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是女尸,众人的目光都集聚在河面上,徐增寿想要登船一道去打捞,被父亲徐达阻止了,“不用去,肯定不是她。”

徐达站在原地岿然不动,腰杆挺立,镇定自若,只是微颤的胡须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虑。徐增寿安慰父亲,说道:“爹,我就去看看而已,妹妹福大命大,肯定不会有事的。”

这时前方五城兵马司的人搬开栅栏,让出一条小道,两匹骏马狂奔而来,正是周王朱橚和道衍禅师。

朱棣一直默不作声,直到看见弟弟到来,他微微颔首,“五弟,你懂得医理,验一下这些焦尸,尽量辨别他们的性别年龄。”

朱棣声音沙哑,冷冰冰的毫无感情,朱橚觉察出一丝异样,觉得哥哥不太对劲。这时道衍禅师走到从水底打捞的物品处,拿起了一串佛珠仔细看着。

道衍禅师说道:“这佛珠本是大明第一高僧智及和尚所僧,伴随贫僧多年。妙仪归宗回徐家时,贫僧送了她这串佛珠。”

当时周夫人之死引起了父女间的猜疑,道衍果断赠珠断情,顺水推舟斩断了父女名分,从此姚妙仪成了徐妙仪。

徐达身形一颤,问道:“禅师确信这就是那串佛珠?”

道衍禅师指着佛珠的刻字说道:“这佛珠是金丝楠木,上面‘唵,嘛,呢,叭,咪,吽’佛家六字真言是智及和尚亲自所刻,错不了的,妙仪昨晚应该跳水逃生了,佛珠从手腕脱出,沉入河底。”

徐达从绝望中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果真如此?”

朱棣也是心中一颤。

道衍禅师温柔的注视着佛珠说道:“贫僧亲手养大的女儿,最了解她的本事,她肯定能够脱险的。”

道衍禅师这番话令徐达愧疚不已,他错过了女儿成长的十年,女儿一身本事都是道衍禅师教的,道衍和她在一起言谈甚欢,比和自己在一起更像父女。女儿人回去了,其实心一直飘在外面,始终无法触碰到女儿的内心。

这时朱棣问道:“依禅师对妙仪的了解,她会如何逃生?”

道衍禅师沉吟片刻,说道:“妙仪水性极好,在那种情况下,八成是游水逃走了,如果受伤了,在水里里游不远的,迟早会上岸,沿河多是渔船画舫,河楼房舍,仔细搜查,肯定会发现线索。燕王殿下,事关妙仪的安危,可否告诉贫僧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不定贫僧会帮上忙。”

道衍禅师亦师亦父养了妙仪十年,是可以信任的人,朱棣正要开口,这时打捞女尸的小船也靠岸了,徐增寿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欢喜:“不是她,真不是她!”

这是现场唯一一具能够辨认出面目的尸体,其他的要么炸的毁容,要么烧成焦炭,连性别年龄都看不出来。朱棣看着被抬上岸的尸首,眼中戾气更盛了。

道衍禅师问道:“这人是?”

朱棣眼里像是结了霜冰:“北元世子的人。今晨河楼出事后,从曹国公府传来消息,世子失踪了。”

道衍不懂,问道:“北元世子为何会在曹国公府?”

朱棣说道:“买的里八刺和曹国公世子李景隆关系甚好,经常住在李家不回郡王府。”

正在验尸的朱橚双手一顿,说道:“也就是说这些尸体很可能有一具是北元世子的。”朱橚讨厌毁了王音奴一生的买的里八刺,但此人总是阴魂不散的出现在他的药铺,和他各种套近乎。

徐达的脸色很难看,女儿怎么和北元世子扯上了关系?

什么?妹妹半夜在酒楼和北元世子私会?事关妹妹的名誉,徐增寿赶紧失口否认,说道:“世子失踪,侍女出现在秦淮河,未必说明昨晚世子也在这里。”

能够半夜引妙仪出来见面,肯定是和谢再兴案有关。朱棣恨不得将买的里八刺捏死,为了妙仪的安危,他不得不暂时将愤恨放在一边,冷静做出分析:

“昨晚应该是一个局。只是不知是针对妙仪还是对付北元世子。如果针对妙仪,那幕后凶手肯定和谢再兴案相同,如果对方目标是北元世子——目前北元的局势很乱,宣光帝身体不好,几个弟弟对皇位虎视眈眈,手下各个部落也有反心,世子还多了一个弟弟,除掉世子,对他们都有利。”

徐达点点头,说道:“恰逢太子妃出殡,北元使节来朝,在国书中公然提出带世子回去,在这个节骨眼上世子离奇失踪,这应该不是巧合。”

道衍禅师问毛骧:“敢问指挥使大人,谢再兴案查的如何了?如果是针对妙仪的设局,找到幕后黑手,妙仪才能安全。”

徐达为了避嫌,从来不敢过问谢再兴案,如今女儿遭遇危险,生死不知,徐达心急如焚,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毛骧,事关我女儿的安危,我要知道你们查到那一步了。”

谢再兴案是御案,除了皇上,任何人都无权过问。道衍禅师的请求,毛骧尚能直言拒绝,但是魏国公开口了,毛骧总要给三分面子——但问题是目前五大嫌疑人身份特殊,明教,曹国公李文忠,卫国公邓愈,韩国公李善长,诚意伯刘基,他不能说出去啊。难道让天下人都知道皇上对自己的股肱大臣们起了疑心吗?

只有一个例外,可以先拿出来交差,毛骧说道:“目前尚无结果,从线索来看,魔教有相当大的嫌疑。”

明教根本没有参与谢再兴案,道衍禅师知道毛骧在说谎。而徐达深知明教是如何变成魔教的,他静默不语,若有所思。

这时锦衣卫的一个兵士对着毛骧耳语了几句,毛骧眉头一动,说道:“好,把此人带上来。”

来者是一个中年男子,脸庞浮肿,眼袋发青,身上有种廉价胭脂水粉的香气,一看就是长期沉迷酒色之人。

男子衣冠不整,像是刚从被窝里被人拖出来,战战兢兢跪趴在地,都不敢抬头看这些大官贵族。

毛骧问道:“你昨晚都听见了些什么,如实招来。”

男子抖抖索索说道:“昨晚我和春红姑娘在这间酒楼喝酒,一直喝到半夜,客人都走光了,只有临窗的包间还亮着灯,春红姑娘搀扶我回去,我喝多了,差点撞到了一个刚进门的客人,那客人生的极为俊俏,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春红姑娘还吃醋了。”

毛骧拿出徐妙仪的男装画像,“是不是此人?”

男子说道:“对对,就是他!此人男生女相,比女人还好看,春红吃醋了,说他肯定是楚馆的小倌或者卖身的戏子,我…我很好奇,就偷偷爬到酒楼旁边的大树上想多看几眼。”

“没想到美人没看成,突然不知从哪里来了几个黑衣人,黑衣人出手狠辣,将店里的伙计和包间看门的侍卫侍女全部割喉杀了,无声无息,我当时吓傻了,不敢出声,黑衣人将门窗关好,我也看不见里面又发生了些什么,然后听见包间里有女子的尖叫喊救命!才知那个门口撞见的俏郎君不是小倌,而是女人呢,那些黑衣人怕是想对女子行不轨之事。”

徐增寿听得脸色煞白,问道:“为何叫救命是行不轨之事?”

男子猥琐一笑,说道:“那女子还高呼非礼呢,还有撕破衣服的声音,那群人已经将侍卫和掌柜灭口,目的是轻薄女子,唉,如此佳人,却不知怜香惜玉。”

朱棣拳头一紧,咯吱作响。徐达脸色煞白,只有道衍禅师双目微合,像是入定了般。徐增寿先沉不住起了,飞起一脚踢向男子,“胡说八道什么!后来呢?”

徐增寿这几个月在徐妙仪孜孜不倦的殴打之下进步神速,这一腿踢得男子都吐血了,男子忙说道:“我当时喝多了,也就听了这两句,然后估计那个女子不堪受辱,听见一声爆响。酒楼被炸榻了,整个楼一片火海,火星都溅到我身上,我吓得赶紧爬下树跑回家了。”

徐增寿问道:“凌晨出的事,怎么现在才来报官?”

男子说道:“当时我喝多了,又吓坏了,腿脚口舌都不利索,今早听说全城戒严,又…又看见你们贴的悬赏告示,赶紧过来报官。几位大人,告示上说提供消息者赏银一百两,我该去找那位大人要钱?”

毛骧使了个眼色,手下立刻堵了男子的嘴拖下去。朱橚已经刨开了尸首的躯体,其中有几人的咽喉处有明显的伤痕,在爆炸之前就死去,从尸首的数量来看,当晚黑衣杀人者似乎已无活口,都死于后来的爆炸和压在坍塌的河楼里活活烧死。

从男子的描述来看,买的里八刺也是受害者,他的心腹被割喉。可是屋里徐妙仪的呼救是怎么回事?买的里八刺那样工于心计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轻薄女子这种事情?再说凭借徐妙仪的强悍,她也不是那种小白兔般遇到危险只知呼救的人啊…

朱棣一拳砸在案几上,冷冷道:“如果是谢再兴案的人要对徐妙仪下手,应该会乘着妙仪落单时行动,而不是把北元世子这种干系到两国关系的重要人物拖进来,导致事情越闹越大,到如今不可收拾的地步。我觉得对方针对的应该是北元世子,妙仪被牵连了。赶紧把北元使者和使团都扣下来,一个都不许离开,逐一审问,此事很可能是他们贼喊捉贼,北元皇室内乱,部落相争,北元世子是个很重要的人物。”

“对对对!“徐增寿赶紧添上一句,说道:”北元内部怎么乱都不要紧,别把我妹妹拖进去,管他世子是死是活,快点救出我妹妹。”

金陵玄天观,来此烧香还愿的秦王/府邓侧妃正焦急等待着,一个人影闪出,邓侧妃又焦又急,说道:“三哥,事情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下药怎么变成了杀人?那个蛮子和小贱人呢?”

来人正是邓铭的三哥邓铤,邓铤在鸡鸣山曾经和徐妙仪比试剑术,惨败而归,颜面全失,心中一直记恨妙仪。邓铤说道:“不要紧,下药的人都死了,唯一一个逃回来复命的也被我灭口,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妹妹不必着急。”

邓铭不耐烦的追问道:“谁问你那些无名小卒是什么下场?蛮子和小贱人跑那去了?本来计划是下药,让北元世子狂性大发,侮辱那个不可一世的徐妙仪。这个小贱人平日端着清高,装什么千金大小姐,不肯帮我接生,害得我受尽生产的折磨,至今身体都没恢复,我定要她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北元世子□□了小贱人,魏国公对这个女儿如视珍宝,怎肯忍得住这口气?还有什么周王燕王什么的也定不饶他,要么弄死,要么弄残,到时候两国撕破脸交战,还谁管和亲王音奴的死活?可是我怎么只听说酒楼爆炸起火,北元世子和小贱人的丑事一点消息都没有?你的人是不是弄错了?”

邓铤劝道:“妹妹,你放心,听内/幕消息说酒楼里捞出十来具焦尸和碎尸,说不定都死在那里了,反正找不到头上。”

邓铭不安的说道:“那万一逃脱了呢?”

邓铤反问道:“如果他们有一个人脱险,为何迟迟不露面求救?”

好像是哦,邓铭觉得有理,但转念一想,说道:“哥哥,当初我们计划是杀了护卫和掌柜,反锁门窗,把他们关在房里做成了□□后,再引一些路人进来旁观,让自命清高的徐小贱人永远抬不起头来了,从此受尽嘲笑侮辱,不敢和我们作对。”

“然后引起两国交恶,让王音奴这个蛮女不敢摆出正妃的架子,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最好将她废掉,立我为正妃。这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可那些爆炸和纵火是怎么回事?难道你的人行动失败,被蛮子和小贱人识破了,被迫杀人灭口?”

“不可能。”邓铤摇头说道:“逃回来的死士说一切按照计划进行的很成功,从房间里传出的小贱人呼救的喊声和衣服撕破的声音来看,确实快要成事了,可不知为何突然发生了爆炸起火,酒楼里堆着很多酒缸,一下子成为了一片火海,只有他侥幸逃出来。”

邓铭蹙眉说道:“不是他们做的,难道是蛮人和小贱人自己炸自己?哥哥,这样就麻烦了,万一他们活着逃走,我们——”

“妹妹!”邓铤打断道:“所有人见证人都灭口了,葡萄酒也是北元使节带到大明的,即使他们两个都活着,也根本查不到我们头上,你不要神经兮兮的,小心露出马脚。回去好好当你的侧妃,我瞧着如果北元世子真的死在大明,北元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两国必有一战,到时候我再想法子弄死王音奴,夺回你正妃的位置,我们邓家的外孙,怎么可能是背负庶出这种不光彩的身份…”

邓铭人傻胆大,提出了除掉心腹大患王音奴和害得她受尽生产之苦徐妙仪的计划雏形。三哥邓铤阴狠毒辣,心思缜密,计划由他完善执行,并将所有参与者都灭口,以绝后患。两人不愧为是亲兄妹,自私冷漠,胆大妄为,将别人的生命和名誉都视为蝼蚁。

徐妙仪和买的里八刺藏在在一处民宅柴房里,天蒙蒙亮时,徐妙仪推了推睡的草垛上的男子,“小八,快起来,天已经亮了,我能听见外面五城兵马司列队巡街的脚步声,我们出去找他们,有五城兵马司的人保护着,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人治我们于死地。”

买的里八刺打着呵欠起来,“好吧,我们回去联手查一查是那个龟孙下的手,妙仪,你我双剑合璧,定战无不胜,我昨晚的提议依然有效,当我的世子妃吧。”

徐妙仪警告的瞪了一眼,“我昨晚的拒绝也依然有效,死了这条心吧。”她急着要去见朱棣,此时他一定着急了吧。

逃难中的买的里八刺依然没有忘记整理仪态,保持风度,他摘下头发里的稻草,亮了亮被撕烂的袖袍,笑道:“你瞧,衣服都撕成这样了,你要对我负责啊!”

徐妙仪懒得理他,推门出去,说道:“你自己撕的,娶左右手当老婆吧,娇妻美妾都齐全了。”

谁知刚踏出柴房门,脚下泥土松动,蓦地一空,徐妙仪掉进了一个深深的地窖!

柴房里买的里八刺笑容凝滞,冷着脸对门外合上地窖机关的高大汉子说道:“我没有下令捉捕她,你为何擅自行动?”

第119章 蒙混过关

门口魁梧的大汉右手捂着胸口鞠躬,行了一个标准的蒙古见面礼节,“世子殿下,微臣接到皇上密令,即刻送世子回国。”

大汉话里的皇上,指的就是北元宣光帝,买的里八刺的父亲。

买的里八刺冷哼道:“哦?父亲终于想起了我这个在南边‘游历’的儿子了?我以为他得了新儿子,就忘了我这个旧儿子。”

大汉说道:“区区庶子而已,岂能和嫡出的世子争辉?皇上看似冷淡,是不想让大明皇帝捏住世子这个把柄不放,其实心中十分牵挂世子,奇太后和权皇后也为了世子日夜忧心。如今皇上身体不适,几个皇叔勾结草原部落,对皇位虎视眈眈,世子的弟弟还是襁褓婴儿。皇上命我不惜一切代价送世子回国,世子回国之后,就立即封您为太子,以稳定储位,弹压不老实的皇叔。”

大汉将一封信件双手递给买的里八刺,“这是皇上写给世子的亲笔信,世子一看便知。”

买的里八刺看完信件,沉默片刻,说道:“我本以为在大明和各种势力拉拢斡旋,争取制造大明内乱,立下大功后光明正大的回去,以洗刷被俘的屈辱。靖江王朱守谦已经上钩了,我们很有可能得逞所愿。可如今情况紧急,我不能亲自给朱守谦助阵。昨晚我密会徐大小姐,有人在使节送给我的酒里下药,恐怕父皇派来的使节被皇叔们收买,在酒里做文章想要害我。”

大汉点点头,“微臣也觉得使节不可信。而且此时燕王已经派人围住四夷馆,将使节扣下,看来不止是我们对使节有疑,连大明也觉察到我们北元内讧了。因世子失踪,曹国公府世子李景隆被锦衣卫带走了,洪武帝冷血无情,他果然狠下心对亲外甥孙下手。”

买的里八刺冷笑道:“最是无情帝王家。朱元璋不是为了寻找我的下落,他八成是因谢再兴案的缘故,疑心亲外甥曹国公李文忠里通外国,起了异心呢,抓李景隆只是开始。”

大汉说道:“世子圣明,利用李景隆这个废物离间君臣,此计果然有奇效。大明将乱,我们大元定能卷土重来,重新成为这片沃土的主人。”

买的里八刺一笑,“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朱元璋没那么好对付的,他手下名将众多,单一个徐达我们就令头疼不已。”

大汉说道:“我们抓了徐达的女儿,她会是一枚很好用的棋子,用来牵制这个大明第一名将。”

买的里八刺摇摇头,“徐妙仪不是寻常世家千金,她狡诈机变不逊于我,每次和她相处,我都有棋逢对手之感。莫要小看了她,她不会甘心做一枚棋子的。”

大汉问道:“世子打算如何安排徐大小姐?”

买的里八刺说道:“现在京城戒严,要安全逃出去,需要暂时委屈一下徐大小姐了,让她美美的睡一觉吧…”

徐妙仪掉进黝黑的地窖里,索性下面铺着柔软的稻草,跌下来并没伤着身体,她抬起头犹如井底之蛙似的看着圆形的天空,瞥见盖上地窖机关的大汉是熟人——承恩伯王金刚,王音奴的二哥!

北元丞相王保保有一弟一妹,二弟脱因帖木儿,小名耐驴,汉名叫做王金刚,去年投降大明,朱元璋为了怀柔最棘手的对手王保保,对王金刚十分优待,先是封了千户,赐给金银田地豪宅,王金刚后来做主将亲妹妹王音奴嫁给二皇子秦王朱樉,朱元璋更加厚待王金刚,封了他为一等承恩伯。

王金刚刚开始投降大明时,不少人觉得他是诈降,但是当他做主同意朱元璋赐婚王音奴和秦王,并且还屡屡写信劝降哥哥王保保和旧日元朝同僚们,大家都以为王金刚是真心投降大明,愿意做大明顺臣。

可是王金刚今日此举,证明他是诈降,以前嫁亲妹也好,劝降北元官员也罢,都只是假象,王金刚在大明厚颜无耻的当叛徒,其实是忍辱负重,接应被俘虏的北元世子买的里八刺而已。

徐妙仪不禁暗中佩服王金刚:此人看似是个贪慕虚荣富贵的傻大个,其实心思深沉缜密,叛徒的伪装欺瞒了所有人,包括多疑的朱元璋。如今阴沟翻船载到他手里,不冤。

地窖一片黑暗,也不知过了多久,买的里八刺打开密室暗门,举着蜡烛,提着食盒进来,“饿了吧,市井吃食粗陋,委屈徐大小姐了,你先垫一垫,等随我回到北元,定奉你为上宾好好招待。”

好女不吃眼前亏,徐妙仪已经饿的快没力气,她吃下两块梅菜肉烧饼,喝了半壶茶水,恢复了精力,微弱的烛光下,脸色阴晴不定:

“昨晚是你建议我们躲在这个柴房,我看只是普通民居,从庭院晾晒的衣服来看,是一对夫妻带着稚儿幼女住在这里,就没起防备之心。加上外面风声鹤唳,敌我难辨,就同意藏身于此,没想到这里是你们北元的暗桩,民居夫妻是北元奸细,在承恩伯手下做事,果然瘦死骆驼比马大,我小看你们了。”

买的里八刺厚着脸皮凑过去坐在徐妙仪身边,“呵呵,我确实存心挑选了这座民居,留下暗号和脱因帖木儿接头。不过我发誓,昨晚下药的绝对是别人做的,我的侍卫侍女都死了,现在全城戒严,都在寻找我们。”

徐妙仪往旁边挪了挪,“滚,离我远一点。”

可惜了,昨晚为了逃出酒楼,她使出了身上所有的防身的兵器,袖箭和佛珠等物也在游水时丢失,她身无长物,无法对付狡诈的买的里八刺。

买的里八刺狡辩道:“对不起,唐突佳人本非我意,可能是昨晚药性未消,我情不自禁——你要做什么?”

徐妙仪反客为主,突然朝着买的里八刺咽喉抓去,买的里八刺早有戒备,灵活的避开了。

突然袭击失败,徐妙仪灵机一动,掩饰的说道“没什么,我就是想提醒你,以后遇到这种下三滥下药的招数,不要总是想着委屈女人当解药,这个借口太烂了。其实春/药的解药就在你自己手里。”

买的里八刺一怔,摊了摊手,“那里有?”

徐妙仪鄙夷的看着他,说道:“男人天生有左手右手两个五姑娘,痒痒挠似的不求人。”

买的里八刺难得脸红了,“你你你!堂堂世家千金,如何说得出这等——这等污言秽语!”

徐妙仪白了他一眼,“我在市井行医十年,在军营当军医两年,男人什么没见过,什么荤段子没听过?不过是教你知道,别总是想用这些小招数调戏我,我不高兴了,你都别想好过。”

调戏不成,反被调戏的买的里八刺没捞着便宜,这个被困的徐妙仪不哭不闹,也不大骂他阴险狡诈,总之不做任何无用的口舌和徒劳挣扎,静静的坐在那里,好像一只伺机而动的孤狼,默默的养精蓄锐,等待时机——和他在大明当质子的表现几乎一模一样。

买的里八刺顿时有种惺惺相惜之感,这样的人,才是值得尊敬的对手,才是他一心想要征服的对手。

徐妙仪不吃这套,强撩计划失败。买的里八刺决定改变策略,施展美男计,俘获对手,他笑容温和,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待会脱因帖木儿要带我们离开,为了以防万一,还请你喝下这杯酒,美美补个眠就出城了。”

看样子不喝就要被灌药,徐妙仪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亮出了杯底。买的里八刺接过空杯,提着食盒敲了敲密室门。

徐妙仪侧身过去,在衣袖的掩饰下吐出了酒水。买的里八剌突然回头笑道:“对付徐大小姐这样的人物,我岂敢掉以轻心?待会有助眠的迷烟送上,以防万一。”

密室门轰然关上,从门缝里涌来带着花香味的烟雾,徐妙仪可以不喝酒,但不能憋着不呼吸,一盏茶时间后,她就被烟雾放倒了…

承恩伯王金刚的马车在聚宝门被五城兵马司的人拦住,前面家丁拿出了名帖,守门的小旗见是伯爵府出行,面上陪着笑脸,却牢牢拦住了去路,说道:“今日戒严,上头命我们逐一搜查,不准敷衍,否则人头落地,还请承恩伯屈尊下马车,我们的人很快就搜完放行。”

承恩伯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招降的这些北元官员中,他是最配合大明的降臣。王金刚人如其名,长的五大三粗,举止却是彬彬有礼,连洪武帝都夸赞他的礼仪,闻言要搜马车,王金刚并不生气,配合的下了马车。

四个兵士上车搜查,看门的小旗问道:“敢问伯爷今日出行所为何事?”

一旁家丁呵斥道:“区区一个小旗,敢质问我家伯爷。”

“不要紧,这位小旗也是奉命行事,莫要为难他。”王金刚说道:“久闻中都凤阳是风水宝地,大明起源于此,本伯爷前几日和皇上说过,想去看看龙兴之地,皇上允过了,看黄历今日利出行,就驱车前往凤阳。”

王金刚身为降臣,自投降之后就深得朱元璋信任,关键在于他十分听话,不仅将亲妹妹送来和亲,写信劝降北元朝臣,而且只要出金陵城,他必然主动先请求朱元璋同意才出门,小心谨慎,所以谁都没有防着他。

士兵搜完马车,连随行的箱笼都打开翻检了,一无所获,小旗命人搬开栅栏放行。马车出了聚宝门,行到金陵郊外的菊花台附近停下,诚意伯打开马车顶上的暗门,买的里八刺抱着还在昏睡的徐妙仪跳下来。

“幸亏是初秋,若是夏天,藏在那么狭小的地方还不得憋死。”买的里八刺松了松筋骨。王金刚递给买的里八刺一套衣服,说道:“换上吧,前面或许还有关卡,不能大意。”

这是一套侍女的服装,买的里八剌祖母和母亲都是绝世大美女,他穿上女装,梳起了双环髻,竖领褙子遮住了喉结,将英气的剑眉剃成了柔和的柳叶眉,看上去就是一个貌美大丫鬟的模样。

眉如远山青黛,唇如红梅初绽。如此容颜,看得王金刚都是一怔,将胭脂收了回去,“看来世子用不上这个了。”

穿上了女装,买的里八刺并不以为耻,反而得意洋洋的照着镜子问道:“我与徐妙仪孰美?”

王金刚显然很了解世子骚包的秉性,说道:“君美甚。”

这时徐妙仪在榻上翻了个身,嘴里发出几句模糊的梦呓。王金刚看了看腰间的西洋怀表,说道:“怕是要醒了,她是我们重要的人质,要好好守着她。”

言罢,王金刚拿出一个药丸用黄酒化开,要喂给徐妙仪。买的里八刺接过药盏,说道:“我亲自来——这是什么药,对身体可有损伤?”

王金刚说道:“不敢伤到徐大小姐,只是让她浑身无力,逃跑不能罢了。”

买的里八剌笑道:“真是好东西啊,可以和玫瑰花在一起,又不用担心被她刺伤。”

“不过。”买的里八剌看着徐妙仪的睡颜,说道:“玫瑰要是没有刺,就不是玫瑰花了…”

第120章 燕王心机

承恩伯王金刚长着张飞的容貌,却藏着一颗诸葛军师的心。

凤阳之行,一路上打着全幅的伯爵仪仗,铜锣开道,排场了得,招摇前行,沿路驿臣县官们纷纷设宴款待迎接,王金刚欣然赴宴,甚少推却,并不赶路。

王金刚宴席上对洪武帝各种歌功颂德,虽然背后不少人鄙视他这个降臣,但也不得不佩服这位伯爵舌灿莲花的功夫,难怪洪武帝会如此宠信他。

王金刚不紧不慢的前进,没有丝毫的疑点,连朱棣都被蒙骗了,没有怀疑到他一路上带着买的里八刺和徐妙仪。

王金刚尚且如此,就更没有人怀疑到邓铭邓铤这对始作俑者头上了!谁会想到邓铭居然因为徐妙仪坚持不肯给她接生这等小事,就记恨在心,想出下药的法子侮辱妙仪,借此想毁掉她一生啊!

邓铤甚至胆大妄为到了借北元世子之手,挑拨大明和北元两国关系的伎俩,视人命和平如粪土,只为逼迫秦王妃王音奴让位,满足兄妹两人的私欲。

两个暗中的凶手都藏得如此之深,并不按常理出牌,结果当然是任凭金陵众人跑断腿都一无所获。

北元世子失踪,使节们在四夷馆撒泼要人,贼喊捉贼,朱棣命人将四夷馆围的水泄不通,整个使团都被扣下。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何况大明和北元目前处于休战状态。使团打不得骂不得,更杀不得,朱棣命人好吃好喝的伺候,使节优厚的待遇不变——唯独不准睡觉!

平均五个燕王府府兵“伺候”一个使节,只要对方闭眼超过一盏茶时间,立马就强行叫醒,各种提神的茶水甚至珍贵的冰块管够,府兵们态度也都很恭敬,使节困的时候,轮流上去帮忙聊天解困,从今日心情如何,想要吃些什么,到你家中老母身体好不好等等。只是几个话题过后,就立马例行问常规问题:

“你来大明真实目的是什么?”

“背后的支持者是谁?”

“北元世子在那里?”

不管对方是否有回应,燕王府府兵们都不厌其烦的问,如此反复循环,刚开始北元使节们以为是儿戏,嗤之以鼻。可到了第三天,已经有使节受不住精神的摧残,开始道出实话了,各种北元宫廷朝野的黑料猛料陈出不穷:

“宣光帝继位后身体不好,已经病了好几场。世子迟迟不归,储位不定,奇太后担心后继无人,为子嗣考虑,挑选易男相的女子进宫。权皇后担心有了其他皇子后,在大明当人质的世子沦为弃子,不满太后的选秀之举,婆媳生了间隙,暗斗不止,大元宫廷血雨腥风…”

“我奉太后密令,试探世子对祖国和黄金家族的忠诚,倘若世子已经屈服大明国力之下,沦为附庸,当顾全大局,断臂求生…”

不愧为把持过大元末年朝政的奇女子,为了延续自己对皇权的控制,不惜牺牲亲孙。

“太后从蒙古卫拉特部落选的女子已经生下皇子,封了嫔位。卫拉特部落首领马哈木给了我两百头牛和一个草场,暗示我来大明除掉世子…不不!不是我!我没那个本事对世子动手,也没有那个胆子,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

关系到军国大事,朱棣将这些都回禀了朱元璋。朱元璋沉吟片刻,说道:“连一个小小的使团都各怀鬼胎,并不同心同德,可见北元朝野上下人心涣散,黄金家族气数已尽。”

朱棣说道:“当场就有使节倒戈投降,说回去带着家眷和亲友一起投大明,连带北元的各种机密情报一并托盘脱出,可见父皇这一年对北元怀柔招降的策略确实有效。他们已经从内部开始乱起来了,不仅是黄金家族,整个北元,包括蒙古部落很快也会土崩瓦解。”

朱元璋点点头,略有欣慰之色,“你做的很好,这些情报对大明至关重要。”

朱元璋夺了朱棣宗人府右宗令的位置给了三皇子,见四儿子无所事事,便暂由他和新成立的锦衣卫一起查北元世子失踪案。

只是如今听到父皇的夸奖,朱棣心中毫无成就感,他担心徐妙仪的安危,但又不好在父皇面前显示出来,只得婉言说道:

“北元世子去年曾经设计绑架了五弟为人质,借此逃出大明,幸而有徐家大小姐相助,五弟才安然无恙。如今徐大小姐和北元世子同时失踪,很可能是被世子绑架了,一来有报复的意思,二来以此为把柄,威胁大明。”

朱元璋摇摇头,说道:“如今下定论尚且还早,买的里八刺不是这等行事鲁莽简单之人。其实如果是世子绑走了徐妙仪倒好说,我们封锁边关,一路上严加搜索,总会找到蛛丝马迹将其寻回,朕担心的连世子也被人绑架甚至谋害,我们白白失去一枚制衡北元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