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卖盗版的CD店,廉价音箱里传来一阵清澈的歌声:

长长的路上我想我们是朋友,

如果有什么我想最好是不说。

你总是微笑的你总是不看我,

世界被你掌握。

宝淑被这段歌词打动了,但她还是不自觉地向前走去,四周各种嘈杂的声音立刻盖住了那阵歌声。当她想要听下去的时候,却什么也听不到了。她停下脚步,想要退回去再听一听那首歌,但是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害怕令她迈不出步伐。

她有点害怕那些歌词写着她的心事,更害怕当她想要转回去听的时候,歌已经放完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虽然停下了脚步,却没办法让时光倒流,去看清楚或听清楚一些,她没有认真去看去听的东西。

宝淑叹了口气,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余正的?不记得了,大概是从跟Crig分手那段时间开始的吧。

那是一个阳光非常明媚的日子,只是她的心里都是阴霾。图书馆旁边那条路上开着快乐的牵牛花,但她看不见,因为她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

忽然有人从身后拉住她,扳过她的肩,气喘吁吁地说:“总算找到你了,我捡到两张电影票,跟我一起去吧。”

她笑了,心里还是那么悲伤,但他的话又那么可笑。后来想起来,那时的她,确实悲伤得有点可笑。

这个捡到电影票的奇人就是余正。校园的地上,连一张废纸也没有,更何况是两张连座的半小时以后就放映的电影票。

那部法国电影的名字叫什么她一点也不记得,只知道男主角是已经变老的Alain Delon和变得更老的Belmondo。她的眼前是一片模糊,那些法文听在她的耳朵里更像是有人在用闽南话骂人。

她把头靠在余正肩上,他大大的手掌一次次抚摩她的头发。

她把眼泪擦在他新买的黑色外套上,心想,或许自己没有那么惨,因为至少还有余正在安慰她。

忽然他转头吻了她的额头。他的唇跟他的掌心一样温暖。

屏幕上是一团火光,照亮了他们的脸,她看到了。

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是她从来没有读到过的。

而那次以后,她也再没机会看到。

这些年来,有一句话她一直在问自己,却从来没有胆量问他。

一对年轻的男女牵着手从她面前的拐角走出来,她愣住了,虽然看到的只是背影,但她可以肯定这是池少宇。

他身旁的女孩,不是原先餐厅里那个。

绿灯在闪烁,他们加快脚步穿过马路,她却停住了脚步。

她已没有勇气去追寻这个与她没有多大干系的真相,只是,她再次被激怒了。

宝淑看了下手表,十点了,于是有点不情愿地埋单。

低着头走到公寓楼下,却意外地看到余正。他的眼神有点迷茫,叼着烟,脚边是一地的烟头。

“你会被抓去用藤条吊起来抽的。”她说。

余正转头看到她,愣了愣。

在新加坡呆了四年,他们都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习惯。但至于说被抓去用藤条打屁股这件事,据当地的同学说,根本没有传说的那么严厉。他们去之前那年曾经有一起很著名的美国男孩被罚事件,其实是那个男孩乱吐了口香糖后态度相当恶劣,才会有那样的判罚。一般即使违规,只要态度尚可,都以罚款为主。只是罚款的数额不小,所以大家都很遵守法规。

“他们穿着警服还是皮衣?”

他的冷场笑话这一次却逗得她哈哈大笑。

“这么晚才回来有没有记得吃药?”他问。

“…忘记了。”她心思没有在这个上面。

“要记得,傻瓜。”他又吸了一口,然后吐出烟圈。

宝淑在这阵烟雾中有些失神,他在楼下等她回来吗?

“上去吧。”他转身上楼。

她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

池少宇跟余正都是好人,但是他们的爱呢?

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宝淑赤着脚却不觉得冷。她捧着刚热好的牛奶走到窗边。

楼下有一个人影,是余正,他正拿着扫帚和畚箕处理先前留下的烟头。

余正是不是好人,她说不清楚。

但她很清楚余正是什么样的人,从那一场电影开始。

她认识了一个,新的余正。

那天晚上以后,他们两个又回复了以前那种融洽和默契。宝淑很高兴,至少她不会觉得不自在了。她的个性虽然是开朗的,但却从来不是积极的。她不会主动把问题挖出来解决,而总是等着那颗种子发芽,钻出了泥土,才去想怎么拔除它。

所以她的日子就是这样简单地一天天过去。

十五这一天,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而且宝淑一眼就认出她来。

“余正,真的是你!”林樱一走进工作室就惊呼起来。

余正却皱眉看了她半天才说:“林…”

“林樱。”她接道。

余正笑了一下,表示自己还记得。

“我们经理给我你的名片时我就猜想会不会就是我认识的那个余正,没想到真的是你。你不是去美国读生物的吗?”她的语速还是那么快。

余正微笑了一下,耸耸肩:“看起来情报有误,我去新加坡读设计。”

“你讲话还是这么简洁明了。”她也笑了。

宝淑起身踢了Ben一脚,示意他去倒茶。

“林宝淑!”林樱像发现新大陆般叫起来。

宝淑转身露出甜美的笑容,终于发现她了呀。

林樱瞪大眼睛从头到脚地打量她,然后惊讶地说:“你还是一点也没变!”

“…”她不知道这是赞美还是嘲笑,只能勉强挤出个笑容。

事后她把这段“奇遇”告诉梁见飞的时候,她很没形象地大笑起来:“是不是要重演‘双林夺鱼’事件?”

宝淑用力拍了下桌子,杯子里的咖啡也洒了出来。

“我说过很多次,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所谓“双林”,当然是指她跟林樱,而那个“鱼”就是余正。

这个“笑话”发生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

记得当时学生会正在举办一年一度的“艺术节”,每个兴趣小组都要排出两个节目。宝淑参加的是“智力魔方兴趣小组”,虽然单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相当乏味的兴趣小组,但因为负责人是瘦弱文雅的历史老师,而且据说如果这一年再没有人参加的话,明年就要取消。于是几个很有同情心的同学就报名参加了,当然她也是其中之一。

可是智力魔方,能够玩出什么花样?

历史老师本就苦恼的脸上又多了些更苦恼的表情。

宝淑去找余正。他什么也没说,微笑着用魔方变了一个魔术,她开心地笑了。

于是她跟老师保证说自己可以用魔方表演魔术。那是她第一次,除了在讲到路易十六是怎样被送上断头台时,在历史老师的脸上看到兴奋的表情。

只是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直到要表演那天她才想到了这件事。而表演的节目和名单老早就送了出去,况且她不表演的话,魔方组就没有其他节目了。

她火烧屁股地在中午吃饭时间赶去学生会办公室找余正,他正跟林樱在练习莎士比亚的英文诗歌。

“阿正阿正!”

余正抬头愕然看着她。

“快教我怎么变魔术。”

但佛脚并不是每次都能抱到。

宝淑学了一小时,眼看艺术节的表演就要开始,却还是变不好。

心急之下她央求余正代替她上台表演。

“不行,”林樱说,“规定一个人只能参加一个节目,余正要朗诵诗歌。”

“你一个人上台也可以啊。”宝淑记起规则,顿时矮了半截。

“我们是有分工的,我一个人上台朗诵,这个节目就等于缺了一半。”林樱拿着诗歌的本子,对她扬了扬。

“阿正…”她知道自己理亏,惟有向余正撒娇。

谁知林樱见她这样,顿时火冒三丈,泼辣地拉着余正的手臂说:“我们去别地方排练。”

“阿正!”宝淑连忙拉住他另一只手臂,露出一副可怜相。

因为学生会是主办人,所以办公室外人来人往,这样的场景立刻引来了同学们的驻足观望。

“双林夺鱼”事件马上就一传十、十传百,并且演绎出越来越多的版本。

宝淑喝了一口咖啡,觉得头有点疼。

最后,在她哀求的目光下,余正还是没有答应。理由是:

“我已经参加了诗歌朗诵。”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很威严。

他从来就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

而她的魔术表演,在一片笑声中以失败告终。不过历史老师没有责怪她,他总是很好脾气。

她还记得,那天之后,有一个礼拜她都赌气没跟余正说话。但最后他们又是怎么和好的,她却不记得了。

“前几年同学会的时候我见过林樱,据说她在一家饭店的公关部工作。”梁见飞笑着说。

“好象是。”宝淑心不在焉地点头。

“你还恨她吗?”

“林樱?”她错愕,“我为什么要恨她?”

“因为她抢走你的余正呀。”梁见飞调皮地眨眨眼睛。

宝淑无奈地叹了口气:“就说我们没有在抢余正啊!”

回家的路上,宝淑用长柄伞戳着地面。

那个时候,她恨死了林樱。见飞说得没错,她第一次,被人抢走了余正。

酒吧里的men's talking每次的主题都是“girls”。

余正只得沉默地坐着喝啤酒吃花生,因为对于这个主题,他是最没发言权的一个。

“对了,林樱现在还在做公关吗?”忽然有人问。

余正嚼着口香糖慢条斯理地说:“她升做公关部主任了。”

其他的人目光都投向他,好象很惊讶。

“她工作的那家饭店最近找我们做宣传海报。”他解释说。

“你们还记不记得‘双林夺鱼’事件。”胖子冒出一句,气氛一下高涨起来。

余正自顾自吃着花生,今天池少宇没有来,少了帮他解围的人,便懒得解释。

“众口铄金”这个成语究竟是用在哪里,他在高中二年级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

当宝淑拉着他的手臂央求他去表演魔术的时候,他的心已经软了。然而理智终究战胜了情感,他没有答应她的请求。

后来她赌气不跟他讲话,到第七天,他觉得自己快疯了,于是下课在路上堵她。

她在他面前经过的时候,故意不看他一眼。但是当他追上去拿出一盒包装精美的起司蛋糕时,她的眼睛在发光,把她小小的脸庞照得很亮。

他怎么可能让她知道,那几天,他每天跟在她身后,每天看到她停在那家蛋糕店前露出渴望的眼神。

那个时候,他的零用钱很少,一个月只有五十块钱。然而他还是花了一大半,买了一盒来给她。

她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别以为…这样我就原谅你了…”

她吃完一块,舔着手指的样子,他至今还记得。

二月底是池少宇的生日,当然免不了请大家去家里做客。

宝淑一进门,就被池少宇一把拉下头上绒线帽,遮住了整张脸。

“小鬼,记得开三个洞,不然看不到钱也呼吸不了。”他哈哈大笑。

宝淑拉开帽子,整张脸都是埋怨的表情。

余正帮她理了理弄乱的头发,说:“换拖鞋。”

“我就不换。”她故意踩着地毯冲进去。

池少宇露出无奈的笑容:“她真是一点没变。”

余正换了鞋,也给了他一个无奈的微笑。

宝淑看到玻璃橱柜里池少宇的奖杯,惊叹道:“没想到你还是个人先进呢,算劳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