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萱这个弟弟,比自己儿子都小一岁。如今十一岁的孩子,面庞还是胖嘟嘟的,稚气未脱,不过个子倒是长高了不少,不过比盛熙这个外甥要矮个两三寸的样子。

“不是一块下学的吗?怎么你回来的这么晚?”宜萱含笑问道,眼角不经意间便瞥见了随从伺候在侧的不是弘晋用了多年的太监小荀子,而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宫女,这个宫女长得白皙玉嫩,很是娇俏可人。

宜萱一时间倒是没多想,弘晋快步走到宜萱跟前道:“今儿四哥进宫请安了,顺道去南薰殿看了我们几个弟弟,独盛熙先走了。”

“弘历最近倒是请安很勤。”宜萱似是自语地道了一句。

话刚落音,外头跑进来一个太监禀报说,贤皇贵妃回来了。

宜萱忙起身,带着弟弟儿子出正殿外迎接,却见穿着一身缂丝双鸾缎服、仪容华贵的的额娘神色并不怎么开心的样子。

宜萱施了一礼,疑惑地问:“额娘这是怎么了?”

贤皇贵妃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她看到了站在一旁满是好奇之色的小儿子弘晋和外孙盛熙,便不打算再说下去,她脱了身上的斗篷,便吩咐道:“时辰也不早了,先用午膳吧。”

宜萱点头,女人见的事儿的确不易说给小孩子听。

盛熙和弘晋如今正是抽条长身高的时候,胃口格外大,也不知道是不是两个小崽子再拼饭量,都足足干掉了两大碗碧粳米饭。荤菜也都动了不少。

用过了午膳,贤皇贵妃亲自吩咐宫女伺候弘晋和盛熙去偏殿小睡一会儿午觉,省得下午的骑射课程没有精气神。

安排了这些之后,贤皇贵妃才忍不住开口道:“这个弘历,如今才真真是不简单了!”

贤皇贵妃想着在御前发生的事儿,就忍不住心底沁出冷意来!弘历才多大年岁?蛰伏两年,竟然蜕变到了如此地步。

今日一早贤皇贵妃斟酌好了大封六宫的名单。除了年氏晋皇贵妃、四嫔封妃。并给春贵人和已故钱贵人封嫔,又点了两个皇上喜欢的年轻嫔妃,封贵人、常在的七八个。

养心殿中。雍正第一眼便看到了给年氏的拟封,当即便犹豫上了,“年氏…毕竟是汉军旗。”

贤皇贵妃温敦一笑,道:“臣妾也是汉军旗。”

雍正顺手拿起一本奏折。笑道:“前儿你弟弟李景行,拿了族谱。殿上请奏,言祖上为满军旗李佳氏,明嘉靖年间才迁居中原,方才改姓李。请求朕许李氏一族回归满军旗。”

贤皇贵妃脸上有些尴尬,其实祖上在崇祯年间便已不可考,她弟弟的行为着实可以算是胡乱认祖宗了。便道:“皇上心里门儿清着呢,臣妾就不多说什么了。”

雍正笑了笑。“他倒是聪明得紧,些许暗示,便直接炮制了当年佟家回归佟佳氏本家的路子!这不李景行刚上奏请归,正白旗这一支的李佳氏族长光禄寺卿柏绶也当即上折子承认,说祖上的确在太祖时,为某生计离开祖地。”

太祖,便是努尔哈赤,正对应明朝嘉靖晚期,时间上的确对得上来。可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清楚。

当年佟国维也说,臣本满人,请求康熙皇帝允许全家回归满军旗,而同样满洲八大世家之一的佟佳氏也立刻接纳和承认了。

李景行的法子,的确是看上去没什么问题,起码表面功夫做得很完美,没有人能够挑剔出毛病来。

雍正饮了茶水,道:“朕的意思,是先抬了旗,你成了满洲上三旗李佳氏出身,自然也就能少许多异议了。”

贤皇贵妃心中感动,其实直接抬为李佳氏也不无不可,可若是以本来就是满人的名义回归,的确叫外人看着血统上更尊贵一筹。贤皇贵妃心里明白,这么好的主意,必然是皇上暗示她弟弟的,否则以她那个庸碌的兄弟,如何能想出这么好的法子。

贤皇贵妃温声道:“皇上的心意,妾身都明白。”——连宗并入正白旗李佳氏,可比直接抬旗要尊贵得多了。满洲李佳氏一族,尤以正白旗的这一支最显赫,虽然比不得八大世家,却也是资历深厚的大家族了。从此以后,弘时背后又多了李佳氏一族,地位无疑是更加稳固了。

贤皇贵妃暗想着,只可惜他大儿子府上已经没有侧福晋的位置,看样子只能等日后让小儿子娶李佳氏的格格了。

“那惠贵妃晋皇贵妃的事儿…”——贤皇贵妃看着年氏这些年一日日活得跟姑子似的,忍不住心生怜悯。当初她们同进同退,可年家出了事儿,她选择置身事外,着实觉得有些亏欠她。所以贤皇贵妃便想着,若她为中宫,便把皇贵妃的殊荣给了年氏也无妨!

雍正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头道:“你若是执意,就封她皇贵妃吧。”

贤皇贵妃露出了笑容,她明白,皇上何尝不是对年氏心有愧疚?虽然年氏这两年吃斋念佛,把自己当姑子一般的举动,叫皇上很是不快。可晋封之事,若她请求,皇上果然还是答允了。

雍正有低头看了看晋封名单,“四嫔晋四妃,倒无妨,左右都是侍奉朕这么多年了,没有功劳总还有苦劳。”

贤皇贵妃含笑点头:“臣妾也是这么觉得,宁嫔、懋嫔资历深厚不下臣妾,裕嫔和熹嫔都是皇子生母,的确不宜位份太低。除此之外,就是春氏和钱氏了…”贤皇贵妃观察到雍正脸上的不喜之色,便忙道:“臣妾知道,春氏和钱氏都各有过错,只是好歹要看在八阿哥和四阿哥的份儿上啊,若皇子的生母只是小小贵人,也着实失了体面。”

雍正沉思了一会儿,便道:“春氏病恹恹的,便给她嫔位吧!至于钱氏——不必再提!”

看到雍正深为厌恶的样子,贤皇贵妃倒是心头一舒,她给钱氏也请封,也不过是图个贤惠之名罢了!

雍正又瞥了最好几个晋为贵人和常在的,都是自己这几年宠的,心中甚是满意,脸上却表情淡淡地道:“剩下这些便无关紧要了,就按拟定的晋封即可。”

贤皇贵妃轻轻道了一声“是”,又道:“距离上次选秀,已经过了三年,不知皇上可有意定下选秀的日子了?”

雍正摆手道:“缓两年吧,弘晋、弘旸都还小,现在指婚还早了点。”——宫里几个年轻嫔妃已经够他用的了,着实没必要再添新人了,所以雍正选秀的主要目的便是为了自己儿子了。

贤皇贵妃也不希望这么快就进新人,所以听雍正如此说,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

这时候,苏培盛上前来,打千儿禀报道:“皇上、皇贵妃娘娘,四贝勒进宫来请安了!”

贤皇贵妃眼底滑过一丝不快之色,四贝勒没有被皇上授予差使,倒是闲得很,比起忙碌而能时常进宫请安的弘时,倒是叫他这般勤勉孝顺的请安举动,一点点改变了皇上对他的成见。

所以贤皇贵妃忍不住开始警惕这个病了之后,便变得孝顺懂事的四贝勒。

雍正点头道:“弘历若能矫枉过正,倒也是好事。”

贤皇贵妃微笑道:“如今五贝勒都在礼部跟着恒亲王学差使,倒是更聪慧的四贝勒一直赋闲。”

雍正微微露出一丝笑容,“弘历身子不是还没好利索呢!等再叫他养养吧!左右还年轻,不急。”

贤皇贵妃抿唇道:“可见皇上的儿子都是好的,若非早年被人教坏了,四贝勒也不至于到现在才想明白。”——她这话是提醒雍正,当初教坏了弘历的,便是钱氏。贤皇贵妃可不希望钱氏因为弘历,获得追封。

片刻后,四贝勒穿一身深蓝色四团如意云纹吉服褂进了殿中,这吉服似乎略大了些,格外显得弘历体型瘦弱,他脸上有着不自然的苍白之色,眉眼也透着虚弱之气,看上去就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体弱之人。

“儿子给汗阿玛请安!汗阿玛万福!给皇贵妃娘娘请安!娘娘金安!”弘历走上前,见了恭恭敬敬的请安礼。

雍正道了平身后,贤皇贵妃温和地吩咐旁边小太监道:“四阿哥体弱,给她搬个椅子来。”

弘历脸上露出受宠若惊之色,他赶忙躬身道:“多谢娘娘怜爱!只是弘历身子已经好多了,不妨事的。”

雍正面带满意之色,果然以淑质的贤惠当得起皇后之位,便道:“你坐吧!”

弘历见雍正发话,这才道了一声“是”,便侧身只搬个屁股坐在那张刚刚搬来的紫檀木圈椅上。弘历轻轻挽起放才请安甩下来的马蹄袖,皇子的吉服褂,都是下裾四开,露出里头的杏黄色吉服袍,袍底绣着的八宝立水格外衬了五爪团龙的尊贵。

弘历足蹬石青色缎皂靴,头戴红绒结红宝石顶吉冠,腰系黄带子,一身标准的皇子吉服穿着,倒是衬得他那张愈发肖父的面庞透着几许贵气。

二百八十二、贝勒弘历(中)

贤皇贵妃仔细端量了弘历,却察觉他出了一身九成新的吉服,以及腰间代表皇子身份的金黄色黄带子之外,竟然便没有别的配饰了,腰间没有悬挂玉佩、坠子、香囊等物,手上也没有戴扳指、戒子。

似乎,这段日子,弘历进宫请安都是这样的穿着,今日她仔细端量才发现这一点。贤皇贵妃突然觉得不太对,弘历虽然只是个多罗贝勒,可难道竟然连个玉佩、玉扳指都没有?

贤皇贵妃没有点破这一点,反而含笑道:“四阿哥虽然气色不是很好,但瞧着精气神倒是比上回进宫好了几分的样子。”

弘历忙道:“许是天气暖和了的缘故,身上也轻快了不少。”

贤皇贵妃盈盈颔首:“这是好事儿,等你身子好利索了,也该替你汗阿玛分忧了。”

这话一出,雍正眼底看着这个病弱的儿子,多了几分审视观察之色。

弘历沉默着,沉默了十几息,脸上的神色却愈发黯淡下去,他低头道:“儿子德行欠缺,不孝不悌,早已不配为皇父分忧,只愿日后安稳度日,能常常进宫来看到汗阿玛便心满意足。”

看到这个早年伶俐聪慧的儿子,如今竟成了这般模样,雍正眼底滑过一丝不忍之色。弘历出生的时候,正是他子嗣最稀薄的时候,这个孩子自幼便表现出了不亚于弘时的聪慧,可惜后来被养母、生母轮番给教坏了。

如今看来,终究父子血缘,不可抹杀。

贤皇贵妃察觉到雍正那有些不忍和慈祥的神色,也急忙温和地道:“从前的事儿都过去了,只要知错改错。你就还是皇上的好儿子!天底下,哪有不原谅儿子的父亲呢?以后,切莫再这种想法了,好好养好自己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弘历听了这话,鼻子一酸,眼圈都红了,“儿子之前。做了太多混账事儿!如今回想。竟是不明白,当初怎么就那般不像样地蒙了心智!”说着,他眼里渐渐湿润开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雍正看着这个儿子,感喟颇多,他一度以为这个儿子无药可救,可没想到分府出去。竟然自己想通了。

雍正便想到了自己的儿媳妇西鲁特氏,赐婚的时候。便听说在家时是个孝女,很是端庄懂事,看样子弘历的改变,只怕有这个贤内助开导的缘故。雍正微微点头道:“你这个福晋。是极好的。”

弘历不禁一愣,他一时间有些没揣摩出雍正突然的这句话到底何故而发,但是却也明白该顺着皇父的意思。便道:“汗阿玛给儿子选的嫡福晋,很是贤惠。”——同时心中想着。看样子给高氏请封的事儿得搁浅了,他现在需要一个嫡子。

一切酝酿,算是达到预期的效果,弘历沉吟一会儿,说出了自己的目的,他问:“儿子来的时候,听宫人嘀咕说,汗阿玛要大封六宫?”

瞬间,雍正的脸色冷了下去。

贤皇贵妃忙微笑道:“确有此事,我原拟定了你的生母钱贵人追封为嫔,正和你汗阿玛商量着呢。”

弘历听了这话,急忙占了起来,他低头弯身道:“汗阿玛,儿子此刻清楚地明白,额娘在世的时候犯错实在太多太大,所以儿子不敢奢求额娘能有追封。汗阿玛,也不必因为儿子给额娘哀荣。”

雍正的脸变得讳莫如深,“哦?”他审视地看着弘历,眼睛微微眯了几分,“钱氏好歹是你的生母,就算有错,但子不言母过,而你——”

弘历神色一紧,但眼中却保持着清明,他忙跪了下来,“汗阿玛,儿子心底里自然是希望额娘能有追封的。但儿子也知道,汗阿玛厌恶极了额娘,所以此事,儿子明白不可奢求!但是身为人子,儿子恳求汗阿玛,允许儿子在府中为额娘供奉一份香火!”

说道最后,弘历的声音已然哽咽,他额头磕在方砖满地上,满是哀求之色。

贤皇贵妃仔细看着皇帝的神色,但她此刻也看不出龙颜如何了,便小心翼翼地道:“皇上,逝者已矣,四阿哥是个失了母亲的孩子,也着实可怜。”——皇子为是去的生母供奉香火,的确合乎孝道。但钱氏只是贵人,自然是不配受到皇子供奉的,哪怕这个皇子是她亲生的儿子也不成。便如钱氏故去,也是没资格叫四贝勒守孝的。

“许你奉祀香火。”雍正依旧是刻板的面孔,以浑厚却不夹杂任何情绪的口吻说出了这句话。

弘历听了,急忙再三磕头谢恩。

贤皇贵妃看在眼里,心中深深觉得不妙,所以弘历跪安之后,贤皇贵妃再度道:“皇上,关于追封钱氏之事…”

雍正道:“朕考虑几日再说。”

贤皇贵妃深吸一口气,按下心中的不快,道了一声“是”。

永寿宫中,宜萱听额娘一五一十详述了养心殿发生的事儿,她也觉得不可思议,弘历——他的一言一行,的确是堪称无可挑剔,他全然是一个迷途知返的孝子!!

而汗阿玛说要考虑几日,只怕是已经有七八分打算要给钱氏追封了。

弘历…

一个人竟然真的能蜕变到如此地步吗?

有弘时的先例在,宜萱倒是有些拿不准了。弘时曾经是何等小孩子一般?可山西一场磨砺,让他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而弘历经历丧母,也算得上巨大的打击了,幽而发奋倒也未尝没有可能。

可宜萱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于人心城府,弘时也是这么多年跟着汗阿玛、十三叔学这才总算真正成长起来。可弘历——仅仅两年时间,成长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难道说是这个历史上的乾隆皇帝,真的被天命所归的光环笼罩?

这个想法只是在宜萱的脑海中稍微一过,她就忍不住摇头了。生母是钱氏,就算即将被追封为嫔,弘历也只是汉军下五旗嫔妃之子,而李家即将被抬旗为满洲上三旗,而额娘贤皇贵妃也即将成为继后,介时弘时既是长子又是嫡子,若占据这么巨大的优势,还赢不了,那简直没天理了。

汗阿玛可没有圣祖爷那么绵长的寿命,他既然已经费尽心力培养弘时、并未他蓄足了势,就不可能撤了梯子,改换继承人选。

而弘历,离开了养心殿后,又前往宁寿宫,去给皇贵太妃佟佳氏请安。佟佳氏在先帝时候抚养过四贝勒弘历数年,他去请安,也合乎规矩。

弘历刚走到宁寿门处,却见五福晋富察氏迎面走出来。

富察氏看见弘历,忙福了一福,“贝勒爷可是来给皇贵太妃请安的?”

弘历脸色怔怔,他的目光凝滞在富察氏细腻温柔的脸庞上,眼底里浮现出百味交杂的神情,怀念、依恋、愧疚,渐渐都化作了一抹愤色。

“贝勒爷怎么了?”富察氏疑惑地看着弘历,“可是那里不舒服?”

弘历恍然回过神儿来,他眼里神色也如数掩盖了下去,他踟蹰着问:“你…还好吧?”

这样的问候,让富察氏有些奇怪,她忙以端庄温和的微笑回答道:“多谢四贝勒挂心,爷对我素来极好。”

“弘昼对你…极好吗?”弘历语气里不经意地多了些许酸涩的味道。

富察氏点头道:“当年嫁进皇家,着实不曾料想到爷会待我这般爱重。如今那位阿哥府上不是侍妾格格如云?单我们爷,只有早年侍奉的一个宫女,开脸做了格格。额娘待我也极好,这几年我一直无孕,额娘也没有怪罪,甚至都不曾赏赐新格格下来。”

富察氏脸色浮起浓浓的幸福之色,那眉梢眼角都含了几分娇羞。皇家的福晋不好当,且看端亲王府那两个出身高贵的侧福晋,便晓得端亲王嫡福晋的日子必然不好过,就连四贝勒也宠着一个姓高氏的侍妾,俨然将嫡福晋当成了摆设!如今放眼看来,她竟是最得意的人儿了!连最尊贵的端亲王嫡福晋都忍不住羡慕她。

片刻后,富察氏才察觉到自己话说得有点多,便忙欠身道:“叨扰四贝勒给皇贵太妃请安了。”说着,她忙让开了宁寿宫门,含笑请弘历先行入内。

宁寿宫正殿。

弘历脸上彻底敛去了在外头看到弘昼福晋富察氏的百味交杂之色,他满脸微笑着,像皇贵太妃佟佳氏说着四九城内的新鲜乐事。

皇贵太妃被他逗得连连露出笑容,“你这孩子,身子见大好了,倒是三天两头来我这儿,怎么也不多陪陪你福晋?”

弘历浑然只当没听出皇贵太妃话里的暗示,只笑着道:“孙儿来陪皇太太,皇太太怎么倒是要撵孙儿走了?”

皇贵太妃略端坐了身子,手里撵着一串沉香木的佛珠,“我这宁寿宫,也就你和允禧常来,我怎么舍得撵人?”——允禧也已经分府,被皇帝赐了多罗贝勒的爵位,只是允禧有自己生母,每次来都少不得要去偏殿看望太贵人陈氏。所以在皇贵妃太妃心目中,还是喜欢弘历更多一些。

二百八十三、贝勒弘历(下)

宁寿宫中,一派富丽堂皇,这个仅次于皇太后慈宁宫的宫殿,自然是奢华无比。

皇贵太妃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个无儿无女的先帝遗妃罢了,虽然在先帝晚年的时候,因为先帝的怜悯而抚养了二十一阿哥,可那孩子终究有自己的生母,后来有了雍亲王第四子弘历。

当初,皇贵太妃也忍不住揣度先帝的心意,是不是看中这个“圣孙”了?可随着先帝的驾崩,皇贵太妃明智地知道,先帝是否看重弘历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雍正新帝属意的皇子是谁,所以在后来弘历流露出想要求娶佟佳氏格格的时候,皇贵太妃没有同意。

如今弘历娶了嫡福晋,又丧母,也就自然而然不可能再求娶佟佳氏之女,也理所当然地让皇贵太妃心声怜悯。何况弘历这二年,时常进宫请安,每次来必要来宁寿宫陪伴他说会儿子话。

女人年纪大了,更容易寂寞,一个乖巧懂事的小辈承欢膝下,皇贵太妃怎么可能不高兴?

皇贵太妃微微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瞧不上西鲁特氏的家世。可是,弘历,你总得有个嫡子才成啊!”

弘历听了这话,他认真地点了点头:“多谢皇太太提点,其实孙儿如今也觉得太冷落福晋了些。孙儿之前病着的日子里,福晋伺候孙儿也很是尽心。”

皇贵太妃见弘历这般姿态,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自己能想通自然再好不过了。不管怎么说,你都是天潢贵胄,将来封个亲王。享一时荣华还是不难的。”——雍正初年,以皇贵太妃的眼力,自然早就看得出弘历的野心,如今丧母又大病一场,看样子总算是息心了。这孩子终究是她抚养了那么多年的,皇贵太妃自然不希望他不得善终。

弘历眼底的冷色一闪而逝,他又恢复了乖顺晚辈的模样。叹息道:“孙儿只怕三哥和皇贵妃日后得势。万一秋后算账,孙儿也会落得八叔、九叔他们一般的下场。”

皇贵太妃脸上滑过一丝复杂之色,的确不能保证李氏母子得了天下之后。不心生报复之心,毕竟弘历之前跟弘时作对数次。

看着这个大病后身子虚弱的弘历,皇贵太妃终究是心软了,她道:“这事儿。我会替你跟贤皇贵妃求求情,她的性子。应该不是斤斤计较的。”

弘历听了这话,忙跪下来,磕头道:“孙儿多谢皇太太!”

“快起来吧!”皇贵太妃忙柔声道,好在和她李氏的关系还不错。她又是皇帝的姨母,李氏应该不会不给他面子。

弘历含泪道:“孙儿病了一场之后,总算想透彻了。可越是透彻,越是害怕!三哥性子肖似汗阿玛。孙儿之前又混账地与他作对过,着实害怕三哥日后会容不下孙儿!”

对于三阿哥的性情,皇贵太妃也不得不叹息,这个孩子,绝非心慈手软之辈,日后的确保不齐要修理四阿哥这个曾经与他夺嫡之人。不过还好,三阿哥很孝顺,若是说服了贤皇贵妃,应该就可以化解这个问题了。

“好孩子,别怕,”皇贵太妃柔声安慰道,“我自会替你从中周旋的。”

弘历满脸都是孺慕和依赖之色,这叫没有儿女的皇贵太妃忍不住愈发疼惜弘历。弘历趁机又道:“孙儿方才去养心殿给汗阿玛请安,看到贤皇贵妃跟汗阿玛商量大封六宫之事。贤皇贵妃很是贤德,还说要给孙儿的生母一个嫔位追封呢。”

皇贵太妃却眯了眯眼睛,“她性子是不错,但也还没宽宏大度到这个地步。她说这样的话,只不过是像皇帝展示自己的贤惠罢了!”

弘历眼睛里露出少年般的惊讶之色,“怎么会?贤皇贵妃可是六宫交口称赞的贤妃啊!”

皇贵太妃笑了,“能教养出三阿哥这样的儿子的人,又岂是简单货色?”——譬如孝敬皇后乌拉那拉氏的死,便和李氏脱不了关系!只不过她身为先帝遗妃,着实没必要,也不该卷入后妃争斗之中,何况乌拉那拉氏跟她也没太大交情,所以她便置身之外,做个荣养的皇贵太妃。

皇贵太妃没有继续品评贤皇贵妃,反而叮嘱弘历道:“不过你的确该敬重着她了!只怕过不了多久,你就得叫她‘皇额娘’了。”

弘历点头道:“这事儿,孙儿也察觉一些了。而且,贤皇贵妃做了皇后之后,似乎还打算把皇贵妃的位置给了惠贵妃。”

“什么?!让年氏当皇贵妃?!”皇贵太妃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李氏混到如今地步,那是因为母凭子贵,他有个那样的儿子,自然怎么尊封,都无可置喙。可年家,如今可是罪臣之家,罪臣之女如何当得起皇贵妃之位?!

皇贵太妃心里不由窜起怒火。

弘历道:“这事儿怕没得假了,虽说立继后又立皇贵妃不合规矩,可既然是李娘娘提出的,想必汗阿玛是允了的。其实孙儿也觉得,惠贵妃娘娘当不起皇贵妃之位。皇太太出身满洲勋贵之家,在先帝在世的时候也只是贵妃,惠贵妃她…封贵妃已经是格外破例了,如今若要被尊为皇贵妃,着实太…”

这些话,无疑是说中了皇贵太妃的心声。她是孝懿仁皇后的亲妹妹,康熙三十九年入宫,伺候先帝爷整整三十载,蹲在贵妃的位置上寸步都不曾进!还是雍正登基之后,才尊她为皇贵太妃!如今,竟然连一个罪臣之妹、失宠之妃,也要坐到和她平起平坐的位置了?这叫皇贵太妃如何心服?!

弘历观察着皇贵太妃的神色,嘴上却急忙道:“皇太太别生气,您得冷静,千万不要因为一时之愤,去阻拦汗阿玛的决定!万一惹得汗阿玛不开心,便是孙儿的过错了!”

皇贵太妃眯了眯眼睛。“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永寿宫。

宜萱执白子,正与额娘手谈,此刻熙儿与弘晋都去了皇宫校场学习骑射,自然永寿宫里就只剩下母女俩了。

徐一忠轻手轻脚走上前,禀报道:“娘娘,皇贵太妃派人来。说请你去宁寿宫吃茶。”

贤皇贵妃不禁狐疑。“吃茶?”

宜萱沉思一会儿,便问:“怎么这个时候请额娘去吃茶?”——皇贵太妃应该不会不晓得她进宫了的事儿吧?

徐一忠道:“方才四贝勒去宁寿宫请安,方才刚刚离去。”

“哦?”贤皇贵妃轻轻哼了一声。“到底是养在皇贵妃膝下多年的,不一般呐!”

宜萱道:“皇贵太妃素来不管事儿,如今竟然为了弘历要请额娘过去,就是不晓得为了什么事儿。”

贤皇贵妃嗤笑道:“还不是为了钱氏的追封?!”

宜萱摇头道:“这个应该没必要吧?汗阿玛心里只怕已经有了决定。”

贤皇贵妃搁下手中的棋子。“既然如此,去瞧瞧就知道了。”

宜萱也起身。道:“那我陪额娘一起去吧。”——现在的弘历,让宜萱忍不住心生警惕。

宜萱和额娘赶去永寿宫的时候,皇贵太妃佟佳氏正在正殿外头的牡丹花圃中,抚摸着那泛红的牡丹花苞。神态格外悠闲。

贤皇贵妃带着女儿一通上去见了万福,皇贵太妃也客气地点头示意,“我有些日子没见怀恪了。”

“皇贵太妃万福金安!”宜萱再度施了一礼。

皇贵妃太妃点头示意。“你倒是瞧着愈发年轻了,一点都不像是有个十二岁的儿子呢!”

宜萱忙笑着道:“您取笑怀恪了。”

进了内殿中。一个皇贵太妃、一个皇贵妃对坐罗汉榻上,宜萱则坐在一个靠近额娘的青花瓷绣墩上,举止端庄,却时刻竖着耳朵。

皇贵太妃此刻却并不急着步入正题,反而笑呵呵道:“盛熙那孩子我瞧着真好,不愧是身上有皇家血统的孩子!就是不一般。”

贤皇贵妃忙客气道:“您太夸奖他了,那孩子也调皮得紧。”

皇贵太妃笑呵呵道:“男孩子调皮些也没什么,总不能跟大家格格似的。我看着盛熙,倒是忍不住想起娘家几个晚辈孩子。”

贤皇贵妃听了这话,脸上只泛着笑容,却不接话了,佟佳氏家有意把夸岱的孙女许给盛熙,这事儿她自然晓得,可心里却是不愿意的。

见李氏不说话,皇贵太妃便想到了端亲王的长女和鸾,心中暗觉这事儿机会渺茫,便暂且搁下,不再提了。

皇贵太妃脸上露出一抹哀色,“别人只看皇家泼天富贵,只有咱们这些身在里头的人才晓得,何等的不容易。”

贤皇贵妃李氏笑着道:“您说的是。”

皇贵太妃抬手抚了抚已经夹杂了屡屡银丝的鬓角,“我是老了,也总算可以颐养天年了。只是今儿,弘历那孩子求到这儿来了,我也着实不能不管不顾。”

贤皇贵妃不由心头警惕,脸上还是微笑端庄的模样,“您尽管直说。”

皇贵太妃微微点头道:“弘历病了一场之后,性子大改以往,如今也算是知错改错了。只是他终究还是个孩子,他想着自己对兄长的不敬,心中万分愧疚,所以想脱我替他赔罪,可否请皇贵妃看在我的面子上,替三阿哥宽恕了他?”

宜萱心中暗道,原来是做和事老来了。

贤皇贵妃忙笑着道:“您严重了,兄弟之间哪有不起冲突的,事情既然过去了,就让他过去吧。只要四阿哥真的知错改错了,弘时想必也不至于为难自己的弟弟!”

皇贵太妃满意地点了点头,“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了。”

二百八十四、年贵妃(上)

皇贵太妃替弘历说情,宜萱倒也并不意外,好歹先帝晚年的时候,曾将弘历寄养于景仁宫。这份养育情分,终究还是有些分量的。

宁寿宫中燃着的檀香格外温和而隽永,细细一闻,便知上乘。

皇贵太妃如今褪去了艳丽的着装,只穿了一身紫棠色八吉万字织金缎服,外头是一件寿字加金锦对襟坎肩,已经渐趋衰老的面庞上反而多了些许温敦佛性。这个屹立先帝朝后宫三十载的贵妃,看似不管事了,可如真开口,连贤皇贵妃都不能轻易拒绝。一则出于往日情面,二则是不敢笑视皇贵太妃的身份与家世。

“我听说,贤皇贵妃日后有意把皇贵妃的位子让给年氏?”皇贵太妃忽的问了这么一句。

贤皇贵妃李氏眉心一沉,这件事知道的内情的不过寥寥,皇贵太妃又是如何知晓的?李氏自知辈分,也不好追问从何得知,便道:“确有此事。”

皇贵太妃脸色板了板,嘴唇一抿,不愉地道:“这可不合规矩!”

贤皇贵妃微笑道:“皇上就是规矩。”

皇贵太妃听了这话,没有反驳,反倒脸上淡去了不愉之色,眉宇温和地道:“我知道,皇帝跟前,有些话你不方便说。此事既然违背祖制,便让我去跟皇帝谈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