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瑾被他这句话吓了一吓,抬起头看着他,见他眉眼之间很是平静。笑着揉了揉他的头:“你当自己还小呢,说什么傻话。”
薛闻玉听了,只是扯了扯嘴角,并不辩解。
元瑾则不想跟他谈论靖王的事,她看到多宝格上的围棋,又想到等待漫长,就道:“还要等到黄昏才会走,不如你陪我下两盘棋吧。”
薛闻玉应好,元瑾便拿了棋盘摆开。依旧是她执白子,他执黑子。元瑾一边走棋一边说:“闻玉,政局如棋局,万般变数,你猜不透也摸不透,你唯一能做的,便是主动布局、出击。否则,只会被别人当做弱羊吞噬。”
她说的时候,已经用白子,堵死了他的生门。
“这局你输了。”她微笑着说。
过了晌午,已近黄昏。
虽然天还未黑,但怕来不及,定国公府早早地开始点起了灯笼。
宾客流水一样的进。毕竟是靖王殿下娶亲,各路人马都来凑热闹,想看看未来靖王妃的风姿,接了请帖的便没有不来的。因此人声鼎沸实在是热闹极了。
越是近黄昏,众人就越翘首以盼靖王殿下的到来。许多人都聚集到了影壁来。
这时候,定国公府的外面整齐划一地跑来一列军队。领头的人骑着骏马,他吁了一声跳下马后,将缰绳扔给旁边的小厮。
众人便以为是靖王殿下来了,一阵喧哗。
薛让早便在门口等候,一看来人面容俊美不似凡人,穿着件暗红色的素纹长袍,眉目清冷。却是魏永侯爷顾珩。
薛让一向跟他关系好,就笑道:“侯爷今儿是怎的,带着你的兄弟一起来喝喜酒?”他打趣他,“我可要先说清楚,每个人都要随份子钱,不能你一个带他们这么多个。”
“你就别贫了。”顾珩走上台阶,“殿下马上就要来迎亲了,你这府上的防卫怕是不够。“他伸手一挥,身后的军队便涌入了定国公府内,薛让数来恐怕有三百人。原来顾珩是来先给殿下布置护卫的。
靖王殿下身边一向危机四伏,更何况是这样迎来送往的场合。所以薛让也没说什么,搭着顾珩的肩:“来来侯爷,进我府喝杯喜酒吧。”
顾珩却拒绝了:“太阳都快要落山了,怕是来不及喝酒了。等殿下把人接走再喝也不迟。”
他看带来的侍卫站到了两侧,将宾朋都分隔开。
大家心中都有预料,知道靖王殿下怕是要来了。
这时候,远处的鞭炮、锣鼓声才渐渐响起来。有在胡同口等着的小厮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靖王殿下来了!”
薛让立刻就振奋起来,扯了扯自己的衣袍,赶紧跨出大门去。只见胡同口上,先前的军队已经跑入,将胡同的另一口封住,又将巷子团团围住。朱槙骑马而入,跟着的是亲迎的八抬大轿子。紧跟进来的军队,又迅速将胡同口另一端封住。能看得出,这些都是靖王殿下的亲兵。
朱槙下了马带着随从走来,他今日着藩王冕服,玄色上两臂绣四爪蟠龙,玉革带,戴翼善冠。眉浓如刀锋,英俊而深邃的眉目。他平日不甚打扮,一旦注意着装起来,便有种逼人的英俊。又因是喜庆之日,
“殿下。”薛让立刻就想跪他,朱槙却扶了他一把,笑道:“今日就不必跪了。”
薛让嘿嘿一笑,也毫无愧疚地免了这礼。
靖王殿下身份特殊,即便是要娶元瑾,也是不能跪他们的。但毕竟今日特殊嘛。
薛让刚只看到靖王,现一抬头,居然看到,跟在靖王殿下背后来亲迎的,是太子朱询和淇国公曹汶。
朱询还一脸微笑地看着他:“国公爷,许久不见?”
薛让被吓了一跳。
怎么朱询跟着靖王来迎亲了,他们二人不是…水火不容吗?怎么太子殿下,还笑着跟他打招呼?
难道朱询脑子被驴踢了?
在场诸位宾朋也一愣,都纷纷跪下,拜见了靖王殿下和太子殿下。
“殿下,这…”薛让一顿。
朱询一笑:“国公爷不欢迎我不成?”
“殿下哪里话!”薛让赔笑着看了靖王一眼,想让靖王殿下拿个主意。
朱槙就含笑道:“太子今日无事,故跟着我来亲迎。不必太费心,紧着开始吧。”
他大步朝前走,对于带着朱询一起来这事,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
朱槙自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带着这么多军队和侍卫呢,谁敢如何呢,不要命了不成?
至于朱询究竟打什么主意,这根本不重要。他若今儿敢坏自己的事,朱槙会叫他后悔一辈子。
薛让抹了把脑门的汗,什么叫做‘不必太费心’,靖王殿下您倒是不觑,毕竟太子殿下在您面前还得往后排一位,但他一个小小国公,怎么敢不对太子殿下‘太费心’。
薛让想找顾珩为自己顶一下,但一眼看去,已经找不到那家伙的踪迹。
他跑得倒是快!
薛让只能硬着头皮,先带靖王去正堂。再在花厅另外安了一桌,独辟给朱询和淇国公用。
其实顾珩并没有去别处,他只是奉了朱槙的令,带着人去守锁绿轩罢了。
这时候鱼龙混杂的,殿下怕薛二姑娘会因他出什么事。
顾珩听着远远的锣鼓响,有些百无聊赖,又有些意兴阑珊。
其实他亦是渴望成亲的,渴望娶心爱的那个女子。只是无处找到她,娶别的人,又有什么意思。
锣鼓响便是靖王来了,虽然传话的人还没来,他亦招手叫了外面的婆子:“去里头传个话,就说靖王殿下已经到了。”
元瑾很快便知道了。
下到一半的棋局停了,梳头媳妇要把最后的凤冠给元瑾戴上。
这东西足有三、四斤重,怕元瑾受不住,便在最后才戴。
元瑾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头发被完全梳起,露出修长,皎洁的脖颈。再带红宝石耳坠儿,在颈侧晃漾,越发衬得她比往常明艳,徒然大了两岁的样子。让她想到自己从前的模样。
太后教导她:“不管你是喜笑嗔骂,总之,不能让别人知道你在想什么。”
若是太后知道,她将要嫁给靖王了,恐怕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吧。
元瑾想着,握紧了那根皇后赏赐的海棠簪子,但是她必须这么做。
同时,她的心亦跳得很快。不知道是因要嫁给靖王了,还是因要开始真正的计划了。
元瑾想,怕是两个都有罢。
朱槙,朱槙,再让她重来十回,她都想不到,自己竟然要嫁给这个人。
她被全福人扶出了锁绿轩,门口顾珩正站着等她。元瑾看了他一眼,心道他怎么在这儿!面上平静地笑了笑道:“魏永侯爷竟也来了。”
自顾珩冷静思考过,知道元瑾不可能是她之后,顾珩的态度反倒坦荡了,只当薛二小姐是个陌生人罢了。
其实有的时候,一个人看不清东西,反而对别的感觉更敏锐。
只是顾珩忽视了自己这种感觉,
他笑道:“我奉殿下之命来的,薛二小姐随侍卫去吧。”他还要监督着侍卫们搬嫁妆箱子,打算晚上再去和薛让痛饮,反正今儿也不愁酒喝。
元瑾没有多说,带着丫头离开了。
顾珩见元瑾走了,才走进了院子。有些元瑾惯用的东西亦是嫁妆,已经装好了放在箱笼里,被侍卫们一一搬了出去。但屋中似乎还有几个丫头在收拾东西。
顾珩走了进去,看了看这闺房,明显已经空落了许多。
他对正在收瓷器的丫头道:“你们拿那个做什么?”
丫头一屈身:“大人,这些是要收起来,等小姐回来用的。”
原来只是收起来,顾珩还怕是她们没收完,毕竟嫁妆马上就要抬走了。
他四处一看,便看到小几上竟摆着个未下完的棋局。白玉粒粒明润,黑玉沉如墨色。他瞧那棋局,越瞧越觉得有些眼熟,却说不上来是哪里眼熟。就问:“你们家二小姐,还会下棋?”
方才答话的丫头又回道:“正是呢,咱们二小姐的棋下得极好。”
顾珩走到了小几旁边。看着白玉的棋子,突然想起以前的事。
阿沅刚把自己捡回去不久的时候。他发现她非常的喜欢下棋,但平日跟她下棋的小丫头被关起来了,她就跟他说:“我的丫头被关进去了,没人同我下棋,你陪我下棋吧?”
他却不说话。
她就有些生气了,说他:“你这榆木疙瘩,究竟下不下的,怎么话也不说一句!”
她一向倔强,催促他必须陪自己下棋,否则就要把他扔出去自生自灭。
于是顾珩终于,淡淡地开口:“…你确定,要一个瞎子陪你下棋?”
他觉得她是无理取闹,他连棋子都看不清楚,怎么陪她下棋?
她却笑着说:“瞎子有什么不能下的。每个黑子,我都让人刻一个圆圈做记号,你摸索着记号,不就能下了么。”她说着,兴致勃勃地叫人回去拿了棋盘和棋子来。
在摸着黑子的瞬间,顾珩觉得,心中又有所触动。
他之前觉得,自己眼睛不好就成了废物,可是她却告诉他,若眼睛不行,便用别的方式解决问题,譬如触觉,天无绝人之路,他绝不应该自怨自艾。
虽然她本身是无心的。
并且在两人接下来的棋赛中,她从来没有让他赢过一局。
顾珩也不知道,究竟是她真的棋艺好呢,还是她欺负自己看不见,胡乱设计他呢。
但不论怎么说,他对她的棋路子非常熟悉,一看这白子的走向,便像极了她的路子。
他嘴角露出一抹笑容,突然又想试试摸棋的感觉。
他闭上了眼,伸出手指,在棋子上摸索而过。只是这副棋子毕竟不是特制的,每一粒摸上去都无比的圆滑,让人分不出黑白来。顾珩竟不知道怎的有些失落,只是在他手指触到檀木棋盘的某一个边时,脸色顿时微变。
顾珩似乎觉得不可置信,再度摸索别的边,都在同样的位置,找到了淡淡的浅坑。他睁开眼,只用眼睛,都能明显地看到,四方的一角都有个凹槽。
阿沅下棋有一个坏毛病,手指总会轻轻敲着棋盘的边缘。并且,只在同一个地方轻轻敲,久而久之,棋盘上便会形成一个小凹陷。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但是指尖的触感是不能骗人的。这凹槽的位置,刚刚好就是她惯用的位置。
难道说!顾珩的心又狂跳起来。
薛元瑾…真的是她吗?
她因为要嫁给靖王了,所以才不现身与他相认。否则何以解释,她跟她的感觉完全的一致,就连这样的习惯也是一样的!
而她现在马上就要出嫁了!
顾珩面色突然变了,他从门口疾走出来,抓了个婆子问:“二小姐去哪里了?”
那婆子被他一吓,伸手指了个方向:“应该是去拜别老夫人了,大人您…您要做什么!”
顾珩却一把放开她,他根本不想跟她解释。赶紧朝着她指的方向狂奔而去。很多人同他擦肩或者挡他的路,顾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飞奔去找她,是像她求证吗?
但是无论如何他都要知道,他要抓着她好生的问一问。
问她为什么不肯见他,为什么装作一个陌生人!
顾珩一路疾跑,但到了正堂外时,只见观礼的人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将正堂团团抱住。大家都想垫脚往里看,就是看个新娘子的影子也好。而这时候新娘子盖了销金盖头,正被人背上花轿。
他大喊着阿沅,但是周围人声鼎沸,鞭炮锣鼓齐鸣,根本没有人听得清他在喊什么。他反而被被挤出了人群。她上了花轿之后,便越来越远去,跨过门角不见了踪影。
顾珩绝望崩溃,仿佛那一日,他还看不见的时候,她就离开了他。就是这样渐行渐远。
花轿终于出了府门,铜锣鞭炮声远去,门口的军队亦跟随离开。
顾珩的表情也颓然了下来,手指一根根地握紧。
而不远处,朱询正在花厅中喝酒,亦是欣赏着这新娘子出嫁的一幕。
朱槙娶一个这样的靖王妃,对他来说是各种有利的,他怎么会不高兴呢,所以优哉游哉地来亲迎了。
他觉得朱槙这么精明的人,也会有头脑不清醒,被美色所惑的时候。娶淇国公家的嫡女,或是伯府家嫡小姐,不比娶一个小小的继女好么。当然,这桩亲事于他就很有益了,所以恨不得朱槙能早点娶亲,免得夜长梦多。
终于今天等到了。
他喝酒抬头,却透过窗,看到了站在人群之外的顾珩,他静默地站着,表情有种说不出来的意味。
真是不好形容,但总之不是高兴。
“这倒是怪了。”朱询暗自思忖,跟前来陪他喝酒的心腹道,“你以后多注意一些顾珩,他有些不对。”
心腹低声应喏。
顾珩却提步,慢慢地往回走。
正好迎面遇到了薛青山。
薛青山是认得顾珩的,见他还走着,就笑道:“魏永侯爷怎的还不入席,一会儿好菜可都没了。”
顾珩淡淡地一笑,突然问他:“薛大人,你的女儿,可当真是自小长在太原,没有出去过吗?”
薛青山不知顾珩为何突然问这个,笑容微凝。
他可比崔氏敏感多了,不过他想的是,难道顾珩在怀疑女儿的身份?
他们这些常年在边疆抗敌的人,总是多疑得很。
薛青山忙道:“阿瑾是我自小看大的,的确从未出过太原府一步。侯爷尽可放心。”
顾珩脸上浮出一丝笑。
继而痛苦不已,差点站不住,扶了一下栏杆。
不会是的,怎么会是呢,年岁都不对,地方也不对。
虽然他心里知道,但还是有些无法承受。他定了定心神,不要薛青山的搀扶,缓缓地走远了。
元瑾的花轿却热热闹闹地出了鸣玉坊。
由于靖王殿下用了军队开路,偌大繁华的京城主道,却一点也不挤,一路上畅通无阻,不足半个时辰便到了西照坊的靖王府了。陪嫁的嬷嬷在外低声道:“小姐您准备着,咱们这便到了。”
元瑾才是正襟危坐,将怀中宝瓶抱好,就听得到外头有人唱礼。
她被全福人扶出了轿子,眼前是红盖头,天色又暗,她什么都看不清楚。只听得到宾客的热议,锣鼓的喧嚣,一时间还真的有些紧张了。
跨了马鞍、火盆、钱粮盆之后,她被扶着去拜堂。
拜的自然是淑太后和先皇,由于先皇逝世已久,便用的画像代替。
元瑾看着大理石的地面,落在红色的纸屑。而他的黑靴就站在自己身侧,以眼角余光看过去,他穿的竟是亲王冕服。被屋中明亮的烛光照着,金线绣的蟠龙都柔和了起来。
她从未见过他穿亲王的冕服。元瑾心想,不知道该是什么样子。
她被扶到了屋中,却不知自己这是在何处,只知是在新房,而周围少不得还有全福人、宫中太妃,世家贵妇说话的声音。但因为成亲的是靖王殿下,无人敢过分开玩笑,只是按了章程压襟、撒帐之后,才有人笑道:“该殿下揭盖头了!”
元瑾一直没有听到朱槙的声音,却看见一柄玉如意伸来,将盖头挑开。
周围的明亮和热闹都向她涌来,她抬起头,看到身着冕服的朱槙,他今日倒是英俊笔挺,果然是人要精装。藩王的冕服衬出他高大的身材。他正对她微笑。屋内烛火明暖,仿佛所有的暖光,都一下子聚在了他的眼中。
朱槙亦是第一次看到元瑾这般的装扮,凤冠明艳,小丫头在这样的装扮下,倒更有种女子才有的妩媚,水眸盈盈,雪腮带粉,比平日还要动人得多,他看到的时候其实略微一愣。
他以前知道她好看,但今天的好看,却是让人徒生占有欲的惊艳。
这便是他的妻了,以后她受他庇护,必会安稳幸福一生。
太妃们又笑道:“殿下,该行合卺礼了!”
很快有婆子端着酒杯上来,那一对白玉儿的酒杯以一根细细的红绳系着,盛着美酒。
朱槙是从战场下来的,酒论坛喝。这点酒于他来说太过小意思了。元瑾却打小滴酒不沾,同他的胳膊绕了,刚喝一口就呛住,咳了好半天。将屋中的妇人们俱都惹笑了,气氛才轻松愉悦起来。
这小王妃竟如此的不胜酒力。看起来,倒与靖王殿下十分相配。
元瑾抿了抿唇,还是把剩下的一口喝了。立刻逼自己赶紧咽下去。喉咙就辣得她说不出话来,又咳了好半天。
朱槙心道,她怎么喝个酒就像喝毒药一般。其实她不喝完就罢了,他在这里,又没有人会说她。看这咳得,好似肺都要咳出来了,他笑道,“合卺酒一共三杯,你可喝得完?”
元瑾一听竟然是三杯,更是苦了脸。
朱槙却继续道:“看你刚才喝得豪爽,想必是还能喝两杯的。”
说着招手让下人拿第二杯,夫人们亦不说话,只是笑着看。
元瑾苦大仇深地盯着那对白玉儿酒杯,而朱槙则看她。
她盯了杯子好久,随后才决定喝。
谁想她正要举杯,朱槙却伸手,轻巧地将她那杯拿了过去,说:“逗你呢,还真喝。”
这酒可是秋露白,喝了是会上头的。
她怎么就那么实诚,不会说个软话,叫他帮忙么。
元瑾只看他举杯,几杯酒轻松喝完,仿佛这就是白水一般。喝完后他面不改色,甚至没半点上头。
这些混战场出来,酒量可真厉害啊!
朱槙自己喝了五杯,却笑着问她:“你可要解救汤?”
元瑾说不必了,谁喝了一杯酒要解酒汤的!
“靖王妃尚小,不能饮酒也是常事。”太妃笑道,“咱们都退下去,让她好生歇息吧。”说着其余世家贵妇也都纷纷退出去了。
元瑾头一次听到旁人叫她为‘靖王妃’。是冠了他的封号的,是他的正妃。一想到这里,她又不由得抬起头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