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槙却以为是她还难受,略一挑眉:“怎的,还是我说的对,要解酒汤吧?”

元瑾就瞪了他一眼:“我都说了不要!”

朱槙并不恼,她这性子倒是真倔,不像小户人家养出来的,胆子大得很,他是很喜欢的。

“皇上今儿过来了,我得出去待他。”朱槙低声道,“你坐这儿等我回来就是。”生怕她把自己给饿着了似的,他指了指门外,“若是渴了饿了,你叫人进来。知道吗?”

元瑾应声,等看着他走了。她才打量起四周。

她正坐在一张黑漆螺母罗汉床上,放着大红鸳鸯戏水绫被,幔帐低垂,头上又有三聚五连的红绉纱点明珠宫灯,旁边是崭新的妆台,镜子还用红绸妆点。青色珠帘隔开了里间和外间,外头隐约地看不清楚。

她中午吃得饱,现下并不饿。于是站起来,在屋里四处走动。

外间的装饰很简单,但东西都看得出是常用的。恐怕这里不是新辟出来的,而是朱槙平日真正的居所。

元瑾对于朱槙的一切,都很好奇。

她很想了解这个人的日常起居,也便于今后跟他的相处,和自己想要达成的计划。

靠墙的位置,用红木做了个架子,供了一把断刀,不知是何用意。元瑾摸了摸这刀的质地,又看多宝阁。

朱槙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居住的地方如何,多宝阁上放的俱都不是名器古玩,而是一些她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却又做了精美的紫檀或是红木底座,将这些东西放了上去。

元瑾一件件地看,直到见到一只箭头,她才眉头微皱。

这箭头,似乎有些眼熟。

她拿了起来看,箭头尖尖,木头那一节已经腐烂了,但是箭本身还是寒光凛冽,杀伤力十足。

元瑾把它翻过来,却在箭头的底部,找到了一个浅浅的符号。

难怪她觉得眼熟,这是萧家用的符号。

这个箭头是萧家的!

元瑾目光一凝。旁人收藏萧家的东西,那都是奇珍异宝,怎的朱槙偏收藏了一个箭头。

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他有何用处?

元瑾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看箭头腹部,却找到了一个小洞。

她知道这是什么了,这是当年,她自己找工匠做的箭头,不仅锋利无比,还可以在箭身藏毒。用来阴人再合适不过。

她以前让弩箭手,用这种箭头去刺杀朱槙。

那个时候,靖王朱槙坚决反对太后的藩王封藩制,朝上屡屡有他的人出来直谏,弄得太后烦不胜烦。元瑾便想到了这个办法,这是她离刺杀靖王最成功的一次。

“你又在看什么呢?”背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元瑾回过头,竟看到是朱槙回来了。

她问:“殿下不待客了?”

朱槙才发现,她手里拿的竟然个箭头。

她一个女孩家家,怎么老喜欢这样的东西。朱槙从她手里拿走箭头:“又翻我东西!”

“殿下留着这个做什么?”元瑾问道。“你这里像个旧货兵器铺。”

朱槙摩挲着这枚箭头,道:“倒也没什么,不过是这箭的主人竟差点真的杀了我,所以留着做个纪念罢了。”因两人自今日开始,关系就和以前不一样了,朱槙便根本就不瞒她。

“谁能差点伤您?”元瑾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朱槙缓缓道:“你可知道丹阳县主?”

当元瑾从朱槙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封号时,心中暗自一跳。

靖王朱槙,竟然是记得她的!不枉费她辛辛苦苦地刺杀他这么多次。

她淡淡道:“我自然知道,只是这丹阳县主不是久居深宫么,怎么能伤了您的?”

朱槙说:“她因是太后唯一的侄女,故自小教养得比男孩也不差。算计了我许多次。”

“如今她死了,您该高兴了吧。”元瑾突然笑了笑问。

朱槙又是一笑:“我见也没见过她,谈不上高不高兴的。只是这人偶尔能与我旗鼓相当,故记得罢了。”

元瑾心道,你已经见过她许多次了,她现在就站在你面前,还已经嫁给了你。

并且还在死不悔改的与你做对。

朱槙见她突然沉思起来,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就道:“你累了一天了,是不是该安寝了?”

安…寝?

元瑾突然注意到这二字,抬起头看着朱槙。

第53章

烛火明灭,室内岑寂。

元瑾头上的发饰都一一取了下来。紫桐接过温热的帕子替元瑾擦脸,再涂上香滑的栀子香露。最后换了件绣荷花的窄袖长衫寝衣,料子软和,颜色清雅。

一番收整之后,元瑾未绾的长发披在身后,肤色不施脂粉却白中透粉,肌肤生香,更称得她新嫩秀丽。

“娘娘,奴婢们就在外头守夜,您有吩咐叫我们便是。“紫桐在她耳侧低声说。

她们只是陪嫁丫头,并非通房。故主人同寝时不应当留在屋中。

元瑾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颔首由她们退了下去。

屋内一片安静,朱槙还在沐浴洗漱,净房中传来细微的响动和水声。

元瑾长这么大,却是头一次与男子夜间独处一室,更何况,这个男子还在今夜成了她的丈夫。

她坐在嵌象牙的镂雕锦绣花开的圆凳上,觉得手心微微的出汗,心也跳得很快。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来…

元瑾觉得,她须要转移注意力。

她把目光放在了内室的陈设上,他的起居之处跟他一般,收拾得很简单。靠墙的长几摆着两座烛台,龙凤红烛正燃着。旁边是方架,搭着他换下来的冕服、革带。

另一旁是件金丝楠木的衣橱。虽是整块的金丝楠做成,却没有丝毫的珠玉金银装饰,只有种金丝楠本身木中带金的光辉,非常古朴低调。其实他屋中的陈设多半如此,除了临时给她制的那一套嵌金带玉,很是华贵的妆台。

衣橱半开未关,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男子衣物,帽巾。衣橱内有个极小的抽屉,以一把铁锁锁着,却不知道放的是什么。元瑾暗想,朱槙这般身份,总不会在衣橱里藏银票吧。势必是什么要紧之物。

不过,究竟会是什么呢?

她虽然好奇,却没有现在就打探的心思,反正来日方长。

突然,净房里的水声停了。

她听到净房的门打开。

元瑾心一紧,才匆匆从内室的小紫檀木架上拿了一本书打开,佯装在看的样子。

片刻后,她听到他从净房中出来,缓缓走到了她身边。

“你怎么还在看书,不睡么?”他身上有潮湿微热的气息袭来,万籁俱寂的夜晚,呼吸的间隔都清晰可闻。

其实书上写的是什么她统统不知道,元瑾只是道:“我还不困,正好看看这本书。”

朱槙看着她看的书,嘴角一勾:“想不到,你竟懂天文。”

元瑾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随意拿下来的竟然是《周髀算经》,一本讲天文和数数的古书,极其深奥复杂。她根本就不懂。

一时间这书放下也不是拿也不是。

元瑾继续维持冷静说:“我以前在山西的时候,对天文颇感兴趣…故有所研究。”

“哦?”朱槙的声音带着笑意,“这书我倒也没看明白,既然如此,便要讨教讨教了。”

他伸出手越过她的肩,指了书上的一个图:“这个图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元瑾觉得自己耳朵都发热起来,这里头晦涩的图文她一个都不认得。别说她,找个寻常的读书人来都未必认得。

“一时间竟然忘了。”元瑾合上了书,淡淡道:“殿下,我突然困了,还是先就寝吧,别的事以后再说。”

朱槙看到她耳垂和脸颊都微微红,宛如玉色染粉的水蜜桃儿,可以一吮就破,而且又甜又香。神色却故作镇定,当真是说不出的可爱。

他心中一动,竟觉得身体也跟着热起来,有些口干舌燥。

小姑娘却急匆匆地回了床榻,掀了被子便躺在了里侧,被子盖过她的下巴,她朝着里面,仿佛很不想面对他一般。只鼓出一个被子的小包。

水蜜桃儿也不见了。

朱槙一时没有过去躺下,他是早说过的,圆房要等到她及笄之后。虽他觉得自己控制力极强,但与她同处一榻,还是难说。于是在桌边坐下,连喝了三四杯已冷的浓茶,待觉得心中清净了,才又走到她身边。

他掀开被褥,便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他再躺下,她就轻轻地朝里面挪了挪。

朱槙单只眼睛睁开一看,她还是朝着里,将大半的位置都让给了他。

他嘴角一勾,没说什么再度闭上了眼。

身侧的朱槙似乎没有了动静,元瑾终于才缓缓放松了下来,身体不再紧绷。却又有点睡不着。她睡觉习惯不留灯。

可是那对龙凤红烛要燃到天明,而且方才睡下的时候,忘了放下帘子,现在千工床内暖光盈盈,宛如明室。

明早要入宫拜见太后,总不能一直不睡。

元瑾缓缓侧过身,发现朱槙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

她就趴在他身侧,看着朱槙睡着的样子,他的喉结随着呼吸微动。且他长得很英俊,浓眉高鼻,下颌很长。比醒着的时候显得更威严一些。可能是因为平时他总是脾气很好。但是这个样子,对她来说还是很陌生。

元瑾不由得想,她真的嫁给朱槙了?

她仍然没有适应身边躺着的人就是靖王朱槙。

算了,还是先起来把帘子放下来睡觉吧,不想这些了。

元瑾轻手轻脚地站起来,翻过他的身体。将雕花的鎏金银钩子放了,两边大红的幔帐垂落下来。

元瑾爬回来又躺下。

片刻,又觉得有些不好。

闻玉给她吃的糕点太干,方才她觉得口干,就喝了好几杯茶,眼下是发作了,怕是要去一趟净房。

元瑾其实也不想动了,就闭上眼想忍到早上算了。

但闭了一会儿眼睛,却还是睡不着。她只能又些烦躁地再度爬起来,再次小心翼翼地跨过朱槙,去了一趟净房。

从净房里出来人就舒服了,元瑾想着这下总算是可以睡了。便脱下趿拉着的绣花绫鞋,想再度上床。谁知她正跨过去的时候,却突然被床框拦了一下腿。顿时便失去了平衡,啊的一声扑在了朱槙身上。

元瑾立刻捂住嘴,却看到朱槙眉头一皱,已经睁开了眼睛。

她把他吵醒了!

她几乎是整个人就躺在他身上,与他面面相觑。

毕竟是个大活人这样扑下来,朱槙还是有些暗疼。问道:“你大半夜不睡觉,翻来覆去地做什么!”

元瑾就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道:“吵着您了吧…是不是很疼?”

其实朱槙很快就没有觉得疼了,因为趴在自己身上的元瑾浑身都非常柔软,胸前尤其软,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发甜的香气。随着她说话的气息扑在自己脸上,有些痒酥酥的。

朱槙发现,自己可能真的有点控制不住了。“你还不快下去…”他说,声音却比平时更沙哑。

元瑾立刻扭动着想从他身上下去,她的那把细腰,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并且她软滑柔嫩的肌肤还触过他的胳膊。

朱槙觉得那股热再度涌来了,并且更加强烈。

他得很努力,才能控制自己不把她按住,将她压在身下,然后做出什么更兽性的事。

但元瑾已经下来并且很快缩到了里面,笑道:“我方才有些事,现在没有了,可以睡了。”

朱槙却觉得自己睡不着了,他控制了自己一会儿,才道:“你吵我睡觉便这么完了?”

元瑾道:“那你想如何?”

他想如何?那当然是…将她按下,打一顿再说。

朱槙道:“…去给我倒一杯茶来。”

她这次手脚轻快地跑去了,回来的时候朱槙已经坐在了床沿平静了下来,接过她的茶喝了口说:“本想明早叮嘱你的,但既然你现在不睡,便现在说吧。明儿我带你进宫面见皇上,随后我和皇上商议事情,你会被引去见太后。你切记小心。尤其是遇到太子朱询,我若不在场,你避开他就是了。你自今日开始便是靖王妃了,许多事和从前不一样,安全更是要格外注意。”

这些她都知道,朱槙不过是还把她当成小姑娘,所以喜欢多叮嘱罢了,元瑾应了是。

元瑾见他喝完,又给他倒了一杯。正好问问:“殿下,日后,你可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我做的?”

朱槙看了她一眼,眼中浮出一丝笑意:“你会做什么?”他慢慢地道,“我听你爹说,你在家中一不会女红,二不会厨事,三不会管家。我还想着,你只需每日好吃好喝就够了。”

元瑾无言,薛青山真是实诚,怎么自家女儿的什么缺点都往外说。若是换成崔氏,那崔氏肯定会把她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她道:“不仅是这些,您有恩与我,如果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告诉我便是!”

朱槙想了想,反正先答应她就是。“那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又说,“你若有什么想要的,也尽可告诉我。”

其实元瑾也没什么想要的,她想帮朱槙做事,无非是想参与他的日常罢了。

不过,想了想还真的有一桩。

元瑾就笑眯眯地说:“殿下,上次我在您房间里看到的弩箭,倒是很喜欢…”

“你想要?”朱槙一挑眉。

元瑾立刻点点头。

“不行。”他摇头,又喝茶,“那是军事机密之物。”

元瑾就抓了他的袖子:“殿下,那我便只看看行么…”她只要看看内部就能自己做出来。

他却低头,看了她的手一眼。

元瑾有所感觉,缓缓放开了他的袖子。

“看你以后的表现吧。”朱槙说了句,搁下了杯子复躺下,“好了,我当真要睡了。你可不要再弄出动静了。”

元瑾看他很快就闭上了眼睛,一副我已经睡着了,你别吵我的样子。她心想,他还说想要什么的尽可告诉他,却连借她个弩箭看都不肯,抠门!

她也躺下,心里却想着弩箭,橱中那个秘密的抽屉,乱七八糟的,竟也慢慢睡着了。

第二日晨时元瑾醒来,闻到了空气中一种味道,混杂松木和日光。与往日她房之中的甜香截然不同。她突然地睁开了眼,看到头顶陌生的承尘,才想起这是靖王府,她昨晚和朱槙成亲了。

婢女们鱼贯而入,捧着热水、衣物,鞋袜等。领头的是跟着她陪嫁过来的紫苏、紫桐。

“娘娘醒了。”紫苏接过丫头拧好的热帕递给她。

元瑾擦了脸,任丫头们给自己穿衣裳,皱了皱眉:“怎么这时候才叫我!”其实准确来说,丫头们根本没有叫她,是她自己醒的。但外头已经是太阳高照了,进宫怕是要迟了。

“殿下吩咐的,说您昨晚睡的晚,叫我们不许吵着您。”紫苏答道。

元瑾却没有看到朱槙的影子,便问:“殿下呢?”

另一个靖王府的领事婆子答道:“殿下每晨起都会练剑,眼下应该在雁堂。他说等您收拾好了,去雁堂找他就是。”

元瑾便坐在了妆台前,让丫头们先给她收拾。

紫苏给她梳了个精巧的分心髻,戴嵌明珠的赤金宝结,当她拿起那根金海棠嵌凤血玉的簪子时,元瑾却摇了摇头。紫苏就低声道:“娘娘,奴婢是想着,这簪子原是皇后娘娘送您的。您今日去若戴了,岂不是显得您尊重皇后娘娘。也能讨得些好。”

元瑾淡淡道:“不必,戴普通的莲头簪就是了。”

当年她是丹阳县主的时候,这金簪她常戴,可是许多人认得这是丹阳县主的旧物。若是再出现在她头上,去皇上、淑太后面前晃一圈会如何?那必然会遭至太后等的厌弃。而如果不是她认得自己的旧物,普通小姐得了皇后娘娘的赏赐,自然会戴进宫去谢赏。

可见郑皇后是存心了不让她好过的。

她与皇后无冤无仇,自然不是因为她本人的缘故,那是因为她现在的身份。

这倒是有些意思了,皇后竟这般对靖王妃。跟城府极深的人打交道,要有十分的小心和观察才是。

元瑾心想,她怕是要找出其中的缘由了。

不过一刻钟,丫头便替她装扮完了。因为还未封诰命,故元瑾只穿了件蓝色璎珞纹刻丝袄,月白色金绣兰草的绫群儿,戴璎珞金项圈,缡头上缀着一块雪白温润的极品羊脂白玉,其实光这块羊脂白玉的价格,就可比元瑾这一整身了。这样的东西自然不是她自己的,而是朱槙那边送来,叫婆子给她戴的。

元瑾梳妆整齐后,才去雁堂找朱槙。

这雁堂修建在靖王府西北角,是朱槙平日演武的地方,有几个武师住在此处。

是个三间七架的宅院,周围竟还有重兵单独把手,由人通传了,元瑾才能进去。

而朱槙这事已经练完剑,并且沐浴穿好藩王冕服了,正同另一个人喝酒。那人长得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精瘦精瘦的,穿着一件藏蓝色的道袍,朱槙在他面前半点架子也没有,竟笑着给他倒了杯酒。

元瑾却一看就认出了此人是谁。

她早年就知道。朱槙身边有一幕僚,是个道人,道号清虚。此人有个标志性特征,那就是非常瘦,瘦得好像从来没吃饱饭一样。但此人却极其擅长奇门八卦,对天时地利把握极准,是朱槙身边第一神秘的人物。他很讨厌官僚贵族这些繁文缛节,因此如果没有需要,他都是呆在青城山道观中修道,只有朱槙才能把他请出来,而朱槙是不会轻易请他出来的。

毕竟青城山在蜀地,蜀地去京甚远,且蜀地‘朝避猛虎,夕避长蛇’,若想要请人出山,恐怕得要军队来回护送才行。且此人不喜欢出山,若非军情急要又用不着他。故他很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