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萱温柔的脸颊上含着微笑,“皇贵太妃素来不理内外事务,怎么如今愿意操劳?可是四弟所求?”——弘历前脚走,皇贵太妃便说了这些,若说这里头没关系,宜萱是怎么都不信的。至于弘历,是如何知晓额娘要给年氏请封皇贵妃之事,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汗阿玛的养心殿有弘历的眼线,第二个就是额娘的永寿宫有眼线。二者相较,宜萱觉得后者可能性更大。

皇贵太妃脸上没有丝毫变化。她端庄地道:“弘历终究是分府出去的阿哥了,怎么会插手内宫之事呢?不过是我听见奴才们碎嘴说起此事罢了。”

贤皇贵妃李氏眼梢轻挑,此事她除了萱儿,只叫几个心腹之人知晓。又怎么可能走漏风声出去?的确,大封六宫的事儿,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不过给年氏晋皇贵妃的事儿,贤皇贵妃从不曾叫人泄露出去半分。

佟佳皇贵太妃既然如此解释。贤皇贵妃也不好追问下去。

宜萱露出了别有深意的笑容,“惠贵妃娘娘似乎与皇贵太妃并不曾有龃龉。”——所以说,您老人家好好颐养天年不好吗?非得折腾惠贵妃这个已经青灯古佛度日嫔妃不可吗?

这话佟佳皇贵太妃听在耳朵里,很是觉得不顺,可她还想着自己的娘家兄弟的孙女能婚配给宜萱的儿子,故而没有露出怒容,她语气端和地道:“并非我要为难年氏,只是一旦立了中宫,便没有再立皇贵妃的道理,否则一个皇后、一个副后。到底谁为主?!”

贤皇贵妃似乎并没有受到丝毫挑拨,反而道:“年氏如今也不容易。”

佟佳皇贵太妃淡淡道:“一个贵妃之位,莫非还亏待了她不成?!何况这几年,她只一味礼佛,都忘了伺候皇帝的本分了!这得德行,如何配得上皇贵妃之位?!”

这话里浓浓的都是不满,宜萱从里头品读出了酸意,也顿时明白了,佟佳皇贵太妃为何要对与世无争的年氏开炮了!原来,不过是女人的妒忌罢了!女人的妒忌。可不会因为年华老去而淡去!佟佳皇贵太妃用三十年的时间才混到了如今的尊位,而年氏才二十来岁,居然也要封皇贵妃了,这叫佟佳皇贵太妃情何以堪呢?

宜萱看了看额娘。额娘也在看她,母女俩彼此露出无奈的笑容。

佟佳皇贵太妃显然是笃定心意了,便道:“此事,我意已决!若我不晓得便罢了,若晓得了,决不能允许此事发生!”

贤皇贵妃忙好言劝慰道:“您这又是何必呢?”

佟佳皇贵太妃板着脸。一副不容动摇的模样,“祖制就是祖制,岂容违背?!”

母女再度相视一眼,宜萱眼珠一转,便笑道:“汗阿玛一直一心弥补惠贵妃,若皇贵太妃旨意阻拦,因此而与汗阿玛生了嫌隙,岂非不值得了?”

佟佳皇贵太妃眉心蹙了蹙,不得不说,宜萱这句话算是一阵见血了,她不当年氏是一回事,可她却不能不重视和皇帝的情分。但是她终究只是皇帝养母的妹妹,关系上又远了一层,这里头的情分,的确是经不起消耗的。

佟佳皇贵太妃没有再提年氏的事儿,只与李氏、宜萱母女闲聊了一会儿,直到天色渐晚,母女才离开了宁寿宫。

宜萱自然是要出宫会公主府去了,恰巧,子文在——自然是翻墙来的。

寝殿内已经焚了宜兰香,气味很是怡人,宜萱坐在圈椅上,手里捧着一盏牛乳燕窝慢慢喝着。

“我总觉得弘历的变化,太不寻常了些。”宜萱忍不住蹙眉道。

子文霸占了宜萱最心爱的琉璃美人榻,枕着宜萱柔软的孔雀羽绣织锦缎引枕,一派懒懒,什么都不上心的模样,他抬了抬眼皮,“哦,既然如此,我叫三首去查查就是了。”

宜萱撇撇嘴,反正她不觉得三首那个呆木木的大块头能查细致活,不过也懒得挤兑子文,便道:“子文,你说一个人真的能有这么大的改变吗?”

子文一副“你太大惊小怪了”的模样,“怎么不能?你亲弟弟不就是个例子吗?!”

宜萱看着珐琅卧足碗中奶白的汤汁,脸色纠结,“可我总觉得,弘历跟时儿不同。”

子文突然犯了气,他俊脸上酸气四溢,恨恨道:“你替他操了一辈子的心,不嫌累吗?!”

听到这番酸妒的话,宜萱忍俊不禁,“我累,也是甘之如饴!但是你,子文,你真是越来越闲了!”——现在都几乎要把公主府当成自己家了!幸亏,四爷爹大人睁一只眼闭只眼,没跟子文计较。

子文豁然起身,他右臂环过宜萱肩膀,“反正你弟弟现在一切都步入正轨了,能打理钱袋子的人我也已经替他培养好了,难不成我还得给他赚一辈子钱不成?!”

“倒是你——”子文突然捏了捏宜萱的鼻子,“别总往宫里钻!”

宜萱瞪他道:“宫里是我娘家!我回娘家都不成吗?!”

子文哼了一声,“谁家的媳妇三天两头一回娘家的?嫁夫随夫,你懂不懂啊?”

看子文那副样子,宜萱也懂,他又小心眼儿了,在他眼里,自己媳妇不围着自己转,就是大大的不该。

“我这不是不放心嘛!等我额娘正式册封为皇后,时儿成了嫡子,我才能安心!”宜萱道,可弘历的改变,却宜萱觉得突然多了一枚定时炸弹,而且还不晓得什么时候回炸开。

“放心吧,很快的。”子文温情脉脉地道。

宜萱歪头依在他怀里,“可是我心里总是突突的,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似的。”

“是吗?让我听听…”

额…宜萱看着坏笑的子文,你妹的,怎么突然变味了?!

此刻寝殿内已经掌灯,夜色朦胧,有只有她和子文两个人亲昵的依偎在一起,自然某人便能上下其手了。

后头的事情,自然不必多说。

月底,宜萱才突然从额娘哪里得知,惠贵妃的皇贵妃之位黄了。

是年氏自己走出翊坤宫,去养心殿内,亲自跪辞,她自言乃罪臣之妹,配不上皇贵妃之位。

年羹尧的事情,年氏终究是怨念颇多,所以她不愿意接受雍正皇帝的晋封,是表示不肯化解当年的怨恨。可年氏的举动,着实太过了,如此冷淡地拒绝皇帝的好意,这跟打脸也没什么区别了。

结果自然是激怒了雍正,年氏怨恨雍正,雍正又何曾没有怨恨年氏不识大体?!

雍正一怒之下,下了一道圣旨,以惠贵妃年氏御前不敬为由,褫夺了她“惠”字的封号。从此以后年氏,就只是年贵妃了。如今连四嫔都各有封号,偏偏位份更高的贵妃娘娘却无封号,这无疑是表示昔年盛宠的年氏,如今彻底失去了圣心。

翊坤宫。

宜萱看着一身朴素的年氏,她的表情冷漠得仿佛一塑雕像,忍不住道:“贵妃何必要如此?!”——汗阿玛给她破格晋封,是一种愧疚的弥补,也是打算修复和年氏的关系了。年氏的冬天即将过去,可她自己却硬生生把自己给逼退了回去!

年贵妃冷冷看着窗外繁花盛开的景象,心却如坚冰一般,“我恨他。”

宜萱沉默了,年羹尧和年贵妃的兄妹情分真的如此之深吗?

年贵妃自嘲地道:“他杀了我的二哥,以为拿一个皇贵妃的位子就能换我哥哥的命吗?!我若是受封,如今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二哥,和死在宁古塔的三个侄儿?!”

宜萱愕然,“宁古塔的…年大将军的三子怎么了?!”——她记得当初,年羹尧赐全尸,其子发配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其余年氏子弟一律罢官,三代不得续用,亦不许参加科举。

二百八十五、年贵妃(下)

宜萱愕然,“宁古塔的…年大将军的三子怎么了?!”——她记得当初,年羹尧赐全尸,其子发配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其余年氏子弟一律罢官,三代不得续用,亦不许参加科举。

年贵妃的眼角积蓄出一滴晶莹的泪珠,“死了,都死了!!本宫的二哥死了之后,竟然连香火都无人可供奉!!他就算有千般过错,也不该断子绝孙啊!!皇上…一面要晋我位份,一面却叫人害死了年富、年斌他们!这叫我如何能不恨?!”

宁古塔偏远荒寒,既死人,也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年氏子弟本就娇生惯养,受不了那里的苦楚,可是合乎情理的。可纵然不是汗阿玛亲手所害,也是因他而死。

只是——

“贵妃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呢?”宜萱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年贵妃道:“是皇贵太妃差人告诉我的!若非她相告,我竟不知三个侄儿已经化作枯骨!!”

佟佳皇贵太妃——当真不是简单货色!年氏三子,死在宁古塔,怕已经有几年了,否则年贵妃不会是“化作枯骨”这样的话,而这件事,汗阿玛怕是也早就知道,只不过隐瞒了这一切,没有告诉年氏罢了。

而如今,被佟佳皇贵太妃挑破,可以说这一招正中要害!

如此一来,就算汗阿玛肯修复和年氏的关系,年氏也决计不肯!!年羹尧的死,或许已经因为时间的过去渐渐淡化,可年氏三子之死,不但是将曾经的伤疤揭开,更是在上头再多加了三道血淋淋的伤痕。

历经宫闱三十余载的皇贵太妃佟佳氏,真真是心计了得!她无需对汗阿玛开口说,就让年氏自己去激怒了汗阿玛,不但让皇贵妃之位泡汤,让叫年氏失去了封号!

不过,圣旨已下。便表示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年氏这个唯一可以重新翻盘的机会,也化为乌有,而且以后她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日后,就算年氏肯放下身段。汗阿玛也不会再给她机会了。身为帝王的威严被挑衅,汗阿玛只略示薄惩褫夺年氏封号,已经算是从轻处置了,可也表示他真的厌弃了年氏。

“娘娘以后的日子,只怕会过得更不易。”失去了封号的贵妃。无疑会成为许多人明里暗里嘲讽的对象,表面上无人敢做得太过,可背地里,只怕要受些难听的话。这宫里,永远不乏拜高踩低之人。

年贵妃淡淡道:“我既然顶撞皇上,便料想到如今的结果了!这两年我闭宫礼佛的日子,没也少听到闲言碎语。日后,左不过也是这么冷冷清清过下去罢了!好歹我还有贵妃的位份,她们总不至于做得太过。”

宜萱叹息一声,“您就不怕汗阿玛迁怒七弟吗?”——弘旸。可是年氏的命根子。

年氏道:“他不至于。再怎么说旸儿也是他的儿子,再有过错,也是我一人过错。日后,皇上顶多冷落旸儿罢了。”——说到最好,年氏眼底终究有了愧色,“是我对不住旸儿,是我这个不中用的额娘连累了他。”

“我如今,只有旸儿这一个孩子,不但不能给他最好的,反叫他因我失去皇父的喜爱…”年氏声音哽咽如潮。瘦削的身躯微微颤抖,“可是我,我真的做不到!我做不到去讨好皇上!我做不到忘记二哥的死、忘记三个侄儿的死!!这份恨、这段怨,我一辈子也忘不掉!!一辈子也放不下!!”

看着年氏激愤嚎啕的样子。宜萱不禁心中有些难受,时也,命也。这世上,终究是破镜难圆的多一些。何况是有这个这样血淋淋的杀兄之恨?

怪不得年氏如此,这种事情放在任何人身上,只怕都放不下吧?没有人有义务去原谅杀死自己哥哥又间接害死侄儿的凶手。哪怕那个人是皇帝,哪怕哪个是人是她的丈夫,哪怕她的兄长真的有罪。

身为妹妹,没有大义灭亲的义务,偏袒自己的家人,是所有人都有的人之常情。

年氏没有错,而汗阿玛也没有错,错的是这个时代,这个因果。

一时间,宜萱心中感慨颇多。

这时,一个十四五岁的绿衫小宫女进来禀报说,七阿哥已经从南薰殿回来了。年氏听了,急忙擦干眼泪,又跑去梳妆台前,给自己补了补妆容,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狼狈可怜。

弘旸如今也长高了许多,有些瘦削的孩子跟着小大人似的,他分别向生母年氏与宜萱这个姐姐请了安,才规规矩矩坐在绣墩上。

年氏问及南薰殿之事,弘旸道:“汗阿玛今日考校功课,儿子都回答上来了,可汗阿玛却没有夸奖儿子。”弘旸的表情有些落寞。

年氏眼圈一红,她自然明白,是她连累了自己的儿子,她道:“旸儿读书很用功,以后额娘夸奖你好吗?”

弘旸咬了咬嘴唇,“额娘,是儿子做错了什么了吗?汗阿玛为什么不喜欢儿子?儿子真的很努力读书的。”

年氏终于忍不住,眼泪啪嗒掉了下来,她一把将儿子抱入怀中,“旸儿什么都没有做错!是额娘错了!是额娘连累了你!”

宜萱看着年氏哭泣的模样,心中百味杂陈。汗阿玛的确不至于因此迁怒弘旸,可是看到弘旸的时候,不免就想起忤逆他的年氏,自然而然不像以前那么喜爱弘旸了。

记得在雍王府的时候,汗阿玛是何其喜爱弘旸这个最小的儿子,可如今年家倒台、年氏自我幽禁,随之又有了更小的阿哥,弘旸所受到的父亲的关爱自然就少了许多,而如今只怕是更要淡薄了。

弘旸惊讶地道:“额娘怎么哭了?”

年氏眼中有千言万语无法说出。

弘旸咬着自己的嘴唇道:“前两年,五哥因为读书用功,受到汗阿玛夸奖,汗阿玛赏赐五哥古砚,五哥没要。汗阿玛便问他想要什么,五哥说,只求让裕娘娘也一起去圆明园。汗阿玛答允了。儿子也想学五哥,可是汗阿玛却越来越少考校儿子功课了。”

年氏紧紧抱着自己的儿子,泪水四溢。

走出翊坤宫之后,宜萱望着如日中天的太阳,只觉得愈发灼晒人的皮肤。便如帝王,愈是大权在握,愈是容易伤害到身边的人。或许这不是太阳的过错,但想到晚年也趋于狠辣的雍正皇帝,宜萱心中忽然有些惴惴。

永寿宫中。

贤皇贵妃口中讽刺地道:“这位皇贵太妃,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一击必中!”

“年贵妃与她,也没什么过节,这又何必呢?”宜萱叹道。

贤皇贵妃微微摇头,“没什么过节?!哼,你以为隆科多这个谨慎的人,是怎么让皇上抓住把柄的?!年羹尧下狱的时候,为保几个儿子性命,亲自揭发并呈上证据。所以事后,皇上才一举拿下了隆科多!”

宜萱一惊,“原来这里头,竟然还有这么个缘故。”——她对朝堂不深了解,自然无从得知这些隐秘之事。她只晓得,隆科多被问罪的时候,佟家没有求情半句,固然是明哲保身、不敢吃罪雍正,他们只怕也更知道证据确凿,无力回天吧?

可隆科多,终究是佟佳氏的嫡系。隆科多的死,的确给了佟家不笑的打击,佟家隐然已经有几分人走茶凉,若非宫里还有个皇贵太妃,只怕佟佳氏一族更要没落了。

如此,也难怪佟佳皇贵太妃怨恨年贵妃了,否则以她的涵养,因为一点点妒忌就对年氏出手,的确有些叫人匪夷所思。若是家族仇怨,也便合情合理了!

隆科多,可是佟佳皇贵太妃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啊!!若年羹尧揭发,隆科多未必会紧着着就倒台,就算倒台,若没有年羹尧提供的证据,佟家未必没有从中转圜的余地!年羹尧害死了佟佳皇贵太妃的亲兄弟,佟佳皇贵太妃没法恨一个已死之人,就只能恨年贵妃了。

而额娘的请封,无疑是给了佟佳皇贵太妃发作的机会。就算汗阿玛知道了是佟佳皇贵太妃向年氏泄露消息,佟佳皇贵太妃也可以以祖制作为借口,汗阿玛想必也不会因此怪罪她!

那日,皇贵太妃请额娘和她去宁寿宫,直言不讳地说要向汗阿玛进言,只怕也只是一种手段罢了!她是再表示自己是出于祖制才做这种事情,就算手段不光明也是情有可原!她更可以说这是为了额娘好!额娘也没半分借口去怪罪皇贵太妃!!

宜萱想通了这一切,忍不住吸了一口气冷气!佟家的女人,真是算无遗策!!幸好,佟佳皇贵太妃是先帝的嫔妃,不是汗阿玛的嫔妃,否则额娘岂会那么容易做了皇贵妃,又即将被立为皇后?!只怕少不得一番龙争虎斗呢!

宜萱又想到自己的儿子和那个佟家小姑娘令茹——她不由对这个孩子产生了一丝不公平的抗拒。她不想要一个佟佳氏的格格做儿媳妇。

可是,和鸾——唉,近亲结婚,更是要不得啊!!

二百八十六、弘时困局

入了夏,御驾已在圆明园避暑。

宜萱进宫给儿子送薄绸夏衣,自然少不得要去九州清晏请安,可去了才晓得,很不巧,汗阿玛出宫去了十三叔的园子,苏培盛、闽中海这几个素日看重的太监也伴驾去了。

迎接宜萱的是一个后进的年轻太监,看上去有二十三四岁,长得倒是周正,也很是伶俐。

“奴才是御前八品侍监康德禄,大公主唤奴才小康子就是了!”这个叫康德瑞新晋侍监举止颇有几分谄媚。

宜萱想着,好歹是个有官品的太监,便客气了几分,“康公公,这么说,汗阿玛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康德瑞道了一声“是”,“怡亲王的园子重新修缮一新,所以特意请皇上去游览,只怕午膳也会在那儿留用了。”

宜萱点点头,“既然如此,本宫就回了。”

康德瑞急忙笑道:“大公主一路走来,都热出一头汗来了。殿中清凉,不如您稍作一会儿,消消汗再走不迟。”

宜萱眼睛扫过殿中八大缸的冰,沁人的凉气铺面而来,而外头却是骄阳如火,宜萱自然挪不动步子了。

便坐在御案旁的粉彩花鸟绣墩上,而康德瑞已经去给他泡茶了。殿内空落落的就剩下宜萱和玉簪主仆二人,还有那御案上慢慢一桌子积压的奏折。

宜萱半是自语道:“今夏的奏折似乎格外多。”

玉簪轻声道:“奴才听说,福建一带抗旱,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宜萱瞧着那满案奏折堆积得格外凌乱,便侧身顺手拾掇着,暗想着御前的太监怎么这么不经事,让御案如此不整,也不怕皇帝回来发火!

玉簪突然“咦”了一声,她从案桌底下捡起一本反扣在地上的绿皮奏折,“居然还有一本掉在地上的!”——玉簪自是不敢多瞅一眼奏折上的内容,她用袖子擦了擦。便双手递给宜萱。

宜萱是九州清晏的常客,倒也不拘谨,瞥了一眼展开的奏折上书写的墨迹崭新的内容,可这一看。脸色瞬间凝重了。

这是一本督察院的奏折,左副都御使廖泰素有刚直之名,很是为皇帝所不喜,却一直留居督察员高位,留此铮臣。不过是为了显示皇帝的胸襟。而然这次廖泰所参,竟然是昌平山区一个小小道观窝藏暗兵,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个道观不是旁的,便是子虚观。

子虚观于时儿,就相当于汗阿玛的粘杆处,只不过才初成规模,一切也刚刚不如正轨罢了!而这本奏折上,已经有了票拟和披红。所谓票拟,就是大学士们对于此事拟定的意见。而披红就是皇帝亲笔所书的准与不准。

票拟是:“天子脚下,不可懈怠,当着顺天府尹详查,为保万全,应加派委署护军参领图海率三百兵士协从。”

披红只有一个字,“准。”

宜萱看到这些,手不禁一抖,奏折再度掉在了地上。

玉簪不明所以,急忙又给捡了起来,顺手搁在御案上。“公主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我消了汗了,咱们出宫去吧。”——没有人比宜萱更清楚,子虚观里真正的东西是不能被曝露出来的。况且那一切,都是时儿瞒着汗阿玛建立的秘密机构。若一旦被呈现在阳光下…

那后果,宜萱不敢想象,只觉得后脊冷汗涔涔。

这件事必须立刻让时儿知道,必须在顺天府尹和兵马调查之前,立刻撤出子虚观所有暗藏东西!否则一旦被发现里头调查了大量京中、地方官员信息、把柄,汗阿玛的性子。必然要追根溯源,若是动用了粘杆处力量,只怕便会查到幕后的主子就是时儿!!

宜萱来不及思考太多,出圆明园,直接叫人立刻赶去弘时的园子。

照以往,她都会先去后院弟妹董鄂氏处,可此刻涉及要事,宜萱不敢耽误,也顾不得什么理解,径自就闯进了书房。

弘时嫌少看到自己姐姐如此急切的模样,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几个幕僚,便道:“你们先都下去吧。”

端王府的幕僚都是以给小阿哥聘请老师的名义请来的,如今也有四五个了,实际上却是为弘时出谋划策之人。

弘时忍不住问:“姐姐,出什么事儿了?”

“子虚观的事儿,被人发现了!!”宜萱满脸焦躁之色。

弘时原本还算泰然的脸色嗖得变了,“子虚观一向隐蔽,怎么可能被人发现?!”

宜萱急得跺脚,“不止被发现,而且左副都御使还上了折子…”宜萱立刻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在九州清晏看到的,如数吐了出来。

弘时脸色隐隐发白,不过还算保持了镇定,“既然奏折还没发下去,一切就还来记得!姐姐莫慌,我立刻着心腹之人,将子虚观里的人和东西全都转移出去!”

奏折有了票拟和皇帝披红之后,便会重新发下去,由专人拟定圣旨,再交皇帝盖印,这个过程,通常要两三日功夫,就算要紧事务,也得一两天时间。因此,也给了弘时足够的应对时间。

弘时当即就唤了随身太监景朝安去处理此事,宜萱见他有条不紊的吩咐下去,也勉强安定了几分心声。幸好,这件事被她偶然发现,只要弘时撤离得干干净净,倒时候顺天府尹和委署护军参领去了一调查发现,不过是一场闹剧,这件事想必就可以过去了。

只是,隐隐的,宜萱突然觉得有点不大对襟。既然皇帝已经披红,为什么奏折还留在御案上,没有立刻发下去拟旨?难道只是因为这只是一件小事,所以才不被重视?还是因为只是不慎掉落在地,没有及时被发现?

可毕竟这是窝藏暗兵,这种犯皇帝忌讳的奏折,无论如何,以汗阿玛的性子,都不可能当成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来处理。

景朝恩素以机敏忠心最得弘时重用,一些私密的东西,弘时也素来交给他去办理。但是这次,景朝恩一去三个时辰,不但人没回来,连个消息都没有。

弘时坐不住了,急忙又派了四个身手矫健的侍卫前去,并叮嘱暗查,一定不要暴露了身份和行踪。

傍晚的时候,董鄂氏派人来请弘时去用膳,弘时饱受巨大压力之下,动了火,若非宜萱劝着,只怕那来请的嬷嬷便要挨板子了。

宜萱只得劝慰道:“现在着急也是无用!”

弘时坐在一张紫檀圈椅上,右手紧紧握着雕刻云龙的扶手,他脸上的神色异常凝重,“姐姐,我现在最怕的,便是咱们姐弟都入了圈套!”

“圈套?!”——想到景朝恩一去不回,想到那派出去的四个侍卫尚且没有回音,宜萱愈发觉得心头惴惴不安。若真是圈套,那到底是谁设下的圈套呢?!

宜萱只得道:“先别急着下定论,或许马上就有回信了。”

这话刚落音,外头便禀报说派出去的侍卫已经从小侧门趁夜色回来报信了。宜萱心头刚刚稳定了几分,却看见断一只胳膊的侍卫满身鲜血淋漓地闯了进来,“三爷!子虚观外,暗藏杀手!只有奴才一人逃了出来,景公公怕是生死未卜!眼下,还请三爷转世断腕,放弃子虚观吧!”说完这些话,侍卫便失血过多晕厥过去了。

弘时一巴掌狠狠拍在案几上,“到底是什么人,步步算计我头上?!”

宜萱此刻脸色煞白,“如今看来,子虚观怕是早已被旁人掌控了。”——所以景朝恩才一去不回,所以再度派去的侍卫折了三个。

弘时深吸一口气,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若姐姐看到那本奏折起,便是个圈套——那这个圈套,是否可以说是汗阿玛设下的?”

宜萱顿时一惊,旋即便摇头,“汗阿玛不可能把我也算计在内!!”——这点决计不可能!关乎朝堂政务,汗阿玛素来不会让女人涉及到里头!

弘时眼底深邃,“但愿不是汗阿玛一手布局,否则我就满盘皆输了。”

“弘历。”宜萱丹唇中吐出这两个字,“会不会是弘历?”

“他?!”弘时眼中难掩轻蔑之色,“他有这个本事?!”

宜萱立刻正色道:“时儿,千万不要小觑你的敌人,现在的弘历和以前不同了!他能轻描淡写地为自己生母求来追封,还能借皇贵太妃的手让年贵妃永无翻身机会!便说明,他现在真的是不可小觑了!”

弘时沉默了一会儿,“不管是不是弘历,现在要紧的是思量下一步的对策。”

宜萱凝神思忖了一会儿,便道:“若掌控了子虚观的是粘杆处,那就不需要再思量了!你直接对汗阿玛坦诚一切,便是最好的对策!”

“姐姐!!”弘时皱了眉头。

宜萱急怒交加:“现在景朝恩已经落在粘杆处手上了,由他推测,汗阿玛很快就知道子虚观是你的!现在还想着推卸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你现在立刻进宫!向汗阿玛认错,左右收集情报又不是谋反!汗阿玛固然会生气,可也不会太严惩你!”

弘时苦笑了笑,“子虚观没有姐姐想得那么简单,我…还在里头蓄养了一批死士。”

二百八十七、弘历布局

弘时苦笑了笑,“子虚观没有姐姐想得那么简单,我…还在里头蓄养了一批死士。”

“什么?!”宜萱惊愕住了,“你、你竟然——”

弘时扶着沉痛的额头,“若我真的去承认了,汗阿玛…怕是要雷霆震怒了。”

“你就算不去承认,莫非汗阿玛就不震怒了吗?!”宜萱语气咄咄,“我还是那句话,对汗阿玛坦诚一切,是最好的办法!”——汗阿玛不可能因为这个舍弃弘时,舍弃他培养了多年的继承人!!

“可是——若汗阿玛问,我是怎么知道子虚观泄露的,我该如何回答?”弘时直直看着宜萱,满脸都是无可奈何之色,“姐姐,我不想连累你。”

弘时如何知道子虚观之事泄露的?自然是宜萱偶然看到了那本奏折,所以忙不迭地来告知弘时。

宜萱叹了口气,“我陪你进宫去。”——这件事情必须尽快解释清楚,否则愈迟,只会叫汗阿玛愈是疑心。

弘时急忙道:“若是汗阿玛疑心姐姐故意偷窥奏折、窥伺圣意…”

宜萱沉默了一会儿,她窗外的朦胧的月色,“汗阿玛不会疑我的。”——因为自始至终汗阿玛对她,都是父亲对女儿一般,皇帝会怀疑公主,但父亲会相信女儿。此刻,她相信,汗阿玛与她而言,是父亲多过皇帝的。

弘时微微叹惋,“姐姐若非要坚持,便等明日吧,反正现在圆明园宫门早已落钥了。先在想进去也难。”

可就算弘时能耐下心等一晚,可圆明园里的雍正皇帝震怒之下等不了了。当即下旨派了御前太监闽中海,前来端亲王弘时的避暑院子,召见其立刻进行宫面圣。

“看样子,今晚必然要有个结果了。”既然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宜萱也没有理由要退缩,闽中海是雍王府藩邸太监,不会连随同一起进宫的小小要求都不允。

深夜的圆明园。水汽蒸腾成浓雾。让整个皇家行宫都弥漫了一层轻纱,朦胧的殿宇楼阁,让人觉得有些陌生。九州清晏殿外。太监提着八角琉璃宫灯,轻轻推开三交六菱花隔扇殿门。

苏培盛从里头走了出来,“皇上请端亲王入内回话,请大公主在殿外稍作等候。”

宜萱看着穿了一身亲王吉服的弘时。只对他道:“实话实说,不要有所隐瞒。更不要替我隐瞒。”

弘时轻轻点了点头,一言不发便进了殿中。

小太监关上殿门,便将殿内殿外分割成了两个世界。湿润的凉风自前方的巨湖上而来,吹拂起她双凤五蝠八吉祥织锦的斗篷。站在平坦的汉白玉月台上,抬头可见那金龙和玺彩画被宫灯照得清晰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