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政治角度上来说,朱元璋也没错,成绩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人心,士子之心。

两边都没错,萧凡犯愁了,自己应该怎么办?这件事很是棘手呀。

若萧凡真是那种昧了良心的朝廷鹰爪,这事儿倒好办了,按朱元璋含蓄的意思,把刘三吾拿入诏狱杂治一番,然后再把其他的主考官也抓起来,严刑逼供之下,哪怕是只兔子,它也得老老实实承认它其实是只老虎,然后再给他们安上个“胡蓝党余孽”的罪名,最后贡士榜单全部作废,重新再将北方举子选几十个上去当进士,这事儿便可以算是功德圆满了。

萧凡左思右想,他认为朱元璋命他办这案子,肯定就是希望自己把案子办成这个程度。

牺牲刘三吾这位德高望重的博学鸿儒,再牺牲几个无足轻重的副主考官,随便给他们安个什么杀头的罪名,推翻榜单重新取士,最后皆大欢喜,萧凡肯定会立功被嘉奖,北方举子们肯定会对这位铁面无私的锦衣卫同知萧大人感恩戴德,满朝文武则敢怒不敢言。洪武朝再次恢复一团和气…

自己能这么做吗?

萧凡问自己。

当然不能!原因很简单,刘三吾不该死,他没错,一个对学问认真的老头儿,充其量只是有点不讨人喜罢了,但他并不能因为认真而死于非命。

萧凡不介意做奸臣,但他不愿做一个连人性都泯灭了的奸臣,那样的人可以为个人的名利,官位,利益不顾一切的杀人请功,可是萧凡做不到,前世他打劫都秉持着“劫财不劫命”的善良原则,要他杀一个没犯错的人,对不起,他还没黑到这种程度,哪怕是朱元璋的意思也不行。

萧凡的心徒然沉重了许多,这一次,也许不得不忤逆朱元璋的意思,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不管什么下场,他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萧凡再抬头时,目光已满是坚毅。

回到镇抚司衙门,萧凡叫来了曹毅和袁忠两名千户,然后将朱元璋的圣旨告诉了他们。并让他们马上将缇骑派出,四处暗中调查民间对于科考一案的反应,以及各主考官有没有徇私舞弊的情况,有没有行贿受贿的行为等等。

二人肃然领命。锦衣卫调查侦缉是最拿手的,相信很快会有回报。萧凡心里清楚,实际上这次的科考清白得很,肯定查不出什么犯法违纪的罪证来,不过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足了,哪怕知道没结果,但看在朱元璋眼里,至少能证明自己是个认真办事的人。

萧凡心里沉甸甸的。他现在很烦恼,这件案子看似平常,但朱元璋那冷如刀锋般的阴鹫目光在他脑海中不断闪过。

朱元璋在等待,等待自己高高举起屠刀,按照他的意志,杀一批人来平息这个事情,笼络北方举子的人心。

刘三吾也在等待,这个心思单纯的老人在等着锦衣卫的调查结果,以此证明他的清白,期望朱元璋给他一个公正的评断。

身为这件案子的主办官员,萧凡该如何做?事到如今,案子已不像表面上看去那么简单明了,往深了说,这是一次皇帝和臣子的碰撞,是真理与帝王之术的对立,是学术和政治两个极端无法避免的矛盾接触。

看似简单的案子,实则凶险万分,萧凡若处置不当,以朱元璋的为人,必然会毫不犹豫的杀了萧凡。

萧凡是朱元璋留给孙儿身边的肱股之臣,他的立场非常重要,一个肱股之臣首先要做到的是什么?那就是体察上意,服从帝王的意志,这是最重要的,若萧凡做不到这一点,朱元璋必定不会留他性命,对朱元璋来说,大明的江山社稷比什么都重要,他不会在朱允炆身边留一个阳奉阴违的肱股之臣,对朱元璋来说,这是个祸患。

事情很简单,萧凡面临两个选择:构陷刘三吾,杀了他,合了朱元璋的心意,萧凡不但能保命,还能立功。另一个选择就是,坚持自己的原则。不杀刘三吾,如此一来,朱元璋必然龙颜大怒,萧凡性命不保。

萧凡扶着额头陷入了深思,他在思考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保住刘三吾的老命,也能保住自己的小命…

思索良久,萧凡黯然叹息,行走官场,如置身地狱油锅,每一步暗含凶险杀机,哪有那么多两面讨好的事?

午门上方的五凤楼传来悠扬的钟声,一下一下撞击在萧凡心头,敲得他浑身颤抖不已。生平第一次,他遇到了人生的严峻考验。

***

下午,一名宦官进了镇抚司衙门找到萧凡,朱允炆于会宾楼请他一晤。

萧凡不敢耽误,急忙起身去了。

匆忙带了几名锦衣校尉,如今的萧凡坐锦衣卫第二把交椅,位高权重,出入虽不敢说扈从如云,至少有资格带几名随身侍卫了。

急匆匆走到城西,萧凡神色凝重的进了会宾楼。

会宾楼是一座新开的酒楼,以前朱允炆带他来过一回,萧凡还记得这座酒楼的堂内布置以及营销手法很是熟悉,将他以前在江浦醉仙楼当掌柜的招数全数套搬过来了,这位会宾楼的掌柜如此生搬硬套,真有些让人哭笑不得。

进了会宾楼,萧凡留下锦衣校尉们守在大堂,他自己上了二楼的雅阁。

朱允炆的侍卫正守在二楼的楼梯间,见萧凡来了,便将他领到一间雅阁的门口,推开门,却见朱允炆背对着门,正出神的凝望着窗外的繁华闹市。

听到声响,朱允炆回过头,朝萧凡笑道:“你来了?坐吧。”

萧凡上下打量了一下雅阁,嗯,感觉很熟悉,连雅阁的布置都跟江浦的醉仙楼相似,真想认识一下会宾楼这位神奇的老板,然后问问他是不是只长了眼睛却没长脑子,生搬硬套到这种程度。委实很不容易。

彼此的交情用不着那一套虚假的寒暄客套,萧凡坐下之后,朱允炆开门见山道:“丁丑科会试一案,皇祖父交给你侦办,你打算怎么办?”

萧凡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愁眉苦脸道:“我是这样想的啊…首先把刘三吾那老家伙抓进诏狱,还有那帮无聊的副主考官,也统统抓进诏狱,然后严刑拷打逼供,让他们自己承认考前收了多少举子的贿赂,最后栽他们一个收贿贪墨之罪,全部枭首诛族,原来的贡士榜单全部推翻,嗯,大功告成!”

朱允炆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置信的瞪着他道:“你…你你,你怎么能这样?你这不是构陷同僚吗?这是伤天害理呀!”

萧凡慢慢吞吞挟了口菜,嚼巴两下,然后抬眼瞧着一脸愤慨的朱允炆,一本正经的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殿下,你瞧瞧,仔细瞧瞧…”

“瞧什么?”朱允炆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

“仔细瞧瞧我这张英俊的脸。”

“怎样?”

“你没发现我这张英俊的脸被这件破案子愁得都扭曲了吗?”萧凡叹了口气,又仰头喝了杯愁酒,道:“我若真按刚才说的那么办,至于现在愁成这样吗?”

朱允炆顿时转怨为喜:“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心肠狠毒的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儿你肯定下不了手的,我的眼睛没看错人。”

萧凡没精打采道:“你夸我一句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什么事都不用管,我怎么办?陛下要我办这件案子,他的深意你还没明白吗?”

朱允炆想了想,不确定的道:“你刚才说的处置办法,莫非…便是皇祖父的意思?”

萧凡点点头,默然不语。

朱允炆顿时俊脸变得红润,浑身微微颤抖,连声调都变得愤慨起来:“为什么?皇祖父为什么要这么做?偌大的大明江山,每天要发生多少事!难道每发生一件事就要杀这么多人吗?这岂是仁君所为?我若踏着这满地的鲜血登上帝位,这个皇帝让我如何做得开心?”

萧凡冷冷道:“因为陛下要给你留一座稳固的江山,因为陛下必须杀了这批人,才能平息北方举子的众怒,才能收天下士子之心,因为你的皇祖父疼你爱你,让你无忧无虑的当好一个皇帝,为了这个目的,杀再多的人都是值得的。”

朱允炆闻言顿时如被人狠狠敲了一棍似的,愤慨的神色顿时变得颓靡。

“刘三吾,刘老先生…难道非死不可吗?”朱允炆浑身无力的道,声音嘶哑无比。

萧凡点头道:“刘大人若死,对这件事无疑是最好的解决办法,皆大欢喜。”

朱允炆缓缓摇头,他两眼通红,咬着牙道:“刘老先生不能死,他对我有恩,我当上太孙,全因他对皇祖父说的一句话,此恩尚未报,他怎么能死?”

“他说过什么话?”

朱允炆吸了吸鼻子,道:“当年我父懿文太子早薨,群臣于东阁门前恸哭,皇祖父悲痛之中召问群臣储君之事,刘三吾上前进言曰:‘皇孙世嫡承统,礼也。’于是皇祖父从其言,立我为皇太孙…”

萧凡恍然点头,难怪朱允炆对丁丑科会试一案如此重视,前些日子锦衣卫杀了几十名大臣也没见朱允炆如此激动,原来他与刘三吾还有这层渊源。

萧凡叹了口气,情况越来越复杂了,刘三吾若不能死,死的就该是他这位锦衣卫同知了…

朱允炆眼眶蓄满泪水,两眼通红的望着萧凡,道:“萧侍读,刘老先生不能死,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救他,他对我有恩,我不能不报…”

萧凡闷闷的点头,道:“我想想办法吧…”

“萧侍读…”

“嗯?”

“…你也要小心,这件案子的凶险,我心里是清楚的,你若悖了皇祖父的意思,你自己的性命…”朱允炆目光中满是担心。

萧凡心头一阵温暖,闻言轻松的笑了,抛开朱允炆的太孙身份不提,这个朋友他没交错。

朱允炆咬了咬牙,道:“若皇祖父真要杀你,我纵拼了性命也要保你周全!”

萧凡笑道:“殿下放心,我会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总归让大家都满意就是了。”

朱允炆颓然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

“若事已陷入绝境,大不了我跑路就是了,殿下到时候帮我打打掩护,我打算去东边的倭国看看,听说那里民风开放,光天化日之下陌生的男男女女赤身裸体泡在一个池子里洗澡,臣心中不胜向往之…”

“…萧侍读。”

“嗯?”

“…咱俩一块儿跑路吧。”

“…”

走出会宾楼,萧凡回过头看了看,心头存了几分疑惑,一股熟悉的感觉笼罩在心头。

脑海中悄然浮出一个猜测:这会宾楼无论内堂布置还是营销手法,都像极了江浦的醉仙楼,听说这家酒楼是新开的,莫非与江浦陈家有关系?

想到陈家,陈莺儿与抱琴那两张截然不同的俏面同时在脑海中闪烁。

是耶非耶?与陈家的恩怨,明明近在眼前,却仿若已隔数世,模糊得几乎想不起来了。

萧凡淡淡一笑,昨日星辰昨日风,是非恩怨已是过往云烟,对与错,全凭旁人说,与自己何干?

使劲甩甩头,将陈莺儿曾经那道怨毒得可怕的眼神甩出脑外,萧凡深吸了口气,在几名锦衣校尉的护侍下,离开了会宾楼。

经过礼部衙门时,萧凡看见数十名举子仍围在衙门门口,他们群情激愤的高举着双臂,不知在说些什么,周围的人显得情绪很激动。

萧凡远远瞟了一眼,神情顿时变得冷硬起来。

他对举子们这种行为很反感,朝廷照顾北方举子的情绪是朝廷的恩惠,毕竟北方频遭战乱,举子们向学不易,水平比南方举子差一些情有可原,但是你们不能拿这种弱势当成要挟朝廷的借口,技不如人还如此叫嚣,好象占了多大理似的,这就让人感觉不舒服了。

萧凡皱了皱眉,朝身边的一名锦衣校尉冷声吩咐道:“去,叫咱们衙门的书吏写一张告示,贴在礼部衙门门口,就说陛下已命锦衣卫彻查此案,彻查结果未出之前,各地举子当守本分,静心等待结果,若再有寻衅闹事者,锦衣卫将缉捕入狱问罪。”

“是。”校尉领命,急匆匆的去了。

**

两天过去,丁丑科案如同萧凡所预料的那样毫无进展,锦衣卫密探派出了好几批,像撒网似的在整个京师刺探蛛丝马迹,无论是民间风传,还是举子们的谈论,或者各主考官的府宅,都一无所获。

事情至此,已经可以下结论了,这次的科举,正如刘三吾所言,果真是清清白白,绝无主考官徇私舞弊之事,刘三吾按文章优劣遴选贡士且不说他是对是错,单就各主考官的个人行为上,锦衣卫挑不出他们半点错误来。

看着各锦衣卫密探送上来的消息,萧凡有些欣慰,又觉得有些失望,心中五味杂陈。

如果主考官们真的犯了某个错误,届时萧凡把名单和罪证往朱元璋那儿一报,该杀头的杀头,该牵连的牵连,萧凡也不会有负罪感,毕竟铁证如山。

可惜的是,主考官并没犯错,这下轮到萧凡麻烦了,怎么办?抓几个进来拷打一番,给他硬栽个罪名上去,然后向朱元璋交差?

萧凡的良心过不去,他并没有害人之心,真昧着良心这么做了,朱允炆也肯定不会原谅自己。

事情,仿佛已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死局。要么刘三吾死,要么朱元璋杀了萧凡,别无他法。

萧凡捂着额头,愁眉紧锁,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办?

正在苦恼之时,添堵的人来了。

一名宦官进了镇抚司衙门,传朱元璋的口谕,宣萧凡武英殿觐见。

萧凡浑身一颤,一股深深的恐惧萦绕心头。

不敢耽误时间,萧凡深吸了口气,跟着宦官进了宫。

以往常进常出的皇宫,今日在萧凡眼中,竟如地狱鬼域一般狰狞可怕。

官场朝堂凶险,果真如传闻一般,步步皆是杀机啊!如今会试一案,自己能顺利过关吗?

武英殿内,朱元璋紧皱双眉,手里正拿着举子们这次会试的卷子,他抽选了几份,于南方和北方举子之间做着比对。

见萧凡进来,朱元璋头也不抬,淡淡问道:“萧凡,会试科案的结果如何?”

萧凡心神俱震,浑身不自觉的轻颤,脸色唰的一下变得苍白。

“陛下,臣…正在全力侦缉。”萧凡跪下,额头的冷汗渗了出来。

朱元璋扫了他一眼,目光又回到手里的卷子上。

暖阁内,君臣二人久久无言,沉默中,一股强烈的窒息感仿若一双有力的大手,死死的扼住了萧凡的脖子,令他感到呼吸困难。

额头上的汗,一滴又一滴的掉落在猩红的地毯上,萧凡动也不动的任它滴落,却不敢抬手擦拭。

良久,朱元璋终于打破了沉默,长长的叹了一声,道:“萧凡,世间安得双全法?你不想负了朕,又想保刘三吾周全,谈何容易啊!”

萧凡脸色愈发苍白,浑身抖索了一阵,伏地拜道:“臣…罪该万死!”

“北方举子之心,朕必收之!萧凡,这件案子你若办不了,朕便换个人来办吧。”朱元璋语气平静的道。

萧凡闻言心头一松,换个人办最好,我也不必两头为难,两头不讨好了。

欣喜中萧凡抬起头,望向朱元璋,一望之下萧凡不由吓得心神俱裂。

只见朱元璋静静的坐在龙案后瞧着他,目光中竟露出无尽的凌厉的杀机!

萧凡差点瘫软下来,从朱元璋的目光中,他深深感到了朱元璋坚决的意志,丁丑科案,南北之争,这件事情必须要按他朱元璋的意志来推进,发展,任何人都别想违反他的意志,因为他是大明开国的洪武皇帝,这天下由他说了算!

你萧凡若下不了这狠心,朕便杀了你!

萧凡感到一阵绝望,时至今日,他才体会到帝王无情的真谛。——死局,终究是死局,难道真要靠刘三吾的死,来换取自己的生?

朱元璋沉默了一会儿,这才淡淡道:“朕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虽然朱元璋从头到尾没明说,可萧凡身陷局中,哪有不明白的?

“臣明白了。”

朱元璋长长叹了口气,道:“朕不是非要杀人不可,刘三吾年近八旬,于大明社稷多有功劳,朕实不忍杀之,这样吧,你若能劝得刘三吾改变主意,将贡士榜单重新再换上新的,平息了北方举子的众怒,这件事朕便就此揭过,否则,刘三吾若不死,你死!”

萧凡苦笑,说了跟没说一样,叫刘三吾那个倔老头儿换榜单?怎么可能?看似是朱元璋退了一步,实则这件案子仍旧是个死局。

绝望中,萧凡伏地颤声拜道:“臣…领旨。”

朱元璋的目光又重新回到卷子上,淡淡道:“三日之内,朕要看到结果。你下去吧。”

第一百零九章 各方反应

萧凡浑身发颤的走出皇宫。回到镇抚司衙门。

他脸色苍白的靠在椅背上,额头上的冷汗仍在不停的流下,深呼吸了几口气,仍无法抑止那快得如同急鼓般的心跳。

此刻的他很想抽一根烟来平静一下心中惶恐绝望的情绪。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的?不知不觉间,自己便走入了一条死巷子,以自己锦衣卫同知的身份,在常人看来,朱元璋吩咐下来的其实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案子,抓几个主考官拷问一番,栽几个莫须有的罪名,再杀几个人,改一下榜单,事情便圆满解决了,简单得如同吃饭一样平常。

可是,为何现在却走进了一条死巷中?这个局竟已形成了一个无法化解的死局。

一切的原因,在于自己那莫名其妙的良心。

萧凡不愿害人,特别不愿害一个与自己无仇无怨的老人。刘三吾是无罪的,他只是一个对学术异常认真的倔老头儿而已,只可惜朱元璋必须要人为这次的科考案付出生命的代价,借此来平息北方举子的众怒,以达到朝廷收士子之心的政治目的。

任何事情沾上了政治。就变得肮脏不堪,血肉模糊了。

萧凡下不了手。

真是一件讽刺的事,臭名昭著的锦衣卫里,人人皆是手沾血腥,泯绝人性的刽子手,惟独这位锦衣卫的第二号人物萧同知,居然有一颗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这若是说给黄子澄黄观这帮清流派听,他们肯定会笑掉大牙。

然而事实确实如此。

萧凡无法说服自己对刘三吾下手,尽管他知道,只要自己一纸令下,无数的锦衣校尉便会倾巢出动,大索京师,顷刻间便能将所有与会试科考一案有关的所有官员举子们一网打尽,然后自己再昧着良心把名单往朱元璋那里一递,朱元璋必然龙颜大悦,自己则加官晋爵。

可是萧凡打从心眼里不愿这么做,他只知道,滥杀无辜这种事有一必有二,他不想开这个头,这种事情做多了,他仅存的那点良知和人性都会彻底丧失,从此沦为真正意义上的朝廷鹰犬。更何况刘三吾对朱允炆有恩,朱允炆也在背后可怜巴巴的盯着自己,他若讨好了朱元璋,朱允炆岂不是会恨透了他?

可是,自己怎样度过这次生死难关呢?朱元璋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刘三吾若不改榜单,那么自己的下场就是一个死。刘三吾这倔老头怎么可能愿意改榜单?

这回自己的小命可够悬的…

门外光线一暗,曹毅走了进来,见萧凡一脸苍白,面如土色,曹毅不由吃了一惊,急忙道:“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萧凡见曹毅关心的模样,心头一暖,幸好,自己在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知心朋友。

萧凡叹着气,将前因后果缓缓的告诉了曹毅。

曹毅听完一脸怪异的瞧着萧凡。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大人,陛下已经将他的用意清楚的告诉你了,你却不想按陛下的旨意行事,你不要命了?”

萧凡沉闷的叹气:“曹大哥,说句实话吧,我这人心软,对刘三吾下不了这个手,再说。刘三吾对太孙殿下有恩,我若拿了刘三吾,太孙殿下岂不是会恨死我…”

曹毅不由一窒,神色为难道:“这倒是个麻烦…逢迎了陛下,又得罪了储君,真不好办呐!”

萧凡揉了揉额头,站起身苦笑道:“陛下给了我三天时间,这三天里我再好好想想办法吧,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转机的…”

看着萧凡瑟缩颓靡的背影消失在镇抚司衙门门口,曹毅目光浮上深思之色。

“刘三吾杀不得,但别的副主考官总杀得了吧?”曹毅皱着眉喃喃自语。

再抬头时,曹毅的目光已满是坚毅。

萧老弟,你待我如生死兄弟,你不愿背上滥杀无辜的恶名,那么这个恶名让老哥哥来帮你背吧!不杀几个人,如何给陛下交差?你如何保得自己性命?

“衙门里的百户都有谁?给老子出来!”主意打定,曹毅站在镇抚司衙门的中堂处,扬声大吼道。

话音刚落,衙门左右两侧的签房里陆续走出四五个身穿锦衣卫飞鱼服的百户。

曹毅站在他们面前,目光变得威严冷森,缓缓扫视一周,阴沉沉地道:“同知萧大人奉旨查办今岁丁丑科一案,此案陷入僵局,本官现在下令,将丁丑科一干副主考官,连同与副主考官有来往的贡士一并拿入诏狱,严加拷问!你们领麾下校尉,按名单分头行事吧!”

“是!”众锦衣百户凛然应命。

顷刻间。锦衣缇骑四出,京师阴云密布。

**

暮春的京师,温暖明媚的阳光下,一股阴寒的气息久萦不散。

黄子澄府。

黄子澄揭开茶盖,呵气吹了吹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水,然后轻轻啜了一口。

黄观坐在内堂的右侧客座上,神情颇为愤慨的扭了一下身子。

“黄大人,今日午间,锦衣卫已经动手了…”黄观脸色带着愤怒的潮红,愤然道。

黄子澄眼睛一眯,身子不觉往前倾了倾,道:“锦衣卫又拿人了?”

“哼!丁丑科的试官,包括副主考官白信蹈,同科试官司宪,王侈华,张谏,严叔载,周衡等等,还有列榜头甲前三的陈自安,尹昌隆,刘仕谔,已经被全部拿入锦衣卫诏狱,惟独没有动主考官刘三吾刘老大人…”

“哐!”

黄子澄手中的茶盏狠狠摔到地脆的碎裂声。

“萧凡想干什么?他想干什么!这个乱臣贼子,杀我朝堂大臣还嫌不够多吗?他还要杀多少人才满意?”黄子澄嘶声大吼道。

黄观也是满面愤慨,语调激昂道:“自萧凡这逆贼入朝为官以来,我朝堂的清流大臣被戮者多达数十人,牵连家眷数百人,皆因此贼而起!黄大人,我等不能再坐视了!若任由此贼倒行逆施下去,恐怕我大明朝堂忠臣一脉,会被他屠戮殆尽,朝中即将奸臣当道,江山社稷危矣!”

黄子澄狂怒的神色忽然冷静下来。沉吟道:“拿了这么多人,惟独没动刘老大人,看来此事的关键,是刘老大人亲自圈定的那张贡士榜单啊…”

“大人此话何意?”

“老夫听说,陛下给萧凡下了严旨,若萧凡不能令刘三吾改了那张全是南方进士的榜单,便要萧凡杀了刘三吾,以息北方举子众怒,若萧凡下不去手,陛下便要杀了萧凡…”

黄观颓然道:“萧凡那奸贼已杀了不少大臣,何惧多杀刘老大人一个?刘老大人此番危矣。”

黄子澄冷笑道:“不然,这次萧凡已陷两难之境,事情没那么简单。”

黄观一楞,赶忙道:“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黄子澄捋须道:“陛下令刘三吾老大人改榜单,以刘老大人的为人秉性,必是宁死也不肯改的,萧凡奉陛下严旨,刘老大人若不肯改,便要杀了他,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是这中间却插了一个太孙殿下进来,当年刘三吾对太孙殿下有恩,昨日太孙殿下告诉老夫,他已与萧凡打了招呼,萧凡答应了殿下,必保刘三吾一命,如此一来…”

黄观想了想,接着兴奋道:“如此一来,萧凡杀或不杀刘三吾,他都讨不了好了,一边是陛下严旨,一边是太孙殿下的嘱托,不杀刘三吾,陛下便要杀他,杀了刘三吾,萧凡便负了太孙殿下,来日殿下登基。必对萧凡心怀怨恚,这次不管萧凡怎么做,都无法做到两全其美,呵呵,黄大人,此乃天助我也…”

黄子澄阴沉的一笑,道:“陛下严旨,丁丑科案,萧凡三日内要给出结果,尚宾,你与各位同僚走动一下,打声招呼,三日后的早朝,我等清流共同发难,在此案上推波助澜一番,定要逼得萧凡应接不暇,最好能劝得陛下杀了他,我等忠臣奋力一博,誓杀此国贼!”

黄观兴奋的点头,接着神色疑惑道:“黄大人,我有一事不明,陛下为何一定要逼萧凡杀刘三吾?”

黄子澄冷笑道:“陛下对萧凡赋予厚望,萧凡是陛下留给太孙殿下的肱股之臣,陛下如此重看萧凡,自然希望他有所表现,丁丑科案便是一块试刀石,陛下用它来试一试萧凡这把刀锋不锋利,能不能为帝王所用,如果这把刀不听话,陛下必然不会留下这个祸患将来贻害太孙殿下,唯有将其除之,以保社稷安宁…”

黄观点头,一脸恍然,然后面现不忍,道:“那…刘三吾老大人的性命岂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