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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曾拜入太华寺住持门下做了个室外弟子,每年都要抽出个十五二十天去那里参经念佛。当时的太华寺还只是白玉京众多佛寺里极不显眼的一个,香火惨淡、门庭落魄。我的住持师父有一个很伟大的梦想,就是效仿前人孟尝君,养个门徒三千玩玩。可叹那时候庙里只有大师兄、我和小师弟,如果没有每月拨下来给我的抚养费,连我们三都难挣扎存活。大师兄是个闷葫芦,除了砍柴就会跳水;我是个纨绔子弟,除了花钱就是烧钱;小师弟他倒继承了住持师父超度伏魔的本事,但致命的是把他的疯癫症也给继承下来了…

在十四岁的一个晚上,我被一股奇妙的感觉从睡梦中惊醒,一睁眼就看见小师弟站在我床边举着把寒光犀利的杀猪刀,咧开满嘴白森森的牙:“妖孽,哪里逃!”

“…”于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回尿床姗姗而来…

这夜后小师弟就从太华寺消失不见了。刚开始住持师父很担心,某天衙门里的人会喊他去缴纳担保金或干脆领具行刑过的尸体回来。而很久很久之后,待太华寺兴盛起来后也没见到小师弟,师父他——正好疯癫症犯了顺理成章地把他最小的徒弟给忘了…

此时在宁州遇见了久未谋面的小师弟,这委实不得不令人悲喜交加。但年幼那场被吓到尿失禁的惨淡记忆让我不得不心有余悸地再三确认道:“你每次说吃药都是没吃药,你到底有没有吃药?不要我一靠近你就把我顺手超度成灰了呀。”

他失望地拿出拢在袖子里的左手,手中挂着串金灿灿的佛珠,佩服道:“师姐果然是师姐。”

我:“…”

他将佛珠挂回了脖子上,贼兮兮的表情已全然换成了一派正经之色:“师姐,多日不见,你好像不大好。”

是啊,死了又活,活了又死,这怎么也算不上一个好字…

小师弟是主持年轻时候的私生子,昭越民风开放,男女之间风流情韵乃是常事。用阿晏的话来说“这年头谁没个私生子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师弟他继承了师父的一切,就是没能继承他的相貌。绿豆眼、扁平鼻,等听完我大致说了下近来遭遇后,那两条倒吊眉皱得都快贴到一起了。

“师姐,你头一次死后回魂已属罕见。但从去义庄找你的女鬼来看,恐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无论如何,你趁早回归肉身,之后再去寻师父较为妥当,他应已有了应对之策。”他和从前一样趴在木桩上发了会呆,突然道。

我懵了懵道:“有这么严重?师弟,你既然在这里,不妨干脆把我的肉身从那臭道士手里夺过来就是了。依我看,你的修为并不在他之下。”

“天机既显,劫数已定。和者悲,悲者喜;生者活,死者生。这非我的机缘,我当不能插手其中。”他说了一连串含义模糊的佛偈,顿了顿道:“师父可还好?”

“师弟,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回去看看我们?师父,他就算发了病忘记了你,可每到吃饭时却总会放三个人的碗筷。大师兄也很想念你…”那些佛偈我一时摸不着头脑,暂记在心上。

他平淡无奇的脸上忽然浮出了种奇怪的笑容,他伸出食指轻轻点了下我的脑袋:“师姐,我在这里等一个人。他不来,我不走。”

我双手捂住脑门顶玩笑道:“你莫不是在等一个姑娘家,想还俗了?”

那种奇怪的笑容渐渐从他脸上褪去,铜钱大小的光斑透过白杨树顶交错在他身上,他蹒跚般一步一步向退去,在暗黄的土屋前慢慢坐下:“诸法因缘生,缘谢法还灭。师姐,宁执有如须弥山,莫执空如芥子,多保重。”

一叶白杨从树顶悠悠飘落,如同一道宽幕将景象缓缓牵下,叠交在一起深深浅浅的光线逐渐暗淡下来。小师弟阖目静坐的身影像一座泥像,以一眼一丈的速度与我拉开。

我不由倾身向前,努力看清:“师弟…”

“师弟!”心一蹙,我如琴上撩开短弦绷紧了身子坐了起来。午后干烤的地气熏得我有点头晕,力一松又跪坐了回去。

“道长,你瞧奴家的手相。今年可能找到,找到个好婆家?”

腻得发甜的声音蹿进了我耳中,我怔忪地转过去,茶棚下面一群花红柳绿的姑娘间臭道士正衣冠禽兽地看这手相。

我扶着沉重的脑袋,周身围绕着合欢的清软香甜。嘶哑的蝉鸣一波一波尖啸在棚子左侧的枯树干上,这时间看起来和刚出成衣铺时差不多。

合欢花载着我飘到道士身旁,停在他肩头,我蹦起来使劲掐了掐他耳朵边:“喂,臭道士,我为什么在这里?”

他垂目煞有其事地看着那姑娘的手掌:“出了铺子后你被日头给蒸晕了,一直睡在这里。”他狐狸似的长眸子里斜出一点笑:“你以为你在哪里?”

叽叽喳喳的姑娘们陷入了沉默之中,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壮着胆子问:“道长,你在和谁说话?”

他微微一笑:“我养的小鬼,就在你们面前。”

俄而,脂粉环佩散得无影无踪。

道士松了一口气,端起一盏茶饮了一大口,满是不耐之色。

我抓着合欢花瓣兀自发着呆,刚刚与小师弟的那短暂一面难道仅仅是个梦吗?

“睡一觉睡傻了?”他翘着腿嘲笑道。

我木木地嗯了声,道:“你把她们吓跑了?”

他随手丢过来一张破破烂烂的白纸,和片大云朵似的地盖在了我头顶:“我就是要吓到她们。”

吃力地将它拉到身下,一个字一个字读去。白纸黑字,原来这是篇宁州州府发布的檄文,宁州州城最近闹了瘟疫,死了大批的人。州牧束手无策之下,只得广招江湖有识之士前去一试了。

“你是个道士又不是大夫,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官府下的檄文,你接了榜要是治不好是要坐牢掉脑袋的。”我不得不提醒道。

他转即起身:“我不是与你说了吗?现在妖魔当道,你以为这瘟疫是普通的瘟疫吗?时辰不早了,所须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回去休整一日明天就该有人请上门了。”

怕再受了阳气蒸腾,回去时我明智地躲在了道士头顶的簪子里。

那朵合欢花落地前被他捏住,饶有兴味道:“小鬼配小花,留着回去给你当个飞行法器如何?”

我从他簪子里探出个头:“小鬼你妹,老子是话本里美貌与智慧并济,为奸人所害落入魔爪,受尽蹂躏、楚楚可怜、等待白衣书生搭救的凄艳女鬼!”

“嗖”,我又被关进了小黑瓶里…

往后看去,小镇离我越来越远,那处篱笆土屋晃荡在我脑子里。我翻身靠在瓶身上,是真是假都好,现在已经这样了我不能再回去了…

回去的途中我蜷着打了个小小的盹,白天出行果然还是有些伤身。橘红的霞光穿透进来,我揉着眼打了个呵欠,抱怨道:“关这么久了也该放我出来了吧?”

没人应我,我飘出了瓶口,顿时被震在原地。

熊熊大火烧得乔木噼里啪啦,冲天火势像是要倒燃上天般飞舞在暮日下,偶尔火焰里传来椽木断裂的脆响。道观着火了…

我蹭地蹿了出来,我的肉身还在里面啊!!没冲出去,腰间的璎珞将我栓在了瓶口,不得挣脱,我急得眼都红了。

一道水龙从天而降,龙吟如钟,冲进火中,铺洒的甘霖稍稍遏制住了火势。继而连起的几条水龙横穿在道观之上,那火势一会退一会起,最终被强行压了下去。

素银袍子的按着三道未出的符咒从灰烬里走出,脸色阴沉不甚好看。

他说:“苏采,你的肉身不见了。”

啥?啥叫不见了,不是应该被烧了吗…

13第十三卦

大火熄去只余一地灰烬,卷曲的白木屑在胭脂色的余晖里乘着未散尽的热气飘向高空。翻找了一圈没有发现“我”的影子。

我茫然地跌坐在瓶子口:“那现在我该怎么办?”

没有了肉身的我重新变成了个孤魂野鬼,成为孤魂野鬼不可怕,但问题是生魂离体的我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个纯粹的孤魂野鬼。被同行排挤就算了,连最基本的投胎轮回待遇都没有,还要防备被不长眼的秃驴道士给收了。

他蹲在烟熏雾缭的灰堆里拨拨弄弄也不知在找些什么,一粒火星爆裂开,将他的袍子摆灼破了一个洞。他翻弄的手顿了顿,从袍角拈起一点东西来,眼神有点冷:“寻到这里来了。”

我探过脖子去,那是一点指甲盖大小的纸角。吹去黑灰,露出鲜艳的朱砂来,我道:“这…和你画的符好像。”

他轻轻一撩袖子,清风一送,将我扇到了一边:“你肉身既然已毁了,你我就此分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在我没意识地情况下,双手已先一步扯住了他的袖子:“你就这么走了?”

他回头冷淡地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你拉住我不放,难道真想被我炼化做了丹药?”

是哦,好不容易摆脱了他这个变态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还想继续跟着他呢?我缓缓松开十指,看着他提起无锋剑一步步走远,一袭素衣淡得融入了初升的月色中,再也不见。

晚间的风揉着藓苔的苦涩味道,我孤零零地坐在瓶子上面对着一地的残梁断柱,远方有狼对月长啸,地底有鬼在哭。天和地在寂静里显得格外辽阔无际,对比之下我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渺小。我甚少有这样的自卑感,主要是之前很少有人来打击我,就算是在地府里有太师公关照着也没受什么委屈,弄得我现在有点接受不了如今一无所有的境地。

中途有个误入打扰我思考的荒鬼,一番搏斗后被我揍跑了,随后又陆陆续续地来了两三小鬼。直到这时,我才感觉有点不对劲,我又不是朵鲜花哪招得这么多蜂蝶?

“你个姑娘家就不害怕吗?”本该走远的人突然重新出现在了面前,手里拎着条有点儿眼熟的带子。

我一惊之下,没留神被个才化形的尸鬼咬了一口,痛呼间就见一道冷光飞过将它打成堆白骨。

捂着泛着青气的胳膊,我一声不吭地坐了回去,不去看他噙着笑的刺眼嘴脸。

一道小小白纱飞来缠在了伤口上,痉挛着的阵痛顿时纾缓了不少,我一把扯开丢到了边上。又飞了一道来,我继续扯了去…如此来往三四回后,我刷地站起来抱着瓶子想要飘走。

他淡淡道:“这尸鬼牙口间带着剧毒,用不了片刻你就被腐蚀得连渣子都不剩,你尽管走。”

我抱着瓶子在空中飞出三尺高,闷不做声地落了回去。在他将我包扎好我想要走时,他拭了拭掌心懒散道:“这咒须每日重施一次,七七四十九日后才能驱除你身上的尸气。”

要走的我再次坐了回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我娘说过,说话不算数的是猪。”

“…”

我淡定地看着苍月碧天、云飞星耀。

他还是带着那丝讨厌的笑容道:“我担心你一个姑娘家在这荒山野岭恐遇了不测才回头找的你,你反倒奚落我,你娘亲就没有教过你知恩图报吗?”

我平平道:“我娘没教过我对一头猪知恩图报。”实在禁不住冷笑道:“你留我一人在这里不就是为了瞧见我遭遇不测吗?这些鬼怪找过来恐怕也在你的预料之中。”

他叹息道:“原来你生气了,我以为你既然都清楚了我的意图是不会生气的,可见女子的心胸的确没有男子的宽广。”

我轻蔑道:“你有胸吗?”

“…”

他咳了咳将话题转移开:“道观无端起火起先以为是冲着我而来的,后来发现你肉身不翼而飞料想事情并非寻仇那么简单。假意离开后一试,果然…”

我打断他道:“这么说你有仇家喽?”

他浅浅颔首,神色飘忽一瞬,方道:“算有吧。”

我拍拍屁股:“那我还是投靠你的仇家去吧。”

“…”

我娘在临死前对我的前途很担忧,我爹坐在屏风外沉默地画着画,落笔时说“女儿像你,只有把别人闹腾死的份。”结果我娘真就放心地撒手人寰了,那夜白玉京连飘七天的鹅毛大雪初初停了,霄汉星子漏如珠洒,北方居帝位的紫微星却黯淡了光芒。天官们很慌张,因为自古以来天地异象总是和他们的脑袋相关。结果一夜之后,紫微星又好端端地挂在北天之中。对此,他们解释说是昨晚紫微大帝去太上老君那里讲经了,第二天他们就被发落出家做道士去了。听说有一个非常不甘心,跑到了隔壁寺庙剃度做了和尚以示反抗。

六年之后,我半夜睡不着出去看星星,亲眼看着那颗天上最明亮的星星从北方的天幕缓缓落下。第二天,我就死了。我娘曾很自豪地说我爹答应过她一辈子都不会骗她,从我在十七岁死了一次来看,我爹允诺的这句话就是个最大的谎言。

男人的话就和他们的心一样,皆是不可全信的,尤其是面皮花俏风流的男子。所以在臭道士掐指一算算出个我命里没有一分仙缘时,我情绪很激动。

“你这样的人渣都能做道士修仙,我为什么不能?!”如果最终找不到我的肉身,那修仙就是我剩下唯一的出路了。那六百年是真是假我不清楚,但留在丹田里的修为却是真真切切的。

他不以为然道:“仙根本就命中注定,有些人便是耗费了一生也是求不得,倒不如安分地做个凡人安享凡人之乐。”

“照你这么说,你们这些修仙的大多数不都是在白白浪费时间吗?”我坐在瓶中不服气道:“你们道家明知如此还广收弟子,可不是在误人子弟?”

他取下发上莲簪,幽黑的长发轻盈泻下遮住了瓶子,昏天暗地里只闻得擦掠而过的风声,半刻后是海水般咸湿的味道冲入了瓶中。从那分开的一线光景里,我似乎瞧见了徜徉着起伏的万里云烟。

惊鸿飞逝的一瞥被他覆上的掌心尽数遮去,他裹着风声的声音和抽丝般烟气飘入耳中:“一朝羽化登仙固然极好,但多数人入我门中为的只是一世半世成仁而已。一入道门,过往前罪都化渺渺,但求清心静气、脱于流俗。”

他这人

“当然,我这样天生骨骼清绝注定成仙的虽然少但也不是没有的,哈哈哈哈。”

“…”真的是清玄君的前世啊,我万分确定了…

被他摇着瓶子晃醒后已是第二天的事了,此刻他已坐在一垂芙蓉泣兰的帘帐之下,或高或长的红烛燃在四周的赤红金柱上,掺着调笑嬉骂的丝竹模糊了调子。瓶子边精致的漆碟里烤着玖叶金兰的长调香,这香出自东边大乾,多由商贾世家上贡入昭越宫闱,寻常市面上已卖到了十金一钱。这样的气派除了皇家名门之外,在这世间也只有青楼才有了。

我虽在阴间仅过一小段时间不合格的青楼从业人员,也只接过清玄君这一个客人,但也学到了一些东西。比方说,男人们很喜欢将自己辛辛苦苦赚得钱花在女人身上尤其是不是自己的女人身上。他们喜欢看到那些女人用自己的银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来给自己看,身上的东西愈是奢侈他们愈是满足。她们是扎根在他们掌心的花,以他们的血肉做养料,享受着他们的温柔呵护。

没想到六百年前的清玄君祖先也有逛青楼的癖好,更没想到他竟然有银子来买美人一笑。我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眯着眼随着宁州小曲轻哼的道士,他的指尖在扁平的酒碟边轻轻摩挲,霎时怡然自得。

我拢了团香雾在手里玩了会,眼皮没抬道:“你也常来青楼吗?”

“也?”他动了眉尖,然后嘴角微扬:“美人如玉,看着赏心悦目,让人愉快。”

我捏散了雾气,飘出了帐子,微微讶异。这道士不仅进得了这挥金如土的地方,坐的还是二楼雅席。下面的正厅灯火喧嚣,朱阑隔断出一方方坐席围着正中花开胜雪的琼花树,枝干上垂下千丝万缕的红纱,三五姑娘与恩客正将写好的愿签系在红纱之上。纵是欢场,也有一刻温情。

厅中既有衣着名贵的世家弟子与姑娘对弈作画,亦有形容潇洒的江湖人士怀拥美人畅怀欢饮,而人声稀寥之处有几个男子虽摆了一桌酒菜却不见有姑娘陪在旁边,有一两个交头接耳低声交谈,其他的都只顾喝酒。

要不是他们的容色太过肃紧,我以为他们几个大男人只是来这里借个地搞断袖的。

我无趣地飘回了二楼雅间里,四肢大敞地趴在一颗红彤彤的果子上。

他道:“底下有些什么人?”

我一一如实说了,憋了又憋还是道:“我真不大了解现在衙门里的人了,都流行来青楼谈公事吗?”

“他们是官府里的人?”他似不信。

我道:“来这里谈正事的只有官员,若是江湖在野的人必会招来熟门路的姑娘一做娱乐二做遮掩。官府里的人来这里当然也是来消遣,只是他们谈的事情定不适合姑娘们听的。何况,他们那般官家做派太过明显了。”我有点疑惑:“不过,他们为什么不来更清净的二楼呢?难道俸禄不够?”

“食君之禄却来此逍遥放纵,身为臣子,这确然有些不妥。”他好像也没意识到自己一个道士来这里也是很不妥的…

我托着下巴道:“这其实也没什么,昭越的大理寺和刑部还是挺宽和的。朝廷发下俸禄,下面的人把事办好就行了,管他是在青楼还是赌坊里谈。只是我个人觉得吧,在这里办事群美环绕,不大容易集中注意力,会出错。”

望梅止渴地嗅了嗅果子的香气,我续道:“若出的是大错,皇帝不杀他百姓也会杀了他。”

“从来百姓皆为官所迫,怎敢动手杀了自己的父母官?”他轻轻哂笑。

我道:“你是个道士没有多少文化常识我可以理解,但你也应该晓得自己国家的基本国史吧…”

“…”

“当初昭越的前朝是雍朝,雍朝最后一代皇帝其实算是个明君,奈何底下大臣一半奸材一半庸材。一道治水皇令下去,要过个大半年底下州府才能见到。这才导致了内乱丛生,义军连起。皇帝选不出得力的官员来就会失去民心,对皇帝失望的百姓就要放弃这个王朝,连供养他们的基础都不存在了他们不死往哪逃?”我说的有些口干:“即便皇帝及时罢免了他们,说到底还是百姓借了皇帝的手杀了他们。”

“这么说有个知人善任的好皇帝才是最重要的?”他道。

“这个话题好严肃啊。”我舔舔唇,砸了砸嘴:“我们换一个吧。”

他睨了过来,我着实认真道:“我刚才去看了,这里的姑娘都不大好看,还要银子,挺不划算。”微微一笑:“不如,我两双休吧。”

他手一抖,白瓷小碟连着酒盅被打翻在地,我眨了眨眼满怀期待地等着他回答。

我突地被一道气劲拦腰丢了出去。

就算不答应也不要扔我呀!

14第十四卦

曳如星海的点点灯火在我被弹出的那一刻突然统统熄灭,刚才还璀璨如昼的华丽楼阁乍然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琴师手下的弦铮地崩裂开,刺耳的声响勾起女子短促而尖细的叫声,老道的龟公忙着抚慰客人。

浓而醇的酒香在暖香的空气里绵延波涌,短暂的兵荒马乱后寻欢取乐的人们逐渐镇定了下来,嘈杂的叫嚷随之低了下去,到后来静的都能听到从翻倒的酒壶里流出的液体涓涓落下,敲打地砖的声音。那声音从初时的急密到现在一下一下的钝闷,愈发衬出楼里的静了。

今夜十六,月色本该最是明亮耀目,可盖着琉璃的天顶却无一丝光亮渗入,像有人将苍穹都遮住了。冲我的气劲不小,推得我昏头昏脑地一连滚了好几个跟头,腰间的璎珞撞得哗啦啦响,动静甚大。

我很生气还有点儿莫名其妙,这事不是他一直希望的吗?现在我如此善解人意地提出来了,苍天啊,为什么他表现得反倒像是我在侮辱他一样?!如有选择,我宁愿去侮辱个萝卜棒子也不要侮辱他呀。

楼下安静的人群里终有人开口道:“主事的呢?怎还不点上灯来,装神弄鬼的,想砸了自己的招牌吗?”声音来自于那几个官员待着的角落,即便些微慌张仍难改往日积威。

他一开口,立马有血气方刚的纨绔子弟高声附和:“这时节出这茬子事,我瞧着老板不想在这宁州混下去了吧?”

顿时楼中如开了水的粥一样熙熙攘攘沸腾了起来,女子们的嗔怒阮笑又如氤氲在夜色里的花香轻柔飘开。漆黑之中,倒生了别样的风情趣味。

这灯自然不是风吹的,我悬在八角宫灯下隔着一丈远看向那雅间里的身影,垂纱后的阴影兀自优雅地在自斟自饮,浑然不为外界的混乱所动。我从小与很多人打过交道,时间久了对人的心思我也能揣摩出一些来,可这个人我偏不知晓他在想什么。

“咦,灯笼亮了?”送油灯上来的小厮迟疑地往这边走来。

灯笼是亮了,但亮的不是火光而是碧青的鬼火,一闪一烁的扑照在我脸上。那个小厮的眼珠子鼓得和金鱼一样,凄惨的大叫穿透了整个花楼:“有鬼啊!”

我被人看到,我居然被人看到了!

楼下很衬景地和了一句:“死人了!”

这两句话合成的效果是“鬼杀人了!”

这事听起来是挺惊悚的,吓跑吓晕我都能接受,但随之而来那句“刘大人被吓死了!”我就不太能理解了,我长得有那么吓人么…

黑暗里的雅间传来一声轻笑,幽凉得像夜下寒露,轻轻念道:“起。”

所有尚冒着青烟的灯芯在同一时间燃起了火光,月光从天顶洒下,光明重新回到了楼中。小厮两腿打颤看了眼雅间,连滚带爬跑走了。

人流散的很快,偌大的华美楼宇里只剩了我和他一人一鬼,对了,还有地上两具尸体。鬼火灯笼还在故弄玄虚地亮着,被我一爪子给打灭了。窝着心头的无名火,我冲到下面,倒要好好看看那人是怎么被“鬼”杀了的。

靠在琼花树的那个死不瞑目的应该就是被吓死的刘大人,嘴唇和敷了层白霜样惨白惨白的。我不由地叹气,宁州府守于边疆日日面对烧杀抢掠的戎狄和荒漠上的豺狼,这些随时能取人性命的难道不比摸不到踪迹的鬼更可怕吗?就如道士所说一样,这样的心理素质还是早死的好。

而他这边的那个人,胸口插着一只长矢,两尺半长的箭身如今只剩下一尺不到的箭羽露在外面,白雪似的长翎微微发颤。单只看这些,这顶多算的上一起蓄意谋杀,与鬼无半点干系。可这只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