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皇宫大本堂,朱允炆顺利的通过了宋濂的考校,照例得到了各种赞美。他对这些溢美之辞已经麻木了,再也没有小时候的那种成就感。

朱允炆从读书的大本堂回到东宫,途径早晨和小姨水生他们相遇的池塘,百年桂花树上金光点点,木樨花的清香扑面而来。

他想起常槿回忆小时候和姐姐做糖桂花的趣事,吩咐宫人取了布匹铺在桂花树下,他脱了外袍和鞋子,冷冷吩咐道:“今天的事情谁都不准说出去。”

宫人们知道他说一不二的脾气,一旦违背他的意思,基本死路一条,他比他亲娘吕侧妃还要冷酷无情,纷纷道:“是。”

朱允炆抱着粗壮的树干爬上去,然后双手双腿倒悬在树梢上猛烈摇动,木樨花顺着他的晃动纷纷如雨下,朱允炆习过武艺,但从未这样放肆的爬树玩耍,此刻他像一只猴子般轮流换着树梢摇晃,仰头看着夕阳穿透树叶,将一丝丝的光亮落在他的脸上,好像能射进他幽暗的心底。

朱允炆放声大笑,从未觉得如此畅快,原来当顽童我行我素的感觉如此之爽,鬼知道我这些年都失去多少快乐。

入夜,梦境。

朱允炆再次爬在了池塘边的桂花树上,树下,常槿提着竹篮,跪坐在红色布单上,鬓边是他亲手插戴的秋牡丹,她伸出如玉的双手,将金黄细碎的木樨花一捧捧的装进竹篮里,像画中仙女一样的美而圣洁。

朱允炆吊挂在树梢上,放肆的摇晃着树枝,木樨花和他的笑声一起落下,常槿仰头看着他,清水出芙蓉的面容、如天鹅般修长优美的颈脖、精致的锁骨下,是两座高耸山峰夹道的幽谷…

这是一个完美的梦境,美得朱允炆都不愿醒来,早起时,中衣黏湿的不适也没能影响他的好心情。他冷静换下干爽的中衣,倒是收拾衣服的宫女吓了一跳。

朱允炆冷冷道:“处理干净,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我的母妃。”

宫女慌忙道:“是。”

半个月后,常槿收到了朱允炆送的罐子,打开封盖,糖桂花香甜的气息立刻弥漫了整个书房,将她的身心都包围住了。

闻着熟悉的味道,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压抑着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抱着糖桂花罐子,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姐姐,我的姐姐,你要是不嫁入皇家该多好,每年桂花盛开时,你我姐妹一起做糖桂花,管他什么名利纷争,到最后照样都做了土…”

朱允炆来到母亲寝宫,外面秋雨瑟瑟,纵有宫女举着雨伞,绵密的湿气依然无孔不入的侵入了他的外袍。

朱允炆行礼,“母亲,听说你身子不好,宣了太医诊脉,儿子来看看您。”

和上个月愁容满面,一脸戾气不同,现在的吕侧妃容光焕发,略施脂粉,天气虽不算寒冷,寝宫里早早燃起了熏笼,吕侧妃斜倚在熏笼上,清幽的栀子香从熏笼里溢出,带着盛夏的气息。

朱允炆有些诧异,传闻明明是说母妃身体有恙,为何母妃精神反而更胜从前。

吕侧妃慵懒的朝着儿子招了招手,“过来坐。允炆,我没生病——你又要当哥哥了。”

朱允炆一惊,而后大喜,说道:“恭喜母亲了,父亲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个好消息吧,他一定很高兴。”

有孕时焕发的母性给了女人别样的光辉,吕侧妃看起来青春永驻,时光仿佛在她眉眼间冻住了,她指着堆在屋角的各种赏赐说道:“太子刚刚知道,赐了好多东西,其实我那里缺这些了,再说我这肚子还不满三个月呢,早早说出来不太好,可是太子非要兴师动众的,我也没法子。”

当着儿子的面,吕侧妃露出了宠妃的自得和骄傲,低声道:“你父亲还说,不管是男是女他都喜欢,东宫只要我一个人给他生孩子就够了,这意思分明是说他不愿意续弦娶新太子妃呢。”

朱允炆喜意更甚,“这是第二个好消息,双喜临门,母亲,这一胎居功甚伟啊。”

吕侧妃面有得意之色,“可不是吗,你以后要对这个孩子好一点。”

朱允炆说道:“东宫这些弟弟妹妹,我对那个不好?母亲放心吧。”

“是啊,将来弟弟妹妹都要依仗你呢,你要好好努力表现才是。”吕侧妃看着聪明的儿子,“还是你说的对,皇上皇后要做什么,我无能为力,也插不上手,太子是我唯一能抓住的筹码,只有从太子这里下功夫固宠,我们就有八成胜算了。”

朱允炆说道:“母亲想通了就好。这些日子皇爷爷在御书房召见大臣们谈国事,传召要我在一旁听着,儿子还学着文渊阁大学士们拟圣旨了,受益匪浅。”

吕侧妃闻言狂喜万分,“我的儿!你皇爷爷只要太子在御书房旁听政务的,如今多了一个你,岂不是有将来立你为储之心?!”

朱允炆嘘声道:“母亲莫要一惊一乍,这天下真正得了好处的都不好声张的。民间有句俗语,叫做闷声发大财,话糙理不糙,母亲姑且听之。”

吕侧妃兴奋的双目放光,“好,很好,不管怎样,你离将来的储位又近了一步,接下来,你唯一的阻碍,就是水生了。”

朱允炆的声音骤然变冷,“母亲操之过急了,水生一个奶娃娃,还不造成障碍。”

吕侧妃争锋相对,“怎么不是障碍?他再小也是是嫡出,你再有才华也是庶出,哪怕他是个无能白痴,他也是横在你面前最大的障碍!”

朱允炆说道:“母亲,您答应过我,不会擅自对小姨和水生动手的。”

吕侧妃说道:“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不会食言——这不正找你商量对策嘛。”

朱允炆想也没想,“不行,总之现在不能动手。”

吕侧妃逼问道:“那要等到何时?”

朱允炆被母亲逼到了悬崖,做出了选择:“倘若时机一到,我必定亲自动手,母亲可满意否?”

看着儿子露出桀骜不驯的目光,吕侧妃心里空荡荡的,她明锐的直觉是儿子正在敷衍她,可是她已经操控不了这个儿子的心了。

儿子以前多贴心啊,像个小棉袄,小小年纪就能帮她抵挡风雨,可是现在小棉袄变成了刺猬,戳得她千疮百孔。

一定是有些什么暗中改变了儿子。很好,你非要逼我使出杀手锏,那就别怪我捅破丑事了。

吕侧妃收起了脸上的慈爱,目光和儿子一样冰冷,这时候这对母子看起来太相似了。

吕侧妃递给他一个锦盒,“打开自己看。”

朱允炆打开锦盒,一股似麝非麝的气息冒出来,正是他穿过的中衣。

朱允炆知道他被贴身宫女出卖了,面色铁青,“母妃是什么意思?喜鹊那丫头和您胡说了些什么?”

吕侧妃说道:“你长大了,这是好事。可是你触犯人伦,居然肖想自己的小姨,如此丑事,母妃会替你遮掩。”

朱允炆矢口否认,“母亲,您太异想天开了,喜鹊那丫头为了邀功请赏胡说八道。”

“还想狡辩!”吕侧妃怒道:“人在梦中往往说的是真话。你居然做着那种邪梦!还亲手做什么糖桂花送给常槿。常槿是谁的亲妹子你不知道?若没有太子妃,你的储君之位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障碍,你的人生怎么可能如此艰难?你所有的痛苦和自卑都来自于庶出,你怎么可以暗恋着仇人的妹妹,还要为了她保护仇人的儿子!”

朱允炆大吼到:“住口!您被喜鹊那贱婢欺骗了!”

吕侧妃说道:“知子莫如母,我早就觉察到你对常槿不对劲,只是作为母亲,不敢往最坏方面想,自欺欺人。没想到最坏的往往就是真相。”

朱允炆问道:“母亲,你信那个贱婢,还是信我?”

吕侧妃顿了顿,说道:“我相信我的眼睛和直觉。儿子,知错能改,再大的丑事我也能帮你遮掩过去,你以后听娘的话,不要再护着常槿这个小妖精了,她是敌人,是勾引你迷失堕落的心魔,娘亲自帮你除掉她,放心,不会脏了你的手。”

朱允炆却像看一个魔鬼似的看着亲生母亲,缓缓逼近,直视吕侧妃的眼睛:“不要动她,我警告你,不要动她!”

吕侧妃寸步不让,“你就这样对生你养你的母亲说话?”

朱允炆说道:“不要动她,我就一直是你的贴心长子,我会把你推上梦寐已久的位置,我的私事,你不要管。你若敢动她,我就是你棘手的仇人。”

儿子这样撕破脸的表现,无疑是默认了他对常槿超越人伦的感情。吕侧妃觉得心痛,但更多的是恐惧。

她半生顺遂,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可是她最信任依赖的长子却开始叛逆起来了,做出令人瞠目结舌的举动,她都已经不敢认这个任性冷漠的少年和长子是一个人。

吕侧妃身形摇摇欲坠,双目含着泪光,祈求道:“儿子,母亲永远爱你,支持你,不管你是否把我当仇人,我都不可能把你当仇人对待。我们的利益始终都是一致的,儿子,我们已经和好了不是吗?何必为了一个女人又生分了呢,这不值得啊!”

朱允炆缓缓摇头,“不,母亲,您从来没真正爱过我,没爱过父亲,也没爱过那些亲生的弟弟妹妹们,我们都是你的工具,你想成为大明帝国最尊贵女人的工具而已,为此,你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所以不要说爱这个字好吗?你玷辱了爱,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你我以后依然合作,既然帝后无意将你扶正,那么我才是最能帮你达到目的的人。你可以不爱我,你只需一直支持我就够了。不要窥探你最忠实合作伙伴的*,我的母亲。”

第187章 遗书遇主

东宫母子离心,暗流涌动。二皇子□□最近也不安宁,因为在大明“做客”的北元世子突然上书,说我们的郡主嫁给了你们的亲王,结为秦晋之好,本是件大好事,可是秦王妃和秦王一直分居两处,有违天伦啊。

当初钦天监的人说秦王妃和一双儿女的八字相冲,所以儿女的病不见好,王妃才挪居别处,如今孩子们的病早就好了,身体康健,秦王应该带着儿女们接王妃回府才是。

又道,孝字当先,如今皇上以孝治天下,哪怕王妃回府后,儿女们又病了,也不是王妃离府,而是儿女们迁居别院,以尽孝道才是,哪有让嫡母一直在外独居的道理。

北元世子买的里八刺振振有词,洪武帝这张老脸扛不住了,他日理万机,早就将王音奴迁居八府塘小岛行宫的事情忘记了,这个二儿媳本就是政治联姻,没想到要她给老朱家生下子嗣,所以儿子和儿媳妇分不分居,当老公公的一点都不在乎。

但是小八说的确实有道理,如果一直将王音奴幽禁在八府塘,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再加上洪武帝最近正努力笼络河南王王保保,要对人家亲妹子好一点,所以他下了口谕,命秦王摆开仪仗,亲自迎接王妃回府。

黄俨亲自来传口谕,秦王接旨,说会挑一个良辰吉日迎接王妃回府,还给黄俨塞了打赏的红封。

秦王朱樉亲自送走了黄俨,到了他和邓铭的爱巢灼华院。取了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意,意在赞美邓铭是个“宜家宜室”贤妇。

隔着老远,朱樉就听见“贤妇”邓铭火冒三丈,气得跳脚,“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秦王府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小舅子邓铤正苦口婆心的劝妹子,“稍安勿躁,妹妹先忍耐,其实秦王也不想的,但君命如山,他不得不从,你少耍小性子,派人把正房收拾收拾,再派人去钦天监请一个吉日来,迎接秦王妃回府。千万不要失了礼数,等她回来,你就当菩萨似的供着就成,平日该怎么就怎么样,皇上不会管那么多的。”

还是小舅子懂事,朱樉听了,心下稍有安慰,其实他和邓铭带着一双儿女过着神仙似逍遥日子,也不愿意让秦王妃回来,可老爹发话了,他不敢不从。

邓铭尖利的声音再次响起,“关了大半年没死,她怎么就不肯死呢?听说八府塘湖心岛冤死过一个冷宫妃子,那里戾气重,冤死鬼每晚都出来游荡找替身…”

邓铤捂住妹妹的嘴,“祖宗!我叫你祖宗行了吧!这种话也敢胡说!”

其实邓铭话里的前朝妃子,实际上是以前吴王张士诚女儿永平郡主的传闻,传闻里当然没有指名是早就在苏州城破之日殉国的永平郡主,因为君王霸占柔弱小寡妇这种事情实在有侮皇室的名声。

“呀!”邓铤一声怪叫,夺回了右手,赫然看见大拇指手背上一圈清晰的齿印!

“你…你怎么连亲哥哥都咬啊!”

邓铭哭道:“我憋闷!我委屈!我不甘心!咬你一口又怎么了?你还是不是我亲哥哥了!”

邓铤倒吸一口凉气,“原本以为你嫁人后能收敛一些,没想到越来越被惯坏了!”

邓铭哭道:“秦王就是愿意惯我怎地?你有意见你和他说去呀!”

邓铤无语了,本来他是奉父母之命来劝慰妹子的,没想到妹子会如此彪悍,他愤然拂袖而去。

秦王识相,晓得此时小舅子定很尴尬,便躲到了路旁边的假山后,等小舅子走远了才回房。

果不其然,邓铭咬了亲哥哥都没消气,正要摔百宝阁上的古董摆设,秦王忙跑过去接住了一件宋青瓷梅瓶,“铭儿,别摔了,西厢的稻花稻穗正在歇午觉呢,你吵醒了他们,定要哭闹的。”

还是当丈夫的最了解妻子,邓铭这才住手了,尤气不过,将罗汉床上的弹墨引枕一个个的扔下去,引枕里塞着棉花,落在地上弹了弹,悄无声息。

秦王揽过邓铭的腰,将她强按在罗汉床上坐下,还亲手捧了茶,“今秋的菊花,最最清热降火的。”

邓铭产后一直保持着丰满的身材,没能瘦下来,腰身比秦王还粗,瓜子脸变成了圆脸,兰花指上的肉像小孩子似的鼓胀起来,细腻的皮肤被撑得更加薄透了,连手背都几乎没有细纹,由内而外透着光亮,好像皮肤底下埋着一盏盏灯似的。

这体型媚态,简直是杨玉环重生。何况这个“杨玉环”还为秦王生了一双天赐祥瑞般的儿女。

以前邓铭是窈窕少女时,秦王喜欢在冰湖里嬉戏玩耍犹如掌上飞燕般的女子,现在邓铭发福了,他并不觉得邓铭胖,而是觉得其他女子过于削瘦,邓铭恩宠一点没减,反而更加宠得无法无天了。

邓铭喝了菊花茶,火气似乎消了些,见秦王一副做低伏小的样子,撅着嘴说道:“我刚才咬了哥哥,把他气跑了,你还凑上来触霉头,不赶紧躲着我呀。”

秦王朱樉笑道:“牙咬疼了吗?我看看。”

一听这话,邓铭一颗心软成水,不好意思再对丈夫发脾气了,“都老夫老妻了,还这样说话,牙没咬疼,活生生被你酸倒牙啦。”

秦王和邓铭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恋人,熟悉她的秉性,吃软不吃硬,想要她听话,就先讨她欢心。

秦王见邓铭平息了怨气,马上趁热打铁说道:“父皇下了口谕,我肯定要遵从的。铭儿,你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北元蛮女不过是摆设,只是这摆设关系国家社稷,有时候需要放在家里供着,你

就当是为了朱明江山吧。”

邓铭呸了一声,“我才不要为了江山,我退让是为了你。”

秦王一把揽过邓铭,“还有我们的儿女。”

邓铭说道:“且慢,我退让是有底线的,就让她回来住着,过几天我带着孩子们去别院单过。她毕竟是孩子们的嫡母,每日都要由奶娘们抱过去正房晨昏定省,给她请安,我可不想孩子们总是这样。”

秦王说道:“好,都依你,先忍几日,等天气冷了,你借口孩子们体弱怕冷,搬到温泉山庄里住去。”

邓铭想了想,说道:“一言为定。你去钦天监请一个吉日,使一点手段,尽量把日子安排在后头,

这样我和孩子们就能少和她在同一屋檐下过日子。”

秦王还是那句话,“都依你,依你。”

得到了丈夫的承诺,邓铭方安排管家打扫正房,准备迎接秦王妃回府。

且说秦王妃王音奴在八府塘湖心小筑幽居,不用每天和秦王扮演夫妻,也不用面对邓铭恶毒妒忌的眼神,更不用想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烦心事,湖心小筑这大半年来,居然是王音奴来大明后过的最顺心的日子。

她每日早起早睡,钓鱼看书,和自己下棋,不用装作王妃的端庄,她还重拾了骑射功夫,舞刀弄剑,半年下来,如纸片般瘦弱的身体恢复如初,脸色红润,如枯木般的眼神也有光彩。

说随遇而安也好,得过且过也罢,王音奴最擅长接受现实,反正注定要当一枚棋子,日子每天都再重复,不如过的好点,对自己好一点,每当想到烦心事时,便骑马打猎转移想法,或者干脆跳进水中憋气——她在这个夏天学会了游泳。

本以为她会这样过到老死,或者两国交战时作为牺牲品被赐死,在寒霜第一次降临湖心小筑的这天,她接到了回秦/王府的消息。

从伺候的宫人闲言碎语中,王音奴知道了她能回府,是因北元世子的上书。王音奴并没有觉得惊喜,比起虚情假意的□□,和逢年过节必须进宫朝贺,和周王朱橚见面,客客气气的以叔嫂相称,王音奴更喜欢湖心小筑的自由自在。

可是她身若浮萍,无论飘到那里,喜欢不喜欢,都不是她能决定的。

王音奴觉得世子殿下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把她从这里召唤到□□。世子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他每一步棋都有所图,这次他要我做什么?

王音奴自嘲的看着天空笑了笑:哦,原来我还有利用价值啊,本来以为是一颗弃子了呢。

王音奴背起弓箭,决定最后一次狩猎,湖心小筑的树林里没有猛禽猛兽,有的只是驯养的小鹿和一些野兔山鸡,她追踪一只兔子到了老巢。

狡兔三窟,王音奴掏着兔子洞,兔子没找到,却找到了一只油纸包,打开一看,里头纸张已经潮湿,墨迹有些晕开,不过依然可以清晰的看出字迹娟秀,像是女子所书。

一张张翻看,王音奴眼睛越瞪越大,这居然是以前吴王张士诚女儿永平郡主亲笔所书!

女子自称苏州城破时,郡马跳下城墙殉国,她原本打算在吴王宫*殉情殉国,但被朱元璋的人俘虏,从此软禁在了湖心小筑。

不得已委身于杀父灭国的仇人,她身犹在,心已死,腹中还怀了孽种,她几次想结束生命,可稚子无辜,她不忍心扼杀腹中胎儿。产期将近,她连夜噩梦连连,害怕一尸两命,世间永无人知晓她的下落,故将生平写下,埋在树根处,将来或许遇到有缘人…

王音奴也是郡主身份,见永平郡主字字泣血般的自传,不管这书是否是真的,兔死狐悲,她觉得和这个亡国郡主心有灵犀。

王音奴看着书本的日期,她是皇族的王妃,通晓皇室大大小小的成员生辰出身,按照女子的产期月份,正对应宫里韩妃所出的十四子,辽王朱植。

第188章 步步生疑

买的里八刺为何要耍心机推着王音奴重归大明皇室?其实目的很简单:给情敌燕王朱棣添堵。

只要脑海中想起朱棣和徐妙仪远远的隔着人群含情脉脉相望的场景,小八顿时妒火中烧。要报复徐妙仪嘛,小八有些舍不得,他还想用怀柔手段,试图扳回败局。所以他所有的怒火都对准了朱棣,一心想给朱棣寻不痛快。

但是朱棣向来低调内敛,没有什么把柄和由头,好在朱棣也有软肋,那就是被他保护得天真无邪的亲弟弟——周王朱橚。

朱橚痴迷医学,不贪财好色,也无心权术,几乎和他哥哥朱棣一样,是个无处下嘴的乌龟。唯一致命的弱点,就是他似乎对二嫂王音奴依然念念不忘。

小八邪恶的微笑:很好,但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那我就想法子把王音奴送到你面前吧,说不定能创造奇迹呢。

王音奴的预感如此明锐,世子就是要榨干她最后的利用价值。

清晨,皇宫朱红大门轰然打开,木制车轮碾压着地面薄薄的白霜缓缓前进,车厢里笼着火盆,气氛却比外头的深秋早晨还要冰冷。

秦王朱樉去八府塘湖心小筑亲自迎接王妃,还贴心的扶着王音奴的手上马车,但从登上马车的那一刻开始,秦王就甩开了她的手,拿起一本兵书,根本都懒得看她。

王音奴穿着朝贺的大红礼服,头戴嵌宝点翠的七翟冠,像个漂亮的木偶娃娃似的,端庄的坐在车厢另一边。

秦王不理她,她也懒得开口,一心想着前日在兔子窝里挖到的永安郡主遗书。传闻中的冷宫弃妃其实是东吴郡主,论理,这属于皇家丑闻,她不该过问的,可是她和遗书主人相似的悲惨命运,使得她对这位神秘的永安郡主升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只是遗书里很多细节语焉不详,包括郡主产子后的去向也不明,王音奴暗想,这位永安郡主去了那里?儿子抱给了韩妃抚养,她会思恋这个有一半仇人骨血的儿子吗…

王音奴神魂出窍,思虑所致,不由得长叹出声。一旁读兵书的秦王听了,还以为她故意和自己搭话呢,目光依然微丝不动的看着兵书,冷冷回应道:“别以为我接你回来,以后就有什么不同。好好当你的秦王妃,我和邓侧妃还有孩子们到了冬天就去温泉行宫小住了。”

王音奴从思绪中醒来,哑然失笑:“王爷放心,只要王爷在外头给我留些体面,别动不动就给我一耳光,我就不会出来碍你们的眼。”

上一次就是在马车里失态,打了王音奴一耳光,虽然后来王音奴识相,推脱染病,半路返回王府,避免在帝后面前丢脸,但是敏锐的马皇后似乎嗅出了什么不对劲,对秦王旁敲侧击过,还宣了邓铭的母亲卫国公夫人进宫,从此以后,秦王就不敢明面对王音奴施暴了。

有的只是不理不睬的冷暴力而已。

秦王说道:“你识相就好,以后除了进宫朝贺,皇室祭祀,还有例行给父皇母后请安,你我都不用相见。”

王音奴说道:“大善。”

奇怪,这个女人在湖心小筑关了大半年,居然转了性子。秦王有些惊讶,他放下兵书,开始首次正眼瞧着自家的王妃。

只是短短一瞥,便有惊艳之色。

以前削瘦的如一盏见风就倒的美人灯,现在面色红润,双颊微丰,不用施脂粉就有自然的好气色,穿着宽大繁琐的大红亲王妃朝服,从里衣到最外面的霞帔足足有十几层的衣服,以前她瘦弱的身躯几乎要被沉重的朝服压弯似的。

现在却身姿如松,挺直的腰背和高耸的胸脯撑起了袍服,整个人焕然一新,她似乎超脱了北元郡主和大明王妃矛盾的双重身份,展现了一个真实的自己,不是郡主,不是王妃,而是王音奴本身。

这样的王音奴,倒使得秦王眼前一亮,并没有再口出讽刺之语。连进宫给马皇后请安,皇后还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一番,“二郎,接你媳妇回府,你们两口子好好过日子。”

秦王当然忙不迭的应允。

今日是十五的正日子,除了秦王夫妇,其他皇子公主们也纷纷进宫给帝后请安,周王自然也在其中,他远远看见王音奴的模样,用尽了所有的涵养,才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客客气气叫了声二嫂便远离了她,和有孕的怀庆公主说些安胎养身之语。

“…孕妇不可贪食,不可多吃,每日勤出去走动,秋冬屋子里也别烧太多的炭盆,银霜炭虽没有烟火气,但久燃了胸口憋闷,对胎儿不好的。”

怀庆公主点点头,“五哥说的我都记下来,和徐妙仪说的差不多嘛。妙仪还说若冬天外头湿滑,不便走路,就要我去温泉池游泳呢,这样不伤膝盖,还能保持身材窈窕,腰腿有力气,到时候生也容易。”

朱橚看着怀庆公主幸福的笑容,心里很不是滋味,王音奴此生应该没有什么机会当一个真正的母亲了,心中滴血,面上依然保持着微笑,说道:“徐妙仪是我学医的启蒙老师,我和她的话当然相似了,早知道你请动了这尊大佛,我何必和你唠叨这么多。”

怀庆公主笑道:“是王宁亲自请她来公主府的,和我聊了一整天。不过我们这些孕妇就是多疑多思,就怕那里出问题。你是我五哥嘛,又懂医术,我和你见面,当然又要问一遍这些琐事了。你说一次,我就听一次,不会嫌你唠叨的。”

怀庆公主是宠妃之女,生来无忧无虑,天真活泼,下嫁给了驸马王宁,大明建国伊始,皇族基本只和贵族高官联姻,若论出身,皇室这些驸马中,只有王宁出身平民,家世最薄,其他公主都下嫁豪门。

不过论夫妻恩爱,王宁和怀庆公主蜜里调油,不刻意奉承讨好公主,也不仗着自己是驸马就仗势欺人,练兵值勤时依然兢兢业业,很得洪武帝的看重,几乎是他最喜欢的女婿了。

王宁和徐妙仪以前是街坊领居,两人曾经一起参加北伐军,交情非同一般,王宁首次当父亲,挂心

妻子,他开口请徐妙仪帮忙,徐妙仪很为王宁高兴,当然欣然前往。

怀庆公主初为人母,马皇后也很高兴,赐了许多补品,怀庆公主笑嘻嘻的说道:“哎哟哟,前日赐的那些就足够了,女儿不敢吃太多,怕吃成个胖子,再也瘦不回来了。”

怀庆公主向来大大咧咧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口无遮拦,此话一出,皇室众人皆笑,唯有秦王觉得公主是在暗讽邓铭产后发福,心下不悦,没跟着众人一起笑。

暗想幸好这种场合里,邓铭这种亲王侧妃没资格参加,否则回去定气的大哭一场。

其实怀庆公主和风霁月的性格,不可能为难一个侧妃,秦王多心了。怀庆公主见大半年不见的王音奴容光焕发,明艳不可方物,女人都是爱美的,心中起了亲近之意,就拉着她说话,“二嫂好美啊,你用的是什么宫粉胭脂?擦在脸上都瞧不出来。”

王音奴笑道:“我没用什么胭脂水粉,其实一日三餐两顿点心吃好了,晚上睡好了,少虑少思,慢慢将养着,气色自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