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宛下意识觉得没什么好事。

冯管家后怕道:“世子甩开跟着他的人,没带弓箭没带长刀,就带着一把匕首,自己纵马进了猎场,出来的时候…带着一身的血,万幸只是受了点轻伤,但谁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猎场里面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他那次能活着出来是不是运气。”

“那年公主府中修缮园子,建了一栋三层高的栽花楼,建成当日,连皇上都去了,长公主内外照应着,没顾上世子,也不知世子看见什么还是听见什么了,自己走到那栽花楼楼顶上去了,他喝的半醉,坐在扶栏外面!这一不小心从楼上摔下来,那人可就没了!长公主被吓得差点厥过去,还是我们王爷镇定,让几个身后好的侍卫慢慢的上了楼,将世子带了下来。”

“还有一回,也是世子一连多日无事可做,听说五皇子府上新来了个驯蛇的艺人,他去五皇子府上看艺人吹曲儿御蛇,不知怎么的,世子自己抓了一条毒蛇摆弄,被那毒物一口咬在了手臂上!幸好那蛇毒不能要人命,且太医救治得当,不然…因这个,五皇子被皇上申斥了好一顿。”

“这些事说都说不完,世子这些年…步步走在刀刃上,若不是皇上和长公主盯的紧,不知要出多少事了,总是如此…只要连日没事做,世子必然如此,老奴…日日心惊胆战。”

钟宛死死的攥着椅子扶手,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语气自然些,“郁小王爷他…如此不爱惜自己,到底是为什么?”

冯管家端起放凉了的茶喝了一口,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说。

“您今天来找我,想来是对我有几分信任的。”钟宛低声道,“您让我帮忙,我自不敢辞,但我得知道该怎么帮吧?”

“给他找点事做就好。”冯管家忙道,“分一分他的精力,别让他腾出空来折磨自己!”

钟宛犹豫道:“你确定…我能分了他的精力?”

“能!”冯管家确定道,“肯定能!钟少爷不知,世子对您的事最较真的。”

钟宛干笑了下,并不信。

“您抬举我了。”

冯管家忙道:“这话是真的!少爷可记得那次,那个姓沈的知州进京述职?他来府上打秋风,世子当真就答应了他的请!虽然那知州走后,世子发了一顿脾气,还借故去找了四皇子的不痛快,同四皇子吵了一架,但我看得出来,世子那几日心里非常舒坦!”

钟宛哭笑不得。

郁赦在京中替钟宛遮掩,默认了两人私情的事,是钟宛心头的一个疙瘩,每每想起来,钟宛心里都半酸半苦,想跟郁赦问个清楚,但有觉得很没意思。

如此自作多情,何必呢?

钟宛抬眸看看冯管家,狠了狠心,“那我有件事想问…”

冯管家忙道:“少爷请问。”

钟宛豁出去了,“子宥他…对我有过情谊吗?”

冯管家局促道:“您和世子当年朝夕相处…您不知道吗?世子当年对您那么好,到底如何…您自己不知道?”

钟宛摇摇头。

钟宛其实问过郁赦。

那会儿郁赦刚推了亲事,钟宛旁敲侧击的问郁赦,这次推了,下次怎么办?

少年郁赦自然而然道:“这次两厢都不情愿,自然要推了,下次若都合适,就娶了。”

少年钟宛干巴巴道:“是啊。”

这句话钟宛谨记在心,从此不敢再多想其他。

心里明明很清楚了,不知怎么的,还是想再问一次,钟宛道:“知道他有没有那个心思,我才…我才好对症下药。”

冯管家仔细的想了下,拍了一下桌子,“我觉得是有的。”

钟宛抬眸,冯管家也顾不得什么非礼不言了,老着脸皮道:“您走的头一年,世子有段日子很不好过,几乎熬不下去,世子有天喝了酒,自顾自的说了几句话,被我听到了。”

钟宛飞快道:“他说什么?”

“他说…”

少年郁赦醉眼朦胧的坐在地上,拿着一小坛酒生灌。

“没一个人想我活着…爹,不是我的,娘,不是我的…亲爹不是我的,亲娘不是我的,兄弟不是我的,姊妹不是我的…”少年郁赦咽下烈酒,呛了下,哑声道,“远归之人…也不是我的。”

冯管家隐去前面几句话,只告诉了钟宛最后一句。

冯管家低声道:“老奴记得,少爷字归远。”

钟宛闭眼偏过头,不让冯管家看自己。

当年明明是你说要娶亲的。

钟宛好一会儿才平复好情绪,点了点头。

冯管家存着一分希冀,道:“所以我想,世子当时念的就是少爷的名字。”

“而且,而且!”冯管家又想起什么来,急道,“隔日我旁敲侧击过!问世子,是不是后悔放少爷走了,是不是同少爷朝夕相处,舍不得了,世子说…”

冯管家仔细想了下,道:“世子当时万念俱灰,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又说,有些事注定是要藏在心里埋一辈子不能同任何人说的。”

“他如此,您亦然。”

冯管家顿了下结巴道:“然后没几天,就传来了消息…原来您在黔安逮着个人就说您和世子的事。”

钟宛收起心头痛楚,咳了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冯管家怕钟宛以为自己在讥讽他,忙又道:“少爷别误会,自有了这些传言,世子有精神了不少!”

钟宛按着冯管家说的时间往前推算,惊觉那竟是他和郁赦彼此最难熬的一段日子。

阴差阳错,两人一个在京中,一个在南疆,竟靠着彼此生生撑了过来。

钟宛低声道:“您要我做什么,吩咐就是,我无所不从。”

冯管家大喜道:“那您这是答应了?先不回黔安了?”

钟宛点头:“确定他没事前,我不会走。”

“不过…郁小王爷就算对我有过两三分情谊,现在也不一定了。”钟宛深吸一口气,道,“将来若是玩脱了,还请您看在当年的情分上,让郁小王爷给我留个全尸。”

冯管家痛快道:“这是自然。”

翌日,刚用过早膳的郁赦难以置信的看着冯管家,“你昨天大半夜的去找钟宛了?”

冯管家提心吊胆的,“是。”

“…”郁赦道,“我让你去查查,你就直接问到他脸上去了?”

冯管家拼了,“我觉得世子着急知道,就直接去了!”

郁赦一时无话可说。

郁赦怀疑冯管家被自己传上了。

“那…”郁赦一言难尽的看着冯管家,“那他说了什么呢?是不是觉得你跟我一起疯了?”

冯管家擦了擦汗:“没有,钟少爷说,说…说…”

郁赦觉得冯管家简直莫名其妙,不耐烦道:“说什么?!”

冯管家狠了狠心,大声道:“钟少爷说!他自进京来,世子对他不亲不热,全然不顾惜当年情谊,他心如死灰,决定自暴自弃,要娶上十几房小妾,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郁王府别院的天上祥云飘绿!”

郁赦眸子微微发颤,隐隐带了几分血色。

郁赦怒极反笑:“他是觉得我对他不亲不热?好…很好,那我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亲热。”

第23章

冯管家目的达到, 要退下了, 郁赦突然道:“站住。”

冯管家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如常, 躬身道:“世子吩咐。”

郁赦审视的看着冯管家, “钟宛现在走路都恨不得绕开郁王府十里以外, 他会这么说?他敢?”

当然是不敢的。

冯管家昨晚跟钟宛聊了许久,全是在说郁赦, 把纳妾的事抛到脑后, 回了别院才一拍大腿想起来自己忘了要紧事。

冯管家知道去黔安王府的事瞒不过郁赦,无法, 现在只能胡编乱造。

冯管家原本觉得自己编的话很合钟宛的语气, 没想到还是被郁赦听了出来, 他稳了稳心神,反问:“钟少爷他不一直是这样么?他有什么不敢的?”

郁赦闻言心头火又加了一把,“好,真是本事了。”

冯管家跟着叹气:“人大心大了。”

郁赦被气的险些摔了茶盏, “你去吧。”

冯管家待要走, 但看郁赦这样子,又替钟宛担心, 他揣摩着郁赦的心思,替钟宛周旋道:“不过也怪不得钟少爷, 他二十好几的人了, 至今孤孤单单一个人,圣人都说, 食色性也,又说人之大欲存焉,他正经的一个成年男子,至今房中无人,才不对劲呢。”

郁赦闻言周身的戾气又强了几分,他抬眸冷道:“你是说我不对劲?”

冯管家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哪壶不开提哪壶!

冯管家忙补救道:“不不…世子比他年轻!不急!”

冯管家这一顿火上浇油彻底惹怒了郁赦,郁赦冷笑,“行…他房中空虚是不是?我明白了。”

冯管家多说多错,不敢再劝,讪讪的退下了。

出了正厅,冯管家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庆幸郁赦如今性子癫狂,越是怒火攻心脑子越是不清楚,才能糊弄过去。

砰地一声,正厅里郁赦不知砸了个什么器物,冯管家放心了,被气成这样,郁赦总没心思去跳冰窟了吧?

冯管家心满意足,去忙自己的事了,几番惊吓后,又忘记了托人去同钟宛串供。

黔安王府内,宣瑞和宣从心坐在暖阁里,一起看着一碗药。

宣瑞盯着这碗药足有半柱香的时间,终于端起了药碗。

宣从心瞥了他一眼,低头给自己绣荷包。

宣从心的针线其实不太行,做大件的衣裳看不出,摆弄这些精细小物件就容易露马脚,两株牡丹花,被宣从心绣的看不出头尾来。

给宣瑞做了一半的狐裘,至今还被她丢在里间小榻上。

宣瑞端着药仔细的闻了闻,又放下了。

宣从心凉凉道:“大哥,药是不是凉了?我让人替你热热去?”

“你又在这做什么?”宣瑞皱眉,“做针线哪里不能做?”

“等着。”宣从心摆弄着手里的针线,将牡丹改绣成老虎,心不在焉,“你若是耗到晚上还没喝,我就替你。”

宣瑞被妹妹一激,又端起了药碗。

然后品茶似得,尝了一点点。

宣从心尽力忍着,没发火。

宣从心低头戳着老虎,头一次体谅了历代皇帝,为何为了那枚玉玺可以手足相残,兵戎相见。

别说皇位了,宣从心抬头看看自己大哥,心道我若是个男子,为了这个郡王之位我大约都会跟你斗一斗法。

实在是…忍无可忍。

宣从心感叹了几句女儿命苦,继续绣她的老虎。

过了好一会儿,宣瑞第三次端起了药碗。

又放下了。

宣从心麻木的看着宣瑞,心道你我若同为皇子,就算咱俩出自一母,我肯定也不会手软。

早早的将你扔到封地上去吃草。

又过了半个时辰,宣瑞似是下定了决心,站了起来,端起药碗,手抖了抖,又放下了。

宣从心把已经被她绣成了凤凰的针线丢下,一把拿起药碗,仰头就要灌下,宣瑞吓了一跳,扑上来抢了过去,药撒出了半碗。

“你做什么?!”宣瑞急了,“你才几岁!你能喝这个?!”

宣从心拿起帕子按了按嘴角,“不然怎么办?我想回黔安了,你不喝,只能我喝了。”

宣从心抬头看着宣瑞,“你耗了这么久,不是想让我替你?”

“混账!”宣瑞大怒,“我是胆子小!但我能害你?!”

宣从心眼中疑豫不定,宣瑞被气的直喘气,他将宣从心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通,命她的嬷嬷将她带回房。

宣瑞看看只剩了半碗的药,叹了口气,吩咐:“去…再给我熬一碗,熬…浓一点。”

过了一会儿人下人将药送来了,这次宣瑞没犹豫,趁着热,将一整碗药喝了下去。

外院,严平山拍拍身上的落雪,进了钟宛的房间。

“喝了?”钟宛隔着屏风问道。

严平山点头:“喝了,这会儿已经发起热来了,我想着让王爷再烧热点再去请太医,显得严重点。”

“行。”钟宛忍笑,“是不是跟小姐吵起来了?”

严平山嗔怪的看了钟宛一眼:“你让小姐过去做什么?”

“激他。”钟宛淡然道,“我若不回黔安了,宣瑞就要自己操持王府的事了,他总要一步一步的强硬起来。”

“真先不回去了?”严平山欲言又止,“你不是为了纳什么小妾吧?昨天来找你的…那不是郁小王爷的心腹管家吗?”

钟宛点点头。

“此番若是能顺利回黔安,我们就再没什么可担心的,终于能好好过日子了。”严平山不忍道,“这是费了你多少心血才换来的?放着好日子不过,何必呢?”

钟宛一哂,“你当我命贱,过不了安稳日子吧。”

严平山急道:“瞎说什么?!”

“没瞎说。”钟宛突然道,“你知道…史今史老太傅的书房叫什么吗?”

严平山愣了下,不明白钟宛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叫什么?”

钟宛道,“四为堂。”

“我当年头一次去太傅府上,看到书房上的匾额时,胸中心潮澎湃,觉得这三个字提的实在太好了。”钟宛眼中带笑,“四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少年时不懂事,心高气傲,觉得身边琐事都不值一提,唯有这四件事值得我去耗费心力,觉得将来一定要封侯拜相,才不算辜负了这一腔报复,后来…”

“去他娘的吧。”钟宛面无表情道,“能照应自己家里几口人活下来就不容易了,我根本就没那个能耐,是太傅高看我了。”

严平山急道:“你既然这么惜命了,就该跟我们一起…”

“严叔。”钟宛打断严平山,无奈一笑,“但我放不下的,不止府里的这几个人。”

严平山一窒,轻声道:“你是对郁小王爷…”

“往事无须再提。”钟宛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唏嘘,“我不想哭。”

严平山:“…”

严平山心里一阵心酸一阵好笑,他想了下道:“只是…将来若有万一。”

钟宛点头:“生死有命,我自找的。”

初来京中时,钟宛确实没留下的打算,但回想冯管家说的话,钟宛觉得这边可能更用得着他。

明知郁赦时时命悬一线,钟宛哪儿还走得了?

“好吧,府里有我照应,你一切放心。”严平山宽慰钟宛道,“王爷胆小,不一定是坏事,胜在稳妥,将来娶个能操持家事的王妃就好,只是小姐…”

钟宛道:“不要强给她定人家,听她自己的意思,不行就招个小女婿吧,养在自己府上,免得她这脾气去别人家里受委屈。”

严平山苦笑着点头:“是。”

说话间伺候宣瑞的人来了,说宣瑞不知怎么,突然发起热来,已经开始说胡话了。钟宛则命人去请太医,又让仆役慌张点,务必要让京中所有人都知道宣瑞要不行了。

仆役走了以后严平山起身将门帘压了压,免得冷风吹进来。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严平山接着问道,“你要先同郁小王爷修复关系?怎么修复?有我能帮忙的吗?”

“没有,这事儿只能我自己来。”钟宛自己其实也头疼,“闹成今天这样,本就尴尬,他脾气又变了许多…我想先和缓一点吧,慢慢地示个好。”

严平山不懂:“如何慢慢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