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生是觉得奇怪。

这件事儿从头就怪。何月娥最记挂的事就是吃穿玩乐,回家祭祖给父母办法事…实在不象她会做的事。

“她想去,那就让她去。”大公主微微一笑:“这主意肯定不是她自己出的,她出去也肯定不是为祭祖去的。温家最近日子很不好过,官场上那些人最是现实,你得势时,一堆人上赶着棒着,你一失势,他们踩你比什么都狠。”

“她…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放心吧,出不了事。”大公主笑着在潮生粉嫩嫩的脸上扭了一把:“就是出事儿,也耽误不了你出嫁。我总不会让她乱来,连带着也坏了你的名声。”

何月娥果然收拾了东西,第二天就带着黄氏出了门。

她带的东西着实不少,潮生琢磨着,说不定把所有的细软都带上了。

何月娥的性子她知道,谁都信不过,对财物看得又重。她要出门去,必定不放心自己的家当放在何家。也许在她心里,何家所有人全盯着她的这点细软,日夜想给她谋了去。

可是,她难道就不想想,把全部身家带在身上,就安全了吗?在外头丢失被窃出意外的机率,可比放在家中要大多了吧?更不要说她这一去,还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呢。

难道…

潮生琢磨着难道她这一去——就不打算再回来了?

这也很有可能。

在温家的时候,她是风风光光的表小姐,还能时常出入京城名媛的上流交际圈。到了何家之后,处处有潮生这个正牌的何家姑娘压她一头,还有大公主这么一个厉害的,滴水不漏的嫂子,更不要说,何云起对她从来不假辞色。除了写字、学规矩,娱乐是一概没有。从那次书房的事情之后,连院门都出不了。

她想摆脱这一切,不是不能理解。

她走时还去和大公主告了别,大公主让赵婆婆送她出门儿上的车。许婆婆也去瞧了,回来和潮生说:“车子吃重,车辙印儿可深了。八成她是把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了。”

“嫂子为什么让她去呢?”

许婆婆经的事多,微微沉吟,低声说:“她打着要祭祖尽孝的幌子,其实,必定是温家撺掇的。温家人无利不起早,可是能从她身上敲着什么好处呢?”

这个潮生也想不出来。

就算把何月娥拐了去卖,能卖出多少钱来?

何月娥虽然姓何,还曾经顶着她的名字风光过一段时日,可是正儿巴经来往的人家,全都知道她并无根底,除了一个靠不住的温家,何家这边她也借不上力。

温家还能在她身上谋什么呢?费心的把她拐出去,总不会图她孤女的一点薄产,这可说不通。

“姑娘别琢磨了,反正有韬哥儿和公主在,温家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潮生点了下头。

既然大公主肯放何月娥去,那肯定有把握,她不会翻出自己掌心。

“汤好了,姑娘快喝吧。”

潮生现在一天三顿的调养,是太医开的方子,调理补养身子的。至于功用么…

咳,总之,好处是有的。

药汤也不难喝,里面混了冰糖,酸中带甘,回味是甜丝丝的。热热的喝下去,鼻尖上微微沁汗。

许婆婆把药碗收走,潮生漱了口,又擦了一把脸。

镜子里映出来一张粉扑扑的脸,眼睛水汪汪的,嘴唇红嫣嫣的。

现在不用象以前一样起早贪黑,当差执役,身体倒真是调养好了不少。看着面庞比以前丰润了些,身子…也渐渐长开了。

可是,她还没到十八哪,这就要嫁人了?

而且,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孩子?

也许很快就…

她的手下意识的按在小腹。

要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象大公主那么顺顺当当的怀孕生子的人是有,但是更多的女人,生产都很艰难。

更不要说,大公主是什么年纪,潮生是什么年纪了。

科学的观点认为最好的生育年纪是二十岁以后。

唉…

她棒着脸呆呆的出了一会儿神,镜子里的那个她也在出神。

潮生伸手戳了一下镜子里自己的脸。

心里还是忍不住,隐约的惶恐不安。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婚期一天天临近,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

王府她并不陌生,有四皇子,小顺小肃,有李姑姑,齐管事——这些人都是她相熟的,都是善意而亲近的。王府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她都清楚,哪一处的活计难做,哪一处有油水,哪一处的人最磨牙难缠,采买上的人会做什么手脚她全知道。

这是她的优势。

比起那种两眼一抹黑的新娘子来说,她已经很幸福了。不会两眼一抹黑,从头开始了解、适应。她可以迅速省掉磨合的时间,直接进入状态。那些事,那些人她都熟。

嗯,未来的相公,也非常熟悉。

他喜欢穿什么衣裳,吃什么东西,喝什么茶。习惯什么时候写字,喜欢做什么消遣…甚至有时候,他不用说,她也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们之间,在还没有爱情的时候,就已经习惯彼此了。

很好。

这个丈夫刨去其他部分,单看人品:不好色,会理财,重情义…该温柔的时候温柔,该休贴的时候休贴,年少英俊,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有家产有固定收入…

而且亲妈已经早早去世,嫁过去之后小两口当家作主过日子…

简直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夫婿!

这时代不用伺候婆婆的女人有几个?

只可惜,他是皇帝的儿子。

这是个危险的职业,虽然现在看着景况良好,可是未来有很大的不确定的风险存在。

而且,虽然没有亲婆婆,可是还有一位皇后。

利弊兼有,而且,似乎风险更大。

前路该有多难走啊。

皇帝只怕是天底下最难讨好的人了,当他的儿媳妇也要十分当心。温氏不就被揪着小辫子整得下场凄惨无比么?

潮生把镜子扣上。

大概这就是婚前恐惧症吧。

对女人来说,嫁人就象第二次投胎一样。投个好胎,应有尽有。倘若命不好所嫁非人,这一辈子也就毁啦。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四皇子的职业是王爷——这不是他自己能选择的,而是一生下来就注定了。

潮生要嫁他,现在也已经成定局了。

过了正月,就正式纳采下聘,三月里成亲。

满打满算,她能待在娘家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潮生实在舍不得。

舍不得哥哥嫂子,舍不得虎哥儿,舍不得这熟悉的院子…舍不得现在这一份幸福安逸的生活。

唉…

京城最近新闻不断,因为下雪,有乞丐冻毙,好几家寺庙舍粥舍衣。昌王病了一场,据说太医轮流出入,一直多半个月才好。寿王府就没有消停过,眼见要过年了,寿王却直接住到别院去了,好些天没踏进王府一步。

不知含薰怎么样了。

她过得好吗?寿王对她如何?

舍薰自从走了之后,这近一年的时间里没梢过一字片语来,潮生觉得,她可能并非疏忽,而是…有意如此。

还有就是,何月娥已经出门十来天了,大公主这里一直有第一手消息。

她的确出了京城,朝着老家去的。随行的还有温家派的一个管事,几个长随,帮忙打点安排路途上的事。

第二0四章 换位思考

这时代的交通和通信都很落后,用开玩笑的话来说,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但大公主的消息依然很灵通且细致,连何月娥晚上投宿在什么地方,吃了什么饭,那管事和长随干了什么,都事无巨细的全都报了回来。

看来她还真是认真打算是要祭祖的,起码就现在传回的消息来看,没有什么别的打算。虽然说是老家,可是何家也就几房远亲散居着,何家的老房子早就让大火烧成了一片白地,当年何月娥和黄氏在火灾后一直赁房居住,现在回去之后,也没有什么现成地方住。不过好在虽然地方小,却有好几家寺院庙宇,那里都是长年有客院客房招待香客的,可以说是服务周到卫生便捷,一套的服务,不但能住,吃饭、洗衣、打扫这些活计全有人干,何月娥她们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庵堂包了个小院儿住下——这倒挺好,住宿解决了,要办法事也不用另跑别家,很是方便。

一切都很正常,太正常了。

正常得让人觉得不正常。

“看这架式,说不定她这个年赶不回来,要在庙里过了。”

确实,年是越来越近了。

年年到,年年过。可是潮生今年的心情不同。

这是她最后一次在家里过年了。

准备年夜饭的时候潮生很是伤感,险些来了一出“泪滴入盘盏,问客盐不盐”的苦情戏了。可惜这感伤的气氛只持续到了何云起和阿罗上桌的时候,两头饿狼这两天东奔西跑也不知道干什么,不上饭桌还真逮不着他们。

潮生拿着筷子还没回过神儿来,菜都已经被卷下去一大半儿了。

潮生很是怀疑,他们到底嚼没嚼?不会直接往喉咙里一填,跟填鸭子一样就填完了吧?

小姑娘的感伤,就象美丽的肥皂泡泡,“啵”一声就在这风卷残云的吃相面前破灭了。

踏踏实实过日子吧,没事儿瞎感伤什么呢?瞧,再感伤一会儿,连菜汤都没了。

“这个肉不错…”何云起头都没抬。

“不错不错…”阿罗连声附和。

潮生的手艺当然不错,连大公主也下厨做了一道蒸菜。不过对这两位而言,别的都不重要,只要满满的端上两大盘肉来,他们一样捧场。

吃完了饭,几个人坐在一起守岁。虽然人不多,可是有虎哥一个在,一屋子的欢声笑语关都关不住。阿罗在那儿逗虎哥,又是“汪汪”又是“喵喵”的,虎哥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得可入神了。不过看懂没看懂…嗯,那是另一回事了。

“妹妹,咱们里屋坐会儿,他们在哪儿,哪儿就吵吵的不得清静。”

潮生跟大公主进了里屋。

大公主把伺候的人打发出去,自己动手把装了各式点心的攒盒捧过来,潮生倒上两杯茶,两人舒舒服服靠在那儿说闲话。潮生把蜜饯撕成细细的一条一条的,一点点儿送进嘴里。

大公主正给潮生普及常识——潮生的婆家,就是大公主的娘家,要说熟悉,只怕没人比她更熟悉了。不过大公主毕竟远离京城十几年,许多事情,她反而不如潮生知道的清楚。潮生呢,知道的事情大多只是底层的,片面的,不象大公主剖析的那么深入浅出,纹理分明。

“父皇当初兄弟也不少,不过到现在,我只剩一位王叔,远远的住在吴州府,他这人非常老实,重要的是,他母亲也只是宫人出身,不要说有什么外家势力——根本一个亲戚都找不出来。”

所以这才是他保住一条小命,得以安享余生的原因吗?

“父皇当初在兄弟里既不占长,也不占嫡。至于才干,我那些叔伯们也都不缺。这种时候,父皇之所以最后能夺得大位,无非是靠了两点,一是他做事做人最合皇祖父的心意,二是靠外家实力拼杀。太后当时不过一嫔妃,娘家也没有多少可以扶持的人。后来父皇就迎娶了我的母后,蔡氏一家世代将门,从开国时的大将军蔡贺,一直到我的大舅舅蔡惜山,无不一是名将之才。”

潮生点了下头。

这些事情,以前不会有这样详细而直白的向她分说。

可是以后她当了皇家的媳妇儿,这些是常识,必须得知道。

“我那些叔父伯父也不是软柿子,各展所长,父皇最后得了那个位置,可是初登大宝,那把椅子也坐不稳当。我舅舅更是如此,皇祖父弥留之际,已经到了图穷匕现的关头了,我舅舅在乱中被刺了一刀,刀上有毒。父皇登基第二天,舅舅就撒手人寰了。”大公主十分平静地说:“母后听说舅舅的死讯,当时就吐了血,她的病根从那时就埋下了。”

潮生静静的听着。

大公主不需要她安慰。

她足够坚毅。

“太后对母后并不好,你也知道,婆媳天生是对头。母亲出身太好,太后却出身卑贱,打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所以父皇登了基,太后不必再顾忌,立刻就做主,安排了许多美貌又年轻的妃嫔,又时常说身上不舒坦,让母后侍疾…女人要折磨女人,那手段数不胜数。”

是的,尤其是婆婆要折腾儿媳,天经地义。

若是蔡国舅没死,那事情肯定是另一种局面。

可是蔡国舅死的太适时了,就象一枝蜡烛,贡献完了最后的光和热,这边皇帝一登基,他那边就吹灯拔蜡。若蔡国舅在,太后会不会还敢这样肆无忌惮的虐待蔡皇后呢?

至于皇帝——后宅和后宫一样,是属于女人的地盘儿,在这种时候不要指望男人。

“后来母后病逝,父皇异常哀恸,辍朝三个月…”大公主轻声说:“第二年,又册了陆氏为后。”

“陆家当时并不显贵吧?”

“对,陆氏进宫后提携着,陆国舅补了一个校尉,不过是四品。后来有件事,对,你也听说过吧?就是围场救驾…”

潮生点了下头。

太听说过了,满京城没有不知道的。

“那事之后,陆国舅一下子被升了两级,成了郎将官。那时京城人都说,千里边关洒热血,不如万岁身旁一声喊来得实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