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宛说的也对, 自己说, 总比让别人说的强。

郁赦尽力平静的将前事交代清楚后,钟宛怔怔的, 一直没说话。

郁赦想给自己辩解几句, 但又无从开口。

如他到今日也不知该恨谁一般, 郁赦也不知该如何向钟宛剖白。

生父生母养父养母一手策划的血案,自己身为他们的儿子,能干净到哪儿去呢?

若当年宁王能顺利继位,钟宛身为钟家人, 必然能平安长大, 少年折桂,长大出将入相, 何至于沦落到这一步?

自己真就那么无辜吗?

这些年的优渥日子,当真跟钟宛无关吗?

郁赦几乎是逃出了钟宛的院子。

郁赦神情恍惚的进了书房, 将门关好。

郁赦倚在门上, 手指发抖的摸了摸胸口…

郁赦想要将胸口的东西拿出来,犹豫了下, 没舍得。

不至于的,还没到用得着的时候。

郁赦不确定钟宛听了这些话后会如何,钟宛要是走了,那自己今后用得着这东西的时候还多是,不能浪费。

郁赦摸了摸胸口,坐下来,不再耽搁时间,传了家将来,吩咐下去,命人尽力搜寻到当年伺候过小钟妃的宫人,交代清楚后郁赦换了朝服,命人备轿,准备入宫。

进宫的路上郁赦尽力冷静了下来,生死关头,现在还不能掉链子。

崇安帝照常没去内阁,在自己宫里看了看送上来的文书就歇了,伺候崇安帝的老太监们守着大殿门口,一晌午拦了好几拨求见的人,见郁赦来了,老太监们犹豫了下,进去通报了一声,不多时就出来,将郁赦迎进了内殿。

崇安帝半躺在榻上,见郁赦来了,满意一笑,“近日怎么总记得来请安了?来…”

郁赦垂眸行礼,起身道:“臣有事要同皇上秘禀。”

崇安帝凝眉,摆摆手,内殿中伺候的太监们退下了。

郁赦深吸了一口气,将从安国长公主那听来的计划,一五一十,尽数同崇安帝说了。

郁赦漠然道:“听了这些话后,臣也有些动容了,还请皇上告知,臣的生父,到底是…”

“无稽之谈!”崇安帝脸色大变,气的浑身发抖,“都是无稽之谈!你…你就是朕的,朕的…”

崇安帝晕眩了片刻,扶着小桌狠声道,“朕如今就这么一个成器的儿子了,这些人还要来害朕,老天好不容易留给朕一个好孩子,他们、他们…”

郁赦直直的跪在地上,不告罪,也不劝慰。

屋里没太监伺候,崇安帝只能自己颤巍巍的起身拿起茶盏,他勉强喝了一口参茶,脸色苍白,“这是谁的阴毒主意?”

郁赦眸中闪过一抹异色,幽幽道:“五殿下,宣琼。”

崇安帝失神,“琼儿?他…朕上次明明警告过他了,他为何…”

“上次秘密扣押皇陵之人未果之后,五殿下频频在臣身边安插人手,臣不胜其扰,每每隐忍,不想他查的如此深…”郁赦沉声道,“此番查探,更要给臣改名换姓,臣…”

“别瞎想。”崇安帝打断郁赦,“你的身世朕再清楚不过!别说了…”

崇安帝悲愤不已,“逆子!自己不成器,整日只会依仗着外家钻营些歪门邪道的东西,现在还敢污朕清誉,逆子…”

崇安帝摔了茶盏,郁赦微微偏头,避开了飞溅而起的碎瓷片。

这其实是钟宛的计划。

北狄王私下联络宣琼的事,郁赦人证物证俱在,钟宛原本是想将实情告知宣璟,待事发时,再同崇安帝说,一切都是郁王的计划。

郁王从头到尾不知情,如此才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届时宣璟不可能不落井下石,如此两厢告发,崇安帝疑心重,必然会认定这是他们甥舅合谋的。

既能将宣琼的罪责攀到郁王头上,那郁王的动作,又为什么不能栽给宣琼呢?

郁王心思深沉,这会儿定然已做好了脱身的准备,直白的告发,没准会被反咬一口。

与其如此,不如让宣琼背了这口黑锅。

崇安帝平复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低声道:“你…回府吧,此事你不要再管,朕自有道理…”

郁赦起身,转身刚要往外走,崇安帝突然又叫住他,“子宥。”

郁赦停住脚。

崇安帝长叹一口气,“好孩子…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如今,你愿意一心向好,朕是当真欣慰。”

“朕这一辈子,没子孙福,伤了几次心,如今剩下这两个儿子,不成器的不成器,忤逆的忤逆…”崇安帝眼神浑浊,怜悯的看着郁赦,“幸好还有你,朕明白,这些年你是受了委屈了,但人活在世上,哪有不受委屈的呢?朕也委屈,朕做皇子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

崇安帝叹气,“你回府…别再出门,晚间…朕自有旨意。”

郁赦心中波澜不惊,背对着崇安帝,摸了摸胸口。

郁赦转身,跪了下来。

崇安帝欣慰一笑,“好孩子…要是没你,朕这会儿真不知道该指望谁了,你也知道朕身子不行了,是不是?朕不信你是怕死,怕将来宣璟宣琼容不下你才要争储位的,你是为了朕,是不是?你也不忍心了,是不是?到底…是血浓于水,你终于谅解朕了,是不是啊?”

郁赦死死咬牙,忍着恶心,躬身磕头。

经此一事,崇安帝不会再犹豫了。

这就够了。

崇安帝拭了拭泪,摆摆手,“好孩子,去吧。”

郁赦起身出了内殿,崇安帝脸上笑意散去,低声道:“传…宣琼。”

郁赦在宫门口站了许久,跟着他的随从问了几次郁赦才反应过来,郁赦失神道,“回府?”

随从道:“是啊,不回吗?”

郁赦有点怕。

怕回去了,钟宛不在。

郁赦最终还是上了轿子。

中间郁赦几次叫停,路过点心斋,郁赦下去给钟宛买了糖,路过糕点铺,郁赦下去给钟宛挑了糕点,路过桥边看见捏泥人的,郁赦都下了轿,给钟宛买了几个。

七年前,钟宛没事找事,自己出不了府,总让郁赦给他捎这些东西。

哪座桥边的泥人,哪个胡同的糖葫芦,什么小街上的吹糖人,什么巷子里的纸画,钟宛说的头头是道的,指挥着郁赦去买。

少年郁赦好声好气的跟钟宛说,公主不让自己买街面上的东西,不入口的东西也不行,不安全,就是真买了,也不能带进府,外面的古怪东西,谁知道吃了碰了会如何。

少年郁赦是很敬畏自己母亲的,安国长公主的话,他都会听。

钟宛同他说了几次,郁赦都不听,被问的多了,郁赦就让府里的厨子给他做,做的不伦不类的,钟宛并不喜欢,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劳您捏的仔细一点。”郁赦低声道,“他说了…要孙悟空的。”

捏泥人的老人没见过什么大人物,心惊胆战的捏好了泥人跪着捧给郁赦,不敢收银子。

郁赦就在小摊子边上放了一枚金锭,小心的护着手里的泥人上了轿。

“我当时…”郁赦看着手里的泥人,在轿子里自言自语,“居然为了她的话,不给你买…”

“你只想要个泥人,我居然都不给你…”

郁赦闭上眼,心疼的浑身发抖。

戕害你到这份上,到底要怎么补?

郁赦也不知自己是在拖延时间还真的要补救,他在闹市上兜转了许久,买了一堆零碎东西,不让人碰,自己捧着回了府。

“钟少爷…”郁赦护着“孙悟空”头上的翎羽,尽力自然的问道,“睡了吗?”

冯管家小心的上下看了郁赦一眼,低声道:“世子,您出门没一会儿…钟少爷就走了,回黔安王府去了。”

冯管家心惊胆战,生怕郁赦发疯,不想郁赦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这样啊。”

郁赦手有点抖,不小心捏碎了“孙悟空”的手臂,他忙用袖子接着,前言不搭后语道,“那我给他留着…给我弄点浆糊来,我给他粘好。”

冯管家眼睛一红,答应着去了。

郁赦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小心的修补着泥人,他手太抖了,修了一会儿,又弄坏了几处,他不敢发火,怕碰坏更多,只能压着脾气,一点一点修补。

郁赦足足修了两个时辰,期间宫里来了人,传了旨意,崇安帝终于将他认回,郁赦隔着帘子忙自己的事,跪都没跪,只让人将圣旨放下了。

没多一会儿宗人府的人也来了,几个老宗亲又来了,都没见着郁赦。

天黑透了,郁赦手里的泥人碎的不成样子,郁赦不敢发怒,几次起身,又几次坐下了。

“对不住…”

郁赦小心的取了一点胶,慢慢地涂在泥人身上,声音发哑,“我尽力了,但还是把你伤成这样了…”

“我真的不知道…”郁赦终于崩溃,他放下泥人,死死攥拳,“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钟宛匆匆赶回郁王府别院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冯管家看见钟宛吓了一跳,指着他洇着血的额头惊呼,“您这是怎么了?!全是血…”

“没事。”钟宛淡然一笑,随手抹了一把,“自己磕的,我…下午听到消息了,满城昭告,好生热闹,世子呢?”

冯管家咽了下口水,“在书房呢…”

钟宛点点头,要回自己院子,冯管家忙道:“您先去看看世子吧!”

钟宛推开书房的门。

书房中一片狼藉,圣旨诏书被生生撕成了几道丢在地上,书案上放着一堆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的小玩意儿,书房窗下,郁赦衣衫凌乱的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纸包。

钟宛心头咯噔一下,寒石散…

钟宛恨透了自己,非要矫情的去什么祖坟!逼的郁赦又吃了这东西!

钟宛几步上前,不等他把郁赦手里的东西夺过来,突然愣住了。

“你…”

钟宛不可置信的看着郁赦手里的东西,眼眶瞬间红了,“你怎么还留着…”

月色下,犯了病,根本没觉察到钟宛的郁赦痴痴的打开手里的纸包,纸中包着一撮绿油油的茶叶,郁赦捏了一小粒,珍之重之的放进了嘴里。

那是黔安的茶叶,被钟宛喝的只剩了这么一点。

可冯管家说过,虽然少,但都是芽尖。

是钟少爷一点点挑拣出来的。

只有这么一点,所以他不舍得喝。

第73章

钟宛半跪在郁赦身边, 他额上不住渗血, 血自他眉心流了下来,钟宛没顾上管, 声音沙哑的追问, “你只吃了这个, 没吃寒食散,是不是?”

郁赦微微抬头, 看了钟宛一眼, 他这会儿神志不清,根本看不明白眼前的人是谁。

钟宛心疼的直抽气, 他小心的在郁赦怀中摸索了下, 没找到什么, 再次问道:“没吃寒食散,是不是?”

郁赦细细咀嚼着嘴里的茶叶,轻轻摇了摇头。

不等钟宛放下心,郁赦又自言自语道, “归远不让我吃。”

钟宛握着郁赦衣襟的手僵在原地。

钟宛死死忍着眼泪, 喉咙口微微哽咽,“没看到我给你留下的信?你以为我走了?不回来了?”

郁赦皱眉看着钟宛, 不明白眼前人在说什么。

“我…”钟宛脸上血液蜿蜒,他怕吓着郁赦, 起身随手拿了一盏茶, 他仰头将茶水浇在自己脸上,茶水刺的他额上伤口生疼, 钟宛顾不上管,抹了一把脸,转过身来跟郁赦低声道,“先…先起来,我不走。”

郁赦被钟宛扯了起来,不忘护着手里的茶叶包,他将茶叶包好,重新放在了衣襟里。

钟宛将郁赦拉到了床上,随便扯了条被子给他裹了上去,郁赦静静地由着钟宛动作,双眼无神的低声嘱咐,“别动我桌上的东西…”

“什、什么?”钟宛往外看了一眼,忙道,“我没动,什么东西?圣旨?替你收起来?”

郁赦摇头,“别碰,那是我给归远买的泥人。”

钟宛嘴唇微微发抖,心疼的要裂了。

钟宛隔着被子搂着郁赦,肩膀剧烈的颤抖着,低头将脸深深的埋在了被子里。

“我…”

钟宛顾不得郁赦到底听得到还是听不到了,他将郁赦搂的紧紧的,轻声道,“泥人坏了就坏了,没事,我也没多喜欢…七年前逼你去给我买,是我当时想家了。”

“王妃一向纵着我,她前头没有孩子,带我的时候…惯的很,小商贩们都知道宁王府小少爷的银子好赚,那会儿…”钟宛顿了下,低声道,“他们掐着时辰,等着我跟林思下了学的时候,就都凑在宁王府角门外的那条胡同上,只要是小孩子的东西,王妃都会让人给我买。”

“还有就是…”钟宛通红着眼,抖声道,“我就是故意逗你…长公主看管你太严,感觉你小时候日子过的没滋没味的,我想让你也去街面儿上走走逛逛…”

“那会儿我也是装的很,有什么话,都不肯直说…”钟宛搂着郁赦,艰难道,“我当时清楚自己的心意,但…所有人都说是你父王杀了我父、杀了宁王,很多话,就不能说了。”

钟宛呢喃,“后来,我想开了不少,我这辈子…总归是有负宁王王妃的养育之恩,没脸再见他们了,我自己不怕报应,但…”

钟宛忍着泪看着郁赦,轻声道:“但你呢?”

钟家列祖列宗在天上,知道自己倾心于崇安帝之子,会不会迁怒于郁赦呢?

白日里,郁赦走后,钟宛缓过一口气来后,死撑着病体,留了一封手书,出了府叫了马,去了钟家祖坟。

钟宛已经七八年没去过了。

钟宛自认有辱祖先,自己将自己在族谱里除了名,不肯再踏足祖坟半步。

如今得知当年血仇,不来不行了。

钟宛足足在父母坟前磕了几个时辰的头。

钟宛不敢为自己这些年辱门败户的事辩白半句,磕了数不清的头,血染石阶,只求地下的父母宗亲要怪只怪自己一人,不要不要不要再迁怒他的子宥了。

“先动心的是我,勾引你的也是我…”钟宛随意抹了一下脸,“若真有罪,也是我的…”

郁赦闭上眼,睡着了。

钟宛侧过身,让郁赦躺好,自己则和衣躺在了郁赦身边。

“子宥…”钟宛将头抵在郁赦身上,喃喃,“我也不清楚你这些年受的罪是不是地下的人在讨债,我怕他们不清楚,就想去说一说…做错事的不是你,有罪的也不是你。”

钟宛脸上血泪渗入棉被里,静谧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就这么搂着郁赦睡着了。

天光乍亮时,钟宛醒了。

郁赦仍在昏睡。

钟宛坐起身摸了摸郁赦的额头,没什么感觉,俯下|身和郁赦额头相触,钟宛吃了一惊,自己竟比郁赦热许多。

钟宛浑身酸疼,额头更疼,这会儿才察觉出来自己在发热,钟宛轻轻吐了一口气,轻手轻脚的下了床。

钟宛也不知道自己是风寒还是什么,自悔昨晚不该跟郁赦同塌,也不知传上郁赦没有,他扯过郁赦的外袍穿上了,出了卧房,一弯腰捞起地上被撕扯的不成样子的圣旨。

钟宛暗暗心惊,这圣旨上…居然还有几点齿痕。

钟宛把圣旨拼好看了一遍。

崇安帝还算和缓,旨意下的没那么石破天惊,只说郁赦是他当年同安国长公主府中的一良家女子所生,当日皇长子皇二子接连夭折,皇三子体弱,年岁不和,崇安帝担忧襁褓中的郁赦也会遭祸,故而暂夺了他的皇姓,将他养在了郁王和安国长公主的膝下。

崇安帝旨意上并未正式为郁赦更名,只说择日要为郁赦加封亲王爵,大赦天下。

没该姓,没提立储。

钟宛眯眼…

这话怎么说都行,郁赦是崇安帝之子的事虽朝中人早已心照不宣,但真要认回,那必然是要一步一步的来,上来就立储不太合适,崇安帝如今让郁赦入内阁,也是为了让郁赦能有点政绩,如此逐步嘉赏,更能服众。

这么想,崇安帝的安排很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