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宛轻声道:“他想将宣瑞当最后的退路。”

“宣璟和郁王府交恶多年,指望不上。”郁赦轻声道,“将来若我将宣琼一口吞了,最后关头他还可以走一步险棋,将我和宣璟杀了,然后…”

钟宛道:“扶宣瑞做傀儡。”

郁赦嗤笑:“奇怪了,宣瑞这是什么好命?这么多人都想扶持他。”

郁赦看了钟宛一眼,脸色不佳,“还有人多年拼死护着他。”

钟宛闻到了一丝醋味,失笑,“说正事呢。”

“宣瑞再不济是宁王嫡长子,血脉上算,除了皇子他是最贵重的,他又是那样好哄骗的性子。”钟宛自己也承认,“确实是老天赏饭吃的好傀儡。”

郁赦沉默片刻,道,“我有办法。”

钟宛抬眸,郁赦起身,“你不用管了,我明日入宫自有道理。”

钟宛哑然:“急什么?你有什么办法?不、不跟我商量了?”

郁赦看了钟宛一眼,“宣瑞被郁王盯上了,你当真不急?”

钟宛暗暗道醋味更重了。

钟宛抬手握住郁赦的手腕,小声道,“有点着急,但更担心你。”

郁赦脸色瞬间好看了许多。

郁赦将他的打算同钟宛说了,钟宛咋舌,“你…”

“最简单的法子,有时候最有效,既然敌在暗我在明,我索性借此为依仗。”郁赦抬手摸了钟宛的额头一下,“还没退热,躺回去,我明日会去上朝,回来就给你交代。”

钟宛无法,老老实实的躺了回去。

隔日,崇安帝不出意料的免了朝会,但郁赦却准时出现在了内阁。

这是崇安帝下了认回郁赦的旨意后,郁赦头次露面。

阁老们也不知该如何称呼郁赦,面面相觑,都有点不上不下的,郁赦却面色如常,淡然道:“诸君一切照常即可。”

众人如释重负,胡乱行了礼,依旧各自忙各自的了。

郁赦看了一会儿文书,走到了孙阁老的书案前。

孙阁老忙要起身,郁赦谦敬的虚按了一下孙阁老的手臂,轻声道,“孙阁老不必如此,是我有事要麻烦。”

郁赦这些年行事悖逆,名声很不好。

乍然得知这位要入内阁学政的时候,内阁众人一面在心里肯定了他是崇安帝私生子的传闻,一面在心中叫苦不迭。

怕郁赦在这吃了寒食散发疯,怕郁赦突然寻死觅活,怕一个照应不好,大家都要跟着一起吃瓜落儿。

出乎意料的,郁赦除了偶然迟到早退,并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郁赦安安静静的,若不注意,都不会发现内阁多了这么一尊神。

由他经手的文书,各门各类,还频频有他独到又切中要害的批注。

倒不能说这样就如何厉害了,但相比什么都看不明白的宣璟,相比没脑子还乱指挥的宣琼,这就太拔尖了。

这么些日子过来,几个老阁臣对郁赦都有些改观。

比如要是另外两位皇子,那万万是不会用这种态度这种语气同阁臣们说话的。

孙阁老不自觉的心已经偏了,见郁赦虚心找他,忙也低声道:“不知…不知世子有何交代?”

郁赦犹豫了下,似乎有点不便开口。

孙阁老忙道:“世子但说无妨。”

郁赦摇头一笑:“内子的事,不想要劳烦大人了。”

孙阁老一时没反应过来“内子”是谁,但话已经说出了口,“世子吩咐就是。”

郁赦轻抿薄唇,低声道,“内子是宁王府出身,大人应该是知道的。”

孙阁老险些呛着,脸色变了又变,干笑道,“归远啊…他年少那会儿,我见过他的。”

郁赦点头:“大人必然也知道,原黔安王的案子了?”

孙阁老点头,“那案子不是世子经手的吗?”

“是,但原黔安王是宗亲,进不了大理寺,自案发就软禁在宗人府了。”郁赦忧虑道,“案子已经结了,但这么久了,他一直还在宗人府。”

孙阁老不满道:“是宗人府懒政了。”

“倒也说不上,慢不算很慢,但…”郁赦声音更轻了,“归远忧心他,茶饭不思的,我日日看着,心里也着急。”

孙阁老略去郁赦语气里这浓浓的暧昧味道,勉强感叹,“宁王这个义子还真是没白养。”

郁赦道:“我如今身份尴尬,在宗人府也说不上话,想请孙大人帮忙拟一份文书,敦促宗人府将这事儿提到议程上来,不知放不方便?”

孙阁老笑道:“这有何难?”

孙阁老本来心里还揣着几分警惕,怕郁赦是要拉拢自己,怕郁赦有什么大事让自己两难,万万没想到,郁赦头次同他开口,竟是为了钟宛,又竟是这么小之又小的事。

顺水推舟的人情,何乐不为?

孙阁老低声道:“世子若着急,其实有个更简便的法子,避开宗人府,直接就办了。”

郁赦道:“还请孙大人指点。”

“不敢。”孙阁老轻声道,“这事儿不大,用不着几个衙门来回周折,也不必再同宗人府拉扯,如今只需写一封折子,说明要务,然后…”

孙阁老示意郁赦看一旁堆的两尺来高的折子,“就放在今天的折子里,一会儿就能送到御前,皇上若看了,必然就肯了,直接发去宗人府…事情不大,皇上若没看,晚间转回我们这来,我们盖上章子,依旧发到宗人府去,宗人府一样要马上着手送原黔安王走,不耽误的。”

郁赦点头,“原来能这样省事,多谢大人提点了。”

“不敢不敢,多大的事,我这就替世子拟折子。”孙阁老乐于卖郁赦这个人情,“世子看了后觉得没甚要改的,半个时辰后就能送到御前去了。”

郁赦嘴角微微勾起,“辛苦大人了。”

郁赦回到自己书案前,静静等着,到了晚间,崇安帝看过的折子全部送了回来,孙阁老那封折子果然没动过。

崇安帝如今精力不济,内阁送去的折子都分好了类,他一般也只看最要紧的几封,剩下不疼不痒翻也不翻,直接打回来交由内阁处理。

孙阁老有意帮郁赦,他的那封折子,就放在了不要紧的一类里。

折子挑拣出来后,孙阁老批注,命宗人府即刻护送宣瑞回黔安,不得延误,郁赦亲自下了印。

敌在暗我在明,索性借此为依仗。

圣旨已下,郁王是拦不住了。

晚间回府后,郁赦不急去寻钟宛,先叫了自己的心腹家将来,又命人去请太医来。

这是郁赦原定要他护送宣瑞回黔安的人,不等家将说话,郁赦淡淡道:“免了你的差事,不用跟着了。”

心腹怔了下,“世子不是说要我们始终盯着原黔安王,免得他再受歹人蛊惑,横生枝节吗?”

心腹被郁赦这临时改的注意惊着了,实在想不明白,郁赦费了这么大功夫将宣瑞从宗人府抢了出来,竟又不盯着他了。

那不是白费心思了?!

“不用了,我另有安排。”郁赦眼神幽暗,“你们去了反而误事。”

心腹还要再说,郁赦道:“自然,跟还是要跟的,你们送他出城,待他出了城就回来,下面不必再管。”

心腹哑然:“那不是跟没去一样?”

冯管家带着太医来了,郁赦摆摆手,“我心里有数,我这还有事,你先去吧。”

心腹心事重重的退下了。

太医不敢多看多听,等心腹家将走远了才上前道:“世子。”

“之前一直忙着,没顾上问太医。”郁赦轻轻的敲了敲桌面,将昨日在钟宛房中的事,隐去细节和过程,同太医含混说了下。

郁赦说的很模糊,不过太医见多识广,什么没听说过,不消郁赦多言就连连点头示意明白了。

郁赦压低声问道:“碍事么?”

“这…”太医想了下,严谨道,“钟少爷身子确实不好,但他正当年,不可能没了七情六欲,这本就是人之常情,若只是像世子说的那样,就这么一次,那是没什么妨碍的。”

郁赦眉间忧虑不减,半晌低声道:“怕就怕他不肯只是这么一次。”

太医愣了下,抬头看了一旁的冯管家一眼,“世子的意思是…”

说话间,伺候钟宛的那个小丫头轻手轻脚的进了屋,说钟宛请郁赦过去。

郁赦摆摆手打发走小丫头,好似被多大的麻烦困扰着,看了太医一眼道,“就看他现在片刻都离不了我的样子,你觉得他可能会懂得节制?”

钟宛之前明明还发着热,郁赦越想越后悔,后悔昨日不该使坏欺负他,不该多折磨他,他有气没处发,只能寻太医的麻烦,蹙眉质问,“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有多粘我?”

太医表情呆滞,在心里尖叫我为什么会知道?!

冯管家就站在郁赦身后,见状忙打圆场,“世子不用急,有办法!太医有办法的。”

太医心道你们房中之事,我能有个什么办法!太医忍辱负重,苦思冥想后道:“世子,不然这样…我可以给钟少爷开一点清心的药。”

郁赦蹙眉,“又吃药?”

郁赦记得很清楚,就是这个太医说的,钟宛身体底子不好,应该少吃药,多养着。

“不不,当茶喝就好。”太医对冯管家道,“取一点桑叶、白菊花、陈皮,用滚水冲过后佐一点蜂蜜,给病人当茶水喝。”

都是清火的温和药材,冯管家觉得靠谱,对郁赦道,“应该能管用。”

郁赦却觉得这没什么高明的,“不咸不淡的寻常去火茶而已。”

太医只得道:“或可以再加一点金银花…”

“罢了,再多药材,也只能医的了他的身子。”郁赦似忧似喜,一句话轻飘飘的否定了太医的心血,“你,医不了他时时刻刻要粘着我的心。”

太医:“…”

第80章

郁赦幼时在宫中长大, 偶尔有恙, 自然有专门给皇子公主们诊脉的宫中国手看顾。

后来他少年长成,在内宫中行走多有不便, 搬出宫来, 就在郁王府和安国公主府两下住着, 有了病疾,都是由安国长公主的心腹太医来医治。

再后来, 郁赦同郁王和安国长公主恩情断绝, 常年独居于这边别院中,谁也信不着了, 用的太医也换成了他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履历清白的几个, 这位太医就是其中之一。

在独独为郁赦效力之前, 这太医也伺候过不少王公贵族,类似的被房中事困扰的,他还真医治过。

太医不吐不快道:“其实也是有的,大多是中年男子, 精力有限, 应付不了房中人痴缠,只能同医家讨要强腰健体的药, 类世子这样反过来医治房中人的,确实是头一个…”

这话冯管家就不爱听了, “瞎说什么呢?世子是应付不了吗?!世子从来就没应付过!”

郁赦瞪了冯管家一眼, 这事儿有什么可显摆的?不嫌丢人么?!

太医骇然,从来没应付过?

郁赦瞬间就没了谈兴, 起身悻悻道,“我去看钟宛,你们…去准备那个什么茶吧,聊胜于无。”

两人目送郁赦去了内院,太医翼翼小心的悄声问道:“真没有?”

冯管家讳莫如深的摇了摇头。

钟宛院中,郁赦同钟宛一道吃晚膳。

钟宛已经退热了,晚膳准备的都是他喜欢的菜色,被郁赦催着,他吃了不少。

饭后钟宛摸摸肚子,不想躺这么早,正要同郁赦说说就宣瑞的事,外面冯管家送了一壶茶进来,说是特意给钟宛准备的。

钟宛一笑:“不了,刚吃的实在有点多,喝不下东西去了。”

冯管家犯难的看向郁赦,郁赦使了个眼神,冯管家放下东西就下去了,郁赦替钟宛倒了一盏茶递给他,低声道,“多少喝点。”

钟宛低头闻了闻,“甜腻腻的…这什么东西?还说专门给我备的,治什么的?”

治你心中那可怕的淫|魔的。

郁赦没把话说出口,敷衍道,“喝就是,总归对你好的。”

钟宛只得老老实实喝了,问道,“今日的事还顺利么?”

郁赦隐去拿钟宛当借口托付孙阁老的事,跟钟宛交代了下。

“这就行了。”钟宛放下心来,“若是不出岔子,是不是明日宗人府就要送宣瑞走了?”

郁赦点头。

钟宛犹豫:“林思之前说过,想要亲自送宣瑞回黔安,但…”

“但来回就是好几个月,我还是想他留在京中,早点把他和宣璟的事说通了的好。”钟宛对郁赦一笑,“能不能劳烦世子多派遣些人,替他跑这一趟?”

这话正中郁赦心事,郁赦不动声色的点头,“好。”

当夜,郁王府书房灯火通明。

“子宥的手伸的也太长了…”

郁王郁慕诚低头看着属下誊抄的书折,眉头紧锁,“我不过刚拦了拦,他就马上让内阁下了折子。”

郁慕诚的幕僚悄声道:“要不要再在宗人府那边想想法子?”

“没用了。”郁慕诚摇头,“虽没朱批,但那折子是经过御前的,再由内阁发出来,同圣旨无异…晚了。”

郁慕诚将书折丢到书案上,叹气,“皇上倚重内阁,那是因为内阁中人各个都是皇上的亲信,四殿下五殿下当初都是这么在内阁学政来着,四殿下学了半年,五殿下是生生学了快两年,两年都没能结交上阁臣们,子宥去了不过月余,孙阁老竟已经肯为他的事殷勤了。”

郁慕诚长吁了一声,低声道,“是不是真有天命所归这一说?”

另一幕僚忙道:“哪有什么天命所归,不过是一切都凑巧了而已!当日五殿下入阁听政时,皇上身体康健,将朝政把持的紧紧的,阁老们哪个敢结交皇子犯皇上的忌讳?可如今…谁不是在给自己谋后路呢。”

郁慕诚失笑,“是,我这不也是已经在寻后路的后路了吗?”

一个幕僚还要再说,外面进来一人,跪下低声道:“王爷,别院那边有动静。”

郁慕诚道:“说。”

探子沉声道:“咱们世子私下吩咐了家将,说不必再护送原黔安王回封地,只将人送出城就好。”

众人面面相觑。

殚精极虑的抢不来,不抱希望的时候竟又一头撞了回来。

这是什么道理?

郁慕诚命人下去,不明所以的看向幕僚们。

一个幕僚轻声道:“王爷,小人有个念头,世子出面料理这件事…会不会只是面儿上情呢?”

一旁人问道:“谁的面子?”

“宁王义子,钟宛。”幕僚轻声道,“据属下所知,咱们世子当日围剿京郊叛贼的时候可是险些连原黔安王一同处置了的,他会真心想帮原黔安王吗?”

另一人摇头道:“这同真心不真心,帮不帮本也无关,世子既已猜到了咱们王爷可能将宣瑞当最后一颗棋子,只是不肯宣瑞抢在他之前继位罢了。”

“都是先帝的孙儿,一个是宁王嫡长子,一个是今上同庶母所出的乱伦之子,宗亲和朝臣们要拥立谁还真说不好,世子怎会容他?”

起先开口的幕僚一拍手,“关窍就在这了,世子既不想容宣瑞,那将他扣在黔安,就能放心了吗?”

郁慕诚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还有人想不明白,“那不再护送看管,不就是将宣瑞放给了我们?”

旁边人见他还没懂,忍不住开口道:“别做梦了,世子这是起了杀心,要在半路杀了原黔安王,再随意栽给宗人府或是我们。”

幕僚心惊,纷纷看向了郁王。

郁慕诚坐了下来,半晌悠悠道,“子宥这次太贪心了。”

“世子当真打的好算盘,一面不肯同钟宛离心,要在那边扮深情,一面故意将宣瑞放给我们,再釜底抽薪要了宣瑞的命。”幕僚咋舌,“以前是我等小看了世子,恣意妄为了这些年,以为是个面上狠的,不想背后捅刀子比谁都厉害。”

幕僚看向郁慕诚,“王爷,这…要不我们索性收手?免得拉拢宣瑞不成,回头不查再被世子抓住了痕迹,将杀宣瑞的罪责扣在我们头上。”

郁慕诚静静地,半晌摇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