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如果怀里那块手帕算得上一件行李,那她还算有一件行李。

其他的东西她都没有,梳头洗脸的家什,换洗的衣服鞋袜…更不要说现在入了冬,她也没有厚衣裳。先是满儿匀给她些,可是满儿自己也是缺东少西的。后来换季时人人都得了一身儿厚衣裳,一身儿夹衣裳,伍妈妈找了两件不知是谁的旧衣裳给她,鞋子是她自己找了碎布纳鞋底帮鞋面儿的凑和的。

潮生把钱袋郑重的藏起来。

这个它不打算去用。

梳子是桃木的,也是把旧梳子。

潮生把自己干黄了许多的头发细细梳好,用头绳扎起来。屋里没有镜子,她对着水盆照了照。

水面上映出来的那张人脸,显得既熟悉,又陌生。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这不是一场恶梦——一切都是真实的。

就算…这是一场恶梦。

可是,也不算差到了底。

起码还有人真心想着她,关心着她。在她如此困顿的时候给她送来这么些东西。

油膏她和满儿一起用的,靠这个,撑过冬天最冷的那段日子。尽管如此,两个人的脸、手和脚还是都冻伤了。最让潮生难以相信的是——满儿的屁|股也起了冻疮!

潮生觉得这个…她见过冻脸的,冻耳朵的,冻手的,冻脚的,冻膝盖的都有,可是冻屁|股的…咳,这还是头一次知道!

她问满儿缘由,满儿一脸通红不肯说。

潮生疑惑不解,后来有天无意中摸着满儿的棉裤——咦?手感不太对。

棉裤靠屁|股那块儿…棉絮呢?

她一再追问,满儿才吞吞吐吐地说了。

原来她看好些来浣衣巷的宫女们,都显得苗条好看。她觉得这条棉裤穿在身上,再系上裙子,显得太肿太难看了,于是自己偷偷把屁|股那块儿的棉絮都给掏掉了…

潮生的脸顿时成了一个“囧”字。

既好笑,又心酸。

于是在找了她们找了辣椒水擦手泡脚的时候,潮生还问满儿,要不要用辣椒水抹抹屁|股。满儿一脸惊恐捂着屁|股跳开了老远,连连摇头:“不要!”那样子活象潮生不是要用辣椒水帮她治冻疮,而是要拿刀子剜她的屁|股似的。

“那…好吧。”

潮生把盆放好,把自己生了冻疮的脚伸进盆里,被刺激得“啊啊啊啊”叫出来,浑身发抖。

没办法,水烫是一方面。

单纯只有冻疮的话倒是没太有感觉,可问题是不光有冻疮啊。

手上刚才破了的口子遇上了辣椒水,简直没把她痛晕过去!

可是痛也得忍着。而且,冻麻的疮疙瘩被热辣的水一激,那种痒啊…

真是,咳,形容不上来,谁试谁知道。

过年的时候,浣衣巷可没说不用干活,只是把活儿把后挪一挪而已。

这里也有了些过年的气氛,用红纸剪的窗花,门上贴了“福”字和春联。伍姑姑给她们每人一朵红色小绒花,宫里头人人都会有一份儿额外的赏钱,她们也有,只不过数目很少。

潮生想,也许这算是皇帝给大家发压岁钱?

满儿笑嘻嘻地凑过来:“潮生姐,你帮我梳个头吧?梳得好看点。”

潮生笑着应了一声:“好,你坐下。”

满儿兴奋地在小凳子上坐好。潮生将她的头发打散,细细的梳顺,给她挽了一个留香髻。

这个发式是青镜教她的。据说是前朝一位妃子,生得极纤秀袅娜,梳了这种斜髻,上面簪花,从人身旁走过,不知是花香还是人香,幽幽的悄然袭来,久久不散。因她十分得宠。所以这种发髻人人争相效仿,被后来人称为留香髻。

潮生替她挽好头发,将新得的绒花替她别上,笑着说:“你瞧瞧行不行?”

伍妈妈推门进来,一眼瞧见了,十分惊讶:“哟,这是谁啊?我都认不出来了。”

满儿忙站起身来,有些忸怩的摸摸鬓发,喊了一声:“伍妈妈,找我们有事儿?”

“你这脑袋几时这么体面起来了。”伍妈妈扳过她肩膀,仔细看一眼,问潮生说:“这是你梳的?”

潮生握着梳子,点头应了一声。

“不错。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手艺。来来,过年了给我也梳个新头,换换气象。”

伍妈妈说着还真的坐了下来,潮生一时没敢动手。

“梳啊!”伍妈妈转头白她一眼:“放心吧,扯疼了我也不打你。”

潮生一笑:“好,那妈妈想梳个什么样的?过年了,梳个富贵临门吧?”

“好好,”伍妈妈说:“这个口采好,就梳这个富贵临门,来年开门见财,多多益善。”

第十七章 新年

也许,梳个吉祥的发髻,真给新年开了个好头。

潮生不但给满儿和伍妈妈梳了,甚至这院里的其他人也纷纷过来凑热闹:“来来来,给我也梳一个。”

也许是过年的喜气,让人们暂时都放松下来。平时的尖酸刻薄,争执辱骂,在这样的好日子里谁都不会去提起。

潮生也笑嘻嘻的,看不出正坐在她身前的这个女人还揪过她的耳朵,差点揪出血来。

她一上午别的没做,净梳头了。什么元宝髻,金凤髻,梅花髻…梳得她手都软了,胳膊酸得抬不起来。

过年吃了一顿煮年糕——其实潮生上辈子是北方人,更习惯吃饺子。可是在这里就不用挑剔了,煮年糕也很好吃,这应该就算她们的年夜饭了。年糕糯糯的,带着一丝甜味儿。

这丝甜味儿显得多么奢侈,多么虚幻。

潮生已经是第二次被甜味儿感动了。

好象这味道可以让她麻木的舌尖再回忆起往昔的幸福来。

过年很好,可以穿得暖和,吃得很饱,不用把手伸进冰寒彻骨的水里去洗衣裳——其实井水从地下刚打出来时是不冷的,手伸进水里觉得温温的。

可是外面很冷,有的时候刮着让人睁不开眼的大风。沾了水的手很快就象是要冻僵了一样,可你也总不能一直把手伸在水里不拿出来,那样会冻坏。虽然你自己没觉得冷,可是那寒劲儿已经侵进骨头里了。

浣衣巷没有年纪很大的人,潮生没敢问为什么。

这个院子里年纪最大的是伍妈妈,她资历最老,看起来也的确很老,鬓发里有星星点点的白,脸上也有皱纹。可是听满儿说,伍妈妈还不到四十。满儿印象里,这儿也从来没有过五十以上的人。

不过潮生想,她大概明白原因。

如果继续这么劳作下去,大概不会活得太久。

再说,这里不但生存条件恶劣,重要的,没有希望。

每一天都在重复前一天,睁开眼闭上眼都是一样的日子。

生了病,太医是请不来的,药渣可能弄到一点,但是贵的要命。

所以潮生现在回想,自己在四十杖下面捡了条命,实在是运气太好了。

伍妈妈那时候倘若不给她弄药,她恐怕骨头渣子都不剩了,早被扔到岁暮说过的那个地方去。

对,那地方叫宫人斜。

等众人围着火炉子说够了话,吃完了花生和烤芋头就散了。潮生和满儿留下来打扫——她们俩最小。

不管在哪儿,新人总是要被使唤的。

伍妈妈不知从哪儿弄了酒。其实她平时也会喝一些,不过今天显然是喝多了。

她坐在那儿,脸红红的,要不是熟悉她的人,真看不出她其实已经喝醉了。

满儿和潮生把她扶上床,伍妈妈并没有睡意,她坐在那儿,忽然嘿嘿的笑了,然后又呜呜的哭。

潮生有些不知所措,她没照顾过喝醉的人。满儿却象是已经见惯了,打了水来帮伍妈妈擦脸洗手洗脚,扶她躺下。她做这些熟练又自然。

潮生想起她等于是伍妈妈养大的。

也许她小时候,伍妈妈也这样照料她。现在她长大了,就反过来了。

伍妈妈嘴里念叨着:“浣衣女怎么了…浣衣女就下贱吗?你害我…你们都害我…”

满儿放下帐子,回过头来跟潮生解释:“伍妈妈她喝多了好念叨这个,不过她也不大喝醉的。”

潮生点点头,她理解。

这种看不到头的,没有一点儿乐趣的日子,会把人压垮逼疯的。

人总得有点寄托。

伍妈妈就会时不时喝两盅。

而满儿憧憬外面的一切。她觉得她总会出去的。看着上房里熨烫绣补的那些华美的衣裳,她眼里的光彩简直可以称得上梦幻。

“说不定有一天,我也能穿上那样的衣裳呢。”

而潮生,她牵挂着过去。

远处传来鞭炮声,本来应该热闹的声音,在孤清的浣衣巷里听起来,显得那么虚幻和苍凉。

潮生把被子卷紧了一些,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采珠就来了。

她穿着新衣,一脸笑容。

“潮生。”她紧紧拉着她的手,小声说:“你猜猜我昨天见着谁了?”

潮生心猛一跳:“谁?”

“青镜!”采珠话一出口,就紧张地左右看了一眼,怕自己声音太高了:“不,现在不能叫她青镜了,她现在是李才人。”

“李才人?”

潮生觉得自己可能还没有睡醒,耳朵里嗡嗡的。

“是啊,李才人。昨天我们主子带我去福熙宫去给贤妃主子送东西,我看见了,没错就是她,别人喊她李才人。她穿得很好,打扮得也好。我没敢上去说话。可我肯定就是她。”

终于有了烟霞宫旧人的消息,可是却让潮生更加不明白了。

青镜…李才人…

采珠从袖里掏出个小包塞给她:“这个给你。”

“你别每次都给我东西…”

“我那儿吃穿都有,这些是多的。”采珠小声说:“我没跟她说上话,不过你放心,既然她活着,还活得那么好,那含薰和其他人,应该也活着的,只不过不知道她们在哪儿。”采珠拉过她的手重重握了一下:“说不定含薰也成了一位贵人啦,下次再见到,咱们都认不出她来了。”

虽然这话里夸大的成分居多,可两个人都从中得到了许多宽慰。

采珠又和她说了几句话,她总是不能多待。

潮生只来得及和她说:“你要当心,别干什么不该干的事儿,别惹了祸。”

采珠回头摆摆手,快步跑了。

而潮生则一直浑浑噩噩的,被她刚才带来的消息所震撼。

青镜成了一位才人?

那天晚上,她也在陈妃的屋里头伺候的。

在门外头的潮生牵连到了这个地步,可是在屋里的青镜却…

那其他的人呢?

含薰呢?岁暮呢?她们会在哪儿?

她们变成了什么样?

潮生急切着盼着采珠再一次到来,她也许会带来更多的消息。

让潮生明白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让她能找到自己未来的道路。

但是一直到冬天渐渐过去,冰销雪融,柳树也发出蒙蒙绿的细芽,采珠都没有再来。

而潮生的生活,终于有了一点变化。

对旁人来说,是小变化,但对潮生来说,这变化极大。

伍妈妈把她叫了去,告诉她,她要调进上房去干织补了。

是的,织补。

虽然也是苦差,从早到晚做,有人做得眼睛硬生生熬瞎。可是和洗衣相比,织补起码有片瓦遮头,夏天不必顶着大毒日头,冬天不必冒着严寒把手伸进水里。

这样的好机会,凭什么掉在自己头上?

论亲疏,满儿和伍妈妈才更亲,她们的关系有些时候象母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