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屋子很窄,也没有窗户,昏黑一片。唯一的,微弱的一线光,还是从门缝透进来的。

这是哪儿?

潮生忽然想起有一次听人说起,宫中有刑室,专门讯问惩处犯了错的宫人和宦官…

她打个哆嗦。

身上的衣裳湿乎乎的,不知道是汗湿的,还是刚才忙乱中溅了水。

大概还不到四更。

潮生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今天…

不,现在应该说是昨天了。

她得把事情一件一件的理清楚想明白。如果有人问她话,她总不能摸不着头脑乱说一气。

昨天白天陈妃还好好的,并没有什么不适。早上梳洗是岁暮服侍的,早膳她也没有近身伺候——

然后,一天里来了两回客人,贤妃贺氏来探望过,贵妃朱氏也来过。

再然后呢?

岁暮让她去小厨房吩咐一声,说皇上会来。

接着皇帝来了,陈妃和皇帝一起用了晚膳,那会儿应该还不到亥时…

陈妃的小产来得那么突然,事先毫无预兆。

潮生觉得身上发冷,她环抱着手臂。

陈妃是中了暗算吧?

一定是的。

可是,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啊,为什么把她关在这儿?

她把今天自己做过的事情又想了一遍。

没有,她确定没有。

可是,为什么要把她关到这里来?到底陈妃是出了什么事?其他人呢?岁暮呢?

潮生又累又怕,眼睛渐渐习惯了屋里的黑暗,可以看见屋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她靠在墙角落里,模模糊糊打了个盹。恍惚间被人拖了出去,说她犯了死罪,即刻就要处斩。雪亮亮的大刀劈头砍下来,她骇得惊叫:“不关我的事!”手脚挣动着惊醒过来。

一睁眼还是在那间黑屋子里,并没有人来杀她。可是潮生还来不及松口气,门上一响,有人开了锁推开了门。

外面的光一下子射在眼里,潮生抬手遮着脸,听到有人说:“拖出来。”

有人大步进来,一人一边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拖出门去,一直将她带进这院子里的另一间屋里。

潮生急促的喘气,抬起头来打量这间屋子。屋里比外面燥热,一股刺鼻的气味儿呛得她咳嗽起来。

屋中设了一张桌,桌后面坐着一个人。那人形容清瘦,脸色黄晦,眼睛细长。潮生只看了他一眼,就觉得打从心底不舒服。

“知道为什么把你带到这儿来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又冷又滑,象是一条蛇在咝咝的吐信子。

潮生嘴里发干发苦,说话的声音发哑:“我不知道。”

那人翻了翻手里的册子,阴恻恻的声音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潮生摇头说:“我不知道…”

“这儿是刑室!”那人将手里的册子一摔,潮生应声打个了哆嗦。

“我问你的话,你要老实回答。若有欺瞒…”他嘿嘿冷笑两声,并没说下去。

虽然他没说若有欺瞒会怎么样,可是潮生已经自动脑补出了无数惨厉酷刑。

那人问的,差不多就是潮生事先想过的。陈妃娘娘从早上起身后,做了什么,吃了什么,都有谁进过屋子,还着重问了贤妃和贵妃来烟霞宫探望的事,最后说到准备晚膳的事。

“晚膳是谁做的?”

虽然他的语气还是同刚才一样,可是潮生却本能的感觉到,这人问这话的时候,手指搓着纸页,身子微微朝前探了一些,仿佛很着紧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定了定神:“是刘二姑做的,以往也都是她做。”

“都做了什么?”

潮生认真回想了一下昨天的晚膳:“因为皇上要来,所以比往常做的丰盛。素三鲜,八宝什锦…还有娘娘点名要的酸白蒸。”她知道这是紧要关头,说得一丝不错。

那人追问一句:“酸白蒸?”

潮生解释:“娘娘有了身孕之后很喜欢这个,拿豆腐蒸的,酸酸的开胃。”

问题一定出在晚膳上头。

潮生可以肯定。

可是厨房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怎么在晚膳中动手脚?

厨娘刘二姑是个受贪小便宜的人,手艺也很好,在宫里的年数比潮生的岁数还大。她该比谁都清楚明哲保身的道理。

那是上菜的时候?

不,上菜的时候潮生也跟着,就那么短短一段路,她差不多眼都没眨过。

不会是在路上。

那…会是端进屋之后吗?

屋里有皇帝,陈妃,岁暮,青镜,还有内侍监总管来公公和一个小宦官。

下手的人,会在他们其中吗?

那人反复问了几遍,潮生都对答无误。那人挥了一下手,又有人来把潮生带了出去。

太阳光明晃晃的,耀得她睁不开眼。

以往从来没觉得阳光是这样宝贵而温暖。

潮生又被带回原来那地方关了起来。她渴得厉害,喉咙都要冒烟了。可是午时前后,有人递了一个瓦罐进来,还有一块粗饼给她,她却又不敢吃了。

在这里,什么都不可信。

过去的影视、小说里也没少看这样的情节,要紧的证人在喝了一口水之后就毒发身亡。

她望着水罐,干咽了几下,只觉得嗓子眼火辣辣快要烧起来了。

能喝吗?

第十三章 浣衣

潮生最后还是喝了水。

她这么微不足道,真有人想杀她,即使她不喝水,也有可能中别的算计。

就算陈妃那样,日防夜防,胆战心惊,可是旁人要算计她,终究是会得手的——而且是当着皇帝的面算计成了。

皇帝那么雷霆震怒,不光是为了陈妃,大概还因为自己被人扫了脸吧。

不偏不倚不早不晚的,就在他去烟霞宫的时候,陈妃就出了事。

潮生就着水,把粗饼吃下去。手上沾了一些饼渣,她搓了下手,从怀里摸出帕子来。

这不是她自己的帕子,是那块捡来的。

潮生怔了一下。

之前…她还拿着帕子发呆,后来岁暮喊她,她就直接把这个揣进了怀里。

潮生还是没用这个擦手。

其他人怎么样了呢?岁暮,青镜…还有陈妃,她们现在在哪里呢?

后来没人再来问她,潮生忐忑难安地又等过了一天一夜。那么长的时间,她只吃了一个饼,可是居然一点都没觉得饿。

到第三天上,终于有人来打开了门。

潮生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她有感觉,事情到这里,该有个结果了。

只是,不知道是好是坏。

“出来。”

她扶着墙慢慢走出门,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门外站的那人就是曾经问她话的中年宦官,那张脸象山羊一样。

那人看了她一眼,用那种宦官特有的,阴恻恻的腔调说了句:“杖四十,发配浣衣巷。”

潮生呆呆地看着他。

那人旁边有人说了句:“曹公公,这小丫头才十一二,四十杖别给打死了。”

姓曹的那人翻了下白眼:“这是来公公派人传的话,你有话去跟来公公禀告去。”

那人忙陪笑:“您别这么说。”转过脸来就变了副凶相:“没听见么?拖下去。”

潮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往前走了一步:“敢问公公…陈妃娘娘怎么样了?”

她本来不抱希望,那姓曹的人转身正要走,看了她一眼,停下脚步,朝旁的人抬抬下巴。那人会意,拱了拱手,一脸假笑地说:“现在已经没什么陈妃娘娘啦,皇上怜惜娘娘,已经加封娘娘为安妃了。”

是么?潮生只觉得心头一片迷惘。

曹公公带人刚走,旁边孔武有力的宦官把她架起来按在条凳上,两根刑杖都有茶杯口粗,暗红暗红的颜色。一个人在旁边数着数,两个人持着杖一下一下的打下来。

第一下打到身上时,潮生还听到了嘭的一声响,五脏六腑都被这一声巨响震得翻了个。然后才觉得疼,象火烧的一样,疼得她吸不进气。还不等这一波疼痛过去,第二下又落了下来。

潮生咬着牙忍痛,听那人数到“十七、十八”的时候,已经意识错觉。剩下的那几十杖是什么时候打完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浣衣巷,她也不知道。

再醒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趴在浣衣巷的草铺上了。

这间屋子,就象曾经关她的那屋子一样窄,阳光从破损的窗纸洞里透进来,形成许多道光柱,许多细小的尘埃就在那光柱里飘浮。

潮生动了一下,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不痛的地方,象是被重重碾碎又拼起来似的。

身上痛,头痛,喉咙也痛,痛得象是有无数的刀尖在剜刺。

她呻吟了一声,痛得冷汗眼泪一起淌下来。

外面有人走动的声音,门被推开来。

“咦?醒了。”

那人走了过来,潮生头也抬不起来,只能微微转过头,看见那人穿着一件早就洗得没了颜色的粗布裙子。

“先喝口水,我去给你端药去。”那女人粗声粗气地说:“你还真命大,烧得那样厉害,都觉得你挺不过去了,谁知道你还又好了。要我说,这人哪,没有受不了的罪,贱命一条阎王都不要。”

潮生不知道她是谁,那人给她喂了半碗水。她说话粗,动作却还仔细,半碗水喂完,也没有洒出来。

等给她药吃的时候,那女人又说了:“我姓伍,这里的人都喊我伍妈妈。你吃药花了我四两八钱银子,身上擦的棒疮膏是一两二钱,这钱得从你以后的月俸里扣了还我。”

六七两银子,在以前看不算多…可是潮生现在一文钱也没有。

想也知道,她是被发配来的,怎么可能还让她把自己的行李细软带来?

她攒的零钱,银耳环,银簪子,还有陈妃赏她的金簪…

伍妈妈看她一眼,嘿地笑了一声:“哭什么?哭可治不好病。赶紧的养好了起来干活儿。你可不能这么容易就死了,不然我的药钱找谁要去?”

潮生躺在那里,想自己擦一把眼泪都抬不起手来。

她只能朝伍妈妈轻轻点了一下头。

后来有人来替她换药,是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小宫女,头发乱蓬蓬的,一双手干而粗,结着茧,还有红肿的裂口。

潮生问她的名字,她说她叫满儿。她看起来不怎么会说话,潮生问什么,她就嗯,是的应对。不过换药的时候,她小声问:“很疼吗?”

“是啊,疼得很。”

“那,我轻些。”她动作果然比刚才更轻了。

“伍妈妈把你放这屋是为你好…你现在不能睡床。”她临去时回头说了句:“这稻草又干又软,我听见伍妈妈和宋妈妈说,这样对你的伤好。”

潮生一能动弹,就立刻起来了。

浣衣巷可不养闲人,别人更没那个义务白白养活伺候她。

潮生不是没洗过衣服,可是当洗衣成为专业本职工作的时候,她才能体会到为什么淙衣巷通常是处罚罪人的地方。

这里从早到晚没有别的事,就是洗啊洗。现在她知道满儿手上的茧子红肿和裂口都哪里来的了。这天还没冷,到了冬天天寒水冻又该怎么办,潮生还不敢去想。大件儿的被褥帐幔枕罩毡毯,小件儿的衣裳裙子裤子,每天每天,都能看见堆积如山的脏衣等着要洗。

吃的也当然不象在烟霞宫那样,冷一顿热一顿,饥一顿饱一顿。潮生身上刚养出来的一点肉又没有了。

这里象是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