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这个做娘的撑腰,我还敢怎么样?”皇帝装出一派无辜看着我:“我今日方才知道夫人的厉害,从今之后,便要效法令先祖大人,谨遵周婆之礼,片刻不敢逾矩。”

居然拿我取笑!好,咱们也就都别客气了。我挑眉道:“夫君大人言重了,皇上学富五车,可知道何谓‘周婆制礼’都是何礼?”

“为夫不知,还请夫人赐教!”皇帝故意做出虚心求教的样子,还装模作样的向我一揖。我也不客气了,直接说道:

“周婆制礼之时,听闻周公令女子有‘三从四德’,便也欲效法,令男子亦有‘三从四德’:夫人出门要跟从,夫人命令要服从,夫人说错要盲从;夫人化妆要等得;夫人生辰要记得,夫人打骂要忍得,夫人花钱要舍得。”

皇帝看着我,俊美的脸上浮现出近乎痴呆的表情,看得我“扑哧”一笑,接着道:“依妾身看来,夫君大人于‘三从四德’一道,也算勉强过得去了。”

“你胆子不小,胆敢取笑为夫。”皇帝伸出手来,就要往我的肋下去。我只好捉住他的手,说道:“别闹了,当心孩子!”

“弯弯,真好!”他抽出手,摸向我的脸,像是在叹息:“你这样笑,真好!那时我就站在昭阳殿外,听你在里面那样说,这里一直在念着你的名字,弯弯,弯弯,真的好暖…”

他将我带入怀中,让我的脸靠在他的胸口,我闭上眼睛,他的心跳,我的心跳,慢慢的汇成同一个频率。云旭,你可知道,盘旋在我们上空的乌云,其实并没有消散…

第三十九章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满受打击的,群里有人新加入,说偶滴弯弯性格比较像《玉环记》那位“金叉娘娘”。orz~~

难道偶被娘娘灵魂附体了?囧。

这几天有点忙,偶被导师点名了,更新完这一章,在3.10号之前更新可能要不固定了。不好意思,顶锅盖跑~~2.29

本章更完,特别感谢JESS的两篇长评,谢谢!

还有那个,从明天开始,更新不固定,希望能够达到2天一更,但是如果达不到,也请大家不要pia我,偶也不想滴,开学了就身不由己,如果不想受折磨,就等3月10号之后再来,泪奔~~暗香和青青都是拖后部队,第二天才回到行宫。暗香将礼单带了回来,还有一部分比较贵重和稀罕的礼物,整整拉了一车。

我净了手,将那尊送子观音恭敬的放在了寝殿偏殿的架子上,然后吩咐宫人小心照看了,皇帝全程陪同,面沉如水,一言未发。我叹了口气,有些事情我不想问,但是总这样含糊着,也不是办法。

我双手握拳,然后松开,说道:“这里不需要服侍,你们先下去吧!”

宫人们齐刷刷的应是而去,最后离开的李福海,慎重的将殿门关上。我这才开口道:“那三个人,就这么放在养老所里,也不妥当。我毕竟是皇后,总不能什么事也不管,我需要见她们一面。”

“不是已经处置了吗?不见也罢!”皇帝一派不甚在意。

“皇上,这是臣妾责任所在,何况臣妾还曾和您有约,后宫之事,自然一力承担!在被真正放逐之前,她们还是后宫一员。”我沉吟了一下,加重了语气:“后宫必须天下太平,皇上,您是明白的——”

“明白什么,朕从来不明白!”皇帝皱眉,踱了几步,又转回来走到我身边,放软了语气:“弯弯,那日你不是已经选好了吗?”

“于公于私,我自然都是站在你这边,无论身为云旭的妻子,还是碧落的皇后,我都没有别的选择。”我挺直身体:“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一定要装作自己眼盲心也盲,我不听不问,并不代表我可以被蒙蔽,云旭,我只是在等,可是我没有等到你坦白。”

我一把拉下头发上的同心结,伸出手摊在他眼前。皇帝一脸惊骇的看着我,嘴唇发白,眼中星芒大炽,语气是不容抗辩的绝对命令,只是尾音因痛苦而绝望的颤抖:

“收回去,谢明月,你给我收回去。”

我无视他的命令,手依然倔强的停在空中,用足以同他抗衡的坚决说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云旭,我一直信你,可是你若欺我,我留它何益?”

他颓然退了一步,脸色更加灰败,原本明亮的眼神也黯淡下来,颤抖地伸手来,好像要握住我的手,我连忙收回,同心结的飘带轻柔从他指前划过,交错而过。

他抓了一下,徒劳无功。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我,好像还不能消化我的拒绝,空洞的眼里,狂乱开始疯长蔓延。

他踉跄的走向我,在他的指尖碰触到我之前,我用我能发出的最冷淡的声音说道:“陈潋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扶着肚子站起身,我绕开僵在原地的他,走向窗口,深深呼吸一口带着莲花香的空气,让自己的心慢慢平复。铺天盖地的沉默,几乎让人窒息。他终于开口,声音里没有任何起伏击

“滑胎!”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滑胎”这两个字,在我的脑中不断的回旋。我还是完全没有办法将陈潋滟与滑胎划上等号。我猛地转过身,他的脸上无悲亦无喜,好像刚刚说的,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在他的身后,那尊送子观音无动于衷的高高在上,柔和的面目慢慢狰狞。呵呵,我真是个傻瓜,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送子观音,我早就该想到的,我怎么可能没想到?

“弯弯,你别这样笑!”皇帝无悲无喜的表情瞬间皲裂,他将我狠狠揉进怀里,亲吻着我的头发,有些语无伦次:“就是亲蚕那时候,我没有想到,她竟然悖旨妄行没有喝下事后汤,不过是那么一次,她就——此事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弯弯,你信我,我会瞒你,但绝不会欺你——既然你问,我自然全盘告诉你,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

“不要说了!”我捂住自己的耳朵,拼命摇头,不想去听那个丑陋的事实。难怪陈潋滟的神色那么古怪,一个女人从狂喜到绝望,不过是转瞬,又有谁能平静以对?我无法想象,如果失去了肚子里的宝宝我会如何。而陈潋滟,她却要面对杀子凶手的丈夫,面对这个荒谬到了极致的世界。

“弯弯,这是你要求的,所以你必须听。它注定不能降临到人世——”皇帝镇静了下来,真相像一根巨大的冰锥,毫不犹豫的刺进我的耳膜,搅得脑中昏昏沉沉糊成一片。他的那些道理我都懂。于情于理,于公于私,这个孩子都只有死路一条。只第一条,若让她生了这个孩子,皇帝的尊严与宫廷的法度何在?若其他人也纷纷效法,不说别人,如果林雪如生下男孩的话,必然会打破碧落朝廷与四藩现在的平衡,也打乱皇帝对于今后的计划部署,这是皇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允许发生的事。我和肚子里的宝宝,也应该是在皇帝的考虑范围内吧,让她肚子里的孩子平安长大,若她到时采取助产的方法,将儿子生在了我前头,作为长子之母,她的地位自然不同。届时一个嫡子一个长子,前朝后宫的格局也会随之而变,这对于皇帝,也同样不能接受。

只是权衡了再三,没有把人性的因素算进去吧。所以最是无情帝王家!这个可怜的孩子,被母亲强行带到了肚子里,却还来不及看一眼人世,便死于自己父亲之手。而这个世界,甚至不曾留下他一丝一毫,曾经存在过的证明。宝宝,比起那个永远不可能知道是弟弟或是妹妹的孩子,你有多么幸福!放心吧,妈妈一定会守护你,不惜一切代价,绝对不让任何人从我身边将你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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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了。”我索性停止了挣扎,他顺势将我抱得更紧,可是心已经冷了,再宽厚的怀抱也温暖不了。我闭上眼睛,声音里是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萧索:“我累了,云旭,陪你笑了这么久,我累了。你说的理由我都懂,但是我不能接受。”

“弯弯,你这是妇人之仁——”

“呵呵,你说对了,我不就是个妇人吗?所以没有你坚强,云旭,我不想宝宝还未出生,就负担了原罪。”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掌心抚上了他心脏的位置:“你是个好皇帝,就是太好了我才更觉得难受。这里就算有再多的锦绣山河、宏图大业,可是午夜梦回之时,却仍旧是寂静而荒芜吧?”

“有了你就暖了。”他的目光渐渐变柔,却透着一点惊恐。

“那些不过是错觉,可笑我连自己都暖和不了,又怎能给你什么?”我手上微微使力推他,然后慢慢退出他的怀抱:“云旭,你要的太多了。从古至今,帝王路从来就是孤家寡人,踏上了就不能回头。你只是太孤单了,所以才想握住离你最近的一双手。”

我知道,这些日子你用尽心思,只为了让我安心,可是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子,终究没有办法一往无前的痴勇,陪你万水千山,风雨同行。而我们之间,又夹着太多太多,我无法变得很低很低,无法欢喜地,让自己的爱情在尘埃里开出花朵。

“哈哈哈。”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发出比哭还破碎的笑声:“原来你竟然是这么想的,谢明月,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若这不是你的手,我又何必去握?帝王之路又如何?我偏不相信,为什么我只是想成就千秋功绩,就一定失去最珍贵的?我能给的,已经都给了,好不容易等到你向我走过来,到现在你又说放手,我如何能甘心?”

我闭上眼睛,眼皮灼烧着眼球,却分泌不出一点水分来润泽。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好似有冰做的刀,在割着我心底最热的部分,那是种让人战栗的痛,让人不敢呼吸,连空气擦过那血淋淋的伤口,都忍不住一阵战栗。

睁开眼,我喘息着开口,声带震动,可那声音无论如何都不像我的,它说:“那我呢?凭什么我要甘心?为了你的千秋功绩,我就应该困在这方寸大的地方,每日捧着《起居注》,和一群与自己同样可悲的女子勾心斗角,互相陷害?你既想我做个贤后,又想我心里只装着你。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心?你错了,云旭,一直以来,你都看错了我,我从来不是什么聪明的女人,到了现在,我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做一个帝王的女人,要如何去爱,才能爱着,又不让爱情成为自己的罪。我也是个贪心的女人…”

我要的是什么,他如何不清楚。只是不能说出“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也不愿去想“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我的错,错在我们生在这个宫,所以身不由己,曲终云散,惟余凄冷——

“你是个贪心的女人,我也是个贪心的男人,这样的我们才是绝配!弯弯,我怕的是你的不贪。”他握住我的肩膀,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坚决:“你要的我都给,只要你给我时间,终有一天——”

“终有一天吗?可是哪一天到来之前,心里还要再划出多少伤口?又要用多少时间去抚平?”我抬头看他坚毅的眼,轻声问道。他一愣,嘴唇噏动,却没有说出口。

“放弃吧,云旭,你心里清楚,昨日虽罚了她们,但是奏折终是要批复,她们所请你我都没有办法驳回。就算你我都不说,还有太后…这些事终究还是会发生,我已经厌倦了一次次重复这样的痛,也许在‘终有一天’之前,你也会厌倦这样的周而复始。我已经认了,你说过的,这是我们的命运。这深宫就是我们的命运,你是皇帝我是皇后,我们都不得不妥协,都不得不接受这‘退而求其次’的命运。”

我不再看他,最后说道:“云旭,我是真的累了,你走吧!”

他静默了一下,好像在平复自己的情绪,再开口,那激烈的感情依旧像是岩浆一样,霸道的喷薄而出,那样浓稠而灼热:“我不甘心,弯弯,我也绝不肯相信——这颗心除了家国天下唯有你。那么想要,竟会得不到!”

身后传来衣物的悉悉索索的摩擦声,寝殿的门被轻轻地阖上。我听到了他叫退了所有的人,也听到了他从门缝里传进来的喘息声,一声一声,都是撕心裂肺的痛楚。我无助的捂住耳朵,那声音却好似转进了心里,但是偏偏不见了眼泪…

第四十章

“娘娘,您当真不理皇上了?”暗香在我身后,犹豫地问道。

“该说的已经都说明白了,若想不通,再见亦是无用。”我将抚摸着花瓶中青莲的手收回来,转过头对她一笑:“为了该不该问这话,犹豫了许久了吧?”

“娘娘也知道人家担心您!”暗香一扁嘴,话匣子一打开就是滔滔不绝:“娘娘别怪暗香多嘴,连着三个晚上了,皇上都在廊檐下弹琴,听得旁的人都心软了,只有您睡得着觉!守夜的人都说看到皇上在咱们门外边,一站就是一晚上,连劝驾也不许,说怕惊了您睡眠。白天又要批奏折,那天之后只怕都没沾过枕头,便是个铁打的人,也有撑不住的时候,我就怕您到时候心疼。皇上和您明明都惦记着对方,这样又是何必呢?”

这几天我们都有意的回避与对方见面,但是皇帝却并没有放弃。每天早上起来,打开寝殿的门,就看到地上放着一朵青莲,至于含义,不用我问,自动有人告诉我这是“皇帝大人到此一游”的记号。白天他的工作狂状态又开始恢复了,也不用我问,自动有人向我来禀报有今日又哪些大臣到了前殿报到。而只要天一黑,就会有琴声飘进寝殿来,一直弹到我熄灯。这就造成了眼前的形势——皇帝大人并不露面,但是又好像无处不在。

“你又知道我惦记了?”我摇摇头,

“娘娘若不惦记皇上,又为何对着这朵青莲发呆?”

“我只是在赏花,怎么又成了发呆!花也不过是花,我只但见其美,但闻其香便够了,是是非非与它何干?我又何必让它受累?”这暗香还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宫女。说起来这两个姐妹性格还是真是天差地别。

“娘娘,这是宫里刚刚送来的。”宫人捧着密匣走进来,送到我面前。我匆匆浏览下去,看来经过这些事,她们的行为也渐渐转地下了,所以表面看上去还真是一团和气。只是朝廷的异动表面化了,昨天,中书省左拾遗和门下省右补阙于皇后生日前曾先后上折,弹劾皇帝专宠失德。这一未经证实的消息,开始在后宫非正式流传。看来还是慢了一步。若我和他没有争执的话——也许就不会如此了。如果没有争执,如果我们还是在后宫,皇后答谢诸嫔妃生日贺仪以及帝后赏赐后宫的折子应该在前天就到了。只是那样也许也无用,只要有心人在,做什么都没有用。

只是经过此事,现在事后补救能达到的政治效果,也仅剩一半而已。如果下月仍是“慰安”不达标的话,估计如今冷眼旁观的御史系列少不得要触底反弹,来个犯颜直谏。毕竟文家的事情风头已过,也能喘口气,正好用这个把柄,给皇帝大人点颜色看看。何况皇帝针对方绮歌,再怎样都是伤了太后和文家的面子,一直风光无限的文家怎么会愿意忍气吞声?

此事看来没有那么容易善了,不知皇帝作何打算。无论如何,就算我与皇帝之间又再多的问题,但是他是碧落皇帝而我是皇后,我们从最初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是命运共同体了,就像那日“嫔妃起义”一样,除了和他同一条战线,我没有任何别的立场可以选择。这些情情爱爱恩恩怨怨必须搁置起来,我们要面对共同的问题。

我长出一口气,说道:

“暗香,你亲自去一趟,请李公公来见本宫。”

“是!”暗香应了一声,转身退下。我走到书桌旁,铺开纸张,斟酌了一下措辞,开始给太后写第二封信。

“老奴李福海,奉旨觐见。”门帘外李福海的声音传来,我放下手中的笔,应了一声。值班的宫人打起帘子,暗香和李福海一前一后走进来,其余的宫人都走出了帘外,将门扉合上。李福海向我请了个安,便垂首立在当地,等我发话。

“弹劾奏折的事情本宫知道了,本宫请公公来,便是想向您讨教一下,皇上需要本宫做什么?”面对这么个人精,我也不需要转弯抹角。

“老奴惶恐,临来之前,皇上交待老奴将这本奏章转致娘娘。”李公公向我一躬身,将奏章双手递上。看名头,奏折来自尚书右丞,主要内容就是弹劾左拾遗、右补阙纠弹失当。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朝堂后宫,内外有别;皇室家务,干卿底事”。

是晏殊,他永远都会在最合适的时间,为皇帝提供最需要的支持。只是这种直接和强硬,不像他一贯的风格。我的脑中突然浮现起那日雨中他,双眸璀璨,意态慵懒,近乎妖艳的美。空气中隐隐有魅香浮动,好像这个男人灵魂深处深藏着的另一个自己,也像这一池莲花,因为薄醉而盛开。这个男人好像一直在变幻进化…

“娘娘!”李福海的声音唤回了我的神智:“皇上那边,娘娘有什么话要回?”

“这次有劳公公了。”我站起身,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暗香,你替本宫送公公。”

“不敢有劳暗香姑姑,老奴告退。”李福海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无言而去。

“娘娘,您说前殿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暗香说道:“我出来的时候,影影绰绰看到好多大臣都在偏厅。”

好多大臣都在偏厅,偏在这时候,大臣们都到行宫来,皇帝到底有什么打算?我看看手上的奏折,皱起眉头。若是为了弹劾的事情,这个彻底解决的机会,皇帝不会放过吧。毕竟以他骄傲的性子,又怎会容得别人对他的“□”指手画脚?

“暗香,灶上点心还有吗?”

“才做好的,还热着呢!”

“装个食盒,为我整装吧!”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专宠失德,虽不曾点名道姓,但是《起居注》上明明白白。自我“康复”以来,皇帝几乎“绝迹后宫”,这专宠之人,除了我还能有谁?这因是我和他一起种下,这果我又岂能让他一人承担。

“是,娘娘!”暗香满是惊喜,利索的应道。拿起了同心结发带就要往我的头发上系,我叫住她:

“不要用那个,从今以后,都不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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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飞霜殿,我踏上飞廊,往皇帝接待大臣的沉香殿去。一路上风景旖旎我无心欣赏,挥退了要通传的侍卫,直接走进沉香殿后殿。虽然还没到近处,已经听到里面说话的声音。

当值的宫人看到我都是一惊,却也遵照我的意思没有开口。暗香抱了锦垫放在地上,扶我席地而坐。这个位置是在皇座右侧,隔着珠帘,倒也能看个大概,颇有些垂帘听政的味道。皇帝俊美绝伦的侧脸就在眼前,他坐在御座上,并没有刻意摆出帝王的架势,但是那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气度,却是由内而外尽展无遗。这是我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角度,看他接见群臣,也许是这些日子的相处太过随性,让我几乎忘记了他是个帝王。

我坐下的一瞬,皇帝的脖子好像僵了一下,表情虽然未变,但却有一点紧绷的感觉。看来还是发现了我的到来。让自己坐的尽量舒服些,我的目光移向台下,在左侧第一排的晏殊便状似无意的往我这边瞟了一眼。四目短暂相交,便又错过。底下的大人们除了几位“高级主管”,我记得来的不多,只听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喋喋不休:

“微臣愚昧,然幼学论语,便知以道事君。皇上所行非礼,身为谏臣坐视不理则为失职。纵二女同居,仍志不相得,况后宫百女之数?故内则有按期侍夜之规以止干戈。还请皇上依礼而行,以安后宫之心,安臣下之心,安万民之心!”

“皇上,何大人所言,臣不能附议。皇上乃万乘之尊,何大人引经据典,竟欲皇上行内则‘诸侯之礼’,皇上,臣以为万万不可。礼既无定则,后宫宠眷,自然由皇上做主,干言官何事?况且皇上家事,身为臣子者如此轻易非议,难道是人臣之礼?”这个声音我认识,是孔潇。他倒是跳了出来,旗帜鲜明的站在皇帝一边。其实“诸侯之礼”用个不好就会造成更大的麻烦,诸侯对诸妾尚且公平,何况帝王?否则我也不用拿《女诫》去搪塞了。这句话由他这位孔氏嫡孙来讲分量就不同了。只是何大人,应该就是那个上书的左拾遗大人吧,不知他还要怎么辩驳。

“皇上,臣以为孔大人此言差矣。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上视天下事为家事,皇上家事自然是天下事。臣等食君之禄,皇上有非礼之行而不谏,实为谏臣之耻。”又有一位知名不具的大臣开始唱起了反调。

两边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攻讦,吵得不亦乐乎。皇帝一言不发,百官之首的晏殊也是鼻观口口观心,一副置身事外的情态。

“皇兄,臣弟听不下去了!”一个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在一片嘈杂之中,清晰的传入我的耳膜,朝堂上霎时安静了下来。是云逍:“本王请问诸位大人,先帝与皇兄何时曾干预过诸位大人的家事?”

我心一酸,他——纵使这样,也还是站在皇帝与我一边吗?

“臣等的家事,自然不值一提,然而皇上家事却关乎天下——”那位曾经发过言的何大人,倒是锲而不舍。

“不值一提?”晏殊淡然开口:“诸位大人也不要妄自菲薄,诸位大人的一言一行,也关乎士大夫的脸面,为天下有志之人的表率。为官者,必须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者。皇上,微臣有事启奏,微臣今日才出府,便有人拦轿送上此书,臣知此事非同小可,已将此人转送至大理寺,此乃下臣誊录,请皇上御览。”晏殊拿出一个纸卷,递给当值太监。

“停妻再娶,二妻竞妒?”皇帝仅念出了几个关键字,足以让堂上堂下哗然了。无论那朝法律,重婚都是违法行为。尤其是在古代,安置外面的小老婆也就算了,但是搞成“妻”的规模,就实在是蠢了。

“何绰,可有此事?”皇帝的声音透出一股子不怒自威的味道来。

“臣——”那位何大人一脸见鬼的样子,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千秋朝贺,微臣倒曾见过何大人的仪仗从东边过来。”马上有大臣跳出来举报。长安城的格局,东富西贵,官员们的宅院都坐落在西北方向。早朝时分,却自东边过来——当然是有问题了。

“何绰,是否还要把证人传到行宫来当廷对峙?”皇帝的声音,好似在下达最后通牒。

“臣知罪!”那何绰面如死灰跪在地上,干脆五体投地。

“何绰,朕可记得你叔父何御史才过世未满半年,行如此悖逆,你好大的胆子!”皇帝怒道:“朕的家事,你倒是看得清楚,自己的家事,又有何话说?大理寺卿安在?你给何大人好好讲讲,他该当何罪?”

“回禀皇上,若居期亲之丧嫁娶,杖一百。有妻再娶者,处罪徒一年。何大人官居八品,可当徒一年之刑。”大理寺卿赵鸿声音洪亮:“按碧落律,应革去官职并予杖刑。”

“家孝之中,停妻再娶,如此不孝不义之人,居然还恬然立于庙堂,满口道德文章?”皇帝的声音坚硬似铁,并没有抬高,那种压迫感却让所有的臣子俯下了身子不敢与他对视:“内卫何在?”

说话间,竟是要廷杖何绰了!我看底下的一众大臣,都是噤若寒蝉不敢开口,唯恐帝王之怒烧到自己头上。只是如果真的廷杖,何绰还有勇气继续活下去吗?当着百官的面脱下大臣的裤子打屁股是□裸的折辱,若万一他一个想不开,好歹也是条人命。就算杀鸡儆猴也要注意分寸,所谓士可杀不可辱,用这样的手段惩治何绰,必然伤到全天下“知识分子” 尤其是清流的面子,而这些人正是皇帝令行禁止的基础,所以此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开。

我看向晏殊,他表情淡漠,丝毫没有插手的意思,只是轻轻的向我这里瞟了一眼,但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也领会了皇帝的意思。我扶着暗香的手站起身,低声嘱咐了她两句,然后便拎起食盒,清咳一声,接着说道:

“皇上,请恕臣妾叨扰之罪。”

第四十一章

穿过珠帘,我现身朝堂之上,众臣见到我,都纷纷离席行礼。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我点点头,道了句“平身”,便转头看向皇帝行了个半礼:“臣妾参见皇上。臣妾有孕在身,失礼之处,请皇上见谅。”

皇帝离席走了过来,握住我的手扶我起来,顺手接过我手中的食盒交给李福海,然后温和地道:“快快平身,你身子重,怎么不在寝殿好好歇着?”

我直视着他的脸,他的脸色憔悴,眼睛也有些红,看得出来熬夜对他的身体还是产生了影响。与他温存的语气形成巨大反差的是他的目光,狂乱而饥渴,胶着在我的脸上,仿佛要将我拆解入腹才甘心。

时间仿佛静止了。朝堂上下都是沉默,皇帝的目光终于从我的脸上逡巡到发间,表情黯淡下来,眼中那片璀璨的星空乌云密布,再也没有一点光亮。腕间一痛,让我几乎叫出声。我挤出一个不太成功的笑容,呼出一口气,说道:

“哪就累着臣妾了?听膳房来报说您现在还没传午膳,臣妾担心您太过勤政误了膳时,所以便过来看看,只是您和诸位大臣一直议政,臣妾担心皇上久久不食伤了脾胃,是以出声。”

“若非皇后提醒,朕还真就忘了。”他脸上微笑如旧,手渐渐放松。我抽回手,看向李福海,李福海走到案边,将食盒打开,我摸了摸手腕,走过去亲自将点心摆上桌案,微笑着对堂下的大臣道:

“各位大人也辛苦了,膳房的点心即刻送到,请诸位大臣品尝。”

“谢皇后娘娘赏。”众人齐声应道,殿中紧绷的情绪被我的介入冲淡,估计应该有很多人都是长出一口气吧。我微笑未变,还未起身,便扶着桌案慢慢跪下:

“皇上,臣妾向皇上请罪。”

“皇后,这是做什么?”皇帝眉头一皱,显然是对我贸然下跪的举动有些不赞同。

“臣妾失德,请皇上责罚。”我一脸恳切地道:“臣妾未经传唤而来,已是逾矩,适才又在帘后,所犯非礼勿听。”

“皇后不过是为了朕,何罪之有?”皇帝坚决的伸出手,将我扶坐在他身侧,刚才在珠帘里,只看到了晏殊,并不曾看到云逍。四目相对,我突然发现,云逍好像也变了,如今这个表情坚毅而沉郁的男子,明明依旧是那样的眉,那样的眼,那样的轮廓,为何我记忆里那个骄阳般神采飞扬的男子,仿佛消失不见了一般。

我心中一恸,率先调转了目光,只听皇帝冷冷地道:“不过一点小事,皇后尚且以非礼勿听罪己,可笑朕的肱骨之臣,竟连非礼勿言,非礼勿行也都统统不顾了!朕之家事,干卿底事?绞圩摩上,君子不为,此谏臣之道也。还要和朕谈什么谏臣之耻,朕倒要问问看,你们身为谏臣的廉耻心都去了哪里?还是你们以为朕已经昏聩到分不清什么叫犯颜直谏,什么叫沽名钓誉?”

“皇上!”凡是曾经对皇帝的家事“指手画脚”过的大臣们都离席跪下:“臣等绝无此意,臣等对皇上一片忠心,苍天可鉴。”

“好一个一片忠心!”皇帝一拍桌案,众人皆惊。我眼角余光往珠帘的方向看去,暗香已经站在那里,正在对我点头。我心中一定,便轻轻开口道:“请皇上息怒!臣妾有一物先请皇上和众位大人品尝。”

暗香闻言便走了进来,我接过茶碗,递给皇帝。皇帝疑惑的看了我一眼,但是二话没说,便接过茶碗喝了一口,眉间轻轻一搐,但是还是没有说话,又喝了两口,眉头渐渐的舒展了。当值的宫人鱼贯而入,大臣们也都接过了茶盏,也都学着皇帝的样子喝了起来。

“此物是——”

“此物是橄榄,臣妾记得行宫的后园里种着几棵橄榄,便请宫人取了来。臣妾一介女流,不懂政事,只是曾从医书上读过,橄榄平肝开胃、润肺、滋阴,消痰理气,入口虽苦涩而酸,然回味却清甜生津,龈颊留香,实为良材。适才听了皇上和众位大人谈论谏臣之道,突然觉得橄榄苦尽甘来,正好像好的谏言一般。虽然逆耳,却可使皇上受益无穷。皇上以为如何?”

“皇后说的好!众卿以为如何?”皇帝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转向众臣时,已经换上了一脸骄傲的神情。晏殊和云逍仿佛约好了一般,同时开口:

“娘娘之言,有如醍醐灌顶,微臣受教了。”“娘娘真知灼见,臣弟惭愧!”

底下的大臣虽有人不太满意我站出来说话,但是也只能跟着附和。皇帝说道:“苦尽甘来,橄榄实堪为谏果!皇后端出这谏果来,想来还有未竟之言,便直说吧。”

“皇上是明君,素来是虚怀纳谏,不曾以言语罪人。既然皇上觉得臣妾所言,还不算悖谬。那臣妾就斗胆了。何大人在朝为官,自然该为百姓垂范。如今却做出如此丑事,皇上对他进行责罚,也是理所应当。只是依臣妾浅见,此事只依律交由大理寺和台院处置足矣,又何必动用内卫?皇上万乘之尊,这般动气,反倒让天下人觉得皇上您是怪罪何大人谏言无状而责罚于他。若谏官与言官因此该谏言时反而不敢开口,岂不是失了皇上广开言路的初衷?”我从暗香手中的托盘里将橄榄的碟子放在桌案上,然后扶着暗香的手站起身,说道:“直道堪嗟故不容,更持谏果欲谁从?恳请皇上三思,臣妾不敢耽误皇上的政事,先请告退。”

该做的事情也做完了,该说的话也都说过了,在一片“恭送皇后娘娘”的声浪中,我转身,割断所有纠缠的视线,云旭,我能给你的支持,都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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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皇上命老奴向您禀告,今晚洛王与晏相留宿行宫,今晚的酒宴请您一并出席。”我正在暗香的指导下练习针线技术,李福海走进飞霜殿,带来了皇帝的命令。

我抬起头看着一脸恭谨的李福海,皇帝之所以有这话传来,是看透了我不会不给晏殊和云逍面子,他的如意算盘打得还真是叮当响。所以我只能合他的意吗?云旭,你可知道何谓此一时,彼一时。

扯出一抹笑,我道:“皇上君臣兄弟难得一聚,本宫就不去打扰了。再说这几日青青去了秦岭采药也不在,万一我去了有个不适带累着扰了皇上的兴致,反而不好。就有劳李公公替本宫回话,本宫自会照顾好自己,请皇上勿以本宫为念。”

“娘娘,您——”李福海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接下去,只是应了一声“遵旨”,便倒退几步,转身离去。暗香看着我,嘴巴撅了起来,几乎可以挂油瓶了。

我摇摇头,道:“好暗香,你叫人把咱们小厨房灶火升起来。”

“娘娘要吃什么,一并吩咐了,暗香直接去。”暗香有些不大情愿的回答。

“谁说是我要吃,是我要下厨。”我笑道:“说起这厨房之事,我还要叫你一声师傅。”

“娘娘亲自动手,这怎么行,别说您现在是双身子,厨房那种地方,也不是您去得的。”暗香马上阻止道。

“厨房又如何了,若无人进厨房,咱们也都不用吃喝了。没关系,你去吧!”我干脆的说道。虽然不去参加宴会,但是晏殊与云逍待我以诚,我避而不见,未免有些不够朋友,洗手做汤羹也算是一种感谢方式了。

夏天进传统的厨房果然不是什么好提议,这里没有二十一世纪厨房那般现代化的设备,更要命的是热的像个蒸笼。这间小厨房尚且如此,那人满为患的大厨房,我简直不敢想象了,他们的工作条件也实在该提高一下,只是在古代,能做的改进也实在是有限。

我让暗香帮我将全部头发挽成一个髻,然后撸起袖子,投身我很少尝试的厨艺领域。虽然我不会做,但也曾被母亲大人冠以“吃货”之称,理论还是有的。再加上暗香这样的名师指点和二个顶级厨师打下手,就算是朽木也雕出来了。我想起我在现代下馆子常吃的几道菜,在这个年代没有人会做,我也就刚好拿出来和暗香他们切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