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塞佩.伽斯底里奥内不由愣住了,“汉名?”

宜萱点点头:“是啊,你可以好好考虑考虑本宫的建议。”

这时候,汪汪两声低叫,只见一只白绒绒的京巴犬从梢间寝殿跑了出来,因为闻到有生人的气息,所以小京巴才汪汪叫了两声。

宜萱笑着招招手,道:“苏乐。过来!”

话刚落音,白绒绒的小萌物便飞快跑到了脚踏上,蹭了蹭宜萱的花盆底鞋,宜萱弯腰将它抱了起来,对那个西洋画师道:“它叫苏乐——这是满语,翻译成汉语就是聪明的意思。你既然来了,本宫总要考核一下你的西洋画水准。”

说着,宜萱便把苏乐搁在了身旁的紫檀木海水螭龙纹炕几上,道:“你就画一下苏乐吧。”宜萱笑着摸了摸苏乐的小耳朵,低声对它道:“乖乖的。不要动哦!”

“汪!”苏乐摇着尾巴叫了一声,然后乖乖的趴在了炕几上,一动不动。

京巴,本来就是一种很聪明的狗。何况苏乐是宫中犬舍豢养的,都是经过犬舍太监精心调教出来的,自然能够听得懂简单的命令。宜萱之前养的那只大白猫不知被谁家好吃的东西给诱惑走了,暗骂了一通这个“奸臣”,宜萱便想着以后不养猫了,所以才养狗。狗可是“忠臣”。

于是便有了苏乐。

朱塞佩.伽斯底里奥内倒是不含糊,立刻便搭好了画架子,绷上画布,开始熬胶、调制颜料,一系列工作准备完了之后,才开始给画布上胶…

等到开始画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宜萱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圆明园里的那几个西洋画待诏不受待见,谁特么有那个耐心一等好几个时辰啊?宜萱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一歪脑袋便趴在炕案上眯着了。

这个西洋画师倒是十分认真,一笔一笔地描摹,可以说是全身心头投入进了画中。他沉浸其中,手腕仿佛灵蛇一般在画布上挥洒,他描摹着那只白色京巴犬身上微微卷曲的毛发,精绘着炕案上那东方独有的祥云如意纹,还有那困倦地酣熟在案上的美丽的东方公主。

朱塞佩.伽斯底里奥内忍不住赞叹,这位公主真的有一个八岁的儿子的吗?她真的已经年过三十岁了吗?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看着公主平滑的眼角,光润的额头,还有富有弹性的肌肤——她看上去分明只有十八九岁的模样!——而且,她并没有其他东方贵族身上的傲气,也没有瞧不起他这个远渡而来的人,她根本不像是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应该说更像是一个睡美人。

画到泰半之时,玉簪打帘子进来,刚要开口禀报,却看到公主已经趴在炕几上睡着了。玉簪便识趣地闭了嘴巴,轻手轻脚走到罗汉榻跟前,取下了挂在旁边剔红莲纹衣架上的大红云缎斗篷,轻轻披在了宜萱肩膀上。

玉簪转头看了看那个还在挥动画笔的西洋人丑八怪,忍不住问:“还没画完?!”

可朱塞佩.伽斯底里奥内全身心投入其中,耳朵根本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他完全沉浸在了画“睡美人公主”的世界中,浑然忘我。

玉簪气闷地哼了一声,低声骂道:“没礼貌的西洋丑八怪!”

若是朱塞佩.伽斯底里奥内听到玉簪的话,只怕要郁闷了,他的长相在西方,那可是属于美男子的!只不过来到东方,他就是一个怪模怪样的人了。

玉簪终究是难掩好奇心,蹑手蹑脚走到了那个西洋丑八怪跟前,忙探头一看,顿时便被那半成品的画作给惊讶住了,玉簪忍不住赞叹道:“简直是纤毫毕现!!”——小苏乐身上的一根根毛发都被描摹出来,公主旗髻上的金累丝点翠孔雀步摇画得栩栩如生,更不肖说五官了,这简直是西洋镜子中映射出来的一半!

玉簪这一看,就足足看了一个下午,一直看到这个西洋丑八怪完工。

朱塞佩.伽斯底里奥内最后一笔落下,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忍不住伸了个懒仗,嘴里忍不住说出了母语:“perfetto!!”

玉簪顿时懵了:“泼什么??”

朱塞佩.伽斯底里奥内讪讪笑了笑,“我说的是意大利语,就是完美的意思。”

玉簪撇了撇嘴,暗道:洋人话真古怪!她又看了看那画作,忍不住点头:“的确堪称完美!”

“什么完美?”宜萱已然朦朦胧胧醒了过来,便听见玉簪说“完美”,所以便好奇地问了。

玉簪忙道:“奴才说的是这西洋画画得完美!”说着玉簪便要将那画取下来。

朱塞佩.伽斯底里奥内却好像受了惊讶,急忙阻拦道:“还没有干,不能乱动!!”

玉簪不悦地哼了一声。

宜萱不禁一笑,便起身走上前来观察,多少年没见过油画了,如今的确很是好奇呢。宜萱靠近了一瞧,不由呆愣住了,“怎么把我也画上去了?!”

画中的确是苏乐占据正中,白绒绒的可爱小家伙趴在炕几上,眼珠子黑漆漆的很是机灵,而宜萱趴在炕案上酣睡的脸也被画了上去!她的脸枕着自己的手臂,袖子上绣着的紫丁香色重莲团花赢得半边脸颊也泛着淡淡的浅浅粉紫色。

宜萱不得不承认,画得的确很好,连她的每一根睫毛都画得清晰无比,更不必说脸颊上那白里透红的肤色了,想必那应该是先画了红色,然后层层罩染出来的效果,浑然透着天然健康又娇嫩的肤色。

朱塞佩.伽斯底里奥内道:“公主殿下并没有说不能画您呀!”

“这——”宜萱不由笑了,罢了,看在画得这么好的份儿上,也不计较了,想必苏乐也不会计较的。

只不过画的是睡姿…看样子她只能搁在寝殿里自己欣赏了。

朱塞佩.伽斯底里奥内又拱手道:“公主殿下,我想好了。”

宜萱一愣:“你想好什么了?”

朱塞佩.伽斯底里奥内无比郑重地道:“我的汉名,就叫郎世宁了!”

二百三十二、郎世宁(下)

朱塞佩.伽斯底里奥内无比郑重地道:“我的汉名,就叫郎世宁了!”

郎世宁?!!

宜萱瞪大了眼睛,不会这么巧吧!他就是那个大名鼎鼎、历经三代帝王的皇家御用西洋画待诏郎世宁?!

据说这厮晚年还在乾小龙手底下混到了三品顶戴花翎呢!!

后世,在拍卖行里,郎世宁的画可拍出过一千多万的天价呢!!

宜萱眼中难掩惊奇之色,她虽然对清史比较了解,但毕竟还没了解到连清朝最有名的西洋画师郎世宁的本名都晓得!的确,郎世宁这个名字,可是个地地道道汉名,虽然姓氏少见了些。

宜萱微微恢复清醒之后,便点头道:“如此,郎画师,你从明日起就开始教导本宫之子作画。每日只学一个上午即可,下午你自己随意。”——下午,宜萱打算还让他在后花园东北角的小校场学骑马、弓箭,满人之家,最是不能荒废的便是骑射功夫。然后晚上让他自己写大字,读书上别退步也了就是了。

郎世宁一听,忙问道:“公主殿下,我可以传教吗?”

宜萱想了想,便道:“不能在公主府传教,在外头你随意!本宫管不着!”——反正她对那劳什子的主啊基督的,很烦。她更不想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基督徒。

郎世宁脸上稍微有点失望,不过想到可以在外头传教,这样总比以前在圆明园如意馆好多了。

宜萱又道:“至于束脩——”宜萱瞥了一眼玉簪。

玉簪忙道:“端王爷为大阿哥聘请的先生,一年束脩是一百二十两。”——大阿哥便是弘时的庶长子永珅。

宜萱点了点头,便笑道:“那就也还照着这个吧。”一百二十两,在宜萱眼里也不是个大数目。分开来算,也就是一个月十两银子而已。而玉簪如今的月例银子,都已经到了一个月八两了。好歹这是个闻名后世的画家,一百二十两的年薪着实不算多。

郎世宁那张轮廓分外立体的西洋脸上露出激动之色,他急忙俯下身子磕头道:“多谢公主殿下,郎世宁一定会竭尽全力教导好您的公子!”

看到郎世宁的兴奋之色,宜萱突然想到。三品朝廷命官的俸禄似乎也只有一百三十两而已——也无怪乎这个西洋人激动了。从一个连九品俸禄都拿不到的末流画待诏,一下子便能媲美三品大员,这个提薪幅度也未免太大了点。

宜萱又道:“不过你毕竟是外男。不能住在公主府里。”说着,宜萱吩咐玉簪道:“你去外头给他租个略宽敞些的四合院给郎画师住,还是走公主府的账。”

玉簪蹲身道了一声“是”。

如此算是安排妥当了,管住、但不管吃。一年一百二十两俸禄,而且每天只工作半天。在这个时代,可以说是绝对的高薪又轻松的工作了。

这时候,翠雀快步走了进来,他道:“额附爷刚刚已经走了。”

宜萱不由一愣。“纳喇星德?他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翠雀惶惑地看了一眼玉簪。

玉簪忙解释道:“额附过午就便来求见,只是被挡在门外了。奴才进来禀报,您却…”

宜萱这才恍然大悟。她可是睡了大半个下午的觉…宜萱忍不住干笑了笑。

玉簪笑道:“大约是额附失忆了的缘故,这回来也没大吵大闹。只坐在门口的石狮子旁边等。如今快天黑了,所以才走了吧。”

翠雀道:“可是门房那边传话,额附爷说了,明儿还回来。还说,一定要见到公主。”

宜萱不悦地皱起了眉头,怎么失忆前失忆后,这个纳喇星德的性子都这般招人烦啊!

翌日,盛熙的西洋绘画课算是正式开始了。

才八岁的孩子,难免有点小激动。

众所周知,学油画,得先学素描。郎世宁自备了材料,天一亮就来到了公主府,地点选在公主府后花园湖畔的卷棚歇山水榭中。这里是个风景极好的地方,近看满湖接天莲叶,遥看对岸亭台楼阁,水榭旁边还有杨柳依依,红枫婆娑,的确是个写生的好地方。

只见郎世宁从一个蓝灰色的葛布大挎包里取出了一小包东西,那是一条条切割得整整齐齐的石墨——这个时代还没有后世那种铅笔。所以只有简易铅笔,就是用葛布缠绕石墨。

郎世宁先给自己缠了一个“铅笔”,他铺开宣纸(这个是公主府预备的),用寿山石镇纸压住不平真的宣纸边角,然后用一口颇具意大利母语风格的汉语开口说话:“好的,我先来师范一下,从最简单的开始画起。”——他指了指湖面上飞架而过的汉白玉九孔桥,然后刷刷飞快落笔。

郎世宁画得非常快,勾勒线条也非常流畅,不过一刻钟功夫,那石桥便被明晰得描摹在了宣纸上。

熙儿看在眼里,眼睛瞪得老大。他不是没看过作画快的,可那些都是写意水墨画,都是粗粗几笔,从不求形似。可眼前宣纸上汉白玉石桥,虽然只有单调的黑色,但却一笔一线,极为精细。

宜萱此事正侧坐在游廊的栏杆上,含笑望着水榭。这后花园大多遗留自温恪公主府时的景象,尤以湖畔一带楼阁山水,最是美妙。苏式彩画的游廊联通湖畔的水榭、亭子与石画舫,整整绕湖一圈,一圈走下来,既欣赏了风景,又不会被太阳晒到,的确是极好的。

走出游廊,正对着的便是一座用太湖石堆砌出的假山,高丈许,间以罗汉松、湘妃竹,倒是别有一股江南山水的韵味。这座公主府,对宜萱而言,新鲜劲儿还没过呢。

四下闲闲饶了半圈,才又回到熙儿学素描的水榭旁。水榭东侧有两株硕大参天的红枫树,这个季节又恰好是“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时节,这两株枫树,倒是成了后花园里最鲜艳醒目的标志了。

红珊瑚色的枫叶,在秋风中婆娑作响,偶尔有一片两片的鲜艳红叶飘飘洒洒,蹁跹着落在湖面上。引来湖水中的锦鲤追逐。这枫树。温恪公主在世的时候便有了,不知是多年分了,那粗大的树干。一人难以环抱,仰望着那层次分明的枝桠上的错落有致的红叶,阳光如细碎金箔洒在脸上,叫人有些迷离。

恍惚间。只见玉簪凑近禀报道:“德二爷又来了。”

宜萱眉心一蹙,好端端的好心情。全被不知所谓的人给搅扰了。

宜萱抬手道:“罢了,叫他进来吧。”——还是早点跟他说清楚为好,否则纳喇星德万一真的天天跑来坐在门口等,也是个事儿。

约莫两盏茶的工夫。便见一大一小两个,俱穿着无花纹的石青色袍褂。宜萱眉梢一挑,怎么滴。还买一送一了?

纳喇星德这回可不是一个人来的,手里还牵着一个小的——就是他和郑秋黛的儿子。萨弼。就是那个智力发育迟缓的小呆瓜。

宜萱对这个小呆瓜,倒是没什么恶感,不过对他爹就着实嫌弃得跟见了苍蝇似的。

纳喇星德侧脸望着亭中的盛熙,忍不住轻声问道:“公主,那是…我们的儿子?”

我们的儿子…

这句话,真的叫宜萱很反感,反感得心里发堵!可她却不得不承认,盛熙的确是纳喇星德的儿子。起码,血缘上,是毋庸置疑的。

宜萱沉着脸色,问道:“你又来做什么?”

“我…”纳喇星德脸上突然浮现出浓浓愧色,“我已经问过别人了。”

“什么?”宜萱不由一头雾水。

纳喇星德顿了顿,道:“你不是不耐烦跟我解释,让我去问别人吗?我已经问过了,我也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们夫妻之间,为什么会如此疏离了。”

宜萱吐出一口气,道:“既然知道了,那也好,省得我多费唇舌了!以后,你我还跟从前一样,各过个的,两不相干。”

纳喇星德低头对萨弼道:“你去哥哥玩,阿玛和你额娘有话要说。”

宜萱听在耳中,一万个不爽!虽然她不讨厌萨弼这个小呆瓜,可那不代表她愿意平白无故“喜当娘”了!!又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凭什么她要认个儿子?!她跟萨弼,一毛钱的血缘关系都木有好不好?!

可是,偏偏这个时代的规则,就是小妾生的儿子,也是正室的儿子。这从法礼上来说,是无比正确的。所以宜萱虽然不爽,也只是撇撇嘴而已。

萨弼仰头咧嘴嘿嘿笑了笑,他似乎是听懂了纳喇星德话,欢喜得点了点头,便哆哆哆飞快朝着水榭那边跑去。

纳喇星德刚来,盛熙未曾发觉,但是身旁来了一个探头探脑的萨弼,他就不可能不察觉了。盛熙下意识地露出了几分厌恶之色,“你怎么来了?”

萨弼流着口水咯咯笑着,嘴里含混不清地唤了一声“哥啊…哥”。

盛熙拧眉道:“我在画画,别来烦我!”

而纳喇星德已经快步进了游廊中,面对面望着宜萱,他道:“公主,我们毕竟有儿子,真的非要这般形同陌路吗?”

形同陌路?不得不说,这个形容,着实太客气了些。她跟纳喇星德哪里是形同陌路,分明是视若仇寇好不好?

宜萱冷冷道:“形同陌路又如何?没有你,我一样过得很好!反而你一出现,我反倒觉得不痛快!”——且看着富丽堂皇的公主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伺候她的奴才,她的日子,逍遥快活着呢!

纳喇星德问道:“那熙儿呢?公主当真不为他考虑?”

宜萱眉毛一蹙,微微沉吟了片刻,且不说熙儿对纳喇星德根本没多少亲情可言,就算有,宜萱也不可能接受一个自己厌恶无比男人。于是,便挥了挥衣袖道,“少拿熙儿来说事儿!这些年,你对熙儿,也从来没有尽过一个父亲应有的义务!”

纳喇星德急忙道:“所以我才想弥补,我想弥补这些年对你和熙儿的亏欠…”

“不必了!”宜萱冷淡地道,“你若真想弥补,就离本宫和熙儿远点!有你这个额附,是本宫是耻辱!有你这个父亲,同样也是熙儿的耻辱!!”

宜萱这话,不啻是打脸了。如此刻薄的言语,若换了从前的纳喇星德,只怕早就张牙舞爪动起手来了。可此刻的纳喇星德却低垂下了脑袋,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

可惜,他的模样再可怜,也引不起宜萱半分怜悯。且不说她心有所属,就算心无旁人,她也不可能接受纳喇星德!

“额娘!我要去更衣,呆会儿再回来!”盛熙突然跑进游廊,小脸蛋上满是不耐烦之色。

宜萱突然有些疑惑,从前熙儿对萨弼不是挺和善的吗?怎么现在却满是厌恶?唉,小孩子啊,性子真是没个定性,一天一个变,宜萱如是想着,便对他挥了挥手,随他尿遁去吧。反正她很快就会打发纳喇星德走人。

可这个时候,纳喇星德突然快步走到盛熙跟前,他弯腰,满是惊喜地看着盛熙,道:“熙儿?我、我是你阿玛呀!”

盛熙脸上的厌恶之色瞬间又更浓了几分,他已经放弃了用这个血缘上的阿玛来抵抗那个“三叔”的计划,自然眼前之人对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盛熙又对这个“阿玛”半分好感也无,故而也懒得给半分好脸色,他道:“你是我阿玛?我怎么不知道我有阿玛?!”

纳喇星德脸色有点僵,“熙儿…”

“熙儿!”宜萱唤了一声,以教导的口吻道:“不可以对客人这么没礼貌。”

一句“客人”,无疑是再告诉纳喇星德,让他认清自己的身份。宜萱可不会因为他“失忆”了,就对纳喇星德有半分宽容。

盛熙忙冲宜萱笑了笑,“额娘,我知道了。”

宜萱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时,画师郎世宁也走了过来,他看到陌生面孔,便忍不住问:“公主殿下,这位贵客是——”

纳喇星德急忙道:“我不是客人,我是怀恪公主的丈夫,我是额附!”

二百三十三、傻子天才

郎世宁可不晓得宜萱和纳喇星德的龃龉,他一听是“额附”,急忙便躬身行礼,恭恭敬敬道:“额附爷,您好!我是教导令公子的作画的画师郎世宁。”

纳喇星德微笑道:“有劳先生悉心教导小儿了。”——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来谢师了。

宜萱看在眼中,一万个不爽。

纳喇星德又问:“熙儿学得如何了?”

郎世宁笑呵呵道:“今天才刚刚开始而已,不过我觉得小公子很聪明,也很有慧根,一定能学好的。”

纳喇星德展颜笑呵呵客气道:“先生过奖了!小儿打小是被他额娘宠溺着长大的,难免有些任性,还请先生多多包涵才是。”

郎世宁微微弯身,道:“您太客气了。”

盛熙耷拉着脸,走到游廊中,他扯着宜萱的袖子,低低唤道:“额娘…”

宜萱反手抓着熙儿沾染了石墨乌黑的小手,便拉着他去前头作画的水榭,嘴上道:“你只管好好学素描,其他的额娘自会处理。”嘴上淡淡说着,便飘然从纳喇星德身旁经过。

水榭中,萨弼站在石桌跟前,小手和胖乎乎的脸蛋上满是乌黑的痕迹,他咧嘴呵呵笑着,像只小花猫。

当盛熙看到萨弼手里握着他的石墨“铅笔”,顿时恼怒了,他快步上前,连连跺脚:“谁让你碰我的东西的!!”

萨弼依旧呵呵傻笑着,“哥、哥,画好了。”

盛熙不由撇脸去瞧,看到那宣纸上已然成型的汉白玉九孔桥,瞬间有些傻眼。

“这是你画的?”宜萱看着那和郎世宁所画出的示范图足足有七八成相似的素描画。脸上也是难掩惊讶之色。

萨弼仰着脏兮兮的小胖脸,笑得很是开心。

自打纳喇星德“失忆”之后,似乎就粘上了公主府。他自是千万个道歉,一副想尽办法想要和宜萱“重归于好”,来一次两次倒也罢了,次数多了,宜萱也烦得不行。

可偏偏。纳喇星德打着带萨弼来学画的借口——那日萨弼在水榭中表现出来的素描天分。让郎世宁都赞叹不已。也因此,这点被纳喇星德充分利用了。这个时候,西洋画师可自由在行宫才有几只。寻常勋贵人家,想要聘请个西洋画老师几乎是不可能的。

萨弼倒是乖巧,可他爹着实太招人嫌弃了。宜萱着实不耐烦应对这个不知道哪根筋又犯抽了的纳喇星德。若是不见他,他就门口蹲着。让他进来,宜萱又着实烦躁。最后还是玉簪替他想了个好法子…

勇毅候府。花园南侧的一个小院中,床榻上的女人病得如一具苟延残喘的枯骨,她的脸上死气淤积,连呼吸喘气都变得吃力无比。

子文的声音在这个女人垂暮般的喘息声中飘飘荡荡响起:“一早就说好了的公平交易。是你三番五次不遵守约定。”

床榻上的是子文名义上的妻子、端亲王弘时嫡福晋的的庶妹——董鄂晴兰。她努力张了张嘴吧,艰难地发出支吾声。

子文抬手道:“你现在什么都不需要说了,反正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想要说话,应该也是极难的了。今年的冬天…想必你是过不去了。”

锦衾中滑出一个枯瘦如柴的手臂。那上头隐隐透着青灰色的血管,更透着衰败的气息。

子文以平淡的语气对她道:“看在你快死了的份儿上,我不会为难你哥哥。”

董鄂晴兰的眼角,渐渐积蓄出一滴苦涩的泪珠,浑浊而冰凉。

子文轻轻对她道:“我们不是婚前就谈好条件了吗,你做我名义上的妻子,我给你充足的报酬,这很公平。可为什么,婚后第二天,你便贪心想要鱼与熊掌二者兼得呢?”——婚后的第二日,董鄂晴兰便跑去萱儿跟前,刺激她、试探她,想要试探萱儿究竟是否是他心中的那个人。

董鄂晴兰已经说不出话,她合上了眼睛,似乎已经是准备等待死亡降临了。

子文看着支摘窗外那飘零的第一片雪花,冰冷的寒风灌入室内,床榻上的董鄂晴兰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子文起身,走到窗户跟前,将支摘窗合上,又淡淡道:“大约你是自恃美貌,觉得可以凭借自己的姿色,早晚会和我成为名副其实的夫妻。大约你看到大多数男人,都抵御不住美色的诱惑,所以也觉得我也是如此?”

子文轻轻笑了笑,“我原本看中你是个聪明的女人,现在才晓得,越是聪明的女人越是爱自恃聪明,也因为自恃,所以总做蠢事。”

子文立在床榻跟前,看着浑身气息衰弱不堪的董鄂晴兰,轻轻道:“其实,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的先天不足之症,其实是可以治好的。”

话刚落音,董鄂晴兰嗖地睁开了浑浊的眼睛,那布满血丝的瞳仁中难掩惊愕之色。

子文微笑道:“原本打算,你若是识趣地遵守约定,我便治好你的不足之症。只是,很可惜,你没有。”

董鄂晴兰嘴里发出“呃、呃”声响,“不、不…我…不想,不想死。”

子文语气轻柔地道:“不是我想让你死,是你自己葬送了自己。”说完这句话,子文抬手打了个一个清脆的响指。

响指声刚落,一个高大的身影便出现在子文身旁。

子文凛冽的眼梢飘逸出悠然的弧度,“好了,处理完年羹尧,再处理掉纳喇星德,一切碍眼的东西,一切阻碍我的东西,便可以彻底不复存在了。”

三首瓮声道:“他,去了公主府。”

子文嗖地剑眉颦蹙,浑身都散发着阴沉的气息,“那只苍蝇又去了?”

三首道:“是。”

子文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这都是第几次了?那只苍蝇…真该尽快拍死他。”

三首道:“进去了。但不是公主接见。”

子文淡淡睨了三首一眼,“这个我当然知道。”——除了起初的几次,萱儿和他见面,也只是想让他别去公主府烦扰,可纳喇星德不听,后来也就变成了萱儿身边侍女招待。最近两个月,纳喇星德虽然隔三差五便去一次。但却一次都没见到萱儿的面儿。

纳喇星德。反倒是不如他那个傻儿子在公主府受到欢迎。

寒风呼啸的冬日里,长乐殿中足足烧上八个炭盆,俱是上好红箩炭。通红的炭火,哔哔啵啵燃烧着,散发的烘人的热气。

宜萱走进殿中,便脱下了里貂皮斗篷。淡淡吩咐道:“不必亏待了他,好生在无忧殿招待着。好茶好水,只是不许他近内院半步!还是照例说我不在,至于我去了哪儿,随便编排就是了!”

翠雀笑道:“公主放心。玉簪姐姐应对了那么多回,早已熟稔。”转而,翠雀又道:“倒是二公子。已经照旧带去了畅安堂书房,和咱们公子一块学画。”——畅安堂便是无忧殿后头那个五间阔的书房。也属于外院的范畴。毕竟郎世宁的身份,也不适合进入垂花门以内。

宜萱点了点,饮了一盏热腾腾奶茶暖了暖胃。这几个月,纳喇星德倒是发挥出死皮赖脸的本事了,三五日便要来一趟,若是不让他进来,他就坐在公主府外头台阶上,让来来往往的行人看笑话!

所谓人不要脸则无敌!宜萱着实没法子了。

得,你想进来,没问题,好好再外院喝一肚子茶,喝个一上午,然后带着你的小呆瓜儿子打道回府!

比起纳喇星德,萨弼的确可爱得多了,只要给他几盘香喷喷的点心,他比兔子都乖!

宜萱觉得身子暖和透了,便披上斗篷,径直去了畅安堂书房。

郎世宁那别具西方特色的汉语,在外头就能买听见了,他大声地道:“光线!光线!这个非常重要!!还有立体感!不是只描绘出形状就可以了!”

紧接着,就是小孩子耍脾气摔东西了,盛熙大呼道:“什么鬼东西!我不学了!!”

宜萱无奈地摇摇头,推门进了堂中,笑道:“熙儿,怎么又任性了?”

盛熙哼了一声,嘴巴撅得老高,估计都能挂一壶酱油了。

郎世宁急忙上前来打千儿,“公主殿下安好!您请尽管放心,您的儿子每天都会说不学了,但他每次都只是说说而已。”

看着郎世宁那一脸自信的微笑,又看到熙儿那张气鼓鼓的脸,宜萱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