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主子性命堪忧,你竟还笑得出来。”清容显然不很待见于他,一甩袖:“带路。”阿晏并不在寝殿之中,带路的侍官捧着盏莲灯七绕八绕,绕到了寝殿偏殿的书房内作小憩的耳室,小塌边竖着盏同样形状的莲灯。侍官上前取下那盏莲灯,将自己手上的换上,左一转右一转,哒地一声,小榻自动往两边分开。这类机关密室在皇宫之内数不胜数,潜龙邸又是储君宫室,狡兔三窟,如此保命的地方更不下于数十处。地上潜龙邸,地下则是九曲十回的迷宫。

我没想到阿晏会知道这些迷宫的存在,他自幼便被遣送出宫到了荒凉偏僻的岭南之地,离开这白玉京粗粗一算也有十二年之久了。道士冲我一笑,我假装没看懂他笑里的意思,跟他一起进了密道。

密道不甚宽,顶多容二人并肩而行。清容回头瞧了我们一眼,冷哼一声,转头继续往前,倒叫那侍官惶恐不已,恐又惹到了这位高权重、深受皇帝宠信的国师,却又不敢多嘴再说什么,只得扭曲着脸专心带路。沿途的宫道壁上五步一处布着盏长明灯,灯边甚至贴心地摆了火石,可它们都是如死灰的寂灭,统共只有侍从手中从一开始就带进来的一盏灯火昏暗地照着不到方寸的前路。

灯火照明的地方有限,到我和沈莲桥这里和黝黑没太大的区别。对一个鬼来说,黑与白也没甚区别,我飘得可谓稳当当的,还偶尔飘到前面探探路。鬼过人身,无风有寒,飘了两次那小侍官手里的灯就抖得快灭尽了,换了清容小师妹好几个白眼。手腕突然一暖,沈莲桥牢牢地握住我的手,眼睛瞧着前方,唇瓣轻动:“小心看路。”真怕我摔着似的有模有样地牵着我向前走,我将清容小师妹的白眼统统给了他。

许是感觉到了我嘲笑他的目光,他似苦恼地微微偏转过头,看着那些闲置着的长明灯:“这路委实不太好走,有灯不用实乃罪过。”袖一探,作势便要去点那灯来。小侍官恰好回头,脸色雪白,手一哆嗦彻底抖熄了那一点的残光,他的喊声未至我的手已按住了他的手,怒骂道:“你活腻了是不?”手下的肌/肤透着微微的暖意,我的手脚却一片冰凉。或许是因为我本来就没有温度,或许是我因恐惧而加快的心跳。这灯确实是灯,但却是一点就能要人命的灯,火石灯芯上具涂满了无色无香的烈毒,若点燃灯芯,这毒会散于空中,在场所有人无一可幸免;若未点燃,便是碰了,毒入肌理,则无形而缓慢地要了这人的命。天山毒圣的毒药只有三种,但每一种任凭你是大罗金仙都无药可救,因为他不仅是药师更是术士。

他反过手握住我的手,平淡无波的话里含着丝不易察觉地笑意:“我不碰就是了。”他将我的手揣进了袖中:“不要担心,不会再跟丢了。”

我看着他抿起的那缕好看笑容,怔怔道:“沈莲桥,你傻了吧?”什么跟不跟丢的。

“…”

“国、国师,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侍官吓得快哭出来了。

“他能听见我说…”我好奇地探过头去,后面的话梗在了喉咙里,前方密道上溅满了鲜血,浓稠的血顺着延伸出墙体的长明灯滴答滴答落在石地板上。

清容几乎是在一瞬间挥出两道明符,刹那黑暗无光的宫道被两只燃烧的火鸟照亮,前方躺了两具尸体,死相狰狞,血水顺着石板的间隙流了过来。我和清容同时冲向了里层的密室,密室空荡荡的,明黄的龙榻上空无一人,金丝芙蓉被上的一大片血渍格外夺目。

死尸就那两具,整个密室不论皇帝还是侍卫都了无踪影,就和,被无名的妖兽吞噬了一般。

我第一直觉就是飘向除了入口外的唯一的另一个出口,那里的暗锁完好无损布着的蛛网都是完整的。沈莲桥走到我身边:“还用得着看么?”他的目光落在蛛网中间干瘪死去的蜘蛛,它的腿脚还微微地颤抖:“一进来就是满室没消失殆尽的术力和杀气。”

“嘭”身后的龙榻后传来道撞击声,接而有个人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望向我们道:“今天送饭怎么送得这么迟?”

这人,似乎很有点面熟…

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突然又惊又喜地扑了过来:“苏苏,你回来了!”

普天下唯有两个人这样喊过我,一个是与我有夫妻之实无夫妻之名的沈莲桥,一个与我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的夏家小侯爷——夏季贤…未婚妻也是妻。

他这一扑,当然了,什么都没有扑到…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双手,又看了看离地飘有半尺高的我,悲愤道:“苍天不公,你我一别数年,今次回京本该破镜重圆。奈何世事无常,阴阳两隔。”他双目含泪,极是情深:“苏苏,游学在外我时刻思念着你。你可想过我…”

我呐呐道:“恭喜你呀,减肥成功了。”

他貌似更悲愤了…

24第二十四卦

时隔多年再见,夏季贤委实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从前只见他往横里长,实在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还会向竖里长,但现在我无暇顾及他长成了洋葱还是大蒜:“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阿晏呢?!”

“阿晏?什么阿晏?”夏季贤沉浸在重逢的欢喜中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你是说苏十晏?”

“大胆,陛下的名号是你能直呼的么?”清容呵斥道。

夏季贤不以为意地瞥了她一眼,从鼻子里发出声不屑的哼声,抱手往地上一坐:“他苏十晏的名字我从小叫到大,他算哪门子的皇帝?坐上了龙椅就真以为自己是皇帝了?沐猴而冠。”我总算知道他为什么会被迫殉葬了…

“阿晏安全么?”事情进行到此,我突然就没了紧张的心情,看着一脸轻松的夏季贤我甚至有点哭笑不得。

他见我盯着床上的血渍,嘴一撇:“不就被只虫子咬了口,流了些血么?”

“他人呢?”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始终沉默的沈莲桥终于开口道,他在床前立定,弯腰捻了捻血渍那块轻轻一嗅,眉尖往中间一凑。

“和人走了。”夏季贤敷衍地应付了一句,转而十分热切地看着我:“苏苏,你是来救我的是吧。你一定是听闻了苏十晏那个无赖要加害于我,特地赶来救我的是不是?”

我为难地道:“也不是…”

“呜…”眼泪迅速挤出他的眼眶。

“好吧,勉强算是。”我口是心非道:“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我的手穿过他的脑袋,看着他打了个冷战我疑惑道:“你看到我就不害怕吗?”

他往周围看看,挠挠脑袋:“那日我赶回京苏十晏就立刻派人把我抓到了这里,没打没骂三顿也有就是不让我出去,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他看着飘在空中的我,伸出手想去摸我垂下的衣袖,昭越的丧服是片银沙似死气沉沉的白:“爹告诉我你死了,我从来都不相信。可苏苏,我喜欢的是你,是人是鬼对我来说没有区别。你,只要在就好了。”他说完鼻尖泛起了红,双目却专注地没有从我脸上移开:“苏苏,你是我的未婚妻,我为什么要怕你?”

面前的这个人在我所有关于他的记忆里只有年少时矮矮胖胖的可笑模样,而他双眼中映出的自己似乎从没改变过,地府里六百年究竟是真是假…出神间沈莲桥淡淡地□话来:“这屋里的人是个道士走的?”他虽是这样问,但听口吻却很笃定。清容手里的拂尘往下一垂,面色显出丝不自然的僵硬。

被打扰到的夏季贤甚是不满地嘟哝了句,道:“苏十晏以前就爱和这些玄术道士来往,说起来我被抓到这里也和那个臭道士有关,说我是什么阳天之人,与什么阴极相合。我本一个人被关在这里,后来苏十晏中了南疆那个妖女的蛊虫后转移到了这里来养伤。那道士平时看着也是有本事的,不知为何却一直没有治好苏十晏,导致他病情时好时坏,神智都有些不清醒了。”说到这,夏季贤看我的眼神微微有些躲闪:“苏十晏来后我就被关在了后面的暗间里,今夜外间突然起了阵骚动。过了一会我隐约听见苏十晏和那道士断断续续地说话声,再然后就没动静了,我也睡了过去,睁开眼出来你们就在这了。”

打刚才说话就有些阴晴不明的沈莲桥声音阴冷得很明显了:“哦?阳天之人?居然有这等蹊跷事?”这回我再迟钝也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我收回虚虚搭在夏季贤脑袋上的手,一回头对上了那双乌黑暗沉得没有一丝光泽的眼睛,浑身就和灌了桶冰渣样。

“苏苏,你回来就好。我虽不认识苏十晏那边有神通的术士,但我师父是个老江湖,关系四通八达,一定可以找到救活你的法子。”夏季贤转瞬就将什么阳天之人抛到了脑后,只管双目牢牢锁住我:“等你回过来,我们就成婚,一定不会让你再受苦了。”

“让她活?恐怕没那么简单,就算你想老天答不答应还是回事?”沈莲桥阴森森地再度插话进来,在夏季贤抓狂前风轻云淡地对清容道:“事已至此,看来你的陛下应该没有大碍。这里毕竟是皇宫,我们还是尽快离开不惊动他人较好。”

清容紧紧攥着拂尘立在阴影中犹豫了片刻,俄而低头道:“师兄说的极是,听师兄的便是了。”她垂下的面庞看不清表情,但声线却隐隐透着丝颤音,这点我听出来了,沈莲桥自不会听不出来,可他好像什么都没发觉一样,率先提步出去了,看都没看我一眼。

清容紧随他而去,被留下的我与夏季贤对视了半晌说:“我要走了。”

夏季贤欢喜道:“我随你走!”又立刻改口道:“你随我走。”

我尚没开口,门口的密道里传出沈莲桥低沉的声音:“苏采。”无形中宛如有一道缠在我腰上的绳索,将我身不由己地拉扯过去了,被拉扯途中我回头讪讪道:“还是你随我走吧…”嗖的,那个“吧”字在风中破了音。

进去的时候我们是三个人一个鬼,出来的时候仍旧是三个人一个鬼,那个宦官在看到夏季贤和在阳世没有身影的我对话时早就晕了过去。沈莲桥他们没一个人有将他随手拖出来的好心眼,而我就算有好心眼也没那个能耐…

外面的雷雨已停了去,天边有余雷闪现在云层里,偶尔有压抑的轰鸣声传来。秋雨一场雨来一场凉,夏雨则是一场雨来一场热,狂风骤雨去后没有带来一丝凉意,反而更添了燥闷。沈莲桥在前方略微地伫了伫足,似是在辨别方向又似在沉思,被强行拽到他身边的我被他忽视得很彻底。清容捏着拂尘几度欲开口又吞了回去,这个小师妹修行还是不到家,沈莲桥这样不闻不问故弄玄虚就是在等着你自投罗网,他这种人心里哪怕再着急也永远都会做出副“我完全不在乎你”的样子来,反倒让你百爪挠心地猜度着他的想法。其实,他狗屁想法都没有。我之所以了解他这处,是因为很多时候我都会这么虚张声势着…

“师兄,沈师弟来白玉京了。”小师妹果真没等多久就主动开口了:“对不起,师兄我没告诉你。”

沈莲桥迈了一半的步子缓缓落了回来,淡淡一笑:“我与师弟好久未见,他来白玉京正好一见,这是好事师妹何须说抱歉?”

虚伪!

“虚伪!”说出我心里话的人是不情不愿跟在后面的夏季贤,没想到他与沈莲桥认识不过半会功夫已如此清楚地了解到此人的本性了。

沈莲桥终于肯回头看我一眼,给我的是一个“秋后算账”这样颇具威胁性的微笑。我的腰杆子瞬间挺得笔直,人倒气势不倒,老娘都已经是鬼了你还能把我怎么样?!

“沈师弟他…来找过我,说是要,要与你…”清容艰难地说着,以她耿直的性子难以出口的必不是什么见得了光的事来。

“他要与我争夺阁主之位,让你帮忙引荐他给皇帝见面是吗?”沈莲桥不疾不徐道,这人真可怕,平日里几乎都在道场里看经画符从来不出门,却对他这两个师弟妹的事了如指掌。

清容的脸如刷了层白霜,迫不及待地解释道:“师兄,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来,沈师弟毕竟是你的亲弟弟,我…我无法拒绝他。他说只要将他引荐给陛下就行,他只是要为陛下表演些道术、祈福而已。”

“亲弟弟?”沈莲桥的笑容加深了几分,不留情地嘲讽道:“他的祈福就是让你的陛下招惹白家的蛊虫,被吞肉噬血而死?现在连人都不知所踪,清容你虽解不了白家的虫蛊,但应该知道白家的虫蛊是绝杀之术,中蛊之人切不可轻易移动,否则体中血气行走就会惊扰了蛊虫。蛊虫万一狂躁,就会在宿主体内四处游走,宿主血肉之躯被啃噬殆尽连三魂七魄都不留片毫,大罗金仙都无回天之力。”

往我身边凑的夏季贤无声地打了个哆嗦,又悄悄地往旁边挪了挪,对着沈莲桥本怨愤的小眼神立刻飘到了千百里外。

“师兄,接下来该怎么办?”清容六神无主地道,清瘦的脸庞更显得憔悴:“师父一直夸赞沈师弟行事端正,我没想到他竟会在这个时刻带走陛下。”

沈莲桥淡道:“是挺端正的,不过仅限在你们面前而已。师妹若是看见他屋里那些鬼狱刑术器具,就不敢将端正这两个字放到他头上了。”

原来那个假仙似的沈公子是沈莲桥的亲兄弟,看样子不仅做弟弟的厌恶自己的兄长,这个做兄长也甚是不喜自己这个弟弟。

沈莲桥冷嘲热讽一番后,许是见清容的面色委实惨淡,发了善心道:“虽是如此,师妹也不必太过忧心。沈琮带走皇帝定是有所图,暂时不会让他死的。白家的蛊虫只有白家人可以安抚,除了去南方白家本家外离白玉京最近的雍州中就有白家旁支,十有□他会带着皇帝找过去。血渍尚未干涸,他们离开不久,我们应该追赶得上,只是…”

“只是前不久镜阁才在品剑会上征讨了白家为邪派,就算追到了人去,白家人也有可能不愿施手相救。”清容面如死灰地接过话。

“阿晏又不是你们镜阁的人。”我蓦地开口,对上沈莲桥和清容的视线:“既然如此,你们救回了阿晏,我带着他去找白家人,你们不出面就好了。”

“你?你可知白家人最喜用你这样的鬼体培育鬼虫?你去与羊入虎口何异?”清容无奈道。

“阿晏是我的亲人,我不能看着他死。有一丝希望,总比没有好。”我固执道:“你难道想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就这么死了?”

“胡说!谁说我喜欢…”清容涨红了脸。

“好了,就让她去。”沈莲桥打断清容的话,看向我嗤笑道:“她喜欢送死让她去就是了。”

沈莲桥这是生气了吗…

赶往雍州前我们先回了道场略做些整顿,我无所事事地飘在屋子半空看着沈莲桥有条不紊地收好符咒,忽然语出惊人道:“沈莲桥你不是吃醋了吧?”

桌边的身影明显一顿,我一怔立马飘了过去,凑到他脸前睁大眼睛:“难道你真吃夏季贤的醋了?”

身一陷,我被他揽进了怀里,他抬起我的脸:“是啊,我是吃醋了。”

他贴着我的唇道:“苏采,你听明白了。我吃的不是那小子的醋,而是…”

在他吻的我透不过来气前我依旧没听清楚他后面说的话,他这个人说话从来很直接了当,唯独那一次他没有说明白。待后来有天他不经意说漏嘴时,我才搞明白过来。

落霞中,他冷冷淡淡道:“那个凡人小子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我不喜的是那时他有的那个能正大光明站在你身边的那个名分罢了。”

25第二十五卦

冗长的吻被敲门声打断,我受惊地推开他,不提放被他嘴角狠狠咬了一口。他摸摸唇,看了眼捂住嘴角狠狠瞪着他的我,朗声大笑着去开门。门外是夏季贤,他敲着门的手尚举高半截,看了看神情愉悦的沈莲桥,往屋里看了看,艰涩道:“清容道长让我喊你们动身了。”说完率先转头走了,一路上再没和我说过一句话,眼神躲躲闪闪,每当我探究地看过去他就急忙狼狈地掉转过视线。

三番两次后,我慢腾腾地从沈莲桥身边飘到了他面前,双手叉腰俯视着他:“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他涨红了脸,嘴唇翻了翻,终于粗声粗气道:“苏苏,你和那个道士是什么关系?”

我被问得一怔,下意识往斜坐在青牛背上抱袖闭目养神的沈莲桥看去,我和他…从他看来,仅仅就是双修两方互惠互利的关系吧。回过头去,我看着忿忿满满的夏季贤,显然他看出了我和沈莲桥之间的不寻常,但这不寻常我该如何与他启齿呢?他是个凡人,打小尊的是孔儒之道,双修这等事对他而言简直是不可理喻的逾矩之事。我的踌躇让性子风风火火的夏季贤更按捺不住了,他脱口而出问道:“苏苏,我喜欢你,不管你是不是鬼我都会娶你的。你…”他抱着无限委屈道:“你真的喜欢他么?”

这是夏季贤第二次向我说类似暂且可定义为告白的话了,从未面对过这种情形的我微微有些无措。动听话我打小听过不少,但我知道大多是虚情假意的,便将当成耳边风过去了。可现在的夏季贤不一样,我这个鬼于他没有可贪图的地方了,他是真心的,而我偏偏似乎对真心最是无从对付。闭目的沈莲桥突然咳了咳像是呛了口冷风,我往车里挪进几分,最后一字一字斟酌着道:“夏季贤,从我做鬼起那桩婚事已经作废了,你不要太在意了。你先别激动,听我说。”我稍稍摆正了身子敛起乱飞的长袖:“皇婚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即便我没死我也不会嫁给你的,你的性子不适合在那座皇宫中。我的夫婿不是家世相当就可胜任的,他要和我一同承受我所要承担的一切,甚至要比我更隐忍更难熬,很多时候也许连我都不能帮他。你或许可以熬下来,但一定没有做你的风流世子来的自在随心。”

“那他就合适么?”夏季贤指着沈莲桥不甘心道。

“他?”我眨眨眼,拍拍他的肩:“其实这些说起来都没有意义了,我已经死了,死人就什么都没有了。”肉身尚不知何处,如果找不到,我就连做鬼的份都没有了。未来我都看不到,谈什么情爱就太可笑了。

留夏季贤一个人想清楚,我飘回到了沈莲桥身边,他冷冷斜我一眼,我正堆上笑的脸一僵,他侧过身将背留给了我。道爷,你又傲娇是为何啊?

带着一国之君出行,即便再精简行装总该有辆把车的样子。可这一路紧追慢赶,中途停了三两次,别说一丝半毫的人影,连个鬼影都没见到。沈莲桥和清容略作商量后中途换走了空冥道,人间妖魔从来都不缺少,人有人道,妖有妖路,空冥道正是妖界辟给妖魔神鬼所走,避免侵扰到了人界。沈莲桥选这条路,是因为从那块染血的被面上他闻到了不属于人间的气息。他同样是道士的弟弟身边不是带着妖就是魔,走这条路掩盖更容易掩盖掉它的气息。我做了六百年的鬼,空冥道上来往的形形□鬼怪对我来说没多大新奇,唯独难为了夏季贤。从踏上了这条路,夏季贤就缩在牛车里扒着车壁抖啊抖的,不晓得是被阴寒妖气给冻着还是被外面奇形怪状的妖怪给吓到了…

“师兄,若是追到了师弟你准备把他怎么办?”清容到底没有沈莲桥那般从容淡定,劝道:“师弟他虽然有过在先,但毕竟与你我在阁中一同长大修习道术,你莫…”

“我莫把他做的好事捅出来,然后交给师父是吗?”沈莲桥不待她说完懒懒道:“师妹你将我想的太好了。”

果然么…沈莲桥这厮怎么会放过算计了自己的人呢?被冷淡丢在一旁的我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万一他要是知道了我和他弟弟达成要陷害他的勾当,连亲弟弟都不放过的他还不晓得对我下什么狠手。

就和映证我所想般,沈莲桥突如其来唤道:“苏采。”

“道爷有何吩咐?”蓦地被点名的我心虚地谄媚道,心噗通噗通地撞啊撞。

“一会去白家你小心点,什么都不要碰,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灵力。”沈莲桥闭着眼睛嘱咐道,神色恹恹。我这才注意到,这一段时日他的精神稍显出些委靡来,皮囊养得虽愈加水灵,但日复一日都像没睡醒似的。反观我自己,丹田气足,精神头儿倍加棒,外面的日头也渐渐熬得住一些时间了。我暗自纳罕,难道我真的采阴补阳,把沈莲桥给采肾虚了?

我嗯嗯地应了下来,待畅通无阻地赶到雍州后发现他叮嘱得没有了必要。白家大门肆敞,院内尸体遍地,夏季贤当场扶着铜钉大门大吐特吐。浓浓的血腥味黏糊在空气中,还有某种熟悉干燥枯热的气息,一丝不易察觉的艳香浮过鼻尖。红莲的香气…沈莲桥的弟弟捷足先登了。

清容在看到遍地死相狰狞的尸体脸色不比夏季贤好看,但好歹记着了自己还是个道士,拂尘一扫念起了超度亡魂的经文。沈莲桥对满地惨象熟视无睹,径自穿过庭院往正厅走去。饶是我这样在地府混乱数百年了,看惯了大小地狱的仍有些不舒服,对沈莲桥的冷酷无情又腹诽了番。

随他走到了正厅,主位上一个样貌不过三十来岁的中年人眼睛睁得老大仰头躺坐在红木雕花大椅中,额头插着柄细长锋利的轻剑,剑柄如蝶翼微微颤动,涓涓血流顺着他的鼻梁滑落滴下。他的身上已没有了三魂七魄,不知是被无常拘走了,还是被什么吃干净了。我的注意力很快从那具无魂无魄的尸身上转移到了那柄二尺来长的细剑上,这着实是把极轻巧好看的剑,我这样不懂剑的人也看出它不是把凡品。剑身洌光如碎星,剑柄处更是镶嵌了块成色极通透的羊脂白玉,幽幽一抹冷光滑过白玉。

我端详了会,偏头瞧了瞧沈莲桥,发现他也在专注地看着那把剑,眼沉如渊。我飘近了些,探了过去,手碰到剑柄刹那,本该死去的男子突然口一张,伴随着凄厉惨叫,骤如疾电地飞出数道黑影,直冲向沉思的沈莲桥。我想都没想,一把拔出剑劈了过去,同时沈莲桥的身影一晃险险避开去。所幸我这一剑瞎猫撞到了死耗子,堪堪从中斩断了那几条长影。剑光闪过,地上落着数条蜷曲勾连在一起的金丝长虫,口齿锋利,被劈成两半的身子蠕动着竟要合成一体。恰时沈莲桥手中符出,青白的火焰一波烧尽了长虫。

我惊魂未定地握着剑道:“这就是白家的鬼虫?”

“不是。”沈莲桥的眉深深皱起:“这不是阳间的东西,是从地府带出来的,吸人脑髓戾气化成的魑影。沈琮他什么时候和阴司有了来往。”

庭院外一阵脚步声,应是夏季贤和清容听到了正厅中的响动。我侧过身道:“夏季贤,我劝你还是别进…”

“孽障!”正厅门口站着三个着了一色道氅的陌生人,为首一个长须白发,面容不怒自威:“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竟胆敢做出如斯伤天害理之事来!”

我莫名地看着他们,他们,说的是我?我低头看着自己手中血淋淋的长剑,忽然有所了悟,禁不住苦笑着对沈莲桥道:“都说捉奸拿双,捉贼拿脏,这来的真是巧极了。你可要为我做主啊,道爷。”

沈莲桥全然没有理会我的笑言,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吐出两个字:“师父。”

在我没缓过神来时,沈莲桥口中的师父长袖微动,一道白练骤然飞来死死捆住了我,稍一挣扎那绳索勒进骨肉里的痛。沈莲桥一惊,身一侧挡在我面前:“师父,此事与她无关。”

“孽徒!你犯下大错还敢为这个混账东西狡辩?!”老者见沈莲桥维护我更是勃然大怒:“好,你既然如此说。容儿也在此,我来问一问她,容儿。”

立在众人背后的清容应声走到前面,目光将与我对在一起就移了开,低低道:“师父。”

“可是这个孽障加害了这白家人?”

清容顿了顿道:“徒儿不知。”还来不及欣喜她又道:“徒儿只知,这灵鬼率先进了正厅,师兄追赶了过去。接着听见一声惨叫,再然后便如师父现在所见…白家人死了。”

“这魑影是阴司之物,在场之人唯有你来自地府,如今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话可说?”老者甩袖怒斥道:“你身为灵鬼不修正道,不仅不知廉耻礼仪,更犯下滔天罪孽。我若不擒你,如何向白家交代?”

沈莲桥薄唇抿紧成一线,眸中冷黑无光:“师父,此事确实非她所做,如此草率下了定论怕是不妥。”

“莲桥,你破戒出格之事我尚未与你清算,你还有脸替这孽障说话?你对得起我一心栽培你的苦心么?”老者怒不可遏:“多说无益,先带回镜阁再决定该如何处置你们。”

被关入丹瓶中时我望向沈莲桥,他抬到一半的手最终缓缓放下,久违的黑暗兜头而下,耳边只有夏季贤遥远的争执声:“你这老牛鼻子老糊涂了不成?苏苏明明才到…”

我坐在暗无天日的瓶中久久地发着呆,想笑却弯不起嘴角。我究竟是在期待着什么呢?我与他之间的情分,不过如此而已…

26第二十六卦

这不是第一次被关在这样的地方了,除却这个瓶子比沈莲桥的那个狭窄些外没有什么让我感觉不适应。侧躺在了瓶底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睁眼依旧是一片漆黑无光,穹顶处闪烁着明黄的咒语,流波一样缓慢地从高处往四面八方流泻下,再汇聚到至我身下。我看着那些脉络般纤细轻盈的咒光缠绕上我的手腕脚踝,渐渐淡去无形。浑身力气抽丝剥茧地一点点流逝殆尽,心口一阵阵抽搐,眼皮不堪重负地再度合了起来。

“这净瓶可不不是沈莲桥那没事插柳竖草的花瓶,里面有无数和你一样被炼化了的厉鬼荒魂,再这样下去不出十日你逃不过与它们一样的命运。”在我又要昏昏入睡时,一道熟悉的含笑声从四面八方而来。

我懒得抬起眼皮,攒了口气道:“你这么回来就不怕沈莲桥揭穿你么?”

“他现在自身难保了,说来我还要感激你呢,苏姑娘。”他温柔的语气一如往昔,不怀好意得如此明显。怪不得沈莲桥不待见他这个亲弟弟,他根本就是一个披着假仙皮的妖魔:“没有你,师父不会这么容易就放弃了他,他也不会这么简单地就快被赶出阁了。”

我揪紧了衣袖,勉强支起一点肩来,挤出话来:“既是如此,那你是不是该兑现承诺把我的肉身还给我了?”

“这是自然,可苏姑娘,现在你这副样子我该如何把你的肉身还给你?”他颇苦恼道。

我无力地笑了笑,枕着胳膊又躺了回去:“其实你从头到尾就没打算还给我吧?”

“苏姑娘也从头到尾就没想过帮我不是吗?”沈琮诡秘的声音似幽穴中的一道寒风,声落处无端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我都是一样的人,不会也不能相信别人。你沦落到这个境地,只是因为你的心还不够狠,否则就不会让晏王有机可趁、取而代之。晏王是你的亲弟弟,真算起来也是情有可原,可我没想到的是你对沈莲桥竟动了真情。我这个兄长你不会不知道是个怎么样的人吧?论薄情薄幸,我自愧不如。”

封在瓶咒源源不断地从上而下融入我体内,骨头里像有无数虫蚁在啃噬一样,一笑胸口揪得又紧又疼:“人之一生不过短短数十年,再深长的情谊都有泯灭的一天,到头来一碗忘川水就干净了。薄情浓情又如何?更何况是对我这种朝不保夕之人,赚得一刻就是一刻。”最后几个字破碎在咳喘之中,空洞地撞在瓶壁上发出无穷尽的回音,嘶哑刺耳。

“你抱着这一腔情深在这受尽了苦,又可曾想他现在在外面逍遥风流?”良久,他微微讥诮地笑道:“师父到底是心疼他,盛怒之下仍选择给了他条生路,只要他娶了清容忘了你,就不计前嫌仍让他留在阁中。”

为了印证他的话,原本漆黑的视界和扇往两边推开的门般漏出越来越亮的光芒,逐渐化成幅完整的画面。清容捧着火红嫁衣簇拥在一群女子中央,手上的同心锁晃动着红烛的火光;陌生的楼阁旋廊挂满连理红枝、双喜剪花;最后一格是依旧一身白底蓝纹道服的沈莲桥,高高的三清老祖像前他跪了许久,最后伸手捧起了香台上的犀角长杯。他的背挺得很直近乎于一丝不苟的僵硬,可从我的角度来看,他捧着的杯子一直在轻轻晃动,在他仰头一饮而尽时胸前已洒湿了一大片。

画面定格在他手中杯落时茫茫空白的侧脸,那双总会揶揄笑望着我的眼睛在短暂的恍惚后归于冷清的淡漠,没有情绪没有波澜仿佛一汪死水。原来不止奈何桥头,在这阳间也有这一杯使人忘记一切前尘纠葛的佳酿。我曾问过久久徘徊在地府中的魂魄为何不肯投胎,他坐在舍子花路的尽头望着阴阳边界道:“情思难度,相思难斩,不断尽此生相思如何能往下一世而去?”原来不是相思不易断,只是愿不愿断而已。这小小的一杯水,如此轻易地斩断了我与他所有的相识尘缘…

待眼前重陷入黑暗时,我张口想说话,可到嘴边却是支离破碎的咳嗽,剧烈地让我竟能尝到喉间莫须有的血沫。缓缓抬起手,长袖滑落,快变得透明的手臂上金色的咒语流动不息,和血脉一样自上而下遍布着:“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是要看我后悔得肠枯心碎的眼泪,还是要听我愤恨不甘的痛骂?我是个将死的鬼,何苦带着这些怨念因为一个马上忘记我的人让我连死都死得不开心?”

“你真就这么甘心地去死了?”他轻轻叹气道,怜悯道:“真真辜负了那个一心想救你的人。”

我喃喃道:“这个人是你?难为你还能发掘出现在的我尚有能利用的。”

“我是想救你,不过也是受那人所求,这个人你肯定认识。”他道。

身子突然一震,一股新鲜的气流伴随着一道亮光从天顶泄下,很快头顶那个小小的裂口复原如初,那道亮光却未消失。亮光中有一个影子,从上及下,从模糊到清晰,是个人。

“姐姐。”一别数年的少年褪去了当年的青涩,敛容沉静的眸里笑意柔软,一落地他急忙地上前扶起了我小心又期待地道:“姐姐认出我了吗?我是阿晏。”

托着我的手掌有着真实地触感,极度震惊下的我机械地随着他念了一句:“阿晏?”

“是啊,姐姐。”他急急忙忙道:“姐姐放心,有我在你一定没事的。”

在我辨识出这个人果真是当年那个时时刻刻跟在我身后的小毛头后,胸口一窒,手紧紧握成了拳又展开,下一刻一声脆响从我掌下发出。这一巴掌费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打完后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

“姐姐…”他捂着半边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喘了喘道:“这一巴掌是为了你不知珍惜自个儿性命打的。”

他愣了一愣,委屈又有些欢喜道:“姐姐果真是关心我的。”

我冷冷一笑道:“我要是有力气,还会给你一巴掌,为了我自己。你既然心心念念想要这一国之君的位子,也抢了去,木已成舟我不与你计较了。而你身为一国之君,丢下国师朝纲,以身涉险,如何对得起宗庙里的太祖太宗与百姓社稷?”

他身子一震,犹带着稚气的眼睛复杂地看着我,最后那抹稚嫩天真之色被翻滚着的浓黑所覆盖,他俯下身唇角微翘:“姐姐终还是怨我夺走了你的皇位,可姐姐你要是不死就永远是我的姐姐,我该怎么和你在一起呢?”

脑子嗡嗡的响,沈莲桥的身影和现在面前的苏十晏忽而交叠在一起又忽而分开,我以为说服了自己却不得不承认那只不过是自欺欺人,心烦意乱之下我一把推开靠近的苏十晏:“阿晏,当日在太华寺我就和你说过,不是你喜欢的就一定可以得到。男女相悦之情本是人之常情,但你我是姐弟,今日是明日还是,这辈子你永远是我的弟弟,我对你永远那只能有姐弟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