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安国长公主,也曾母慈子孝过的。

郁赦顿了下,道:“你若现在想掉头去拥立宣琼,我不怪你,将来无论结果如何我不会动公主府,但郁王…我如今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不可能给自己留这种后患。”

安国长公主厌恶道,“什么家室…”

安国长公主端起茶盏来,半晌放下茶,无奈,“罢了…你当我没问吧。”

安国长公主身份尴尬,既是宣琼的亲姑母和亲舅妈,又是郁赦的养母,二人争储,她没法置身其外,必然要站队。

安国长公主一辈子心高气傲,不想将来被郁妃踩在脚下,如今就只能舍弃一些东西。

“我同郁王虽早就离了心,但早些年,我确确实实也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安国长公主摇头,“算了,不说了。”

安国长公主低声道:“皇兄近日实在是急了些,先让你进了内阁,又频频同老宗亲们明示暗示,前些日子还要给你说亲,如今就差最后一步了,郁王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被皇兄认下?他…”

郁赦打断安国长公主,道,“是不是想翻腾我生母的事?”

安国长公主讶然,“你怎么知道?”

“猜的。”郁赦平静道,“不然还能如何?我这些年虽混账,但我只混账我自己的,我从未害过旁人,他要向世人证明我不配争大位,就只能从我这身世上找麻烦了,而且…”

郁赦自嘲一笑,“这事儿还是皇帝的一桩隐疾,他如今只消放出一点风声来,皇帝担忧早年的事被世人知道,很有可能将我和那早就入土的人一起埋了,如此大家干净。”

“皇兄不会狠心至此。”安国长公主皱眉,“再说…这不是还没翻腾出来吗?”

郁赦看了安国长公主一眼,浅笑:“您这不也犹豫了吗?大家都清楚,我永远是个平衡各方的关窍,到了要命的时候,只要弃了我,就能少许多麻烦。”

“不是说丧气话的时候。”安国长公主低声道,“详细的我打听不到,只是听说郁王前些日子派人去了个挺远的地方,似乎是去寻人。”

郁赦道:“当年宫里伺候过…伺候过那个女人的人?”

安国长公主点头。

郁赦眯着眼,“我只有一点想不明白,郁王就不担心皇帝拼着颜面尽失,咬牙承认同我生母的事,也要认下我吗?”

“这…”安国长公主半吐半露道,“若将你生母的事摊开了说,那…其实反而不好证明,你是皇兄的儿子了。”

郁赦不解。

安国长公主狠了狠心,尽力说的和缓些,“先帝驾崩前,宫里多处宫殿在修葺,先帝嫌乱,就挪去北边行宫住着了,一去就是几个月,你生母是没有跟着的,也就是那会儿有了你,可当时宫里进进出出的,不只有皇兄。”

“你生母既然能同皇兄…”安国长公主低声道,“那也就有可能,也同别人…”

安国长公主闪烁其词,“若郁王找来的旧时宫人胡乱说话,说你生母还同旁人有些什么…那皇上要如何证明呢?”

郁赦直直的看着地面,突然笑出了声。

安国长公主怕郁赦又犯病,忙道:“自然,我能保证,你绝对是皇兄的孩子!只是当日皇兄见你生母不易,我们只能多让那些工匠们去整修你生母的宫苑,不然又要如何混进去?事情前后我都有料理,我都清楚的,只是…只是当日确实做的有些不规矩,御史台那边说过几次,宗亲们提过要让你生母迁宫,是太后拦下了,但怕是还有记档,郁王近日也在查那些老黄历,我就怕他在这上面做文章。”

安国长公主急急忙忙的解释着,“子宥…你明白吧?你自己可别瞎想,你确确实实是皇兄的儿子。”

郁赦直直的看向安国长公主,问道,“既然这些事这么要紧,你们为何还要留下那些人?没杀干净呢?”

安国长公主嘴唇动了动,突然反应过来,下意识捂住嘴。

说错话了。

郁赦却都明白了。

“你和郁王当年担心皇帝不能顺利登基,怕还有变动,就暗暗藏了这几个人,想着若登基的是宁王,还能凭着这人证物证,向宁王投诚是不是?”郁赦思路顺畅,替安国长公主道,“皇帝登基后,若想鸟尽弓藏,这些人又变成了你们的护身符,再到现在…又成了牵制我的好棋子,不错。”

郁赦看向安国长公主,压下心中难言的恨意,费力的对她笑了下。

你早就知道。

郁赦自嘲一笑。

原来早年的母子和睦,又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就在刚才,郁赦还同安国长公主说,将来哪怕她转头去拥立宣琼,他若能继位,也会保全她。

因为少时,郁赦是真将安国长公主当自己亲娘的。

郁王另有妾室,接连生下庶子,甚少往公主府来,少年郁赦那么规矩,却曾因此事几次顶撞过郁王。

当时这些人看着自己,就像看个笑话吧?

郁赦眼中慢慢爬满了血丝,他闭上眼,自言自语,“没事…早就习惯了,这没什么,本来就是这样的…”

安国长公主后悔不迭,一时不小心,没将自己摘干净,她匆匆补救道,“我…我是早就知道,但我一直藏着这些人,也不光是防备着你,我也要防着郁王啊,况且我若不留这个后手,在其中排布上我的人,如今又如何能告诉你这个要紧的消息?”

郁赦低声道:“别说了…”

“我尽力,提前找到那些人。”郁赦起身,“我会想个法子…借旁人的口,将此事透露给皇帝,试着让皇帝去和郁王两人斗法…”

安国长公主焦急道:“子宥,你是不是怪我了?你…”

“答应你的,我都会给。”郁赦头疼欲裂,“我要…回府。”

第71章

郁赦出府后, 钟宛吃了药, 替郁赦将大理寺那边送来的公文看了。

看了一个时辰的公文,钟宛精力不济, 趴在书案上眯了一会儿。

钟宛是被郁赦扰醒的。

钟宛睡的迷迷糊糊, 睁眼就看见了郁赦,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郁赦压在椅背上,钟宛睡眼朦胧, 没看清郁赦的表情, 只觉得郁赦周身带着煞气,胸口里似乎藏着滔天怨气, 钟宛恍惚, 这是怎么了?

钟宛刚要开口, 就被郁赦捏住下巴亲了上来。

郁赦犯了病,下手没轻重,另一只手死死的扣在钟宛手腕上,生生攥出了几道红痕, 钟宛吃疼, 轻抽了一口气,就听郁赦从喉咙口含混道, “张…张嘴。”

钟宛无法,依言分开唇, 被郁赦从里到外将便宜占了个尽。

钟宛茫然, 郁赦这是怎么了?

青天白日,一回府突然就对自己萌生了歹意。

真是…血气方刚。

片刻后郁赦放开钟宛, 脱力一般,俯身将钟宛搂在了怀里。

钟宛让郁赦亲的不上不下的,嘴唇微微发麻,他笑了下,刚要打趣郁赦两句,就听郁赦低声道:“归远…”

郁赦音调不对,钟宛吓了一跳,脸上笑意散去,“怎、怎么了?又跟长公主吵起来了?”

钟宛要偏头看郁赦,但被郁赦重新搂住了,郁赦力气很大,钟宛动弹不得,心中不安,“到底怎么了?”

郁赦把脸埋在了钟宛颈间,好一会儿哑声道,“归远,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恨谁。”

郁赦说的没头没尾,不知为何,钟宛心里却突然疼的厉害。

钟宛犹豫着,回抱住郁赦,轻声道:“是安国长公主说什么了吗?”

郁赦没回答,片刻后突然道:“钟宛,将来无论如何…别嫌我恶心…”

“偶尔…”郁赦自言自语,“我偶尔觉得,我对不起所有人,但细一想,又觉得不甘…这出身并不是我选的。”

“我想尽办法,不让你见汤铭,不让你见公主,我怕你全知道后,怪我,恨我…我又辩白不了什么,但我总不能将这身血肉剜下来还给他们吧…”

钟宛听不下去,“行行我不怪你,也绝不会觉得你恶心,你到底怎么了?”

郁赦又不说话了。

过了许久,郁赦低声道:“我想睡会儿。”

钟宛无法,“行,我陪你。”

两人和衣躺在榻上,郁赦牵着钟宛的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钟宛侧身看着郁赦,眉头微皱。

有关郁赦的身世,两人一直没说破过。

郁赦默认了自己是崇安帝私生子的事,至于其他,他始终没跟钟宛多言,钟宛旁敲侧击的问过,都被他含糊过去了,钟宛知道这是他心中一段隐疾,没多问过。

不过钟宛近日心中已隐隐有了个答案。

钟宛长叹了口气,谁嫌弃谁呢?都是身不由己。

钟宛枕在自己手臂上,毫无睡意,约莫半个时辰后,郁赦的手动了动,睁开了眼。

神情已经如常。

郁赦坐起身,怔了片刻,记忆回笼,想起自己方才失态的样子有点烦躁。

钟宛轻声问道:“到底怎么了?”

“没事。”郁赦一边整理衣裳一边淡然道,“近日人变矫情了,听了几句不顺耳的就受不了了…”

郁赦瞥了钟宛一眼,不忘迁怒,“都是让你闹的。”

“没事了。”郁赦神态如常,不忘细看了看钟宛的的嘴唇,拉过钟宛被攥红的手腕揉了揉,低声叮嘱,“下回我再发疯…别理我,有多远走多远。”

“那怎么行。”钟宛道,“我走了,这便宜要落给谁?”

郁赦失笑。

钟宛由着郁赦给自己揉手腕,收了不正经的调调,再一次问道:“长公主到底说什么了?”

郁赦当没听见,起身道:“有点青了,我去取点药油替你推推淤血。”

“子宥。”钟宛坐在床上,轻声道,“你自己我说…总好过别人跟我说吧?”

郁赦脚步一顿,依旧没说话,自去取药油。

钟宛无奈。

不多时,郁赦自己端了一盆热水来。

郁赦挽起手袖口,揉了热帕子,替钟宛敷在手腕上。

“如今的皇上…”郁赦等了片刻,待帕子稍稍凉了,就取下来,重新在热水里浸湿了,拧干后再裹在钟宛手腕上,“做了很久的皇子,很久很久。”

“先帝长寿,熬死了好几个皇子,当时最大的皇子,就是如今的皇帝,当日的二皇子。”

“先帝并不多喜爱二皇子,他更喜欢六皇子…就是宁王。”

郁赦再次换了帕子,郁赦怕水没方才热了,自己用双手捂在钟宛手腕上,继续淡淡道,“陈年旧事,这些你都是清楚的,不多说了…那会儿先帝动了立幼的心思,不…不是动了,是几乎已经立了,差就差在了一封诏书上。”

“那几年,大旱后接着闹了洪灾,先帝觉得年份不好,不吉利,又自认身子康健,想在来年丰饶年份里立储,顺便大赦天下,图个顺当。”

“先帝当日很宠宁王,明眼人都已看出来了,二皇子…很着急。”

“先帝年纪虽大了,但他一直朝政把控在自己手里,二皇子在明面上是做不了什么的,即使他有郁王这个助力。”

“怎么办呢?郁王给他想了个好法子。”

“郁王透过安国公主,暗暗的在宫中放出流言,说先帝要杀母留子,在立储后,就了结了大小钟妃。”

钟宛心里咯噔了下。

“你也听了那些传闻,信了这是先帝的主意,是不是?”郁赦淡淡道,“不,先帝自己从未动过这个心思。”

“钟府没什么成器的男子,钟贵妃更是个贤惠女子,不至于让先帝如此忌惮。”

“但别人就不这么想了,你家的两个皇妃听了这话日夜惶恐,但不敢问,钟贵妃日日垂泪,每次见到宁王就像最后一面似得,一来二去,假话都要变成真的了。”

“钟贵妃甘愿为了儿子的前程赴死,小钟妃…就不那么甘愿了。”

“宁王又不是她的儿子。”

郁赦将帕子丢到一边,拿起药油来倒在掌心,微微搓了搓,待药油化开后,他将掌心轻轻的按在了钟宛手腕的伤处。

“小钟妃同二皇子妃是手帕交,在入宫前就和二皇子见过面,两人…有点什么?不清楚。”

“二皇子待小钟妃信了流言后,托宫人给她传递了消息,同她说,说自己多年来对她念念不忘,只恨她已是自己的庶母,空有再多情愫也只能缄默不语,如今听说她要遭难,没法再听之任之。”

“小钟妃当时日日担心自己会因为姐姐的儿子没了命,心惊胆战之际,接到这个消息,如何不动心?”

“二皇子许诺她,来日皇帝若要杀她,自己必然设计保全,或用替身,或寻假死药给她,总之不会让她真的身殒宫中。”

“小钟妃终于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感念不已,两人托宫人来回传话,各种山盟海誓…说的十分动听。”

钟宛艰难道,“先帝从未想过要杀两个钟姓皇妃,这谎言早晚是会被戳破的…”

“对。”郁赦放开手,再往手心里倒了些药油,搓了搓,重新捂在钟宛手腕上,“不急,这只是他们计划的第一步而已。”

“二皇子和小钟妃起初还只是透过宫人来回传话,后来渐渐的会在宫中见一两面,再后来…”

“小钟妃就有孕了。”

“她吓了个半死,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把这个孽种打掉…也真的这么做了。”

“但可惜,她身子很好。”郁赦用指腹轻轻替钟宛揉淤血,“一碗堕胎药下去…疼了个半死,竟也没把孩子打下来。”

郁赦嗤笑,“命大…”

“二皇子等的就是这一日,听说后忙派人同小钟妃说,绝不可伤了这个孩子。”

“二皇子说,他自己儿子夭的夭病的病,很想要这个心上人的孩子,又假作怨怼,说小钟妃狠心,并不以真心待自己。”

“小钟妃还要靠着二皇子活命呢,怎么敢同他翻脸,但她又不能真的把孩子生下来…先帝多年没理会过她,这孩子赖不到先帝头上。”

“这要怎么办呢?”

“二皇子给小钟妃出了个好主意。”

“他给了小钟妃一剂毒药。”

“先帝当日感染风寒,是钟贵妃日日衣不解带的侍候…小钟妃想要混过去,很容易。”

“二皇子同小钟妃说,先下手为强,与其等着皇帝将他们都杀了,倒不如先结果了这个心狠的老东西,如此,她和她的姐姐都不用死了。”

“二皇子又问小钟妃…”

郁赦自嘲一笑,“问她,想不想做皇后,想不想让自己腹中的儿子,做将来的太子。”

钟宛手指微微发颤。

“二皇子说,待皇帝驾崩后,他会善待钟贵妃,会将宁王当自己的亲弟弟,会将小钟妃藏在皇陵的庄子上,过个一二年,就给她改名换姓,重新将她娶回宫。”

“但事实如何呢?你都知道了。”

“药是经了钟贵妃手的,她脱不了干系,先帝驾崩后,钟贵妃百口莫辩,都没能等到消息传出去,就被皇后灌了毒药捆上了白绫,根本没能再见宁王一面。”

“钟府自然也逃不了。”郁赦拉过钟宛的另一只手继续揉,“皇后‘仁慈’,说这是皇家丑事,没宣扬,只传出话来,说是钟贵妃畏惧杀母留子的传言,一时糊涂做了这种事,但她毕竟有宁王这个儿子,不能不顾全皇子的前途,所以钟府一夜败落,留下的人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毕竟这已是天恩了,若真按弑君罪论处,钟家人一个也留不下。”

钟宛肩头微微颤动。

“该解决的都解决了,二皇子本要将小钟妃一同杀了,但临了…皇后,哦,已经是太后了,太后突然不肯了。”

“二皇子自己没个康健的儿子,太后怕小钟妃肚子里的是个男婴,舍不得了。”

“好巧不巧,安国公主刚没了孩子。”

“更巧的是,安国公主的驸马,是二皇子既倚重又忌惮的郁王。”

“这个没成型的不知男女的胎儿…来的太合适了。”

“所以,在皇陵别庄住了一个月,心心念念等着重新入宫做皇后的小钟妃,没等到二皇子,而等到了安国长公主。”

郁赦放开钟宛的手,平静道:“那个男婴是谁,你自然就知道了。”

“若是没这个早该被一碗打胎药流掉的男婴…”郁赦起身洗手,“很多人都不用死的,你家…”

“也不会家破人亡。”

第72章

钟宛既然要留下来, 那这些事他总会知道的, 早早晚晚而已。

数月来,郁赦如临深渊, 如履薄冰, 时时刻刻担心被钟宛知道了内情, 但如今郁王要拿自己的身世做文章,实在是瞒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