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K!”虞世南三两步走回去开车门。

话虽这样讲,坐进后座里两个人都不说话,没什么交谈的东西。普华规矩抱着书包,手叠在膝上像个女学生。因为是第一次坐虞世南的车,她不像平日里东张西望,只盯着车前悬的内饰,感到后座上还有从电脑上散落下来的配件,手到身下摸,果然碰到电路板上的金属触点,被扎了一下。

“怎么了?”虞世南看着路,从后视镜瞄了她一眼。

“没什么。”

“为什么不坐副驾?”他指指身旁的座位。

她想说不习惯,又觉得不妥,脑子里转来转去,只想到一句永博讲过的话,随口就说了出来。

“那是狗坐的。”

虞世南“噗”的一声忍不住笑了,普华自己也觉得尴尬,扭开头微微勾起了嘴角。

与虞世南接触比她想的要轻松,几分钟的路程也不长,车里的CD连两首歌都没播完就到了普华家楼下。

他没有特别下车送她上楼,摇下副驾驶一边的车窗,探出头对她说:“喂!”

“嗯?”

“别忘了改天不加班时一起吃饭!”他扬扬手摇上了车窗,隔着玻璃,普华还能清晰认出虞世南眼里一点的狭促,带着往日的一点骄傲。

她跑上楼,开门时才想起忘了道谢。虞世南是再聪明不过的人,加班的说辞可能早被猜透了,只是不点破而已。可他的方式又不令她讨厌,反而因为身在天津,对过去的朋友有种本能的好感。

穷极无聊,趁着林果果忙完学校的论文手头又不需要赶稿子,普华去她家里做客。虽不是第一次去,又不要过夜,她还是准备了很多礼物,还给林博买了个带新装备的奥特曼。

林果果一袭居家长裙来开门,脸上刚敷过面膜,厚厚的发髻间插着一支断头的铅笔,别有一番风情。端着水果茶出来招待,普华正捧着新一期杂志读专栏上的文章。

“如何?”她座在普华对面的地方,剥着碟子里盛好的橙子。

“为什么想到这个题目?”普华又看了看专栏标题《失败的婚姻》,感觉有点触目惊心。

“你先看,看完说。”林果果一副并不着急的样子。

“那好,我再看看。”

坐在客厅能听到林博房间传来的《喜羊羊和灰太狼》,还有一股橙子散发的酸涩香气。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有普华偶尔翻动书页,抬头与林果果交换一个眼神。

洋洋洒洒万余字的专栏,读完时林果果手里的橙子早一瓣瓣剥好摆在碟子里。

“怎样?”她拖了水果盘到普华面前,普华还沉浸在专栏的内容里,有些动容。

“为什么说婚姻是把锁?”

“不然呢?该比作什么?”林果果搅拌着自己的水果茶。

普华想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描述婚姻和自己此时的心情,她并不完全同意林果果文里提出的观点,可又不得不为她的文字所折服。

“我说不清,虽然经过了那两年,但并不感觉是一把锁。”

“那你觉得是什么?”

“我觉得…”普华沉思了一下,“更多是妥协,很多很多的妥协,像是一条走不到头的迷宫。”

“这样啊…”林果果赶紧拿起茶几上的小本子,写了两笔。

放下时,她正色说:“我没结过婚,这方面也许没有你有经验,但从我的角度看,婚姻缔结的法律关系本身就是把锁,把两个人的关系以一夫一妻的形式确定下来,不可以在道德和法律约束的范畴之外获取感情,从精神到肉体,这样的规则难道不像锁吗?”林果果站起身绕着小小的客厅慢慢踱步,“比如你,你结过婚,后来又解脱了。就像上过锁,又开了锁。而我从来不希望被约束,所以即使有了林博还是保持着过去那样的生活。我是不希望那道锁剥夺我的理想,就像你说的婚姻里充满了妥协,久了,会让人的意志疲软,棱角迟钝。我不希望那样过,所以,我没有背上枷锁,当然,我们不能否认也有幸福的婚姻,很完美的锁。”

“我…没有你那样的勇气。”普华尝着酸甜的橙子,咽进嗓子里时隐隐透着涩。

“愿意说说你的故事吗?”林果果走回普华身边停下,挨着她坐在沙发上,“好奇很久了,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我…”普华不是没有芥蒂,她从未向别人敞开过心扉,包括娟娟在内。但也因为隐藏了太久,对十四年来发生的事情,她自己没法理出头绪。

“我们的事太多了,不知从哪里说起。”

林果果想了想,谨慎的提议,“那就…先说说你们离婚的事?”

普华迎视着她的目光,没有马上作答,而是经过漫长的思考和沉淀,有了足够的勇气才开口。

“我们…离婚大概是在两年前,我提出的。那之前,我们有些问题,但是不至于到分开的地步,是后来…一个中学时的同学回国…”

“男同学?”

“嗯,我们三个曾经同班,是他很好的朋友。”

“之后呢?”

“之后…他总不相信我,认为我和那个人之间有过什么,所以发展到不停的争吵,到最后,就分开了。”普华无奈的撇撇嘴,有些落寞。

“那你和那个人…有过什么吗?”林果果有些好奇。

“没有…我们…只能说…是普通的朋友…”普华找不到更合适的方式解释她和纪安永的关系,与其让问题复杂化,不如不提。

“之后你怎么处理的?我是说,你和你前夫?”

“我们…办了手续,但没有告诉家里,因为都有点不适应那样的改变,所以对外…依然表现得和过去一样。”普华陷入埋藏很深的记忆中抽丝剥见,试图寻找永道留下最清晰的印记,“我们还会见面,每个月基本会有一两次,他定时陪我回家看家人,我偶尔也去他家里,双方家长是年前才知道的,包括他哥哥和身边的朋友。”

“既然瞒了两年,为什么又选择在那个时候说?”林果果不太理解。

“因为…”普华觉得很难堪,但还是说出了实情,“他突然…再婚了…”

林果果没再追问下去,拿起桌上的小本子,只是握着笔等普华的心情回转。

“我们…可以不谈这个吗?”

“好,随便说什么,你想说的就可以。”林果果添了茶水,送到普华跟前,“或者讲讲更久之前的事?不让你不舒服的,帮我了解你前夫,或者你们相处的模式?”

“更久以前…多久以前?”

“比如…你们上学的时候,你们不是同学吗?大学同学?”

“不,是中学时…确切的说是从初三开始。”

“初三?”林果果点点头,“那这么说…你们认识很多年了!”

“嗯,到今年夏天是十五年了。那年,我调到了重点班,他坐在我邻桌的后面…”

借着这个安全的开头,普华开始讲述与永道由初识到熟悉的过程。她讲得很慢,讲讲停停,有时陷入无缘无故的沉默,好一会儿才继续下去。

林果果很有耐心,普华停下时,她就拿起笔在纸上沙沙写下几个字,她再开始讲,她就停下笔专注的听。

讲到高二分班,林博从门缝里挤出来,手里举着普华送的奥特曼奔到林果果身边攀上她的腿,一副兴致勃勃很认真地问:“妈妈,奥特曼和灰太狼谁更厉害?”

林果果皱皱眉无奈地陪着笑,对普华做了个抱歉的表情,回答林博:“是奥特曼吧!”

“错!…是灰太狼的老婆最厉害!”林博学着动画片里人物的标志姿势和腔调,背了几句不知哪里听来的台词。

林果果抱着林博回房哄,关门前,他非要挣出妈妈的怀抱,探头对普华说:“谢谢叶阿姨。”

谈话被打断了,林果果再从房里出来,普华已没有了叙述的心境。她帮忙把剥橙子留下的残渣送到厨房,看着林果果一样样的收拾,倚在排风扇旁。

外面第一季的花已经凋谢了,第二季还没开,夜晚的花瓣上凝了露珠偶尔反射着莹莹柔暖的月光。倒春寒应该是过去了,但林果果住的低层还是有点凉。

出了小区,普华坚持没让林果果送。街上还有许多晚归的学生三三两两聚集在大学周边,公车站很多,十几个站牌摆了一道,普华好半天才找到自己要坐的公车。

她在路边等车,顺便从包里拿出林果果的杂志,就着街灯的光又翻到那篇《失败的婚姻》。

过站的公车很少,逆行方向有出租掉头拉生意,普华往旁边退了退,继续低头看。她听到又有出租停下,有客人下车。怕引起误会,她更往站牌下站,却无意发现刚刚下车的乘客背影有些眼熟。

等那人背着行囊走过身边,摘下头上裹的迷彩头巾,看清他的脸,普华才脱口叫出他的名字。

“永博?”

那人一愣,一副吃惊的样子。

“普华?你怎么在这儿?”

7-4

诺大的世界,会在这里与永博相遇,普华实在觉得不可思议。他们找了附近的快餐店,永博替她要了热茶,放下背包找了谈话方便的地方坐。

北京一别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尤其是那封邮件之后,永博明显疏远了。

看着他放在手边的字条,普华嘬着淡淡的红茶不知如何开口。

“来多久了?身体都好了吗?”永博叹口气,把字条叠好放回口袋里。

“还好,春节以后过来的。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工作吗?”普华轻声问。

“来看个朋友。”永博简单作答,掏出手机编了短信发出去。普华悄悄打量他一身风尘仆仆,像是刚从野外拍摄回来,地上行李防水层上一层的浮土,拉链里露出一只没拆包装的轮滑鞋,明亮的蓝色,是孩子的尺码,与他平日拍摄的装扮有点格格不入。

“朋友?”普华从未听永博提起在天津有熟人。

永博耸耸肩,没有明说,“嗯。”

听出他不愿多谈,普华闷闷的不做声,似乎这样的情况下说什么都不合适,连他的工作她都不知是否该关心问一下。

“你们…就这样了?”永博率先打破沉默,拿起托盘里的塑料搅拌棒毫无目的的在杯中搅着。

普华无言以对,算是默认了,否则她还能怎样,纠缠着永道不放?

“家里好些了吗?我是指伯父伯母。”普华小心的问,被永博不客气的瞪了一眼。

“这么快就改口了?”他话里有嘲讽的意味,说完又自觉无趣,扔下搅拌棒喝下大半杯热茶,“也不是,我忘了是两年前的事了。可我就是不明白…你们这是为什么!”

“别说这个了,工作还好吗?”普华苦涩的笑着,转开了话题。

“还不是老样子,到处跑居无定所,前阵子不得不回了一趟北京,把一个老挝的项目推掉了。”

“为什么?”

永博摆出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家里怎么可能放过他,我爸要见你,又让他把那个裘因带回来说清楚,他的性子你也清楚,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死撑着什么都不认,最后闹得爸心脏病都犯了,年都没过好,我只能回去。”

听到这些,除了道歉,普华想不出还能说什么,深吸气还是觉得心虚,“对不起…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当时…真的没有想到那么多。我只是希望…别影响他们…”

“他们?”永博苦笑着扬起眉,“你说谁?”

普华抱住自己的手臂靠回椅背里,求饶的望着永博,“你明明知道的…永道和…”

“他们…哼…”永博重重的哼了一声,“从过去看着你们一路过来,你们的事我不愿意多过问,但这次…普华…我不得不说,你们两个都太不懂事,一点没为其他人考虑,哎…算了,不说了。”永博摇摇头,深深的叹口气,翻开袖口看了下时间。

“对不起…”

“别这么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不用对我道歉。”永博说着从包里抽出纸,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给,我这个星期都在这里,有空再找个时间谈吧。我换了另一个号,还是24小时开机。”

“好。”普华接过纸,读了一遍上面的数字收进包里,“哪天走定了吗?”

永博拉上装轮滑鞋的拉链,重新背起背包,“可能下个星期吧。”

走出快餐店,他送普华回车站坐车,路上两人各怀心事,没再谈什么。

普华心里五味杂陈,总还是觉得过意不去。上车前,她鼓足勇气告诉永博:“年前的事我真的很过意不去,麻烦你转告伯父伯母,希望他们保重身体。我…走了…”

永博点点头,手插在口袋里目送普华的车开远,转身向街角走去。

普华在车上把永博的新号码输入手机,原先的也没有删,但在联系人的栏目里,她把他拖入了普通人的分组。

第二天在公司忙完,中途打开桌面上的文件夹,普华找到了永博考给她的照片,点开一张黄沙漫天的景物照,长久的凝视着。

前一晚的梦里,反复交替着林果果和永博两张脸,从他们的话里,普华不止一次看到了自己。下一步往哪里走?想好了要重新出发,可到了天津,她还是绕着来时的方向一遍遍转着圈踟蹰不前。

吃过午饭同事们在办公室里打牌,她去隔壁的茶水间休息。一个人坐着喝茶,又想起那晚和林果果的谈话。

那时林果果说:“你还在乎,而且比你自己想的还要在乎,我能感觉到。逃避是没用的,你不是懂得逃避的人。你现在只是在骗自己!如果可以忘掉,两年前你就忘了。你心里,还是希望回到他身边去,对吗?”

这个问题,普华弄不清。

与永博同在一个城市,她不止一次想过打给他,当面解释清楚所有的事,让心里不再有丝毫的遗憾。可每次冲动沉寂之后,她又庆幸自己没有那么做。

他们的现状,就好像爸爸的棋局,最后一步是死棋,无法挽回。

普华最终没有联系永博,他也没有主动打过电话。到了他该离开的日子,她只是礼貌的发了条慰问的短信祝他一路顺风。普华没等到永博的回复,他漂泊惯了,可能任何事都比她看得开,也忘得快。普华这样宽慰着自己,把公司电脑上的桌面改回了原先默认的蓝色。

普华除了偶尔的睡眠不稳,没有再想起永博。他的MSN一概都是灰色,不会突然再有对话框跳到她面前。上下班路过报摊翻找几本近期发刊的旅行杂志,也都找不到永博的图片。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普华才偶然在MSN上碰到他上线,发了句子问候他。

永别了:最近好吗?

他的头像换成了灰太狼。

灰太狼:提前离开天津了,来不及和你说,别介意。

永别了:没关系,很忙吧?

灰太狼:嗯,忙得要死,在金马碧鸡。

永别了:哪?

灰太狼:昆明,明早去大理,然后去香格里拉和泸沽湖。

永别了:很令人向往。

灰太狼:去十次了,习惯了。你呢?

永别了:我什么?

灰太狼:过得怎么样?

永别了:老样子,每天都差不多。你的朋友如何?

灰太狼:很好。

永别了:还会再来吗?

灰太狼:会,从泸沽湖回来就去。

永别了:哦。

灰太狼:有件事想告诉你。

永别了:什么?

灰太狼:呃…

永别了:??

灰太狼:其实…

永别了:?

灰太狼:算了,要出动了,以后再说吧,88

永别了:哦

十来分钟,永博匆匆上线,又匆匆离开。普华不清楚这次聊天是否意味着他们还可以做朋友。她掏出手机,给永博发了短信,删掉习惯写的一路顺风,只是很简单的两个字:保重!

过不久,来了永博的回复。

上面写着:其实,裘因一直在美国!

7-5

简单的几个字,又令普华失眠了。

永博是什么意思?裘因在美国?永道以后也要去?或者是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