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此时徐妙仪心情也不好:这次只有两位兄长相迎,父亲没有出现。父亲思恋她这个大女儿,昨晚知道自己当外公了,肯定很高兴。况且父亲地位虽高,但一生为人都小心谨慎,遵守君臣之礼,从不敢触犯雷池一步,怎么可能失礼呢?于情于理,父亲都会出来亲迎,除非…

徐达在书房等候,已经是阳春三月,书房的窗户大开,早晨的阳光放肆的闯将进来,端坐在罗汉床

上的徐达凝视着大红襁褓里熟睡的胖炽,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徐妙仪偎依在徐达身边,父亲灰败的脸色和胖炽充满生机的脸形成鲜明的对比,徐妙仪当过大夫,见过无数病人,她深知这意味着什么,脸上笑容依旧,心头却越来越冷:朱棣和哥哥并没有存心骗自己,因为父亲是个要强的人,他不容许自己在女婿和儿子们面前有片刻的柔弱,所以他一直硬撑着…骗过了所有人。

胖炽醒了,见到须发斑白的外公,更加惧怕,挥舞着胖手、瞪着胖腿哇哇大哭,徐达乐不可支的亲着胖炽的脸颊,“哭声响亮,要快把屋顶掀开了,是个强壮的孩子。给你,快快哄哄他,这哭声听得怪疼人的。”

“他平日吃了睡,睡了吃,很少哭,这会子可能是尿了。”徐妙仪打开襁褓,一股异味散开,徐妙仪赶紧将襁褓交给朱棣,“报给奶娘洗一洗,换上干净衣服,再抱着去花园转转,他很喜欢看外面的花红柳绿,你陪他多玩几次,慢慢就熟悉了。”

打发走了丈夫,书房只剩下父女二人,徐妙仪关上窗户,“父亲受伤了,吹不得风,那些伺候的丫鬟真不上心。”

徐达说道:“我并无大碍,修养几日就好了。”

没有他人在,徐妙仪也不用给父亲留面子了,既心疼,又生气的质问道:“您骗的了别人,骗不过我,给我看看伤口。”

徐达一僵,说道:“没事,你想太多了。”

徐妙仪冷了脸,“父亲,您再这样,我就抱着胖炽回燕王府了。我们父女之间好容易敞开心扉,现在您又骗我,真没意思。”

徐达踌躇片刻,叹道:“也罢也罢,你学过医,帮为父看看吧。”

徐达趴在罗汉床上,徐妙仪洗净双手,解开父亲的上衣,露出脊背,剪开腰间缠裹的纱布,清理敷在伤口上的药膏,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父亲伤在脊椎,而且伤口深可见骨!

其实徐妙仪当过两年军医,见过很多比这更严重的伤口,她举起厉斧截断的残肢都有千百个,对着满地的烂肠破肚都能咽下饭食,可是看见父亲的背疮,她却吓得后退了两步。

徐达安慰女儿:“不要紧,已经不觉得有多疼了。”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徐妙仪下巴微微颤抖,曲肘擦干泪水,用尽全力才找回了以前的状态,检查伤口,敷药包扎,给父亲穿好衣服,盖上薄被,叮嘱道:“以后尽量趴睡,不要牵连伤口,不要久坐,更不能久站。伤口愈合之前,不要骑马,不要舞刀弄剑,更不能穿着盔甲,不要——”

“妙仪。”徐达打断了女儿,“随军的太医也是这样说的,不过当时战势驱紧,我怕动摇军心,强令保密,军中都以为我并无大碍。”

徐妙仪问道:“那皇上应该知道把,知道了还让你喝酒?真是——”

眼瞅着女儿要发脾气,徐达忙说道:“皇上也不知道,随军太医答应我,只能凯旋之后才能秘奏给皇上。你放心,虽然隐瞒了病情,但是太医是对症下药,日夜贴身照顾,并无疏忽。”

徐妙仪焦躁不安,“这个病需要静养!不是内服外敷就能治愈的!您都伤了脊椎,还在骑马打仗,简直不要命了啊!马上就是夏天了,背疮更难愈合,您很可能就——就…反正你以后就照着我说的做,不能出半点差池!”

“不!”徐达强撑着坐起来,腰间剧痛,黄豆大的冷汗如雨般落下,徐妙仪赶紧扶着在父亲侧躺,在背后塞了柔软的引枕。

一阵疼痛过后,徐达缓缓说道:“我是将军,将军最好的结果是战死沙场,而不是像个废物似的躺在床上等死,不能骑马,不能舞刀弄剑,不能坐,不能站着,那我是什么?我的尊严何在?我戎马一生,不是为了当一个废物!”

徐妙仪和父亲都是直脾气,立刻反驳道:“若如父亲所言,这世上所有的残疾人都不配活着,都应该去死不成?我在北伐军当了两年军医,砍了千条腐臭的伤手伤腿,他们为国牺牲了那么多,侥幸保了性命,您一直厚待这些人,为他们争取各种贴补,帮他们重新找回生命的价值,可是您现在所想,其实希望他们都去死!真没想到你是这样虚伪、冷酷的将军!”

徐达说道:“不!他们和我不同,他们大多是家庭的顶梁柱,他们若死了,孤儿寡母生活艰难,他们活着,尚有朝廷俸禄可领,家人还能免去赋税徭役。而我…你们都大了,凭着魏国公世袭罔替的爵位和皇上的恩宠,你们都会过的很好。”

徐妙仪说道:“可是人活着,并不只是为了吃穿而已啊,家人的生命和健康更重要。”

徐达缓缓摇头,“不,对于我们而言,更多事情是不同的。其实你不用瞒我,太医已经和我说过了,伤到了这个地步,又不能及时修养,后果很严重,最坏是速死,最好的结果,无非是熬过一年,将来腰部以下会失去知觉,大小便失禁,像个小婴儿似的需要人更换尿布,然后上半身慢慢萎缩,干枯,反应迟钝,变成只会喘气的行尸走肉——”

“不会的!”徐妙仪觉得自己太过激动,稍作平静后,柔声安慰父亲,“您会得到最好医治和照顾,谁都不会嫌弃您,笑话您,您一生的功绩,即使过了千年,也依然被世人敬佩。父亲,我们父女缺失了十年,没关系,以后我一直陪在您身边,把失去的时光补回来。还有炽儿,您的外孙子,难道您不想亲眼见他长大,结婚生子吗?”

提到外孙,徐达眼睛一亮,“我当然想了,只是…我希望他将来想起外公时,是史书里的那个常胜将军,大明开国功臣,而不是瘫痪在床,腐臭呆滞的老人。”

“妙仪啊,我的自尊不容许苟活。父亲希望当你的靠山,而不是当你的负担,如今你也为人母了,你应该懂父亲的心。以后为了炽儿,为了你的孩子们,你会和父亲做出同样的选择。”

徐妙仪哭道:“我不懂!我只知道您为了自己的私心,忍心再次抛开我。好容易重拾的父女情,您就这样说不要就不要了!我鄙视您!您是个胆小鬼!”

“妙仪啊妙仪。”徐达伸出粗粝的手,擦去女儿的眼泪,“我现在明白了,五年前,为何常遇春走的那么突然。”

徐妙仪一怔,“开平王常遇春?他…他当年病死柳河川,伤在…”

徐妙仪不忍说下去。当年常遇春死时才四十岁,是大明开国功臣里年纪最轻,却最早去世的大将。

徐达淡淡道:“常遇春和我一样,伤在脊背,因背疮而死。当时军报上说常遇春受伤后并无大碍,继续行军作战,谁也没想到他会死。我当时很悲痛,相信了这个说辞,并没有注意皇上居然没有重罚随军的太医和军医,其实…常遇春应该受了重伤,但一直隐瞒了病情,带伤作战,一鼓作气取得大胜,那时候已经神仙都难救他了,固匆匆病逝。”

徐妙仪很是震惊,父亲说的有道理,当时王宁就在常遇春帐下,他怀疑过常遇春之死,甚至想过要徐妙仪开棺验尸,但当时徐妙仪以为王宁被卷入东宫嫡庶之争,太子妃常氏和侧妃吕氏之间的宫斗,所以立刻打消了王宁的念头,命他搬出开平王府,不要陷进宫斗难以脱身。

现在仔细想想,常遇春这种大将,而且是事关重要的北伐,吕氏不可能、也没有本事使用下作手段害常遇春。唯一的合理解释,就是父亲徐达推测的那样:其实常遇春受了重伤,为了避免动摇军心,一直密报不发,强撑着战斗,只有皇上知道真相。

徐达叹道:“按照皇上的脾气,应该严惩随军太医,轻则流放,重则杖毙,可是那一次只是削职罚俸了事。这次北伐回来,我原本以为会和常遇春一样,病死在凯旋的归途中,但是老天怜悯,让我活着见到了外孙,我已经很满足了。妙仪,既然不能马革裹尸还,那我宁可站着死,不能躺着活。”

作者有话要说:11月11日11点准时更新,今天太后生日啦,我要陪着亲妈逛街血拼吃饭,迟到了。

购物节不剁手的秘诀:码字,起码码字写文的时候需要双手,没闲功夫清空购物车。

第226章 荣极一时

朱棣抱着胖炽在瞻园的花园里游玩,两个小舅子陪着游园,外头春景正好,柳如丝,风如片,润湿的,充满花香的气息沁人心脾,和西北似乎永远都停不下的风沙是天壤之别。

征战沙场,挨刀枪,吃风沙,可不就是为了后代有安逸日子过么?怀中的胖炽被鸟语惊醒了,他果然喜欢花红柳绿的世界,并没有哭泣,睁开黑漆漆的眼睛好奇的四处张望,朱棣小心翼翼的将儿子竖抱起来,视野更加开阔了。

胖炽还没满百岁,脖子不够硬实,看了一会就累了,肥肥的下巴搁在朱棣宽阔的肩膀上,嘴里像只螃蟹似的吐着细密的泡泡,煞是可爱。

两个舅舅在后面逗弄着,胖炽的笑声惊飞鸟雀,徐增寿看见小外甥手痒痒,“燕王殿下,这小子很重,换着我抱一会吧。”

朱棣舍不得放手,“不打紧,沙场上的重甲都超过五十斤,我经常穿几天都不用解甲,早就习惯了。”

三个半男人(胖炽算半个)游到一半,瞻园大管家急匆匆赶过来说道:“天使带着圣旨来了,现在车驾刚入徐府街。”

魏国公世子徐辉祖忙说道:“打开大门,红毯铺地,摆上香案,准备接旨。父亲那里告知了没有?”

大管家迟疑片刻,说道:“我先去告诉的国公爷,国公爷正要换上朝服接旨,但是被燕王妃按下了,说国公爷身体不适,要世子代为接旨。”

徐辉祖问道:“父亲同意了?”

大管家说道:“刚开始不同意的,后来燕王妃说了些什么,国公爷就要我按照王妃说的做,一切听世子您的安排。”

三人心里都隐隐有些不安,徐妙仪脾气火爆,但不是那种刁蛮任性不讲道理的,她不让父亲出来接旨,一定有她的道理…

朱棣对两个小舅子说道:“你们先去接旨,我去看看王妃和岳父大人。”

天使传旨,徐增寿穿上魏国公世子的朝服,带着弟弟妹妹们在香案前接旨,天使先下圣旨,是皇上赐给魏国公金银、宝钞、布帛、田地的封赏,并且恩荫赐给了徐达二儿子徐增寿一个世袭锦衣卫千户的官职。

从此以后,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徐增寿再也不是白身,而是朝廷四品武官了,而且子子孙孙都吃朝廷俸禄。

天使读完圣旨,徐增寿领着家人三次跪拜接旨,要将圣旨供到徐家祠堂,以慰徐家祖先。可是天使却笑了笑,说道:“魏国公世子且慢,还有两道圣旨未接。徐家次女妙清接旨!”

二小姐徐妙清一愣,随即平静下来,慢慢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跪在蒲团上:“臣女在。”

天使展开圣旨,读到:“朕与徐卿布衣之交,古君臣相契者,率为婚姻。徐卿次女妙清,温良敦厚,恭谨端敏,与朕十三子朱桂配配焉,择日成婚。钦此。”

徐妙清和家人再次三拜接旨。

徐家居然出了两个王妃,这份恩宠恐怕可以和出了太子妃的开平王常家并肩了。

岂料两道圣旨后,天使又展开了第三道圣旨:“徐家三小姐妙溪接旨!”

三小姐徐妙溪正在屏风后面替二姐高兴,冷不防听到自己的名字,一时呆住了。四小姐徐妙锦掐了一记胳膊,“三姐,赶紧接旨啊,莫让天使久等了。”

徐妙溪整了整衣裙,走到屏风前跪接圣旨。

天使念道:“徐卿三女妙溪,柔嘉娴淑,静容婉柔,与朕二十二子朱楹配焉,择日成婚。钦此。”

一门三王妃?这下连胸有城府的魏国公世子徐辉祖都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份恩宠,已经超过了

开平王府常家。

徐家人第三次接旨谢恩,这个消息很快传了出去,一时间轰动朝野。

而书房里的朱棣看到暴怒而又悲伤的妻子,闻到浓烈的药膏味,隐隐猜出了岳父大人重伤的真相,他将胖炽交给了奶娘,屏退众人,“岳父大人,这一次北伐已经胜了,您不要继续强撑,好好休养,等恢复了身体,将来还有机会继续北伐,来日方长,您莫要着急。”

同为军人,朱棣很理解岳父隐瞒病情、甚至存心消极对待治疗的选择;但作为亲人,朱棣也希望徐达能够长寿,多活些时日。莫要在父女刚刚和好就再次被迫分离,这一次阴阳两隔,无法逆转了。

悲痛之下,徐妙仪有些迁怒丈夫,“父亲,您要是去了,女儿将来能依仗谁?万一燕王欺负我呢?”

朱棣沉默,并不辩驳。

徐达对着朱棣点点头,“燕王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是个可靠稳重的男人。”

朱棣顿时很感动,原来总是看他不顺眼的岳父大人内心对自己其实是认同的。

徐妙仪又说道:“好吧,即使燕王一直对我好,但是政敌李善长呢?还有将来我们去北平就藩,直接面对北元的铁甲骑兵,东北还有女真虎视眈眈,还有不停翻脸摇摆、敌友不明的高丽国,大明二十几个藩王,燕地最为险要,万一我和燕王扛不住这些压力呢?您不帮帮我们,帮帮炽儿吗?您怎么就那么狠心,撒手不敢了呢?您真是个懦夫!懦夫!”

徐妙仪的刀子嘴句句伤人,也伤己,她像个孩子似的撒泼,撒娇,什么王妃端庄,识大体统统抛开,只祈求父亲满足自己心愿。

“妙仪,坐在父亲身边。”徐达对着女儿招招手,无论徐妙仪如何发脾气,尖酸刻薄的讽刺,他都保持平静。

徐妙仪别过脸,“我不!”

徐达看了看女婿,岳父大人和元帅的双重权威下,朱棣拉着妻子,一起坐在了徐达身边。

徐达一左一右将女儿女婿的手合在一起,四个手掌合在一起,“人生何其短,匆匆几十载,谁也别想长生。我与常遇春一起在凤阳乡下长大,一起熬过饥荒,一起投靠皇上加入红巾军,一起在沙场上成长,成名,都在名声鼎盛时患了背疮,这是我们的宿命,这个宿命也没什么不好,将军为保家护国而亡,我很满足了。”

朱棣觉察到岳父是在说遗言的样子,忙阻止道:“天下名医何其多,岳父大人莫要如此悲观。我会好好照顾妙仪和炽儿,但我始终顶替不了一个父亲和外公的位置啊。”

徐达摇摇头,“最近总是梦到常遇春,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你和妙仪闯过了无数难关。燕地险恶,我坚信你们有能力应付未来的挑战,都是成家立业有孩子的大人了,再难,能难得过我、常遇春,还有皇上年轻时刚刚起兵的时候?那时候我们连肚子都吃不饱呢。”

这时大管家将三道圣旨的消息传到了书房,如此恩宠,徐达有些意外,以后说道:“我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不能进宫,要世子和二郎代为谢恩吧。”

大管家应下。

徐达对女儿女婿说道:“看来太医已经向皇上禀告了我的病情,故有如此厚赐。妙仪,你两个妹妹前后脚嫁入皇室,钦天监会很快定下婚期,你们姐妹三个以后即是姐妹,也是妯娌,互相照应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徐达自知大限将至,和子女们有说不完的话,中午喝了药,为了缓解背痛,药中有助眠的效用,徐达昏昏睡去,醒来时,窗外亦然晚霞漫天,七色云彩在西天翻滚,变幻莫测,窗边有一个人负手而立,静静的看着晚霞。

“皇上!”徐达认出了这个穿着半旧玄色棉布道袍的人正是洪武帝,挣扎着要起来行礼。

“免礼平身。我微服私访来见你,不要多礼了。”洪武帝扶着徐达坐起,递过汤药,“你女儿亲手熬好送来的,我见你睡的香甜,就没叫醒你,现在凉了,怕是有些苦。”

徐达双手捧过汤药,一饮而尽,“多谢皇上恩赐。”

洪武帝又亲手倒了香茶给徐达漱口去苦,说道:“好好养伤,其他的不必多想了。两个女儿出嫁,宗人府会来操持。朱桂和朱楹这两个儿子还算出息,定不辱没你的女儿们。”

徐达赶紧说道:“女儿嫁入皇室,是她们的福气。”

洪武帝叹道:“你啊,和当年常遇春简直两个性格,当年我向常遇春求娶他的长女为太子妃,他还嫌弃太子文弱,保护不了他的女儿,后来太子没日没夜的学会了骑术,还舞了一趟中看不中用的剑法,常遇春这才点头答应了。”

当年洪武帝还自称吴王,太子是世子,常遇春并不太顾及君臣礼仪。

似乎提起常遇春,隔阂已久的君臣二人才能找到往昔兄弟相称,同生共死的热血岁月。

徐达恭敬的眼神有了一丝暖意,“常遇春是性情中人,人生四十载都不曾变过。”

洪武帝长叹,“可惜柳河之川,失我长城之将。如今你也得了背疮,朕越来越孤单了。”

徐达说道:“皇上有大明基业相守,永远都不会孤单的。”

洪武帝看着徐达,半晌,说道:“你变了,朕也变了,唯有常遇春从未变过。”

作者有话要说:燕王妃,代王妃,安王妃,一门三妃。

第227章 将星坠落

徐达说道:“臣为大明鞠躬尽瘁,对皇上的忠心永远不会变。年华易逝,生老病死。现在该轮到年轻人大展宏图了,北元依然很强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依老臣看,至少需六次北伐才能彻底打垮他们,老臣完成了三次北伐,以后北伐军要年轻一辈冲锋陷阵。”

朱元璋拍了拍徐达的肩膀,“爱卿,据锦衣卫的线报,北元的国柱王保保这次兵败后也重伤不起,隐瞒了病情,他无法再上沙场了。”

徐达有些意外,眼神几次变幻,最终平静下来了,“哦,臣和王保保真是命中的宿敌,上一次交锋,都是人生最后一战。能够为皇上解决这个心腹大患,臣终于不辱使命。”

朱元璋长叹一声,“你啊,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精忠报国,不为自己和家人想想?好好保重身体,颐养天年。”

徐达摇摇头,“皇上,太医说臣的背疮几乎和常遇春一模一样,我不奢望什么了,只想有尊严的死去。至于家人…长子徐辉祖是将才,将来顶替我,继续为皇上效力;小儿子徐增寿不成器,好在心底善良不惹事,皇上授予他世袭锦衣卫千户之职,将来可保富贵;女儿们都听话懂事,不用我操心,唯有…”

徐达挣扎着站起来,对洪武帝跪拜,“唯有大女儿妙仪性子太倔,求皇上多担待。”

这一次触动了患处,腰间像是挨了一刀,几欲折断,徐达脸色苍白如纸。

洪武帝大怒,“她已经是朕的四儿媳妇,还为皇家生下子嗣,纵使有些脾气,朕还能容不她?你

啊,你是小心谨慎过头了,还是不相信朕?还不快起来!”

徐达很希望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但故去的太子妃常氏是常遇春嫡长女,东宫却依然出现了嫡弱庶强的局面,由侧妃吕氏执掌东宫,西风完全压倒东风。

君心难测,徐达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徐达坚持跪拜的姿势,“求皇上答应老臣,将来若妙仪犯浑,说错话,做错事,求皇上网开一面,放她一条生路,这是老臣唯一的请求。”

这明摆着是不相信洪武帝的承诺了。

洪武帝气得胡子都发抖了,“好,朕答应你,朕赐给妙仪一纸赦书,免她一死,但谋逆除外。”

洪武帝当即写了赦书,盖上玉印,递给徐达。

徐达如获珍宝,双手接过,磕头说道:“多谢皇上开恩!”

洪武帝余气未消,不耐烦的摆了摆手,“现在可以起来了吧。”

徐达单膝慢慢站起来,此时腰间疼的失去知觉,顿时失控倒地,幸好洪武帝反应快,一把扶住了徐达,架着他的肩膀,洪武帝才发现冷汗已经浸透了这个老将的衣服,可见方才徐达多么痛苦。

怒气全消。洪武帝慢慢将徐达扶到榻上坐下,“朕去宣太医给你看看伤口。”

徐达摇头,“皇上,觉得疼是好事,起码还有知觉在,老臣不至于半身不遂。太医开的那些药固然能缓解疼痛,但是臣总是昏昏沉沉的,头脑不清醒。”

洪武帝面有懊悔之色,“若早知道如此严重,朕昨晚不应该让你喝那么多酒。”

徐达一笑,居然调皮朝着洪武帝眨了眨眼睛,打开夹层暗格,里面居然有一个酒葫芦!

徐达抱着酒葫芦喝了一口,满足的喟叹道:“这才是最好的药,它支撑着重伤的老臣完成了这次北伐。”

徐达将酒葫芦放回暗格,又用香茶漱口,“免得被妙仪发现,又一顿争吵。这孩子脾气随我,好胜,固执。”

洪武帝看着爱女心切的徐达,都为人父,都是盖世英雄,洪武帝很理解徐达的做法,君臣之间积年已久的隔阂依然在,但客套和疏远仿佛在那一刻暂时消失了。

洪武帝主动提起了他们一直刻意回避的往事,“当年…朕杀谢再兴一家,是有些心急了。”

徐达很震惊,“皇上…”

说什么好呢?难道说皇上您杀得对,无须自责?还是说皇上您真的冤杀了谢再兴,为此您要下罪己诏昭告天下?

如果说徐达当年真的不解皇上非要灭谢家全族,不给任何辩驳的机会,那么在几个月后连襟朱文正也爆出谋反大案,搜出什么龙袍之类的,徐达就隐隐猜出了因果!

翁婿三人都执掌兵权,而且三人都在军中的威望都极高,皇上深为忌惮。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洪武帝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然而,此事哪怕只是隔着一层窗户纸,徐达也不能戳破,因为一旦戳破了,会被洪武帝视为背叛,徐家的末日也就到了。

且正因为窗户纸太薄弱,徐达担心女儿妙仪将来不知分寸,戳破了窗户纸,触怒龙鳞,因此忍着剧痛为女儿求下一纸赦免保命。

这是一个当父亲的给女儿最后的保护。

徐达最终说道:“往事不可追,谁都无法回到过去。但是燕王和燕王妃在西北边关差点被人刺杀灭口是不可否认的事事。都是为人父,臣相信皇上的护犊之心,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君臣多年,徐达知道洪武帝最忌讳的是谋逆,然而李善长十分狡猾,他的所作所为目的不是谋反,所以要触动洪武帝,就必须用燕王的安危。

李善长百般算计,最后棋差一招,太心急了,居然要将燕王也灭口,按照徐达对洪武帝的了解,这位君王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伤害自己子嗣的人。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等洪武帝找到时机将李善长的朝中势力连根拔起,那么李善长的末日就到了。

除掉李善长,女儿徐妙仪才会真正安全。然而徐达的身体已经熬不到那天了,他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让洪武帝提防凤阳养老的李善长。

洪武帝果然听进去了,“你放心,朕若连自己的儿子和儿媳都保护不了,还当什么皇上,安心养病吧。”

洪武帝打开暗格,将徐达私藏的酒葫芦取走,晃了晃,“朕没收了,以后不准再喝。”

已到了掌灯时,洪武帝和徐达一起用晚饭,徐达病中没有胃口,喝了些米粥,吃些容易克化的鹅脯肉,这个鹅脯肉色如胭脂,蒸的酥烂,入口即化,洪武帝以为徐达爱吃鹅肉,因为回宫之后,时常赐一些鹅肉菜肴送到魏国公府。

初夏时节,徐家两个女儿都在六月嫁入皇室,二小姐徐妙清封代王妃,三小姐徐妙溪为安王妃。

一门三王妃,徐家荣极一时。

盛夏时节,徐达背疮病重加重,已经不能站立行走了,洪武帝将鸡鸣山一座行宫赐给徐达避暑疗养,徐妙仪带着儿子陪伴在父亲身边。

徐达坐在特制的轮椅上,由女儿推着在行宫里散步,鸡鸣山在盛夏七月也格外凉爽,池塘水榭里,朱棣抱着半岁的儿子在湖水里游泳,胖炽年纪虽小,水性很好,胖胳膊胖腿在水里翻滚,像一只青蛙似的扑腾,光头浮在碧绿的湖水上,见外公来了,胖炽咧嘴一笑,露出新长出来的一对乳牙。

徐达笑了,对着孙子拍拍手,“过来,让外公抱抱。”

胖炽只穿着红布兜兜,光着屁屁坐在外公膝盖上吃奶糕,虽然只有一对门牙,倒也不妨碍他的好胃口。

徐达宠溺的看着外孙的吃相,胖炽吃完了开始舔手指头,徐达见徐妙仪和朱棣远远在凉亭里说话,乘其不备,偷偷又给了外孙一块奶糕。

凉亭里,朱棣说道:“岳父又偷着给炽儿吃东西了,他太重啦,我担心这样惯下去,将来要吃成了大胖子。”

徐妙仪叹道:“那没办法,父亲他…也没多少机会疼外孙了。后天五弟大婚,天气太热,孩子容易中暑生病,就让炽儿在行宫陪着父亲,我们两个下山观礼便是。对了,五弟他…是个性情中人,不会做出什么当众悔婚逃婚的事情吧?”

提到亲弟弟的婚事,朱棣又喜又忧,“父皇和母后为他选了宋国公冯胜之女,名门闺秀,温和贤惠,宋国公都不嫌弃他耽于医术,不务正业,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找他彻夜详谈过了,他答应我将来好好对待妻子,不会再做出格之事。”

周王朱橚的婚礼顺利举行,秦王妃王音奴似乎还挺喜欢周王妃冯氏这个新妯娌。

到了金秋八月,徐达从避暑行宫回到家中,恰逢中秋佳节,三个亲王女婿齐齐到了岳父家送贺礼,徐家瞻园热闹非凡,烈火烹油的富贵景象。

晚宴时,宫里赐宴,摆在徐达面前的是一道蒸鹅,君恩如山,徐达勉强吃了吃口鹅肉,便摇头不再进食,服了药,又昏睡过去。

次日凌晨,徐达缓缓醒来,透过微亮的晨曦,看见女儿和衣睡在对面罗汉床上,案几上蜡烛烧到尽头,还摆着几本刚刚搜罗的古医书,几张薄纸飘落在地上,上面写满了各种修修改改的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