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萱抬了抬眼皮,这是皇后唯一能找到的安慰了吧?古人是极其看中死亡的,可以说是“视死如生”,他们认为死后的陵寝和活着时候的居住宫殿一般,百年之后,他们觉得在底下也可以过着富贵荣华的日子。而皇后如今,无疑是将希望寄托于此了。

不过她也总算完成使命,让皇后乖乖送死了。

宜萱见夕阳西沉,便不做耽误,忙去养心殿复命,雍正听了回复之后,表情依旧是冷冷淡淡的:“她肯识趣些,朕也不介意给她一个死后哀荣。”

宜萱目光忽的瞥见汗阿玛右手边那展开的奏折的内容…似乎是在弹劾年羹尧的…这个年大将军啊,最近似乎蹦跶得挺欢实,宜萱也听说了,年府的门槛。都快要被求官的人给踏破了。唉,只怕接下来,就要轮到年家倒霉了。

宜萱出宫回到净园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沉了下来,用过了晚膳,薄荷上来禀报说:“方才,额附爷在净园外头闹了好一通,后来被国公爷知道了。才谴人给捉了回去。已经给禁足了。”

宜萱疑惑地问:“他又来闹腾什么?”

薄荷道:“似乎是想要戚氏和秦姨娘的卖身契。”

宜萱忍不住笑了,“秦氏早就消了奴籍了,哪儿来的卖身契!至于戚氏——哼!我没去找她算账。她倒是来闹腾起我来了!”——戚瑛瑛想混淆国公府血脉之事,宜萱本懒得管,但卖身契,也决计不会轻易还给她!

薄荷又道:“奴才去查了那段日子给戚氏‘安胎’的大夫。三日前就已经落水溺死了。”

宜萱呵呵笑了,“她倒是够干脆利落的!”嘴上如此说。她却不打算叫戚瑛瑛这般蒙混过关了去,便吩咐道;“明日那我的牌子去顺天府衙门,叫好好查查哪个大夫的死因。”——虽然不见得能查出什么猫腻来,但是起码叫戚瑛瑛胆战心惊一番。

薄荷又道:“傍晚时候。诚亲王府的七贝子侧福晋李氏递了拜帖,说是明日求见。”

宜萱“哦”了一声,只说知道了。并没有太当一回事。随口问道:“我听说纳喇星德添了个房里人?”

薄荷道:“叫茜香,原是郑夫人身边的侍女。却是戚姨娘举荐枕席的。郑夫人已经发了话,说茜香若是能有孕,便开脸为姨娘。”

“戚瑛瑛举荐枕席?”宜萱不由一愣,旋即细细一想,便明白了,当初禁足秦氏在芜园并且断绝饮食的可不就是郑夫人吗?宜萱原本还疑惑郑夫人哪儿来的胆子要杀她的人?!原来是戚氏付出了足够高的代价啊!

深夜寂寥,景仁宫中,皇后乌拉那拉氏艰难喘息着,她揪着自己胸口的明黄寝衣,面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床头侍立着一个老嬷嬷,她如今景仁宫里唯一的旧人了,因平日里少言寡语,又不得皇后看重,所以才是鲜少的几个没有被雍正替换掉的。她姓许,人称许姑姑,四十来岁的样子,从前在雍王府是嫡福晋身边的一个小丫头,后来因不愿嫁人,所以做了教习姑姑。

许姑姑看着皇后可怜的模样,忍不住道:“主子娘娘,您这般熬着可不成啊!要不奴才去请罗院使来吧!”

皇后摇头苦笑了笑,她无力地道:“没用的…本宫如今,只剩下等死的份儿了!”

许姑姑又道:“要不奴才给您熬个安神汤,起码您得睡会儿啊!”

皇后看着难言悲切之色的许氏,不禁叹道:“没想到,事到如今,本宫身边只剩下你一个忠心的人了…”其余的,要么都是皇上的人,要么眼看着她败落将死,恨不得躲得远远的!此刻许姑姑的关切,与她这个如坠冰窟的人而来,可以说是唯一的温暖了,所以皇后眼圈已然有些湿湿的,声音也染了三分哽咽之色。

她最信任的章孝恭背叛了她,可这个她从不入眼的许氏,如今却还是如此忠心耿耿,在如此时候,皇后无法不感动。

许姑姑哀叹道:“奴才伺候您二十年了,您虽然重用厚赐过奴才,却也给了奴才二十年的庇护啊!”——从前她是嫡福晋身边人,皇上登基以后,她是皇后宫里的嬷嬷,故而从无人欺凌于她。所以,许姑姑依然是感激皇后的。

皇后苍老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临死了,还能有人真心服侍在本宫身侧,也算是极好的了…”

许姑姑忍不住问道:“主子娘娘,您这到底是什么病啊,怎么吃了么多药都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了呢?”——因为一直不得重用,许姑姑自然是不晓得内情的,但是她看到景仁宫大换血,却也猜得出不寻常。

皇后呵呵苦笑着:“莫问了,你不知道才能活命!”——她身边那几个忠心的老嬷嬷,都是知道得太多,如今怕是早已死得不能再死了吧?如今忠心于她的人,想必就只剩下眼前这个许氏了。所以,她才不希望许氏也不明不白地死了。

许姑姑愁眉不展,她低声问道:“那奴才,还能替您做点什么吗?”

皇后仰头看着自己床榻上的顶账,那是极好的妆花缎料,瓜瓞绵绵的绣纹…呵呵瓜瓞绵绵,如今看来当真是个讽刺了。这绣纹,原本寓意多子多孙,可她只生了一个儿子,却还夭折了,养了一个儿子,却只心向她的生母…

“咳咳!”皇后无力地低咳了两声,她眼底突然闪现出浓浓的不甘来。

凭什么,本宫要等死?!

凭什么,本宫落得一败涂地?!

凭什么,这天下要落在李氏和她的儿子手上?!

若真让弘时继承了大统,那她还能顺利地牌位入奉先殿,并且以元皇后的身份升附皇上宗庙吗?!

不,她不能决定自己活着时候的命运,难道连死了之后,都要被弘时那个卑贱所生的庶子所左右吗?!

皇后眼中迸射出决然之色,她看着许氏道:“本宫想见见弘历…”——她死后的荣耀,唯一能寄托的,便是弘历了吧?若弘历登基,起码不会吝啬给她应有的牌位归属!

许姑姑一听,不禁露出惊讶之色:“可四贝勒还在禁足…”话说到一半,许姑姑想到这应该是皇后娘娘的遗愿了,便咬牙道:“奴才愿尽力一试!”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她道:“东面柜橱的第三个抽屉里有个紫檀盒,里头装着金瓜子,咳咳…你拿去打点吧。”——如今她这个皇后,所有人都当她是给死人了,如今连想见见养子,都得自己花钱买通,当真是个笑话了。

而永寿宫中,贤贵妃李氏正与惠贵妃年氏手谈,质地上好的黑白玉棋子,细腻而温润,年氏纤手如玉一般光洁,她捻着一枚黑子,心思却不在棋盘上,“姐姐,你说皇上也不叫我们去给皇后侍疾,咱们这位皇后娘娘看样子真的是时日无多了呢。”

贤贵妃李氏呵呵笑道:“妹妹难道忘了,有‘垂死挣扎’一说?”

年氏不屑地撇了撇嘴,“我就不信了,她还能翻腾出什么浪花来?”——自打她与李氏结盟以来,皇后一直都是出于下风的,如今更是濒死之人罢了!(未完待续)

二百零九、被利用

贤贵妃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之前我在皇上的御案上,偶尔瞥见了一封弹劾奏折…”贤贵妃顿了顿,“是弹劾你次兄的。”

年氏听了,微微蹙眉,“最近二哥的确是招惹了不少人的不满。”旋即她笑道:“不过皇上一直没当回事儿,想来不过眼热之人的污蔑之言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贤贵妃暗自叹了一声,还是认真地道:“如今皇上君威日重,为求稳妥,你还是劝几句,还是行事谨慎小心些好,最好别让人抓住把柄。”

年氏听了这话,虽然暗自觉得李氏小题大做,却也明白这是一番好心,便点头道:“姐姐说的是,被人弹劾总不是好事儿,我那二哥性子的确莽撞了些,我是该劝他收敛着些了。”

贤贵妃神情一松,轻轻落下一枚棋子。

翌日,净园。

新晋一等大丫头翠雀小手宛如灵蛇一般,飞快又轻柔地拿起一只翡翠镶碧玺扁方为宜萱挽起一个满人的两把头,脑后不松不紧地挽就一个平滑的燕尾髻。

红桑则手捧着玲珑满目的剔红首饰大捧盒,宜萱只需稍稍瞥一眼其中的某件首饰,红桑便立刻取出来,送到梳头的翠雀手中。一枚金累丝点翠嵌碧玉蜻蜓头花便被点缀在了宜萱脑后的燕尾髻上,架子头上则插了三对簪子:赤金镶绿宝石花簪、翡翠嵌珍珠珊瑚蝴蝶簪、金寿字镶珠石点翠簪,俱是左右各一对称排列在如云乌发间。右侧则多簪了一支嵌红宝金凤凰流苏步摇,那流苏是三串长长的血红珊瑚珠子,一直垂到耳下,颜色鲜艳。极趁肤色。

宜萱又信手取了一对金累丝二等东珠耳环,径自戴在耳朵上,看着镜中华丽而不俗艳的妆容,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

如今薄荷、紫苏均已定下婚期,不日将齐齐出阁。故而玉簪在昌平之时便留心看着那些二等丫头,到现在终于选出四人,提拔为一等的大丫头。而二等的缺额则由三等补上。三等缺额则令从鸣鹤园侍女中甄选。

玉簪总说,只有两个大丫头,也太少了些。若是一齐嫁人,只怕公主身边一时间别缺了贴身的伶俐人伺候,所以如今选了四个大丫头,分别是年纪已经十七和十六的翠雀、红桑二人。还有年纪略小些的紫娇、银兰。二等丫头则新晋了含笑、合欢、瑞香、结香四人,如今宜萱身边服侍的人倒是多了不少。而人数更多的三等丫头。都还是刚刚留了头的小丫头片子,俱是眉目清秀,乖巧伶俐之人。

十五岁的紫娇捧了漱口的桂花茶上来,银兰则捧着粉彩花鸟痰盂。

桂花茶馥郁的香气在宜萱口齿间咕噜噜翻滚。一旁侍立的玉簪已然是姑姑级别的了,她嘴巴正絮絮叨叨说着今日的事物,“今日是给国公爷请平安脉的日子。奴才已经叫卢医正去了。早膳已经预备好了您最爱吃的菜,用膳后。巳时初刻诚亲王府的七贝子将带李福晋便来登门拜访。昨晚您说了,今儿午后要去怡王府看望即将下嫁的和敏郡主,礼物奴才选了内廷造办处新进献的麒麟送子金簪一对、和田玉如意一柄,不知公主觉得如何?”

宜萱素手掩在嘴前,将口中的桂花茶吐进了痰盂中,抬头看了一眼玉簪,暗道这丫头果然做娘的人了,比以前能干多了,还真有管家姑姑的范儿了!便点头道,“嘉容最喜欢珠宝首饰,这些正合宜。”——如今嘉容已经被册封为和硕和敏格格,也称作和敏郡主。

倒是弘景,宜萱记得之前他可是说要带着纳喇星月来赔罪,怎么如今却是来带着侧福晋来?呵呵笑了笑,便吩咐摆饭。

饭后,宜萱见时辰已经是巳时过半,但弘景与李咏芳却尚未前来,宜萱纳罕,从身份上来看,这二人应该没有放她鸽子的胆量,便想着许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儿?或者是诚亲王府临时出了什么问题?便闲闲将荣清堂外花圃中盛开的一丛蔷薇浇了个透水。

这时候,翠雀才忙来禀报,是七贝子及侧福晋已经到了。

宜萱吩咐请到正堂叙话,便撂下了花浇,重新净手。

片刻后,宜萱见二人进来,便暗示玉簪上茶,却见弘景的脸色有点不大好,似乎隐隐有些动怒。宜萱觉得疑惑,便也没心思看弘景送上来的赔罪礼单了,径直问道:“可是遇到什么不快之事了?”

弘景难掩愤愤之色,他道:“说出来,怕脏了堂姐的耳朵!”

宜萱见状,便看了李咏芳一眼。

李咏芳迟疑了片刻,才叹着气道:“方才途径东华街,不巧与年家的车马遇上了。妾身与爷出来,爷虽然没有摆出贝子爷的依仗,却也叫人上去告之了身份,哪儿想到…年家拒不让路。”说着,李咏芳隽永的眉心也攒起了一抹怒色,她道:“爷不想节外生枝,便忍下起来让行,可那马车里的人却口出污言秽语,说什么自己姑姑是宫里最得宠的贵妃,一个贝子又算得了什么…”

宜萱也忍不住有所恼怒:“这么说,车中的不过是年家的小辈了?!”

弘景哼了一声道:“何止是小辈!更是个庶出的婢生子!!”

李咏芳忙低声道:“那人骂骂咧咧扬长而去,爷谴人问了那人是谁,才知是年羹尧的第三子年斌。”

年羹尧共有三子,长子年熙是原配妻子纳喇氏所生,次子年富是继室所生,都是嫡出,唯独三子是庶出,且生母只是个家生奴才。也难怪弘景会气成这个样子,若是年羹尧也就罢了,好歹那是贵妃亲兄,算得上是国舅爷了,可这个年斌又算什么东西,竟然也敢侮辱圣祖皇帝之孙?!

宜萱道:“年家最近…十分招摇吗?”

弘景冷笑了笑:“何止是照样!堂姐不妨去昌隆巷的年大将军府门前瞧瞧!买官送礼之人都要排出二里之外了!!一个庶子都敢如此张狂。年羹尧其人怕是更要嚣张得没边儿了!”

年羹尧从西北凯旋归来之后,的确便渐渐有了跋扈不堪之名。此事与宜萱并无多大关联,所以宜萱一直不做评价,可如今看来,年羹尧的跋扈,似乎已经超出了宜萱的想象。

李咏芳见状忙扯了扯弘景的衣袖,冲他摇头示意。

弘景忙收敛了话锋。低头道:“今儿本是来给堂姐赔罪的。却让您听了这些糟心事儿,是弘景不该。”

宜萱笑着摆摆手,道:“不打紧。自家人说话,无需忌讳什么。”

话刚落音,一个太监进来禀报道:“七爷,年夫人带着年家三公子来咱们王府请罪了。”

弘景却不屑地哼了一声。“请罪?!爷不过是个小小的固山贝子,哪儿能叫年家纡尊降贵来请罪呢?!还是免了吧!”

小太监面露尴尬之色。他道:“可是、可是王爷请您回去呢!”

弘景蹙了蹙眉,抬眼望了望宜萱。

宜萱抬手道:“既然伯王传唤,景弟还是快些回去吧!”——年夫人…看样子倒是个脑袋明透之人,也晓得什么样的人家不能得罪。诚亲王——那可是当今雍正皇帝的兄长,年家再煊赫,还能欺负到人家诚亲王的儿子头上吗?!

如今的年夫人。是年羹尧的继室妻子,更是奉恩辅国公苏燕之女。也就是说这位年夫人更是位宗室格格,是姓爱新觉罗的!

弘景自然是不敢违拗自己父王的吩咐,忙起身告辞,却叮嘱李咏芳,让她暂且留下,不必急着回去。

弘景再三拜辞告罪,方才离去。他前脚一走,李咏芳便凝望着宜萱,满是疑惑地道:“恕妾身多嘴问一句,数日前在昌平承泽园,为何妾身前脚离去,长姐便被端王爷以不敬嫡福晋之名禁足了?”

见她提起那个没事惹事的李咏絮,宜萱面有不耐之色,道:“她私自佩戴逾制的二等东珠项圈,难道不该受罚吗?”

这话一出,李咏芳脸上满是惊讶之色:“那个赐予二格格的项圈?!可是长姐并无佩戴啊!”

听了这话,宜萱脸色也凝重了起来,“你说她并无佩戴??”

李咏芳踟蹰了一下,便道:“出了嫡福晋正房,长姐便欢喜雀跃,拿出来在脖颈上比了比,的确甚是喜爱的样子,妾身生怕她私底下会佩戴,还郑重劝了好几句呢!长姐也与妾身保证,只会好好给二格格收着。应该不至于转脸回到自己房中就偷偷佩戴啊!长姐又不是不晓得逾制是何等大罪名啊!”

见李咏芳说得句句情真,宜萱心中为之咯噔一下,她只是在董鄂氏房中听到董鄂氏的心腹孙嬷嬷气呼呼回来禀报说,李咏絮戴上了那个项圈,经李咏芳劝阻,才依依不舍摘了下来。

可李咏芳所说,与孙嬷嬷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截然相反!!如此一来,二人中必有一人扯了谎!!

宜萱其实无从分辨谁真谁假,孙嬷嬷会为了董鄂氏扯谎或者根本就是董鄂氏指使!而李咏芳为了自己利益,同样也有可能对她撒谎!!

但有一点,宜萱实际上并不曾看到李咏絮戴上东珠项圈…

也就是说,孙嬷嬷所说的话更可能谎言!!

宜萱脸色渐渐铁青了起来,若李咏芳所言是真、孙氏所言是假,那她岂不是被董鄂氏当成了修理李咏絮的一杆枪了?!!

凡是个人,皆恨被人利用!!尤其更恨被自己相信的人给利用了!!当日若是董鄂氏去时儿面前告李咏絮逾制,弘时十有八九并不会相信!但是她去说,时儿必然不会有半分疑心!!

被利用的,不只是她!更是她和时儿之间的姐弟情分!!

所以,这件事,虽然只有一半多一点的可能是如她所猜测一般,但宜萱也必须好好去核实一番了!

李咏芳看着宜萱的脸色,便忙诚恳地道:“妾身的长姐行事的确鲁莽,也多有端亲王嫡福晋不敬之处。但他并非胆大妄为之辈啊!所以,还请公主看在李家的份儿上,好歹彻查一下此事吧!”

“不必你说,本宫也会彻查!”宜萱轻哼了一声,又道:“不过本宫彻查,并不代表相信你所言!”

李咏芳忙垂首道:“妾身明白,毕竟妾身只是空口白话,并无半点证据。”

既有这样紧要之事,宜萱也顾不得去看望嘉容了,且叫人把礼物送去,只说明日再去探望,自己则匆匆乘坐金顶车,片刻便到了端亲王府门前。

在自己亲弟弟的府邸,宜萱是有不告而入的权力,随手扯了个太监问时儿是否在府中,那太监回答说是去上朝还没回来,宜萱便吩咐他牵头带路,去庶福晋李氏的院子。

太监面露为难之色,“可三爷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探视李格格!”

宜萱冷冷睨了他一眼,“连本宫都包括在内吗?!”

“这…”太监忙弓腰低头,不敢应声了。

宜萱声音上扬,又冷冷问道:“端王说过,连本宫不得探视吗?!!”

太监吓得身子一哆嗦,连忙道:“没!三爷没说过!”

宜萱鼻孔里发出冷哼,“那还不快前头引路!!”

太监忙打千儿道了一声“嗻”,他指着东侧月门道:“公主,请往这边走,李格格的院落稍微偏僻一些…”

太监的话还未说话,身材便便的端亲王嫡福晋董鄂氏一手扶着肚子,顶着一头热汗急匆匆赶来,她连忙扬起笑容,热切地道:“姐姐来了!是我有失远迎了!”

宜萱冷淡地扫过董鄂氏的面色,果然那热切和平常并不一样,隐隐透着几分心虚之色,便用疏离的语气道:“我是不告而来,你如何能远迎?”

董鄂氏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她忙道:“姐姐这时要去看望李妹妹吗?”

宜萱挑眉,“怎么?我不可以去看她吗?”

董鄂氏道:“自然…是可以的。只是…,我已出来迎接姐姐,姐姐不妨先去我房中坐坐,可否先听我的解释?”话说到最后,她脸上满是哀求之色。

宜萱看了一眼她的肚子,终究是有些心软,便道:“如此也好!”

二百一十章、妻妾俱苦(上)

董鄂氏的正房中,谴退了所有侍奉的侍女和嬷嬷,董鄂氏敛去了脸上的笑容,化作满脸的苦涩,她直接了当地道:“关于李妹妹的事儿,的确是冤枉了她。”

宜萱微微露出惊讶之色,她原本还以为董鄂氏是要做狡辩之词呢,没想到竟然如此坦白地说是冤枉了李咏絮。如此一来,李咏芳真的没有骗她。

董鄂氏又急忙道:“但是当日,我是真的不晓得她是冤枉的!姐姐也知道,孙嬷嬷是我乳母,从来最是见不得我受欺侮,你也见过好几回了,李妹妹对我何曾有过一星半点的恭敬?所以孙嬷嬷才自作主张在姐姐面前告了她的黑状!”

宜萱目不转睛看着董鄂氏那哀愁而无奈的表情,试图从中找出一星半点的说谎的迹象来,但是她没有成功。演技真正到了高超地步之人,她可以用湿润的眼睛也凝望着你,俨然是无比诚恳的模样。

董鄂氏轻轻拭泪,哽咽道:“当日的情景,姐姐不妨回想一下,我事先并不知道姐姐会送了那么贵重的项圈,当日房中,我片刻不离你的眼线,根本没有机会指使孙嬷嬷污蔑李妹妹啊!所以这一切,并非是我要蒙蔽姐姐!”

董鄂氏连连叹息:“也是孙嬷嬷太过忠心的缘故,我当时也不曾料想到这些啊!事后,孙嬷嬷都如数跟我坦白了,我也着实狠不下心处置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人儿啊!”

董鄂氏说的情真意切,可宜萱并不相信她。一如她所说,孙嬷嬷是她的乳母,也是她最近的心腹之人,这样亲密的关系。又何曾需要出言指使?一个眼神暗示就足够了!

董鄂氏见宜萱仍旧不发一词,忙道:“若姐姐还是不信,我可叫孙嬷嬷来回话。”

宜萱摇头道:“那倒不必了!”——孙氏既然忠心,就绝对不会说半句对董鄂氏不利话!所以召见孙嬷嬷,全然没有必要!

董鄂氏面容苦涩:“我知道,想让姐姐全然信我,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但姐姐能够看在这两年。李妹妹对我的不恭不敬甚至屡次添堵。也看在我怀着身孕愈发辛苦的份儿上,可否不要将此事告诉爷?”

宜萱不禁沉默了,她其实原本打算告诉弘时。并且让弘时彻查的。但董鄂氏如此哀求…就算宜萱不给她面子,还能不顾她挺着的大肚子吗?说到底,若非是弘时太过骄纵李咏絮,可不至于有今日!

身为嫡妻。又几个能容忍得下不安分的侍妾?!何况,董鄂氏不过是给李咏絮些教训。又不曾害她性命!着实算不得“过分”二字!

宜萱沉声道:“咏絮的确不安妾侍之德,你若想叫我帮你教训她,大可直言不讳!”——这话里的意思是,宜萱并不相信她的“不知情”。

董鄂氏只好道:“王府后院之事。我从未想过让姐姐插手进来。”

宜萱笑了笑:“以后,你求我插手,我也决计不会沾染半分了!”——这是她弟弟后院事儿。本就不是她该干预的!从前见董鄂氏可怜,才忍不住为她说了几次话罢了!如今她不会再替董鄂氏说话了。同样也不会帮着弘时的侍妾!

董鄂氏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姐姐曾多次替我美言,这些,我都知道,也一直感念着!”

感念吗?既然感念,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利用了她一次!宜萱心中十分恼火,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弟妹不是简单货色,如今才知道,董鄂氏更是个为达目的,颇有几分不择手段之人!这样的人,宜萱还是决心要疏远着些了,以后董鄂氏的日子是好是坏,都与没有半分干系了!

“你好自为之吧!”说罢,宜萱便起身道,“我去看看咏絮。”

董鄂氏听了这话,瞬间脸色苍白。

宜萱便补充道:“我不会告诉时儿,但是你以后也不要再用这种欺瞒的法子了,骗人可骗一时,却骗不了一世!还有,你要向弘时进言,提前结束咏絮的幽禁。”

董鄂氏顿时脸上有了血色,她连忙点头道:“一起都照姐姐说的办!”

宜萱轻轻“嗯”了一声,转身离去。

董鄂氏浑身一软,倒坐在了床榻上,这个时候,孙嬷嬷急忙从里头梢间快步跑了出来,连忙搀扶着董鄂氏,问道:“福晋,您没事儿吧?”

董鄂氏长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把这事儿压下去了。我就知道,公主肯定会心软。”

孙嬷嬷忍不住道:“可公主也不能对您颐指气使呀!您可是亲王嫡福晋,论位份可是比和硕公主要高一级呢!”

董鄂氏苦笑了笑:“我哪儿能跟她比呢?!她是帝女,有这份血脉在,就永远是公主,谁也磨灭不了!可我呢?看着身份尊贵,可底下一大堆女人,盯着我的位置虎视眈眈!若是一个不小心,就要别人‘取而代之’了!”

孙嬷嬷道:“您是三爷的嫡妻,教训一下侍妾有什么大不了的?!还不是她们个个不安分,又不是您容不下人!”

董鄂氏揉着太阳穴道:“可李氏不是寻常侍妾,她姓李,她是爷的嫡亲表妹,是贤贵妃的亲侄女!还有爷对她的愧疚,这些加在一起,李氏便是我一辈子的祸患!我不能任由她羽翼丰满,我也不会放过一个打压她机会!!我绝不会给她成长起来的机会!!”说着,董鄂氏眼底满是狠厉之色。

孙嬷嬷道:“可是,李格格不是已经不能再有生养了吗?只有二格格,她拿什么跟您争?”

董鄂氏冷笑了笑:“自己不能生,可以叫别人替她生!你没瞅见,李氏对那个陆氏越来越好了吗?她还帮着陆氏举荐枕席!这是什么意图,我岂会看不出来?!”——孝懿仁皇后若活到今日,今上必然孝顺她更胜过生母,所谓生恩不及养恩大。便是这个道理!她决计不会给李氏抱养儿子的机会!!

李咏絮的房中,宜萱只见她静默地侧坐在西窗下的花梨木美人榻上,沉默而幽静,她看着半开的窗户外头的风景,眼睛里时而有光泽闪过。

宜萱徐步走到她跟前,对她道:“事情你想必也知道得差不离了。是我跟时儿说,你逾制佩戴东珠项圈。所以你才会被时儿幽禁的。所以。你若恨我,也是理所应当的。”

李咏絮此刻却表现出与平常截然相反的安静和平淡,只是脸上有淡淡哀愁之色。迷离而怅惘,她喃喃道:“表姐与我无冤无仇,没有道理害我。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表姐被嫡福晋利用了。”

宜萱忍不住笑了:“你挺聪明的,只是为何平日里那般张狂?”

李咏絮仰头看着宜萱。她淡淡道:“我凭什么不能张狂?”

宜萱看着李咏絮略见瘦削的脸,她眼中浓浓的俱是昂然之色,这话似乎是觉得自己张狂没有什么不对的。宜萱不禁为之一愣。

李咏絮突然太高了声调,她咬牙道:“我没了侧福晋之位。更没了再做母亲的权力,难道我连张狂一下,连活得任性一下都不成吗?!!”

宜萱顿时愕然。咏絮她…居然已经知道自己的身子不能在有生养了!!

李咏絮眼眶里突然蓄满了泪水,她哭腔吼道:“不知道是谁抢走了我的侧福晋之位。但也知道皇上既然之前驳回了请封奏折,我就知道我十有八九无望了!后来连姑姑都告诉我,会在其他方面弥补我,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没机会当个侧福晋了!!若抢走我位置之人入府,我决计不会让她有一天好日子过!!!”最后一句话,李咏絮恨得咬牙切齿。

“表姐,姑姑说弥补我?可是我已经不能再有生养了!!位份没有了,亲生儿子也不必奢望了!这世间,还有什么可弥补我的?!!我当年只是做错了一丁点而已!可我早年被冷落了多年,也得到报应了!为什么,我却要落得位份、子嗣全无地步?凭什么?!!”

“我想要的位份、我想要的子嗣!全都没有了!!难道我连张狂随性一些都不行吗?!!”

宜萱愣愣望着自己这个表妹歇斯底里的模样,突然心底发出一声低低的哀叹,“我早跟你说过,嫁入皇家,嫁给时儿,很难得到幸福。可惜那个时候,你太固执了。”——若嫁给寻常八旗子弟,或许咏絮现在已经有了儿女环绕,更不必屈居妾身之位,永远卑躬屈膝。

李咏絮苦笑了笑:“当时我年纪小,不谙世事,总爱把一切都往好处想,哪里想到会沦落到今日地步?!”

“原本,我没了子嗣、位份,但表哥却对我越来越好、越来越宠溺,起码我得到一点点安慰,可如今…表哥竟然丁点也不信我,直接便把我幽禁在此,连看都不来看我一眼。”

李咏絮的笑容愈发苦涩,她喃喃道:“我什么都没有了,现在所求的,不过是希望表哥能对我好一点,能更宠我一点,更容我几分。可就是这么一点奢求,都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宜萱低声问道:“你可知道,你不能再有生养是时儿下的手吗?”

“我知道。”李咏絮眼底终究难掩怨怼之色,她却道:“我生完女儿之后,他给孩子取名‘和鸳’,他给我比照侧福晋的用度,他对我超乎平常得好,还有他眼底藏不住的愧疚。我就知道,是他所为,但我更知道,必然是皇上的吩咐。皇上不容许,李家成为第二个佟佳氏!”

看到李咏絮如此明透一切的样子,宜萱一时间沉默无言。她一直以为李咏絮是固态复燃,她一直以为李咏絮是一朝得宠才张狂,原来…并不是。

李咏絮面上尽是浓浓的无能为力,“皇上不许我生了,我还能有什么法子?天命如此打压与我,我还能怎么办?!”

宜萱便道:“时儿对你的愧疚,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消失,只要你懂得收敛些,他还会对你好的。”

李咏絮抬眼望着宜萱:“这话的意思是——公主不打算把我冤屈告诉爷了?”

宜萱虽然愧疚,但还是点头道:“我答允了庭兰,我答允她,看在她肚子里孩子的份儿上,不会告诉时儿。但是也要求她,尽快替你求情,为你解禁。”

李咏絮嗤嗤笑了,笑得分外凄凉:“在表姐心目中,我不及纳喇星移也就罢了,好歹她与表姐有十几年的姑嫂情分!可没想到,我在您心目中,连嫡福晋都不如!!”

宜萱平静地道:“无关乎分量。而是…她也不容易。”

“她不容易?!”李咏絮语中有浓浓的讽刺意味,“难道我就容易了?!她再不容易,还可以生儿育女,而我却不会在有身孕了!!而且,她是嫡福晋,而我永远只能做个侍妾了!”

宜萱立刻道:“可正因为如此,时儿对你不再像从前那样冷漠,却对她日益冷淡了下去!!你有失,就必有得!而她有得,也必然有失!”宜萱深深吸了一口气,“咏絮,你真的没有必要跟她比谁更可怜!!因为嫁入皇家的人,没有哪个是十足幸福的!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是自己不肯听我的劝,硬是要一头扎进来的!走到今日,你怨不得任何人!!”

宜萱的语气渐渐放得松缓些,她安慰道:“何况,你就算做不了侧福晋,还不是照样享受侧福晋的待遇?你看看你房中的桌椅柜几?又何尝是一个庶福晋的用度?你看看你身上穿的绫罗绸缎——”宜萱伸手抓起她的衣袖,“这可是苏州织造刚刚进献的妆花罗!除了董鄂氏和星移,在这个后院里,可曾见别人穿过?!还有你的女儿!有哪个侍妾是可以自己抚养自己孩子的?连我当年幼时,都养在皇后膝下多年,直到额娘被册封为侧福晋,才能重新回生母身边!!”

“咏絮,你若是不知足,你若是看不开!那不是给别人添堵,而是叫自己永远也无法痛快!!”宜萱铮铮撂下这句话,已然口舌发干。

二百一十一、妻妾俱苦(下)

“表姐…”李咏絮含泪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微茫的笑容,“你对我很凶,但我此刻才觉得,你其实对我挺好的。”

宜萱不由一愣,记得当年在净园中的时候,宜萱对她苦口婆心,劝也劝了,吼也吼了,却没能叫她有半分回心转意,也没获得她半分感念,如今…许是为人母亲了吧,终于变得成熟而细腻了。

宜萱其实一直以为,自己并不在乎李咏絮是荣是辱、是死是活,就算有在乎,那也是为了额娘能省心些。原来,并不是的…她永远也无法否认,自己身上那一半来自李家的血统,或许是源自于爱新觉罗宜萱的羁绊,虽然很微渺,但那的的确确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