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如何?不说了又如何?”澹台夜一声苦笑,低低道:“我把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来过。”

“你是这世间的孤魂野鬼也好,还是将这公主夺舍了也好,我都不在乎了。”

“嗯……”她抿了抿唇,轻声道:“我们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天气一天天的变冷,转眼就到了十二月末。

在此期间,女皇一天天地学着下地走路,每天被国相搀扶着活动四肢。

宫廷里知道此事的人少之又少,似乎有很多宫人被无声的遣散,拿着丰厚的银两重拾自由。

三宫六院都空了许久,大臣们顾念着皇上病体未愈,也不敢随意言语什么。

使臣们来了两次,态度从一开始的傲慢到现在的恳切动容,好像终于想明白了些什么。

可惜大将军似乎是多了副铁石心肠,始终不肯松口,只推托出各种听起来极其合理的由头,把他们悉数打发回去——不过礼物倒是照单收下,没有半分的犹豫。

转眼就到了冬至。

苏绒这时候已经能自己走动,只是不能劳累太久。

澹台夜原本想为她办场国宴,召来那些哥哥们同她说说话,也算是短暂的聚聚。

没想到苏绒在听闻之后,把这事儿拦了下来,只唤御膳房剁两盆饺子馅,再揉些饺子面皮的面团,吩咐琅华把丞相叫过来。

“怎么?”他一走进来,便看见娇小的少女坐在桌边,吭哧吭哧地用擀面杖擀皮儿。

“想自己包饺子了?”

“嗯。”

她想家了。

这里虽然有冬至吃饺子的习惯,但总归是异乡,若是再吃一碗御膳房送上来的饺子,就真有种过客的感觉。

丞相露出为难的神情,却还是脱了外袍,挽起袖子,用从前那双写诗作谋的修长的手,陪着她一起包饺子。

一盘三鲜菌菇馅儿的,一盘虾仁馅儿的。

苏绒看他难得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笑。

澹台夜还没注意到鼻尖沾着面粉,茫然道:“是包错了吗?”

苏绒起身亲了亲他的额头,笑的酒窝浅浅。

“没有,一切都好。”

第55章 女帝之路#9

由于宫女太监都被屏退到了殿外, 此刻又如同当初他们再度相见时的那样, 寂静的只有烛火的噼啪之声。

“从前……也没有在哪个家庭里待过很久。”澹台夜叹了口气,低低道:“虽然知道冬至包饺子,上元看灯会, 但几乎从过去到现在的每一个时刻, 都是独来独往的一人。”

苏绒拿起帕子帮他擦净了鼻尖的面粉,柔缓道:“我小的时候……父母都不在身边。”

他们都是演艺界里忙得连生孩子都没时间的人, 也没有陪伴自己的时间。

可能后来长大了的苏绒,喜怒无常又对感情冷淡矜持,和童年、青年被冷落的那十几年息息相关。

她不再能轻易地让谁进入自己的内心,哪怕遇到如此对胃口的丞相大人, 也只试探着一步步靠近, 绝不肯贸然亲近。

父母的缺位让她的心里多了一层屏障,仿佛连微笑都多了几分自发的虚伪。

“所以,我还是想问一句, 可以告诉我, 你到底是如何想的吗?”澹台夜忽然看向她, 语气里带着不确定:“你不会主动同我谈这些,我也无法揣测与你有关的一切。”

“那么,你有想过未来吗?”

苏绒饺子捏了一半的褶子, 沉默了两秒, 抬眼看向他:“我愿意同你讲这些,可是……”

“嗯?”澹台夜失笑道:“你是觉得,我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东西吗?”

“我确实不是这个朝代的人, 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阴差阳错,我永远都不会和你相遇。”苏绒心想这又有种在演穿越剧的荒诞感,还是硬着头皮直接道:“我大概来自,几百年以后的另一个世界。”

“那么,我还是猜对了一些。”澹台夜把包好的饺子放到盘子里,顿了顿道:“现在的你,属于一个怎样的状态呢?”

“过客?旅人?”苏绒思考了一会儿,并不确定道:“按照我的认知,我还可以在这里再停留五年不到。”

在那之后,是留是走,都全看她个人的选择。

澹台夜垂首看着盈盈的烛光,还有那满室的金玉锦绣,沉默了很久。

“似乎这个时候,应该说一些情话。”

“喜欢也好,爱也好,总之应该想法子打动你一些,好让你留下来。”

他抬头看向她,忽然笑了起来:“可我们也知道,我们之间,还没有到爱这一步。”

他们熟悉彼此,也喜欢彼此,但这一年中,两个人更多的像是一对战友,伴随着扶持苏慎上位的整个过程,一起互相出谋划策,想法子挑战这看似不可能的游戏。

“所以,苏绒,我确实应该说,你是自由的。”澹台夜轻声的重复道:“你是自由的。”

“我确实无从恳求,也无从干涉。”他抬手擦了擦面粉,抬手为自己倒了杯茶,语气里带着苦涩的意味:“不过在一日,便陪伴你一日,总不会有错。”

苏绒突然想喝一杯酒,好扫空下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

她唤来了琅华,让她把两屉形状并不整齐的饺子拿去煮煮,又要了一壶西凤酒,径自给他倒了一盏。

“我身体未愈,喝不了这个。”她轻声道:“你来一杯吧。”

澹台夜揉了揉脸,接过了酒杯,突然像个小孩儿似的气鼓鼓的,半晌才开口道:“起码这五年……你会在的,对吧?”

苏绒怔了下,认真道:“我走之前,会和你道别的,好不好。”

“好。”他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喝了一口后又抬起头来:“不许骗我。”

“不骗你。”她笑了起来。

大概在元旦前后,女皇终于出面临朝,气色看起来还很不错。

眼瞅着离过年还有一段时间,她也并没有提前放假再休整些时间的打算,哪怕脚步仍然有些虚浮,也雷厉风行的开始清算大小的政务起来。

也不知是否是托了丞相的福,今年不仅国库充裕,各地无军乱之象,处处收成大好,奏折里都尽是些太平文章。

苏绒跟苏慎再度确认了一遍河西方向的农业改革进度,开始准备管理军籍和军饷的开支情况。

虽说这朝中大部分的臣下都是被自己和澹台联手布下的,也没有什么硬骨头倔脾气,但是只要当皇帝,就不得不被一帮老臣们催一件事情——生孩子。

苏绒虽然从前看历史书的时候,还幸灾乐祸过那帮明朝的皇帝被催着生生生,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上官凛甚至直接在上朝的时候站在百官之首,一脸‘我都是为了你好’的发表了一大篇政论,翻来覆去讲了一炷香的时间,就是劝她不要顾及虚礼,赶紧广纳后宫。

一开始澹台夜还面带笑容,听到后面笑里就透着杀气了。

这老头儿是不想要脑袋了?

“陛下,民间好男儿无数,广招后宫自然可效先朝,”老头儿好像还没有注意到丞相的眼神,继续慢条斯理的建议道:“宫中诸位贤臣也有适配婚龄的子嗣,也可供陛下纳入三宫六院,以成百年之好。”

苏绒被冠冕龙袍压得颇累,还要听着这老头儿在那哔哔叨叨,她瞥了眼已经面无表情的丞相大人,心想某人估计开始磨牙了。

她轻咳了一声,安抚道:“此事,朕会在过年之后,给诸位一个交代。”

上官凛觉得这女皇陛下是在糊弄拖延,便又格外郑重的行了个大礼,朗声道:“但求陛下以国体为重——庞杂琐事,自可以交给臣等分忧。”

“嗯……”

老头儿看向身后沉默不语的澹台夜,索性直接开口拉他下水:“澹台丞相,意下如何?”

澹台夜抬起眸子来,意味深长道:“陛下,子嗣之事,关系云英国绵延,望陛下慎重考虑。”

苏绒定了定神,沉稳笑道:“待择了良人,自然成婚。”

她在这个世界如果要成婚,只可能和他在一起。

但是这该怎么算?

朕的皇后跟丞相是同一个人?

虽然说走些狗血的剧情,大可以随便招个替身进宫成亲,就当成瞒天过海的幌子,可是她出于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想给他一个名义。

哪怕其他人都无从安放着万众瞩目的荣华,他也足够匹配。

因为他是澹台。

在此之后,散会的散会,回家的回家。

澹台夜早就把乾清宫当成了自家,来去的比谁都自如。

苏绒要了鸡茸菌菇粥,还有两三份清淡的小菜,正自顾自的边看奏折边喝粥。

胡公公通报了一声,她挑眉示意放丞相进来,又胃口大开的要了两份点心。

“陛下。”澹台夜浅浅唤了一声,多了几分玩笑的意味:“这婚配之事,还真打算提上议程?”

“嗯,聘礼都收下了,哪有不嫁的道理。”苏绒坦荡道:“何况这聘礼如此贵重,朕若是悔婚,也太不是东西了一些。”

澹台夜愣了下,还没反应过来:“聘礼?”

苏绒瞥了眼右边玉案上的传国玉玺,又看了一眼他。

澹台夜一瞬间反应了过来,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

“母后和兄长那边,我自然会想法子摆平,但是有关礼制和法度,还望丞相大人多帮忙出出主意。”苏绒慢条斯理的喝完了小半碗粥,任由他依偎在自己的身边,两个人暖烘烘的靠在一起。

“喜欢……便肯嫁给我?”他低低问道。

“是娶你。”她不甘示弱的调笑道:“除了你,还可能选谁?”

“你若是选了旁人,那如意郎君怕是平白要遭些祸事。”澹台夜哼了一声,把她抱紧:“不许是旁人。”

“要不,我先唤一声试试感觉?”苏绒眼睛一亮,看着他唤了一声道:“皇后娘娘?”

澹台夜也怔了下,露出了少年般的笑容。

他自然地倾身向前,浅浅吻了下她的唇。

苏绒顺势圈住了他的脖颈,加深了这个吻。

唇瓣徘徊之际,气息也略有些紊乱的溢了出来。

温暖,缠绵,而又带着几分温情。

仿佛两人都等待了许久,终于跨过了这一步。

他们可能没有未来,但足够可以给对方一个开始。

第一个要告知的,当然是如今的太后娘娘。

自从废太子被远封为王爷之后,太后娘娘就好像突然苍老又释然了许多,她不再去计较许多事情,只安心修佛写字,诸事不多过问。

哪怕苏绒颠覆了所有的想象,被苏慎托付了这沉甸甸的皇位,老太太也只是抬了抬眼皮,说了声本宫知道了。

苏绒虽然习惯了跟中年女性你来我去,但这位太后娘娘,无论如何都是宿主的亲妈,这个身体对她也有种下意识的敬畏。

她挑了个良辰吉日去了宫里,还没等寒暄两句,通报来意,老太太凉嗖嗖的就开了口。

“你是为了丞相过来的吧?”

第56章 女帝之路#10

作者有话要说:想了想,好像没有必要往后拖剧情了……

可能下一章就happyending了,估计不会写番外什么的。

不确定今晚会不会再更一章,但希望能写的更甜一点,能让大家在寒冷的冬夜都看的很开心。

再次么么哒每个小天使。

太后坐在那, 依旧眉目平静, 周身金玉环绕,宫袍上凤凰展翅,仿佛荣华二字已融入了骨子里。

从少不经事的少女, 到如今见证了三代皇朝变迁的太后, 她明显看透了许多东西,以至于眼神比皮肤苍老的更快。

“是……是的。”苏绒迟疑了一刻, 皱眉道:“谁跟您递了消息?”

“不必四处怀疑。”太后长长的叹了口气,示意她落座,长长的珐琅彩护甲敲打着椅背,犹如细碎的啄米声。

她瞥了眼苏绒稚嫩的脸庞与身段, 皱眉笑道:“如今的皇上, 竟是位女帝,本宫连如何清算典礼仪度,都不太清楚了。”

“这后宫里缺人, 自然该纳。”太后顿了一下, 眼神依旧凝在她的身上:“可是, 绒儿,你想迎澹台大人为后么?”

苏绒定了定神,缓缓点了点头。

“皇后, 一皇之后。”太后慢慢道:“从此以后, 这澹台大人若是入了后宫,屈居与你的身后,便如同框了猛狮入笼, 还要日夜与他同眠。”

苏绒愣了下,开口道:“母后……”

这老太太还真是个明白人啊。

“你若是想迎了他,势必要拔了獠牙利爪,”太后一拢袖子,慢慢道:“我不担忧他伤着你,却怕他危及这云英国的江山。”

苏绒低低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她懂了这母亲的意思。

『只要不动摇江山,你爱怎么玩怎么玩。』

『但澹台夜,总归是个厉害角色,自己小心一点。』

皇上出了长春宫之后,一个人散了会步。

她在宫女太监的陪伴下,逛完了空空荡荡的坤宁宫,又去了趟延禧宫和永和殿。

这里与曾经的横店影视基地,又有什么区别呢?

苏绒伸出白净的手指,抚上了那朱红的立柱。

曾经的自己,也是这样,在剧组休息之际,一个人徘徊在这里。

横店的宫殿只是供演戏拍摄的场地,如今的这里,也只是让她扮演一个皇帝的角色而已。

她抿了抿唇,略有些摇晃地扶着柱子坐了下来。

落霞辉映着天光,还有两三只喜鹊追逐着飞去。

远处渐渐走来了一个人,他穿着紫袍玉带,补子上的麒麟在黄昏下泛着金色的光芒。

澹台夜的眼眸始终温润如玉,就连浅浅的笑意都与过去两年一模一样。

苏绒倚着柱子坐在那里,望着他一步一步的向自己走来。

周遭的宫人都鸦雀无声,任由丞相自然的走过去,没等皇上开口,便坐在了她的身侧。

“这三宫六院空空荡荡,禁忌之意倒也不剩多少了。”他坐在她的身侧,抬手握住了她冰冷的指尖:“怎么又受寒了。”

苏绒顺势靠在他的肩旁,打量着这一众宫仆噤声的样子,突然缓缓道:“我的母后说,你是头猛狮。”

“若是无从驯服,便有可能被獠牙咬断喉咙。”

她说的很慢,又多了几分漫不经心的意味。

澹台夜为她把披风拢严实了些,温声道:“那陛下以为,我是否温驯呢。”

“我觉得,你不是狮子。”

她看着西沉的落日,再度开口道:“你是……麋鹿。”

父皇把他当做寒刀,母后视他为猛狮。

她一度把他看作能祸乱江山的鬼才,如今却突然像明白过来了点什么。

“麋鹿?”澹台夜愣了下,跟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么会是它呢。”

“你见过麋鹿吗?”苏绒坐直了些,给他比划了一下:“麋鹿的角,有这么长。”

“如果真的说杀伐之力,虽然没有獠牙,但单凭尖锐而坚固的长角,强有力的蹄子,都可以轻松的顶起那飞扑的猛兽,再仰头划穿他们的肚子。”苏绒望着虚空,眼神里流露出几分神采:“拥有强大的力量,偏偏又是食草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