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参不透这几个字背后的用意,为了不让自己陷进去,只好保持忙碌的工作状态,甚至又去联系了从前的编辑。

因为生活拮据的兼职与现在不同,这次她拼命做事只因为不希望思考“裘因一直在美国”,或者猜测“永道会怎样?”

虞世南还是会邀她吃饭,也有电影或演出,哪怕身上偶有不适,普华还是应了所有的约。对着大屏幕上千篇一律的情节哭一哭笑一笑,好过一个人窝在沙发上胡思乱想,《老友记》确实看太多遍了。

虞世南温文有礼,从未表现过分亲密,每次送她回家不是步行就是坐他那辆旧车,只停到楼下,最多坐在车里冲她挥挥手。

有了这样可有可无的聚会,知道分寸的朋友,加之忙碌的工作,普华试着忽视永博传递的讯息。她难以要求海英透露任何消息,也不敢和娟娟提起。但每次被高超峰错叫成“嫂子”,都会芒刺在背,浑身上下不舒服。

回到北京,家还是老样子,到晚间父亲睡下了,普华坐在写字台前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她刚刚改过了QQ签名,正应了她的心情——刀锋。那是毛姆笔下的一个故事,在火车上读了不到一百页就一直放在包里再没心思翻。

她一直在美国,他也会过去?

想起他离开时嘱托的那些话和留下的所有东西,她拔掉电源冲到厨房,从橱柜里拿了半瓶爸爸炖肉用的二锅头,到阳台上就着风和空气里湿润的花香一口口喝下去,对自己一遍遍说:“别胡思乱想!要坚强!…”

带着醉意,她难得睡了很沉的一觉,但干扰的思绪并不是就此彻底消失,时不时还会从心底冒出来。比如娟娟拉着她逛街,在对面下行扶梯上见到很像裘因的背影,她会心悸,追着那个背影过去,直到印证那不过是个陌生人。

她独自看夜场电影,买了很多书,同时翻译几份稿子,和编辑部的旧同事吃饭,把林果果所有的专栏从头到尾读了两遍,删掉永博那条短信…但还会频繁想到美国,想到永道。

他是无孔不入的,生活里的每一处细节都是他。挤牙膏的方式,常用的须后水,领带的花纹,签字时高高勾起的最末一笔…

唯一能帮普华纾解的人只剩下林果果。

在北京两个人错过了,回天津又都太忙,普华只好几次给她打电话,终于趁着夜深人静,等到了忙完孩子的林果果。

“怎么,心情不太好?”

“也没有,”普华听出电话里敲击键盘的声音,想必林果果又在写东西,“你很忙吗?如果很忙就改天再说,别打扰你工作。”

“都一样,学习或者工作,先说说你怎么了。”键盘的声音停下来,林果果说话比之前清晰了,“那天从我这儿走后就一直没联系,出了什么事吗?”

“没出什么事,只是见了一个人。”

“?”

“他的哥哥。”普华打起低落的情绪,握着听筒刻意压低声音,仿佛空荡荡的屋里还有别人在听,“就是我前夫的哥哥,他来天津,我们恰巧碰到了。”

“哦,然后呢?”

“然后…我们谈了谈…”

“谈什么?”

“谈他家里的境况。”普华漫无目的的划着键盘上的每一个格子,敲着P,H,Y,D。

“很正常啊,虽然你们分开了但是也没必要和他的家人像仇人似的,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当然,我建议你不要再见他们,或者说尽量减少见面。”林果果给出了娟娟似的建议。

“我打电话,不是因为这个。”

“哦?那是为了什么?”

“是…有关他现在的情况…他…”普华继续敲着那几个字母,思考了很长时间,在脑子里寻找最准确的词,“他现在的妻子…她一直在美国。”

“然后呢?”林果果的话锋渐渐转冷,之前的轻快一扫而空,很快恢复到文笔犀利的女作者,“你又胡思乱想了?还是又被刺痛了?”

“我说不清,”普华微微皱眉,找不到更贴切的方式形容心情,“总之,我很…不安。”

“为什么?他再婚了,你们彼此应该毫无瓜葛了!”

“我说不出来那种感觉,总之就是很不踏实。”

林果果的一边静了一会儿,普华擎着听筒没有说话又听到规律的敲击键盘的声音,之后林博进来问了两个问题。她耐心的等着,不想催促林果果。

“你知道吗…”听筒一侧终于重新传来林果果的声音,平直的像是给陌生人叙述一件事实,“你很像生活在茧壳里的一只幼虫,之前是你前夫用丝线在四周圈着你约束你,现在是你自己作茧自缚。你习惯了那样的方式,或是习惯了那个人,总之你在潜意识里不断重复过去的事,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和借口,所以你很难真正从壳里出来,更别说独自飞。因为你的翅膀已经蜕化了,要么你根本就想在壳子里生活一辈子!”

“我…”

“虽然表面上你离开了北京,往前走了一大步。但本质上没有什么改变。你并没有接受新的感情,或者新的朋友,比如那位虞先生。你可能是无意识做这些,也可能是有意为之,毕竟十五年对谁来说都不是那么容易割舍摆脱的,在我看来,你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

“你…什么意思?”

“你明白我什么意思!你还在乎他,而且比你自己想的还在乎。你在逃避,逃避面对你自己的内心,直到现在你依然希望回到他身边!因为你爱他!”

“我…没有…”

普华抬手碰到眼角,几滴湿漉漉的东西沾到指尖,又落到键盘上。

“没有吗?!真的没有吗?!”林果果的声音很凉,让普华想起她洞悉一切的双眸。

“你在骗自己,普华…”

和林果果谈过之后,普华心里不但没有舒畅,反而更增加了对自己的怀疑。

她常对着电脑屏幕默默坐到午夜,对话框里很多名字都亮着,却没有人主动和她交谈,包括灰太狼。

她点开阖上的分组栏,找到MSN菜单最下面一个叫过去的分项,里面只有一个名字——PH值。

点了那个名字,对话框弹了出来,和两年来一样,左上角的头像暗着,状态显示脱机,图片是PH值几个字。

离婚以后,永道再没有登陆过这个MSN账号。

普华退出,重新打开登陆页面,输入永道的邮箱,然后是几个数字。MSN小人旋转了几秒,成功登陆到了他的界面,密码没有变,依然是她的生日。

联系人里只剩下三个名字,弼马温,灰太狼和刀锋。

实验室的事情之后,毕马威早不知去向,永博继续浪迹天涯,追求梦想,而她自己身在天津,正坐在桌前,手指稍稍用力就能扯断流苏的穗子,原因是心里放不下他。

盯着刀锋的名字,普华苦苦笑了。即使每天换一个名字,她还是在他的联系列表里,还是排在最前,分栏的类别叫“我媳妇”。那三个字刺痛了她的眼睛,退出登陆阖上电脑,她躺回床上,呆呆对着屋顶出神。

也许林果果是对的,她自以为往前走了很远,其实不过是原地踏步,依然等着回头。

用手遮住所有的光线,光还是在的。普华想起儿时爸爸讲的掩耳盗铃的故事,那个贼人假装自己听不到,但并不意味着那声音真的就不存在了。她也是这样,表面上不在乎永道了,可他依然活在心里,他的一点一滴照旧改变着她的生活,甚至操纵着她的喜怒哀乐。

普华想不到任何人能帮她摆脱现在的窘况,现在看来,连林果果都不能。

春夏交际,天暖了,她却觉得屋子里冷,开了空调暖风,靠近心脏的地方还觉得是一片冰凉,好像伤口从没愈合。

同样的月光,同样的城市,永道和裘因置身异国他乡的画面令她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必须趴在床上压住胸前的衣服,止住越发混乱的心跳。

她咬紧嘴唇,无声的念着他的名字,蒙住头,不知该怎么恨他!

7-6

快到夏天了,过了夏末是普华29岁的生日。

五一假期前,在回京的车上她收到封青的短信:月底毕业十周年聚会,朝外钱柜,你一定要来!

出了站台往车站走,手机又响了,娟娟转发过来同样的短信,在后面又加上一句:施永道不去!

收好手机,她追赶靠站的公车,挤在人群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是“绝对不可以去!”。

十周年同学聚会,在别人可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在普华却一点兴致都提不起来。可不但娟娟好几次提起,连虞世南都为这件事找上了她。

可能是因为销售淡季的缘故,虞世南几次经过普华公司进去转,渐渐混了个脸熟,连带着找她帮忙翻译东西。次数多了,顺道吃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最初是几个同事一起,后来渐渐成了他们两个。

转眼离封青约的日子近了,普华翻完他要的一篇配件资料,和他在公司楼下的小吃店吃晚饭。

本来说好他要请一顿像样的晚餐,下楼时碰到下班的年轻人,看他们的目光有点暧昧,胆大的男孩子还狭促十足的吹口哨,于是普华只好远远落在几个台阶后面,出了楼也不愿坐进他车里。虞世南没为难她,找了最近的馆子。

等着上菜的功夫,他拿出一张纸推到她面前,是份打印好的班级名录,普华依次往下看,自己的名字紧挨着永道。

她把纸推回去,拿过纸巾和茶杯慢慢擦。

虞世南指挥服务员倒茶拿餐具,等普华擦过了自己的杯子,不动声色地问:“到时你去吗?”

普华掰开消毒筷子专心拨着空空的碟子,好像根本没听见他的话。旧历年时剪短的头发到夏天又齐肩了,遮住了眼睛,这样的角度正好让他看不出她什么心情。

“请我吃饭…是因为要翻译东西?”拨腻了筷子,她终于支着腮帮,很认真的问他。

“不是啊…没特别想过为什么,如果真是求你办事也不会只吃这些!”虞世南笑着把自己的杯子递给她,“给我也擦擦!”

普华没有动,继续支着腮帮打量着对面的虞世南。他舒展着身体靠在椅背上,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看起来很舒服也很放松,好像她就是他的那些小职员。说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似乎算不上,他们很少谈及私人的话题,在一处聊的最多的还是中学时的事。若说是普通朋友,看过了电影,饭也吃了很多次,似乎又更近一层。

“那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服务员送了茶壶过来,虞世南先给普华杯里斟满了。

“为什么总请我吃饭。”

“反正都要吃饭啊!一个人两个人还不是一样,而且你都会AA不是吗?我变向省钱了。”这显然是虞世南调笑的方式,普华却不捧场。

“怎么?觉得我别有所图?”他凑过来,也学着普华支着腮帮。

“那到没有…”普华缩回手,坐正紧紧嘴角,“我们也不是别有所图的对象,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些上学时的事情。”

“什么?”

“体育考试你帮过我,当时想要谢你,结果初三结束你考走了。”

“有吗?可能吧,不记得了!”虞世南耸耸肩。

上菜了,都是些私房小炒,味道偏辣,普华吃得不多,虞世南胃口很好,普华更多时候是看着他吃。

“还记得过去咱们班那些人吗?”他问。

“记得。”

“记得谁?”他好像故意找她不愿提的事情,普华夹了些菜,没有回答。

“你还和谁有联系?”见她没说话,他换了个问题。

“走的近的,只有娟娟了。”

“你说猪圈圈?”虞世南挑了挑眉毛。

“你还记得这名字?”普华也有些意外。

“记得啊,我起的!”虞世南有些得意的笑了,放下筷子,“有些事很容易忘,有些,多少会记得!不过和过去的同学,我没有太多来往,除了和超峰一起开公司。”

“为什么?”普华不太理解。

“为什么一定要来往,我不是你们那种特别念旧的人!”虞世南捻起手边的花生米,捏碎了。

“我们?”

“对,你们!”虞世南抬起眼,肯定的点点下巴,“难道不是吗?!”

普华马上意识到他在指谁,微微变色,僵硬的拨着碗里的东西。

餐桌上的气氛有些怪,不再像刚才那么轻松,普华无心说话,虞世南闷头喝酒,慢慢吃菜。

他要第二瓶的时候手没放稳,碰翻了桌上的茶杯,水洒了出来。普华抓起纸巾去擦,忍不住问:“你…没醉吧…”

“我没事!”虞世南抹掉嘴角的酒,表情有些凝重,之前满不在乎的洒脱也不见了,“我能有什么事!人活着就得开开心心的。喝酒,吃菜,享受。”虞世南像是自言自语,可说每个字的时候眼睛又盯在普华脸上。

“告诉你,老念着过去没用!比如我…”

普华隐约听出他话里有话,说得又不清楚。她不想探究习惯,也没表露出好奇,只是安静的喝茶听他讲。任何人都是有权利保守自己的秘密,也有权倾诉,虞世南从不问起她和永道的事情,她也不会问他到底为了谁放弃北京。

虞世南说了很久,直到发现普华半天没有出声,才把话题重新引回她身上。

“话说回来,聚会你到底去不去?”

普华拨了拨额前垂下的头发,慎重考虑了一下,拿定主意:“不去。”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普华回答得很平静,很难从她的表情中捕捉到什么。

虞世南喝完酒,用余光扫了她一眼,还是忍不住问:“因为永道?”

普华转头叫来服务员,假装没有听到他说什么。

结账还是以往的方式,每个人出自己的一半。普华把钱包收好,望着对面站起来的虞世南,不知该马上告辞,还是像以往那样让他送回家。

“在外面走走?”他微微靠着桌子,脸有点红,但还是很绅士的帮她推门。

回到街上,普华没有明确的方向,就跟在虞世南后面。他多多少少有点醉了,嘴里念念叨叨说着普华听不清的东西,走出几步远,站在招牌下突然一脸严肃地说:“这个月永道来过天津!”

普华心里一震,步子慢了下来。

“这几个月他在开发区那边找了个项目,有时候过来就在超峰那儿凑合一晚上。其实开发区离市区开车得一个钟头,够他回趟北京了,人家帮他订好了酒店可他就要住城里,你知道为什么吗?”

普华相信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僵硬。

虞世南走回来挽住她的手臂,带着醉意贴在她身边:“知道中学大家怎么叫你吗?大家背后叫你叶修女。一年到头总绷着脸,老那么一身校服,头发梳起来一盘,抱着一摞课本。”

普华转开头,嘴角不自然的绷紧。

“确实挺像,可又都不敢当面叫,知道为什么吗?”他手臂不断用力,几乎把她拉到怀里,“我来天津是不得已,你是躲来的。你来了,永道也来了,因为你们都是念旧的人,你忘不了他,他也放不下你!”

他嘴里混浊的酒气喷到她脸上,普华终于忍不住推了一下,“虞世南,你醉了!”

他踉跄了几步,稳住身子走回来,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在她明白过来之前把她拉进身旁抵在树上。

普华有一瞬的迷惑,一团黑色的影子罩了下来,带着掠夺气息压到她的唇上,毫不客气要探进她嘴里。她开始本能的抗拒,咬紧牙关不让他达到目的。他捻着她的唇角,托高她的下巴,几乎就要继续下去,却又突然放手推开了她。

普华睁大眼睛,死死瞪着他。

虞世南抹了抹嘴角,知趣的退后一大步,开了个并不高明的玩笑掩饰狼狈。

“果然是叶修女…”

普华一点也笑不出来,她跑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开了后门匆匆爬进去。

车启动前,虞世南上前拉住车门把手,在窗上敲了敲。

他说了句什么,普华没有听清。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她发现路对面不远的泊车带上停着一辆银灰色的别克,号牌开头有个清楚的“京”字。

车启动了,虞世南放开手,又不甘心地提高声音。

这次的话,普华听到了。

他说:“除了他…谁敢要你!”

7-7

那次无稽的晚餐之后,普华再也没见过虞世南。但她不只一次在梦里见到那辆灰色别克,醒过来,还会不确定的走到阳台上向下望,确定楼下有没有车。

是他吗?来做什么?

那辆车的影像,令她本就惴惴不安的生活平添了更多的烦恼。这样看来,同学聚会就更不应该去。

普华算准日子滞留天津,等着在电话里听娟娟的消息。娟娟却毫无音讯,聚会之后一周都没有联络。

普华心里觉得怪,周末搭高超峰的车回北京。

过了高速收费站,听他接手机和人讲话,最末了说了一句“我们一会儿就到”。

车外下着北方初夏的第一场雨,离开天津市区还只是淅淅沥沥,越接近北京雨势益发大,飞溅到车窗上的雨滴被远远甩到车后,在玻璃上划出一道很浅的雨线。风一吹,凉意透过窗缝钻进车厢,融进四肢百骸。

普华靠在后座上,膝上摊开一本《刀锋》,因为心乱,总反复读之前看过的几页,进展并不快。

高超峰收了线,打开广播调了体育频道,主持人的调侃充斥在阴冷的车厢里盖过了沉默。

普华断断续续的读着书,偶然抬头,察觉到高超峰透过后视镜偷瞄的一眼。

“怎么了?”普华放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