服地睡,好不好?”

他连番催促,万贞才勉强起身,打着呵欠洗漱吃饭。

少年怕她吃了就睡,积食伤身,又缠着她说话:“贞儿,又有半个月了,我想写个折子给父皇,你觉得怎么写好呢?”

这是关系着太子前程的大事,万贞精神一振,问他:“皇爷让你回中都祭祖,有些什么要求?”

少年皱眉道:“都是礼部旧有的规程,父皇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我在凤阳府多呆些时间。”

皇帝是借祭祖之名将太子打发出来,方便他在朝堂上替皇次子张目。因此祭祖的礼仪章程全是南京这边的礼部张罗的,皇帝并不关心,即使太子上了奏折,他也不过是提笔批个可字。却令京师的礼部细心完备礼仪,准备封皇次子为“德王”。

皇帝这样冷淡的回应,太子伤心失望,上的奏折自然也是例行公事,十天半个月才报一报行程。从万贞的本心来说,她对皇帝的作为一样失望恼恨,但这种时候却是由不得性子做事,想了想,道:“不如殿下在奏折里诉一诉莼鲈之思,然后画一卷山水,再挑些土特产送回宫去吧?”

少年知道她的用意,叹气:“只怕父皇不喜。”

万贞道:“纵然不喜,但做儿子的对父亲说一说思乡之情,他也没有生厌的道理。何况……皇爷不喜欢,总会有别人瞧见殿下的心意的。”

李贤等朝堂重臣不好有事无事插手皇家私务,但若太子在奏折经通政司送上来,让他们看到了,便有机会将私事变成公事进谏。而且时间过了这么久,钱皇后的惊惧恐慌应该消了不少,理智回来后,未必就不怕换了德王当太子,万宸妃不会变成第二个周贵妃。

太子好歹是钱皇后养了两年的孩子,一向对她亲近孝顺,情分比之一直随万宸妃长大的德王要深刻得多。太子在千里之外的江南,不得皇帝诏令不敢回京,只能送特产和画卷回宫求情,这种凄凉,但凡钱皇后对太子还有丝毫母子亲情,就不可能不动容。纵然她因为伤心不肯再替太子说好话,只要她恻隐之心尚在,不表态支持德王,那就是好的。

这个道理少年未必不明白,不过在他心中,到底存着储君的骄傲和对父亲隐约的期待,不愿意用这样的心计乞怜。只有万贞经历过现代社会各种世态的磨练,可以轻易提出建议,然后又体会到了少年心中的委屈,柔声开解:“濬儿,太后娘娘在世的时候,你不也经常彩衣娱亲吗?在父母面前小心赔笑,哄他们喜欢自己多点儿,这是人伦常理,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少年低声说:“我只是害怕……自己会失望!”

若是他这么低头,父亲仍旧全然无视,那还不如就这样父子僵持着,即使日后事情不谐回想起来,也还存着一个可以辩解的借口,以免显得自己不得父亲垂青,孤寒无依。

万贞轻抚着少年的脑袋,轻声道:“还是试试吧!说不定……皇爷已经回心转意了呢!”

少年这几天有万贞相伴,心里原本的积郁已经消散了不少,被她一劝,也振作了起来,笑道:“不错,最坏的结果也就是那样,再试一试……若是当真没用,我也就死了这条心了。”

他起身去写奏折,万贞本想陪着他,但倦意越来越浓,卧在短榻上强撑了会儿,便实在忍不住睡了过去。

少年抬头见她睡着了,赶紧替她盖上锦衾,再回去写奏折。他拿出了十分的小心,写完奏折,又开始绘画。

有事做,时间便过得快,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傍晚,船队开始泊舟,小秋率侍女进屋来掌灯熏香,提醒太子:“殿下,时间不早了,您晚膳想用什么?”

太子回答:“出门在外,简便为先,别讲那些规矩,吃个鲜热就好……贞儿,你想吃什么?”

万贞犹自侧卧沉睡,这么长的时间了,竟然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连少年过来推她,也只是将姿势换了换,并没有睁眼。

少年心头一跳,赶紧示意小秋把灯端近些,自己俯身仔细来看万贞的脸。万贞睡得沉实,一张脸却是白中透粉,唇色红润,呼吸绵长均匀,丝毫没有病容病态。

小秋不知道太子在看什么,见他坐着发怔,忍不住道:“殿下,这灯太亮,怕会刺着姑姑眼睛,奴端开些可以吗?”

太子嗯了一声,忽然问:“小秋,你留意过贞儿这几天一共睡了多长时间吗?”

小秋怔了怔,太子自从万贞醒后,就一直缠着她,时不时胡闹,她和梁芳只敢在外间候传,又如何知道万贞究竟睡了多长时间?太子一问,她就忍不住有些脸红:“奴未曾留意,不过……姑姑想是累得狠了,所以睡的时间和以往在宫中时大不相同?”

太子摇头:“不对!贞儿从桃花源出来后,睡了差不多三天才醒。以后的四天里,每天也是瞌睡居多,日常饮食起居都不规律……”

他原来也当她是因为多年心血成空,所以颓丧犯倦;可再怎么犯倦,这样长时间的睡眠,也不正常:“梁芳,孤命你传信在江南遍寻名医,在各停靠码头待命,你找到了吗?”

梁芳连忙回答:“备着呢!奴婢这就派人传上来。”

太子命人将医生带上船来给万贞诊脉,又忍不住问黄赐:“钱能呢?孤让他留在桃花源料理首尾,这七八天了,他就没传信回来?”

第一百七十六章 同心相携无惧

皇帝让太子回中都祭祖,算是一件不小的事。安徽附近的几省包括留都南京的官员,都做好了少年人离开宫禁,没有长辈约束,就偷偷在外面游玩的心理准备。因此太子一行虽然没摆仪驾,但沿江而上的州县官员却都知道船队护送的是谁。

这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去,补给没有惊扰民间,而是自行付费采办,对于治理一方的地方官来说,实在很刷好感。梁芳只是派人传信寻找各地名医在码头上候命,沿江的地方官对这样的小要求,完全没有推辞的理由,果然真将当地名医都送到了码头。

这些医生不知道太子的具体身份,但从亲民官送他们过来的态度,也知道对方的身份不简单,不敢敷衍了事,一个个打点了全副精神望闻问切。太子还怕人凑在一起回话,不肯说实在话,逐个把人叫到偏间里问:“病人究竟如何?”

无缘无故的嗜睡,无论怎么看也不正常,那医生犹豫了一下,满怀疑惑地赔礼:“公子,请恕在下学艺不精。尊夫人精神困倦,声低懒言,怠惰乏力,按说该是心脾或肾阳有亏而致的神气不足。偏偏神色形态却又全无病容,四诊合参全无异常之处,在下实不知病从何起。”

病不知从何而起,自然不知该如何治了。

太子心中焦躁,在脸上抹了一把才将镇定了下来,又换了医生问病况。但几乎所有人的判断都大同小异,偶尔有不同意见的,也不过说些情志不调需要休养的话,开的都是太平方。

折腾许久病情毫无头绪,倒把万贞吵醒了。她愣了会儿神才醒过神来,道:“殿下过虑了,我真没事!医生,我就是过去累了些,现在松闲下来补觉而已,多谢您费心。”

少年正要开口劝她,她又冲他一笑,软声说:“我渴了!”

少年倒了茶水过来给她漱口饮用,无奈地道:“贞儿,你别使小性儿,好吗?让医生好好看看,咱们别讳疾忌医呀!”

万贞叹气:“真要医,也要有疾才医呀!这医生都看不出来的,不就是无疾么?”

少年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好端端的会这么犯倦,但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哪里不对,只得皱眉道:“那我们叫医生开个温补的方子,先吃上几付药看看,行不?”

万贞笑道:“行,都听你的。”

少年叹了口气:“你也就是哄我!你要真不想让我的事,凭我怎么说,你才不会听我的。”

他知道万贞这里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东西来的,只能抓紧了联系钱能,想问清桃花源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钱能一直没有回信,直到船行到芜湖一带,才追了上来,回报说有位法号“玉芝”的仙师求见。到了太子这个地位,无论士农工商哪个身份的人求见,都会惹人注意。反而是出家人的身份,因为太祖、成祖两代皇帝都有替身出家,皇室供奉不绝,地位超然,关注的人少。

太子对这位“玉芝”仙师的真实身份心里有数,不敢大喇喇的请他上船,便约了地点,把护卫放在外围,连梁芳也不许近前,自己沿着芜湖芦苇岸往前走。

一羽外罩青笠羽氅,坐在岸上垂钓,看到太子孤身一人过来,有些意外,道:“胆量比以前大,居然敢一个人来见我。”

太子微笑道:“叔父,我已经长大了。”

他已经在心里做好了以子侄身份求教的准备,近前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地道:“叔父,侄儿想问一问,桃花源的事,您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一羽回想起来仍旧心有余怒,道:“那群牛鼻子自身道法不足,却妄图窃取人主气运,以抗衡后世人道之威,为他们一门延续道统,罪该万死!”

虽说皇帝才是当世人主,但太子身为储君同样具备人主气运。太子怔了怔,脱口而出:“贞儿哄我走,是因为这个?”

一羽不答,反问:“她在你身边,可能会害你气运衰败,失国丧命,你怕不怕?”

太子悚然而惊,过了会儿,却又笑了起来,摇了摇头,道:“她向来将我看得比她自己更重,不舍得伤我分毫,又怎么会有意害我?既然如此,生死路途再可怕,有她与我一体同心,相携同行,那便没什么。”

夕阳映射下的湖面波光鳞鳞,点点金光倒映上来,照得少年眉眼飞扬,既满足又得意。那是只有被全心全意爱慕着的人真诚回应,满腔热情得到珍惜收藏。因而自信无比,并且对所爱深信无疑,全不知愁的少年,才会有的天真和坚定。

这样的天真对于皇室子弟来说,有几分好笑,却又让人鄙弃之余,隐约有两分羡慕——生在天家,尊贵荣华无极,繁华迷心,皇室子弟能遇到一个人,无论显贵落魄,不管生死危机,都相依相伴,相爱相恋的,百不得一。

而除了爱恋之外,彼此还能宽容信赖,无所疑惧的,则更是绝无仅有。

一瞬间,一羽竟然有些不想看到他的神色,回身将钓竿收起,慢慢地问:“你喜欢她?”

太子已经做好了受他责难的准备,回答:“是!”

一羽脸上的神色似笑似悲,问:“喜欢到愿意为她逆天改命,连帝位江山,身家性命,都交给她的地步?”

万贞醒来时天色已经黑了,室内烛光幽幽,寂静无人。她翻身坐了起来,趿了床前的丝履,披上外袍,慢慢地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星空夜色,久久没有出声。

小秋提了暖瓶进来,一眼看到她站在窗前,吓了一跳,连忙放下东西过来扶她:“姑姑,你起来了,怎么不叫我们?”

万贞笑道:“又没什么事,烦你们做什么?”

“殿下让我把燕乐部的事都放着,就是因为我跟着姑姑长大,熟悉您的习惯,照顾起来方便啊。您醒了也不叫我,那不就是我失职了吗?”

万贞赶紧借口要梳洗,把她的埋怨岔开了。小秋不比秀秀爱念,明知她是故意的,却也无奈道:“姑姑,你赶紧洗漱了垫垫肚子吃药。殿下离去之前,可是再三嘱咐,让我一定要看着你吃药的。”

万贞怔了怔,问:“这天都黑了,殿下还没回来,去哪了?”

小秋回答:“卫队上岸扎营休息,殿下一并下了船。想来是闷了走走,没有说去哪里。”

少年自幼在京师长大,游泳都是那年端午节落水后才开始学的,乘的船再怎么宽大平稳,也没法习惯从早到晚都呆在船上。每日早晚泊船时上岸游玩,属于常态,万贞也没多想,只让人把灯火加亮,方便他归来时看路。

太子带了致笃来到岸边,看到岸边和船前比以往更亮的风灯,心中微微一暖,快步上了踏板,直奔二楼,扬声叫道:“贞儿!”

万贞应了一声,看到太子身后的致笃,顿时一愣,吃惊的问:“殿下,你怎么把这人带回来了?”

少年还没说话,致笃倒先抢在前面,跪了下来,冲她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道:“贞姐姐,师父让我替他向你请罪。”

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万贞根本来不及躲避,就见他把额头都磕肿了,一时无言,叹了口气,问:“你师父自己不来,就派了你这傻童子来?”

致笃哇的一声,哭得眼泪鼻涕都下来了:“师父不是不来,是当日牵星损耗过巨,与主阵的十一位师叔伯,一起羽化了。”

万贞怔了怔,冷笑:“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想来是渡法成功了?”

致笃抹了把眼泪,说:“师父说只成功了一半。但这也是截了你的福缘才得到的机会,让我和致虚师兄替他赔罪,以后帮你把福缘补回来。”

守静老道师兄弟瞒着她与太子命格相连的信息,妄图从她身上借储君气运镇压道种渡世的反噬,害得她功败垂成。这股恨她虽然压在心底不想,但却一刻也没有忘记,虽知按致笃的心智,这样的事他参与不进去,最多就是奉师命跑腿,却也不可能还像以前那样信他,淡淡地道:“你师父既然死了,这事和你的便也没什么关系。你回清风观去罢,以后不用再来找我。”

致笃倒也不纠缠,而是从怀里拿出那天用的阳平治都功印来,道:“掌教师伯说,你要是不肯理我,就把这法印送给您温养神魂。”

万贞摇头不接,逆转时空回到现代,要付出代价,这是她心里早有准备的事。可天师和守静他们不止想借她的福缘,还想通过她与太子的命格羁绊,暗算东宫的气运去抗衡后世法统的威压,使渡过去的道种发扬光大,乃是她生平上过的最大恶当。

她宁愿自己折尽机缘,神魂受损退回来,也不愿太子受害,如今又怎么肯再相信天师送来的法印?毕竟她不修道法,根本无法鉴别这法印有用无用,却怕天师在里面留了什么恶毒的后手。

第一百七十七章 风寒雪冷冬尽

假如万贞已经回了后世,而太子也受她牵连身死运败,守静老道他们把手脚做好些,自然万事无忧。但现在万贞强行打断了他们的法术,太子安然无恙,龙虎山也是慌了手脚。害怕万贞因此身死,太子登基后下令灭道报复。

将代表传承的法印交给万贞,一来能帮助她温养神魂,二来这代表愿意臣服依附,只要尚有用处,便不怕太子斩草除根。太子仔细一想,反倒明白了龙虎山的用意,道:“他这是怕我秋后算账,不得不把教派重宝交出来取信,这东西应该真的对你有用。”

就像绝大多数动物对于自己的死亡会有感应有一样,她从时光长河里逆流回溯,伤到了科学无法直观量化研究的神魂。对于自己的生命历程,也就有了另外一种感悟,低声道:“对我有用,可它必定对你有害。”

少年握着她的手,温声说:“贞儿,你想多了。天下这么大,除了正一派,还有全真、密宗、禅宗无数道佛两教的高人异士,总有办法能够治好你的伤。假如你不信龙虎山,那我们且先用他家的东西稳一稳,把眼前的难关过了再说,好吗?”

万贞精神不济,反应不够灵敏,直到现在才醒悟过来:“你全都知道了?”

少年看着她,轻叹:“是的,我都知道了。贞儿,你只想着有一日便陪我一日,可我想的,却是每一日都有你陪着……否则,这漫长的人生,我独自一人,不知道该怎么渡过。”

万贞心中酸涩,喑声道:“傻瓜!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以后坐拥万里江山,统御神州。有无数贤臣能将奉你为主,从你号令,让你尽展胸怀所负,一生波澜壮阔,精彩纷呈,又哪来的孤苦寂寥?”

少年摇头:“可是再怎么样的精彩,若是没有你陪着,又怎么可能不心生寂寥呢?”

他凑过来细细密密的吻着她的鬓角眉眼,柔声哄道:“就像你从来没有遇到危险的时候就丢下我逃离一样,我也不可能放弃你。我们两个相依为命,没有谁连累谁。以前我都听你,现在你也听我的,好不好?”

她向来无法招架少年的热情,更何况这么温柔深情的劝说,手口并上的哄骗,当真是一败涂地,溃退千里,只能随他。

天顺七年秋,太子在数次请回京师而未得传召的情况下,滞留南京,广开雅会文集,遍邀士林中人会文赏画。他幼年历经磨难,少年得诸学士细心教导,加冠后又随着皇帝听政理事,无论风仪、品性、胸襟、学识、眼光、才艺,无不堪称当世顶尖。普通士子在他面前难以争锋,就是致仕闲居的老臣元老,能在某方面与他抗衡的都不多。

南京为国朝留都,虽然比不得京师权重,但一样备置六部诸堂,汇聚了许多因为各方面的原因,而从京师朝堂退下来大臣。太子在南京贤名远扬,不免有不知皇家父子内情的人上奏称赞,以图拍马屁。

皇帝经过近五个月的筹谋,正准备向阁老诸臣正面提出易储,突然收到这样的奏折,顿时大惊,急令门达入宫,问太子究竟在南京干了什么。

门达揣摩皇帝的心意,将太子在南京的作为夸大了十倍,就差没有明说太子准备在南京建朝谋反了。皇帝大怒,召来李贤,道:“太子在南京近乎临朝称制,无君无父!”

李贤两榜进士出身,既是阁老重臣,也是士林领袖,太子在南京的作为,他早有所闻。见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来,骇然道:“陛下,天子居北京,太子留南京,有仁、宣故例,纵有些许逾越,也是礼制所许,情理之中!如此恶评,百年之后,青史如何?”

皇帝本想以此为借口废太子,但李贤最后这句提醒,却又让他冷静了一些:他的前半生失国被俘,夺门冤杀于谦、王文;后半生里又发生他倚为臂膀的石亨叔侄把持朝政,曹吉祥父子发兵谋逆的事。

若说那些还能以国势难当,朝臣乃是外人为他的品性开脱,则给自己选定的太子扣个谋逆的帽子,岂不是说他做人一无可取,乃至朝臣无论忠奸、儿女不分贤愚都只能反叛?

他是皇帝,也是父亲,可以用礼法大义压制太子,但却独独不能因为太子在南京的试探,而指称他谋逆。

次日皇帝还想在朝堂上提出易储,东宫侍讲学士刘珝却抢先一步上奏,称太子祭祖离宫日久,理应回京,以免冬深河冻,无法成行,误了天家骨肉过年团圆以及祖宗社稷的大祭。

刘珝的话一出,诸臣纷纷附议。彭时更是索性直言:“陛下,太子听政理事,乃是储君本分。德王年幼,随陛下侍奉笔墨还罢,议论朝堂大事,却是尚需进学几年再说。臣请陛下召太子回京,至于德王,陛下若是心实怜爱,不妨早择膏腴之地,使王就藩。”

德王的资质虽然不差,但也没有强到哪里去。且由于自身的磨练和所受的教育远不能和太子相较,眼光、胸襟都要输太子一截。随皇帝侍墨的时候,不是因为听不懂而不敢多话,就是在听懂后为了得到朝臣的认可,使力过猛。这半年来,群臣对他虽无恶感,但却也不认为他就强于太子,值得大家冒着败坏法统的风险,支持皇帝立储。

彭时这话,几乎是踩着皇帝的痛脚将他易储的话堵了回去,摆明了绝不会支持德王的态度。皇帝见群臣众意如此,心都凉的,回到坤宁宫郁郁不乐,怒道:“祁钰欲以小宗并大宗,废太子时群臣也没说什么,如今朕不过是……不过是在诸子中择贤易储,群臣却哓哓不休!”

其实他也明白,群臣之所以对他想废太子一事特别反感,不肯遵从,正是因为当年弟弟已经将太子废过了一次。太子从复立之日起,群臣就隐约与太子有同难之心。且太子记情念恩,格局甚大,气量不浅,做个守成之君,绰绰有余。他那所谓的“择贤易储”,在以长以嫡这个宗法根基之前,立不住脚。

钱皇后知道丈夫一心易储的根由,不禁垂泪,泣道:“皇爷,当年郕王在位,为了太子废立,尚且物议汹汹。何况如今天下安定,群臣岂能坐视您废长立幼?天命若此,何必强求?”

连皇后都认为这是天命,皇帝也知太子羽翼已成,无法以自己的喜厌见废,若是强行废位,只怕天下不服。他这几年殚精竭虑,好不容易才将此起彼伏的大患解除,又怎么愿意因为易储而动荡朝纲?

何况这几个月他带着德王,也发现了次子虽然比长子聪明,但胸怀格局平平,性情带着少年人惯有的急切燥动,养气功夫比太子差得远,没有十几年功夫只怕带不出来。而他自己当年在蒙古饮雪卧冰,禁于南宫期间又气郁难解,身体有亏,对比一下祖、父、弟三人的寿数,恐怕未必还能再有十几年时间。

若是他强行废了太子,寿数却又不足以扶持次子成才,丢下一个忧患内生,动荡不安的国家,德王继位后真有能力稳定朝局,压制兄长吗?

不管皇帝愿不愿意,随着天气转冷,催促皇帝召太子回京的以备年节前后大祭的奏折也越来越多。皇帝翻看着通政司递上来的奏折,终于无奈应允,令怀恩亲自前往南京传诏,接太子回京。

太子虽然得了叔父暗中支持,但却真没有想过与皇帝父子反目,只不过是虚张声势,以求和解而已。皇帝没有下诏斥责他行为不轨,却派怀恩来传他回宫,他心里也松了口气,急忙回住处去告诉万贞喜讯。

万贞这段时间越发困倦,一天到晚除了被小秋强行推醒活动、吃饭的空当,也就是太子特意找她说话、嬉闹的时候能强打精神,其余时间都是卧床沉睡。

少年心中忧虑,在她面前却是丝毫不显,只报喜不报忧:“贞儿,父皇派怀恩来接我回宫了!”

万贞听到来的是怀恩也是一喜,道:“派怀恩来接,莫不是皇爷真熄了易储之心了?”

少年笑道:“怀恩是内宫的贤宦,父皇派出他来,便证明诏令无诈。即使父皇……还未熄心,至少暂时东宫无忧。”

父子之间走到这一步,由不得人惆怅万分。万贞心中怜惜,吻了吻少年的眉心,道:“回了京师,咱们好好经营,与皇爷和缓关系。你这么好,皇爷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少年已经对皇帝失望至极,只是不忍她忧劳,满口答应:“嗯,贞儿到时看着办,我听你的。”

太子启驾乘船,沿大运河北归。此时已是冬寒水枯,运河里大船通行艰难,几乎行不了几里地便要靠迁夫拉运,走走停停地。从南京至北京,竟然走了差不多一个月。太子回到东宫,才令王纶率人把昏睡的万贞安排回原来的住处,连梳洗都来不及,牛玉便来催促他入宫:皇帝有恙,宣太子见驾。

第一百七十八章 难解百年忧患

为了向外界展示太子稳重可靠的一面,万贞日常为太子打扮时,特意为他细心的修了鬓角、眉、须,穿着佩饰也偏于沉稳。行走在雪光辉映,金壁辉煌的琼楼玉宇间,显得身姿俊秀,长眉凤目,大气雍容,俨然有人主气度。

皇帝乍一眼看到儿子时,竟然有些恍惚,油然生出一种慨叹:太子真的长大了,不是南宫外那个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想求父母抱一抱的孩子了!

父子俩半年不见,虽然没有因为皇帝易储之事明着撕破脸,但隔阂已经十分深重。太子大礼拜见了父亲之后只有廖廖数语问候,小意奉承的话,却是一句都没有。

皇帝心情也十分复杂,父子俩相对静立,居然冷了场。好一会儿,却是太子先躬身道:“父皇,儿臣久未回家,想趁宫门未闭,给母亲问安。”

他嘴里的母亲,一贯是指钱皇后和周贵妃两人,皇帝听在耳里,心中更是难受,摆手道:“去罢!”

太子叩首拜称万岁,规规矩矩地按君臣之礼走完了流程,这才退出殿外,去给钱皇后和周贵妃问安。他对父亲用的是臣子事君的态度,只礼仪周全无缺;对于钱皇后却是温软柔和,只叙母子之情。到了周贵妃那里,却实有几分不知该如何应对,憋了好一会儿,道:“母妃,我把贞儿接回来了。”

周贵妃顿时吓了一跳:“她……她又回来了?”

其实从内心来说,她也知道儿子只要有机会肯定是会把万贞接回来的,可是她实在没想到会这么快,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一方面是放心,另一方面却是恼恨。放心的是,有万贞在,她下意识的就觉得儿子即使遇到什么难关,也一定能够逢凶化吉,不用她提心吊胆;恼恨的是,万贞那脾气性格,实在不好相与,日后她想对儿子指手画脚,只怕不容易。

太子不知她的心情,只是害怕她会对付万贞,特意正色道:“母妃,贞儿生病了,要养病。你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像王府里发生的那种事,我绝不容许再次发生!”

周贵妃顿时大怒:“你说什么?”

太子抬头望着她,丝毫不让:“母妃,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周贵妃气得脸色通红,指着他就想大骂,话到嘴边,想到皇帝意图废太子的根结,却又心虚气苦,顿足捶胸的哭道:“我这都是为了谁呀!我这辈子,怎么不管怎么做,总是讨不得你们的好!总要遭你们埋怨?你们都没良心!都没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