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儿满嘴食物,却不住地洋洋得意讨夸奖:“额娘,熙儿已经会备整本三字经了!先生都夸熙儿聪明呢!”

宜萱笑着擦去他嘴角的油渍,“瞧你那小样儿!不就是会背三字经了吗?等你学完启蒙书再得意也不迟!”——启蒙书,便是指《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这三本书,是初入读孩子首先要学的。这三本书,意思简单,易于理解,更是朗朗上口,最适合小孩子读。

“不过三舅舅真的不喜欢吃木犀糕,五舅舅和二十一叔公喜欢吃!”盛熙呲牙咧嘴笑着。

宜萱看着眼里,不禁莞尔。看样子盛熙的适应能力,似乎超乎她的想象。

盛熙又拉着宜萱的衣袖道:“熙儿碰到三叔了。”

宜萱一怔,只忙微笑着,佯装淡淡:“是吗?”

盛熙低着头道:“三叔不喜欢熙儿,熙儿也不喜欢三叔。”

宜萱轻轻抚摸着盛熙的额头,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微笑,子文不喜欢熙儿是正常的,她终究无法忘记那一年,子文在圆明园的凉亭中对熙儿说过的话。

盛熙目光泠泠,可怜兮兮看着宜萱:“熙儿不喜欢的人,额娘也不会喜欢对吗?”

宜萱的手又轻轻挪道盛熙柔软白胖的脸颊上,点头道:“对,熙儿不喜欢的人,额娘也不喜欢。”——她既然已经为了熙儿,放弃了那段感情,如今的确没有必要在拾起来了。何况,他已经有了妻子。

过去的,已经彻底过去。

熙儿扑在宜萱怀中,高兴地蹭了蹭,他撒娇地道:“熙儿最喜欢额娘了!”

宜萱扬起一个笑容,一个落寞的笑容。

这时候,徐一忠走进来到:“公主,贤贵妃从慈宁宫回来了。”

宜萱问道:“太后…又病了?”——语气里透着几分狐疑,这位老太太该不会又再折腾人了吧?

徐一忠低声道:“这回——是真的病了!已经卧床不起了。这几日主子娘娘和两位贵妃轮流是侍疾,忙得脚不沾地,可皇上却——”后头的话,徐一忠没敢继续说下去。

宜萱明白,上回太后的晕厥,因她的出手,而迅速苏醒了过来,而且看似一派健康的模样。所以这回太后病了,汗阿玛似乎觉得太后是在装病,所以只象征性地去看了几次,便没有太上心。

宜萱忙问:“额娘她没有劝劝汗阿玛吗?”

徐一忠头疼地道:“怎么没有劝?可皇上…咳咳,皇上现在不是忙于政务么!着实分身无暇啊!”

宜萱听得懂,徐一忠是不敢说不敬的话,才如此搪塞的。汗阿玛初等大宝,自然是忙得不可开交,可也不至于连尽孝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说话间,贤贵妃已经走了进来,她面有疲惫之色,见宜萱在殿中,不禁露出几分会心的笑容,便携了宜萱的手,坐在罗汉榻上聊着。

说着宫里的事儿,自然不得不提及太后,贤贵妃叹着气道:“你既然来了,就去劝劝你汗阿玛吧。太后的病情,着实不容乐观。原拟定六月里就要行册封中宫的嘉礼,如今看来…”贤贵妃微微摇头,太后若是薨了,最少又要再等百日了。

过了午,宜萱送熙儿去南熏殿读书,才顺路去养心殿。此时,汗阿玛似乎在与隆科多等人商议国事,宜萱没敢叨扰,便在殿外月台的阴凉处略等了一会儿,直到殿中臣工鱼贯走出来,才叫苏培盛进去禀报。

宜萱进去的时候,汗阿玛还在握着朱笔批阅奏折。宜萱捧着一盏香茗,奉上前,语气轻柔得若天边的云朵:“汗阿玛,歇息会儿吧。”

雍正不由心头一舒,略抬眼道:“刚从永寿宫过来?”——顺手接过了香茗,轻轻一嗅,便知是她素日里最爱喝的君山银针。

最上品的君山银针茶只产于洞庭湖中的君山,形细如针,故名君山银针。他素喜此茶的香气清鲜、味醇甘爽、汤黄澄高,色、香、味、形俱佳,乃君子之茶。君山贡茶自本朝之初始贡,最上品每岁贡仅十八斤而已,十分罕有。

宜萱轻轻点头,上前拿起搁在百宝架上的香盒,取薄荷香丸数枚,信手置于正燃着龙涎香的鎏金螭龙熏炉中,片刻后,养心殿中尽数弥漫了清新之气。

雍正深吸了一口清气,又低头饮了两口茶水,“前朝事儿多,朕就算想偷懒都不成!这倒也罢了,偏生连后宫里也不安生!”

宜萱明白,汗阿玛这是说太后呢,便道:“汗阿玛,不管怎么说,太后始终是太后。何况,都这么一把年纪了,稍有些病笃,便不能等闲视之。”——宜萱的意思是说,人岁数大了,小病没养好,说不准就能要了命。

雍正神情淡漠冷肃,“朕知道,太后这回是真病了!可朕又不是太医,莫非朕多去几次,她就能好得快些不成?!是她自己拧巴着,看不开,才憋出病来的!朕看呐,除非老十四回来,否则她的病不会好!!”话说到最后,已然是怨气四溢,浓浓的不满情绪皆堆眼底。

“阿玛…”宜萱也有些无奈,其实有今日,何尝不是太后自己当年一手造成的?宜萱只好压声道:“你就当为了自己,为了别让内外非议。”——做皇帝的,要是不去给太后好好侍疾,被有心人利用,只怕会有“不孝”之议流传出来了。

“自古圣君皆以孝治天下。这个道理,朕自然懂得。”雍正面上露出几分无奈,“只是心里有几分憋闷罢了!”

宜萱听了,不禁莞尔,原来她的四爷爹大人这是“任性”了啊!

一百六十九、太后崩逝

不过宜萱劝慰过之后,雍正便开始日往慈宁宫为太后侍疾,亲奉汤药,着实做足了孝顺皇帝儿子的模样。

从太后身上刷来了“孝”名的雍正陛下,却整日沉闷着一张冷脸,一天比一天不开心。人都知道是太后愈发病重,皇上无法展颜,可宜萱清楚,汗阿玛为何郁郁不乐。这些日子,但凡太后醒着,一看到汗阿玛,便絮叨着让汗阿玛把她的小儿子从景陵宣召回来。

又一次,宜萱前往慈宁宫请安,便明晃晃地瞅见,太后躺在病榻上,已经病到难以下榻,面容也是极为枯槁,却拉着汗阿玛的手,几乎用哀求的语气道:“皇帝,哀家快不行了,你就让哀家见见你弟弟吧。”

雍正沉着脸,胸中憋着一股积蓄已久的闷气,当即便道:“皇额娘,等您养好了身子,儿子会考虑召恂郡王回京的。”

“皇帝!就当是哀家求你了…”太后眼中挤出几滴泪水,“那是你亲弟弟啊!你当真一点都不念骨肉之情吗?”

雍正听了这话,脸便撂了下来:“朕就是太念骨肉之情,老十四才敢如此放肆!”说罢,碰的一声,药碗便被他摔碎在了地上。

宜萱不禁叹息,事到如今,太后反倒是更加拎不清了。她若是劝十四叔安分着些,汗阿玛不至于吝啬给他一世荣华富贵!但凡帝王,几个能容得下有不臣之心的兄弟?!太后将死之时,还仍旧念叨着自己的小儿子,为自己的小儿子甚至都前所未有的拉下尊严来求大儿子。

可这些举动,被汗阿玛冷眼看着,只会更怨恨生母的偏心!!说一千道一万。太后放软,为的只是十四叔罢了!她心里从来不曾一丁点有汗阿玛的位置!所以汗阿玛才会如此反应剧烈。

但凡是个人,心里都会渴望母爱。汗阿玛并不能例外,太后病重,他亲自来侍奉,除了为了“孝顺”名声,何况没有存有些许期盼。他希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希望能从太后身上感受到些许母爱。可最终,太后的母爱,如数给了十四叔。到死都舍不得匀出一丁点给汗阿玛!

汗阿玛摔碗拂袖而去,无疑是彻底断绝了太后的希望,更叫太后觉得颜面扫尽,她弥留之际。终于还是固态复燃,甚至当着几位来请安的先帝太妃的面。便说:“钦命吾子继承大统,实非吾梦想所期!!”

这种话,无疑是和汗阿玛撕破脸了。一时间,这样的言语。更是被廉亲王、敦郡王等人利用,大肆散播,甚至传出了先帝遗诏传位之人是十四爷。而非今上。

汗阿玛听到这种流言蜚语,养心殿的茶盏上一回摔一回。养心殿的太监更是鲜少又不受殃及的。据说连苏培盛的脑袋上都被摔了一个茶盖,当场头破血流,还有几个更倒霉的,都挨了板子了!

宜萱也不禁暗叹,太后之举,当真是损人不利己啊!她辈分、身份都摆在那里,汗阿玛自然不能把她怎么滴了,可是你小儿子在你百年之后可就没好果子吃了!

太后做嫔妃的时候,一直十分谨慎明慧,怎么做了太后倒是愈发糊涂了!你就算真偏爱小儿子,就算为了小儿子,你也该对你大儿子好点!!如今你对大儿子发泄的火气,早晚有一日你大儿子会加倍发泄在你小儿子头上!

太后注定没能闹腾太久,直到雍正元年五月二十二日皇太后病重,陷入了彻底的昏迷中。

雍正元年五月二十三日深夜丑时,仁寿皇太后崩。(仁寿二字是雍正拟给乌雅氏的徽号)

宜萱是在翌日的早晨,才听到了宫中鸣响的丧钟,于是忙穿上多日前便准备好的孝服,忙乘坐和硕公主品级的金顶朱轮车往紫禁城而去。

太后的薨逝,也带走了汗阿玛对她最后的一丝亲情。汗阿玛于苍震门内设倚庐缟素居丧,倚木为庐,以草苫盖之,其实也就是草棚,做足了孝子派头。宜萱看在眼里,深刻明白,汗阿玛做着一切并非出自心声,只不过想用太后的死,为自己拉回名声,更是为了消弭之前的流言蜚语!——一切不过是为了政治考量罢了!不含有一丝亲情。

雍正元年五月二十六日恭移皇太后梓宫,安奉在寿皇殿。

六月二十日,四后同祔圣祖庙,尊谥并加“仁”字。四后便是指圣祖康熙皇帝的四任皇后,即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原配)、孝昭仁皇后钮祜禄氏(继后)、孝懿仁皇后佟佳氏、孝恭仁皇后乌雅氏。恭——这个字是拟定给仁寿皇太后的谥号。全称是“孝恭宣惠温肃定裕赞天承圣仁皇后”。而这个字,明显不及前几位皇后的谥号。

雍正帝以此为例,谕旨:“恭惟孝诚仁皇后元配,宸极,孝昭仁皇后、孝懿仁皇后继位中宫。孝恭仁皇后诞育朕躬,母仪天下。按先儒耐庙之仪:一元后、一继立、一本生,以次并列。今母后升祔位次,当首奉孝诚仁皇后,次奉孝昭仁皇后,次奉孝懿仁皇后,次奉孝恭仁皇后。如此庶于古礼符合,而朕心亦安矣。”

听到这样的谕旨,宜萱忍不住笑了,明晃晃把自己生母摆设在最后,的确合乎礼制,却也可见汗阿玛和太后的母子情分当真是一丁点都不剩了。

九月初一日扶孝恭仁皇后灵柩葬景陵,升祔太庙。——可同时,被送进先帝陵寝的,还有另外一位皇考敬敏皇贵妃。这位皇贵妃是何许人也?便是铁帽子怡亲王殿下的生母、先帝敏妃章佳氏!

雍正在把自己的母亲送去与母亲同葬,却顺手把原本埋葬在妃陵中的怡亲王之母也送了进去!

呵呵,太后啊太后,您前头已经有三位了,没想到后头还得再加一位。得,她的四爷爹大人啊,活着的时候没法对太后发泄不满,死了却想出如此绝妙的添堵招数!唉,孝恭仁太后在天之灵,不晓得会不会被气得活过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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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宫皇后的册封大礼,因太后的薨逝,一直拖延到了雍正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不过总算还好,没拖到雍正二年去。

太和殿中,太保吏部尚书公隆科多为正使,领侍卫内大臣马武为副使,持节宣读圣旨。

册文曰:朕惟道原天地,乾始必赖乎坤成,化洽家邦,外治恒资乎内职,既应符而作配,宜正位以居尊。咨尔嫡妃那拉氏,祥钟华胄,秀毓名门,温惠秉心,柔嘉表度,六行悉备,久昭淑德。于宫中四教弘宣,允合母仪于天下。曾奉皇太后慈命,以册宝册立尔为皇后,尔其承颜思孝,务必敬而必诚,逮下为仁,益克勤克俭,恪共祀事。聿观福履之成,勉嗣徽音,用赞和平之治。钦哉。

册封之日,宜萱身为唯一的帝女,自然身穿和硕公主朝服,去向她的“皇额娘”三跪九叩贺喜。而内宫嫔妃,自然也不例外。照例册封中宫,宗室福晋、格格们都要前来三跪九叩。着实让皇后威风了一把!

册封嘉礼之后,皇后的腰板都挺直了几分,她下巴微微昂着,轻蔑地扫视着前来景仁宫请安的一众嫔妃们,“马上就是年关了,这可是皇上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年头。李氏、年氏,你们可得好好办理才是!”

贤贵妃李氏、惠贵妃年氏忙都起身称“是”。

年氏扬眉道:“臣妾受皇上旨意,与李姐姐一同管理六宫事务,自然不会让皇上和主子娘娘失望!”——年氏这话,无疑实在讽刺皇后有中宫之位、却无中宫之权!

皇后眼底滑过一丝冷厉,便道:“本宫知道年氏年轻能干,但终究不及李氏资历年久、沉稳周到,你二人虽同为贵妃,但必得事事以李氏为主,年氏你为副手。”

皇后的话,无疑实在挑拨两大贵妃的联盟关系。贤贵妃微微蹙眉,忙道:“主子娘娘言重了,臣妾年老乏力,自是不及年妹妹许多。”

年氏也扬唇一笑道:“多谢主子娘娘训诫,臣妾素来都是以李姐姐为先的!”

皇后微微一笑,道:“那就好。”

这时候章孝恭快步走了进来,躬身道:“启禀主子娘娘,四贝勒来给您请安了。”

皇后脸上浮现浓浓的笑容,便对众嫔妃道:“今儿,便散了吧!”

年氏掩唇,低声对贤贵妃道:“皇后倒是得了个孝顺儿子。”

贤贵妃亦压低了声音道:“谁晓得是真孝顺,还是假孝顺呢,又不能亲生的,能一样吗?”

两人莞尔对视一笑,鱼贯走出景仁宫正殿。

殿外月台下,身穿贝勒朝服的四阿哥弘历,肃身立着,一一朝着走出来的嫔妃们躬身见礼问安。

年氏睨了这个清俊的少年一眼,语带讽刺地道:“四阿哥认了个好额娘呀!”

弘历面带微笑,道:“皇额娘本就是所有皇子的额娘。”

被如此不咸不淡地顶了回来,年氏面有不快之色,她轻轻拨弄了耳上的明月珰,又冷眼扫了一眼殿中,幽幽道:“皇后好福气!”

一百七十、弘历的恨

贤贵妃抬头看了看天色,正是冬阳高升,尚算暖和,便微笑着对年氏道,“绛雪轩那儿的台阁绿萼梅开了,咱们饮酒赏梅去吧!”

年氏问道:“那酒,可是三阿哥亲手酿的梨花白?”

贤贵妃点头:“正是。”

年氏眼角斜睨了弘历一眼,道:“这才是真孝顺呢。”说着,便与贤贵妃李氏并行而去。谁都不曾察觉,四阿哥眼底的那一抹恨意。

景仁宫正殿中,皇后看着这个对自己愈发孝顺的儿子,满心欢喜,“如今天儿愈发冷了,你也该多添几件衣裳才是!”

弘历满眼俱是儒慕之色,他半是撒娇地道:“儿子正等着皇额娘赏赐新衣呢!”

皇后薄嗔道:“你这孩子,故意穿得这么少,就是叫皇额娘心疼是吧?”——心中不由想着,若是他的弘晖还在,一定也是这般孝顺乖巧。皇后目光温柔地看着这个终于属于自己的儿子,她道:“吉林将军进贡了些好皮子,皇额娘早给你留了一份儿呢!有上好的乌拉貂皮,用来做一身大氅再好不过了。”

弘历满脸都是笑容:“多谢皇额娘!”

此时,章孝恭又焦急地闯了进来,“主子娘娘,万岁爷今儿在朝堂上下旨,封三贝勒为和硕端亲王!”

“什么?”皇后瞪大了眼睛,“从多罗贝勒越级封为和硕亲王?!”

弘历的拳头更是已经攥紧,赚得指节都发白了,他的愤怒和不甘更远胜于皇后。

皇后恨恨道:“越级晋封也就罢了,好歹这是又先例的,可三阿哥才二十出头。竟然就封亲王之尊了?!连皇上当年可都是三十二岁才晋封为雍亲王的!”

弘历强按下胸中攒用妒火和怒火,垂首道:“汗阿玛当真看重三哥。”

皇后看着弘历,对他道:“待你成婚,皇额娘也一定会求皇上,也封你为亲王!皇额娘决计不会让你逊色三阿哥分毫!”

弘历一喜,忙道:“儿子一定不负皇额娘栽培。”

皇后看着即将长成的儿子,不禁想着自己娘家正好有个嫡出的适龄侄女…微微一笑。她的未来、乌拉那拉氏的未来。无疑都是寄托在了这个儿子身上了。

弘历走出景仁宫的时候,忍不住凝望着永巷的尽头,那个破落而阴暗的冷宫。断壁残垣、杂草丛生,旁边更是冰库所在,一年四季都冷若隆冬。他再度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关。他永远也无法忘记,额娘被从永寿宫正殿押出来。抱住他,在他耳边呢喃的话:“小心皇后。”

贤贵妃设计巫蛊嫁祸,皇后更是将罪名推卸到额娘身上,让她无辜的额娘当了替罪羔羊!!贤贵妃、怀恪、弘时、皇后——全都是他的仇人!!

弘历眼中露出了和他年纪不相符的毒恨之色。

可下一刻。他又是那个温润开朗的清俊少年了。

雍正二年正月十三,贵妃李氏、贵妃年氏,同行册封嘉礼。正式被册封为贤贵妃、惠贵妃。文华殿大学士嵩祝为正使,礼部右侍郎三泰为副使。持节册封贵妃。

册文曰:朕惟教始宫闱,端重肃雝之范,礼崇位号。实资翊赞之功。锡以纶言。光兹懿典。咨尔妃李氏/年氏、持躬淑慎。秉性安和。纳顺罔愆。合珩璜之矩度。服勤有素。膺褕翟之光荣。曾仰承皇太后慈谕、以册印封尔为贤贵妃/惠贵妃。尔其益懋温恭。尚祗承夫嘉命。弥怀谦抑。庶永集夫繁禧。钦哉。

两位贵妃的册封诏书是相同的,只不过人物不同罢了。

在册封了两位贵妃之后,又正式加封宋氏为懋嫔、武氏为宁嫔、耿氏为裕嫔。此三嫔,亦是相同的诏书内容。除此之外的格格们只得贵人、常在、答应不等之封,不过自嫔以下,便不过只是一道圣旨的事情,根本无需册封礼。

在这一年的春天,宜萱也迎来了自己的册封礼,地点设在中和殿,而她的册封使正是因为一个“怡”字与她置气了大半年的铁帽子怡亲王十三叔!宜萱明白汗阿玛的意图,所以表现得极为乖巧。

不过这册封礼还真不轻松,跪了起、起了又跪,先是在中和殿聆听册封的圣旨,然后叩头接旨,谢恩,再接和硕公主的宝册、金印,再度磕头谢恩。然后还有分别前往养心殿和景仁宫,向帝后谢恩。

汗阿玛哪里,自然不会刁难她。可去了皇后宫中,那可真的是实打实地聆听了好一通训诫。

皇后的话其实也没多大营养,无非是让她“孝顺恭谨”、“恪守妇道”之类的,却啰啰嗦嗦说了半个时辰,害得宜萱跪了半个时辰。

“承教与皇额娘,怀恪不胜欣喜!”嘴上谢过皇后的训诫,心里却把她骂了个底朝天。你丫的说这么多废话,不嫌累啊!

走出景仁宫的时候,宜萱的腿都麻了,忙坐上肩舆,用拳头敲着膝盖侧,一面咬牙切齿。

“怀恪姐姐安好!”少年的嗓音传入宜萱耳中。

宜萱一愣,端量了一眼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四弟?”

弘历面色不改地道:“恭喜怀恪姐姐受封之喜。”

宜萱暗自撇嘴,这可真不见得是什么喜事,随后问:“四弟这是来给皇后娘娘请安吗?”

弘历道:“皇额娘乃是所有皇子、公主的嫡母,理当日日晨昏定省,方才不算失了孝道。”

宜萱拼读出了弘历话中的刺儿,日日晨昏定省?呵呵,弘时很少来给皇后请安,弘晋和弘旸就更是如此了,而她,就算进了宫,也不往景仁宫这边来!今日是规矩所定,不得不来罢了!

宜萱扬眉道:“四弟有心了,只是不知冷宫里的钱庶妃看到你如此孝顺皇后,不知作何感想?”——嫔妃册封,到最后也没有钱氏的份儿,所以宜萱称呼她为庶妃——素来没有位份的嫔妃,都是称呼“庶妃”的。

这话一出,果然弘历眼底怒火翻涌,可他却生生忍耐了下来,道:“是谁害了我额娘,怀恪姐姐心里清楚!!”

宜萱撇嘴道:“反正不是我害的!”——她一觉醒来,钱氏就被打入冷宫了,关她屁事!

“你——”弘历看到宜萱如此“理直气壮”,恼火得几乎要失去冷静,他咬牙恨恨哼了一声,“咱们走着瞧!看谁能笑道最后!!”说罢,他拂袖大步进了景仁宫。

“他不恨皇后,倒是恨上我了?”宜萱耸了耸肩膀,当真是无妄之灾啊!是钱氏自己太倒霉好不好?

肩舆行至御花园东,宜萱遥遥见一个熟悉的人迎面而来,尚未来得及走下肩舆,那人已经朝她做万福行礼了,“公主金安。”

宜萱忙下肩舆,客气地点头道:“安贵人安好!”眼前这个年轻嫔妃,就是从前王府的侍妾安格格,如今被封为正五品贵人。而和位份相同的,只有一位资历年久的海贵人。而当夜刀戈的汪氏只被封了答应,另一个张氏也只是常在而已。安氏论资历、论姿色,都与汪氏差不离,可偏偏却远高于汪答应,一举封为贵人。一则,是有额娘与年氏美言,二则也少不了安氏自打先帝驾崩前夜的举动,而后劝慰太后,无疑都叫汗阿玛满意,所以封了这个出身低微、资历浅薄、无妊无娠的侍妾为贵人。

安贵人笑道:“尚未贺喜公主册封之喜。”他又问道:“公主这是刚从景仁宫出来吗?”

宜萱叹了口气道:“聆听了好一通训诫,才总算出来的。”

安贵人亦听得出宜萱话中的抱怨之意,便微微一笑,“皇后娘娘是公主的嫡母,自然公主要多忍受一些了。”说罢,她近前几步,压低了声音道:“前几日我偶然瞧见,四阿哥…在冷宫前驻足许久。”

宜萱唇角露出些许微笑,轻声道:“钱氏,是四阿哥的生母。从前在王府里,四阿哥就很孝顺,如今突然转而去孝顺皇后了,我原本还觉得诡异呢。如今看来…”是他演技太好了,竟然连皇后都蒙骗过去了。——也是皇后糊涂了,她只看着弘历这些年在宫里长大,鲜少有机会和时间与生母亲近,便觉得他们母子情分淡薄了。

安贵人叮咛道:“公主千万小心,四阿哥…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冲动的孩子了。”

“是啊…”宜萱眼里透出警惕之色来,“能有所忍,必有所图。”——而他的所图,除了汗阿玛的龙椅,还会是旁的吗?

安贵人亦颔首道:“我还听说,自打钱氏被打入冷宫,四阿哥便与先帝的二十二皇子、二十三皇子还有二十四皇子走得很近。”

宜萱听了,微微沉思,弘昼现在早不似幼时那般与他亲近,倒是很讨好弘时。而刚入读的弘晋,无疑不可能为弘历所拉拢。如此一来,弘历的目标,便只能放在南熏殿读书的几位年幼皇叔身上了。先帝二十二皇子允祜,与弘历同岁,二十三皇子允祁,比弘历小两岁,二十四皇子允袐,更还只是个小孩子,无疑都是最容易拉拢的对象。不过…却没有拉拢允禧吗?——唔,当年那个缺了门牙的小屁孩叔叔,看样子也不笨呀!

“多谢贵人告知。”宜萱面带笑容,拉拢些小屁孩有什么用?不过这也怪不得他,有用的都跟在弘时屁股后头呢!他也只能捡几个别人不要的了!

一百七十一、和鸳格格

册封礼之后,宜萱这个和硕公主总算是实至名归了。

雍正二年三月初四,是弘时次女的满月宴席,正好摆在新落成的端亲王府中。弘时年初分府,这个孩子是在王府里降生的。孩子的生母…自然就是李咏絮了。贤贵妃原打算,她这个侄女若能一举得子,便可请封为侧福晋,只可惜生儿是女皆不由人愿。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好歹是亲王之女、皇上的亲孙女,满月宴席自然不能草草了事。在嫡福晋董鄂氏的主持下,倒是办得颇为隆重,可谓是尽显嫡妻贤惠。

董鄂氏身穿玫瑰红洒金旗服,笑容怡人,亲自迎了宜萱入内室,指着摇篮中那个小小的孩子道:“二格格粉雕玉琢,很是可爱。”

宜萱看着那个被团团抱过在银红软缎襁褓中的婴儿,当真肌肤如雪,可人极了,宜萱便问:“可取了名儿了?”

董鄂氏收了脸上的笑容,道:“随和鸾的排字,叫‘和鸳’。”

“和鸳?”宜萱微露出疑惑之色,“哪个鸳?”

董鄂氏淡淡道:“鸳鸯的‘鸳’,是李格格亲自求来的。”

宜萱瞥见董鄂氏脸上的不快之色。鸳鸯,素来喻做夫妻,可如此一来,又是要将董鄂氏这个嫡福晋置于何地呢?这个李咏絮,一朝得宠,就飘飘飘然了!也幸而她只生了个女儿,若是生了儿子,只怕还不晓得如何张狂呢!也怪弘时不好,最近有些宠她过度了!从前弘时嫌弃董鄂氏只生了个女人,如今李咏絮生女,他倒是截然不同的态度!

宜萱暗叹一口气。果然女人多了,是非也就多了。董鄂氏和李咏絮之间的龃龉,宜萱着实不想插手,便问:“时儿还没回来吗?”

董鄂氏果然露出微笑道:“爷上朝去了,约莫巳时才能回来。”——如今的端亲王弘时分府建牙,也被分配去了户部、怡亲王手底下学着,每日也开始列席朝堂。从旁听政了。如今其余皇子尚且年幼。弘时是唯一进入朝堂的皇子,自然不同寻常。

絮絮叨叨说着关于弘时的事儿,李咏絮笑盈盈走了进来。做万福道:“公主金安、嫡福晋金安。”

董鄂氏问道:“妹妹不是去招待娘家人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又回来了。”

李咏絮笑容满面道:“回嫡福晋的话,妾身的额娘想见见外孙女,所以妾身特意回来抱和鸳。”

今日李家的人也从杭州赶来了,当真是叫李咏絮颜面增光啊。如今李景行已经升迁为五品杭州知府。那可是个肥得流油的缺呀!只不过她这个舅舅,似乎并不满足于一个小小知府的位置!否则也不会举家入京贺端亲王二格格满月之喜。

董鄂氏虽然有所不快。却也不能拒绝这种合情合理的要求,便嘱咐道:“小心些抱着,快去快回。”

“是。”李咏絮盈盈万福,忙上前熟稔地抱起了和鸳。又轻声哄着道:“鸳儿,额娘带你去见外祖母!”

李咏絮如今的身份,只是端亲王的侍妾格格。照例她的儿女只能称呼她为“姨娘”,而不能称“额娘”。这是不能乱了嫡妻庶妾的规矩。可此时她的举动,无疑是把自己当成王府的侧福晋来看待了。

董鄂氏面有恼怒之色,却忍住了没发作,反而笑呵呵对宜萱道:“下个月底,新人便要入门了,听说这个妹妹是个极有教养的大家闺秀。”

此刻李咏絮才刚刚走出房门,背影不由一僵,停滞了片刻方才离去。宜萱暗叹一声,如今就已经斗上来,将来还不晓得如何闹热呢!

星移虽然去年春天就被指婚给弘时为侧福晋,但是没过多久,太后驾鹤,过了大丧,又是后妃册封紧罗密布,所以才一直拖延到现在才定下了婚期。也是可怜了星移,一等就是这么多年,也总算是有了个结果,做亲王侧福晋,便等同郡王福晋,的确不算辱没了她公府格格的身份。星移的身份,除了是庶出,其余的确无可挑剔。

弘时下朝回到端王府的时候,倒是比预料还要晚了一些,已经接近晌午了,他面露笑容,进来便道:“汗阿玛今儿下旨调了舅舅留京任职!”

此话一出,宜萱倒是面色平淡,可刚刚行完礼的董鄂氏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不见了。

宜萱忙问,“调任何职?”

弘时回答道:“只是平调,为工部员外郎。”

宜萱点了点头,董鄂氏也略松了一口气。为何?因为工部为六部之末,员外郎更是没什么实权可言,说实话,其实还远不及杭州知府来得好呢!只可惜,京官对于李景行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想要往上爬,自然在天子脚下是最便捷的。

弘时喝了一大盏茶水,对自己嫡福晋道:“我打算上折子请封咏絮为侧福晋。”

董鄂氏脸色僵硬,勉强扯出个笑容来,道:“可是额娘说,等李妹妹生了儿子,再请封。如此不是更名正言顺吗?”

弘时却不对董鄂氏有所解释,只淡淡道:“这事儿,我已经决定了。”

董鄂氏顿时脸色难看无比,她忙捧起茶盏想要喝口水压一压,可茶水一入口,她却突然觉得恶心无比,当即“呕”的一声,吐出一口酸水来。

弘时皱眉看着董鄂氏,颇有不悦之色。

宜萱忙柔声问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啊?”

董鄂氏忙摇头,擦着嘴唇道:“突然犯恶心,不打紧的。”

宜萱打量了董鄂氏的脸色,又仔细凝视她的眉心,果然…是一抹浅浅的珠胎已结之像,宜萱便笑着道:“无缘无故犯恶心,该不会是有喜了吧?”

董鄂氏怔住了,呆呆傻傻看着宜萱,半天没回过神儿来。

弘时俊脸上却难掩欣喜之色,他忙走董鄂氏跟前,笑着问道:“庭兰,你这个月的月事可曾来过了?”

董鄂氏摇头,顿时唇角、眉梢都洋溢出笑意来,“妾身一时不查,如今想来,已经迟了十几日了!”

弘时呵呵笑道:“如此,八九不离十了!今日可真是双喜临门啊!”他忙执着董鄂氏的手,满含期待的道:“这一回,一定要是个嫡子才好!”

董鄂氏垂首道:“还没叫医正确诊呢。”——也是才刚刚分府出来的缘故,医正和医士也是前儿才刚刚到王府来,尚未来得及请平安脉。

宜萱倒是也希望自己这个弟妹能生个儿子,她有个儿子,地位才算稳固。上头有一个地位稳固的嫡福晋,对侧室和妾侍而言,其实都是好事。嫡福晋有了儿子,便没有必要去害她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