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清晏是圆明园中最大也是最华丽的一处殿宇,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连廊面阔足有九间,廊下有九根人粗的金柱。仿佛强大的脊梁,支撑起这个巍峨的殿宇。

殿内铺墁金砖,宫灯明亮,照得恍如白昼。弘时静默上前,一丈外便跪了下来,叩首,依旧不发一言。

雍正一把推下搁在身旁炕几上的四方大锦盒,噗通一声落在地上,锦盒里滚出一个圆滚滚、血淋淋的东西,暗红的鲜血在金砖上滚出一条血路,一直滚到了弘时跟前。

那是景朝恩的脑袋。

看到此物,弘时没有感觉到太大的意外,只是仍旧有些触目惊心,他再度深深叩头,道:“所以一切,汗阿玛想必已经查清,儿子没有什么好辩白的。”

弘时认罪的态度,却并没有叫雍正消火,雍正的怒吼声随之响起:“朕封你为皇子中唯一的亲王!朕给你许国公之女做侧福晋!朕叫老十三手把手教你,朕许你和老十七等宗室近支亲近!朕还打算给李家抬旗,封你生母为继后!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竟还要背着朕私蓄死士!!是打算用来谋刺朕吗?!!”

最后这句话,让弘时额头冷汗涔涔,他急忙道:“汗阿玛,儿子…儿子绝无此心啊!”

“无此心,那你蓄养死士做什么?!”雍正厉声质问道。

弘时匍匐在地,哭诉道:“汗阿玛登基之初,皇后与四弟步步紧逼,儿子只是不想为人鱼肉,不过是想自保罢了!”

雍正冷哼一声,“就算你当初真的只是自保,但如今呢?你现在还需自保吗?!”

弘时急忙道:“汗阿玛容禀,其实是姐姐偶然间意外看到了那本左副都御使上奏子虚观私藏暗兵的奏折…”——他连用了“偶然”、“意外”,便是要撇清宜萱故意偷看奏折的嫌疑。

但是雍正却暴怒了,他抓起案几上的茶盏,碰的一声摔在了弘时跟前的金砖地上,飞溅出的热茶便洒了他一身,“你竟连你姐姐都要牵扯进来吗?!”

弘时听了这话,反倒是放心了,汗阿玛不但没有疑心姐姐,反倒觉得是他故意牵扯了姐姐进来,他忙解释道:“今早姐姐前来请安,可是汗阿玛去了十三叔园中。姐姐来过的事儿,应该有人回禀过汗阿玛知道了!”

雍正听了这话,不由沉默了,“那本奏折,朕批阅之后特意压下了,并叫苏培盛收在屉中锁住。你姐姐不可能看到!!”

弘时心中一惊,更笃定姐姐是遭了算计,他急忙道:“可是姐姐的的确确看到了,否则儿子不可能知道上面的内容,所以才急忙做出了应对!这才这么快为汗阿玛所查到!”

弘时又小心地问:“敢问汗阿玛,除了苏培盛,还有说能碰到屉锁钥匙?”

雍正的脸色瞬间黑沉了下去,若是有人故意让萱儿看到那本奏折…那岂非御前竟然被暗查了旁人的眼线?!这种事情,是帝王所不能容忍的!

关于子虚观暗藏私兵的奏折,因为是素来刚直的廖泰所奏,所以雍正不曾轻视,更不想打草惊蛇,所以压下了票拟奏折,暗中吩咐粘杆处去详查!他原本以为是先帝朝与他夺嫡的党羽,或者是前朝余孽,可唯独没想到竟然这么快查到了自己儿子头上!!

景朝安是伺候弘时多年的贴身太监,这是无可反驳的事实。所以雍正震怒了,这就像是被最信任的儿子背叛了一般,所以他连夜召见弘时。可没想到,竟然有牵扯出更多,竟然是有人设局让萱儿和弘时都钻了进去,甚是还利用了他!!

此刻,这个设局之人,比起弘时蓄养死士,更叫雍正皇帝愤怒!!

四贝勒府中,专门供奉钱贵人的佛堂中,香烟缭绕。

最为四贝勒宠爱的侍妾高氏盈盈走了进来,高氏满脸关切之色,柔柔道:“爷,夜已深了,您早点歇息吧。”

弘历看着那上头立着的“生母贵人钱氏”的牌位,突然愤怒地狠狠攥起了拳头,他眼底透出冷厉恨毒之色,他抬手道:“今晚对我格外重要,你先睡吧。”

高氏面貌姣好,更浑身都透着弱柳扶风般叫人怜惜的袅娜气度,比起端庄女人,这样柔弱的女子,更容易引男人怜爱。高氏殷切切道:“贱妾陪着爷。”

这时候,王钦进来打千儿禀报道:“贝勒爷,大公主和端亲王进了圆明园行宫!”

弘历眉头深锁,“怀恪竟然也进宫了?!”

王钦道了一声“是”,又道:“御前太监原本只是传召端亲王进宫面圣,可大公主似乎也在端亲王园子里,所以也跟着一起进宫了。”

弘历凝神,问道:“圆明园的尾巴…处理干净了吗?”

王钦低头道:“请贝勒爷放心,干干净净。”

弘历点头,“既如此,派人好好盯着,一有消息,立刻回报!”

“嗻!”

高氏脸色满是疑惑之色,她忍不住问道:“爷,出了什么事儿了吗?”

弘历不言,只看着钱贵人的牌位,久久凝望。

高氏没有深问下去,转而道:“皇上不是已经答允了,要追封钱娘娘为嫔吗?这牌位…”

弘历沉声道:“圣旨未下,就什么都不算!我现在,不能有任何把柄!!”——最后这句话,弘历说得格外沉重。就如这件事,只要没有落下把柄,就牵扯不到他身上!!

高氏忙微笑道:“想必很快就会有旨意了,倒时候娘娘也能体面些。”

弘历脸色露出冷色,“一个嫔位追封,算什么体面?!!”

高氏看着突然愤怒的弘历,有些不知所措,她娇躯微颤,“爷…”

弘历睨了一眼怯懦可怜的高氏,言辞冷厉地道:“总有一日,我会将原本属于额娘的一切全都夺回来!!”

高氏吓得垂下脑袋,她柔柔道:“贱妾明白爷对钱娘娘的孝心。”

弘历听了这话,脸色稍微和缓了些,“现在,也只有你懂我几分了…”

高氏眼底转过几分心机,她靠近二步,忙婉声道:“还有嫡福晋呢。”

弘历不屑地哼了一声,“她?!本不是我的嫡福晋…”说着这话,弘历脸色露出了浓浓的不甘之色。

高氏却听糊涂了,本不是爷的嫡福晋?!这话是何意?!西鲁特氏分明就是皇上指婚给贝勒爷的福晋啊!

二百八十八、弘历的后招(上)

九州清晏殿。

宜萱被宣召入内的时候,金砖墁地上已经干干净净,不但没有了那颗脑袋,连地上血都清扫得干干净净。方才在外头,她当然早已用神念笼罩整个殿宇,把里头发生的事儿听了个真真。

见已经没有了那吓人的东西,宜萱也松了一口气,她忙上前,跪在弘时身边,“给汗阿玛请安,汗阿玛万福金安。”

雍正板着脸问道:“把今早的事,一五一十说来。”

宜萱道了一声“是”,便从侍监康德瑞留她在九州清晏殿中歇息消汗,再到偶然发现那奏折之事,丁点不曾隐瞒地说了出来,最后又道:“汗阿玛,奴才觉得康德瑞有些可疑,他说去给女儿沏茶,可却再没回来。”

这时候,苏培盛急忙进来,他磕头道:“皇上,太监处回报,康德瑞自尽吊死在了横梁上!尸身已经僵硬了!!”

宜萱看到雍正那阴沉的脸色,便道:“只怕康德瑞在女儿走后,便自尽了。”

雍正强行遏制着愤怒:“此事朕会详查!但是——”雍正扫了一眼跪在地上依旧的弘时,怒哼道:“从明日起,你不必去户部了!好好呆在园子思过!无朕允许,不得走出半步!”

这样的结果,已经是最好的了,弘时赶忙磕头谢恩,他明白能保住亲王爵位,不降不撸,就表示他逃过这一劫了,后头的就只剩下慢慢挽回了。

宜萱见状,抬头望着雍正,小声地问:“汗阿玛,那…我呢?”——怎么说也是她看了不该看的奏折。

雍正看了看这个唯一的女儿…那有些胆怯的眼神,便道:“罚俸半年。”

弘时顿时瞪大了眼睛,罚俸啊,这无论对谁,都是最轻的处罚了,不伤筋不动骨。而且什么都不妨碍!

雍正又补充道:“以后,未经通传,不得擅入九州清晏!”

弘时暗道,这更算不得什么惩罚了!谁进皇帝殿宇。不得通传啊?偏生她姐姐不一样,可以直接进去!这次就是因为姐姐有可以直入九州清晏的特权,所以才被算计进去的,如今割除了这项特权,反而是好事。

如此。子虚观之事,倒是貌似揭过去一页了。

宜萱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她那柔软的拔步床上,已经躺了个秀色可餐的美男。

雨过天晴的鲛纱帐子已经落下,安神的安息香在赤金宝塔小熏炉袅袅散出清幽淡雅的芳香,寝殿内的八盏凤首宫灯只余一盏,光晕浅浅,很是叫人能安睡。

宜萱脱下斗篷,伸手去戳了戳子文的脸。“别装睡了!”

但子文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仿佛睡美男一般,呼吸缓慢而均匀,心跳也没有丝毫变化,宜萱撅了撅鼻子,“居然真的睡了?!”

宜萱瞄了一眼东墙角的鎏金西洋摆钟,暗想着,算了,都这么晚,许是子文等着等着就睡过去了。而折腾了一日的宜萱。也的确是乏了,脱了衣裳,只穿着里衣,便钻进薄被被窝里。听着子文沉稳的心跳声,也渐渐与周公相会了。

这一觉,着实睡了个日上三竿。宜萱一睁开眼皮,便想到从前,她一睡醒,子文就没影了。便急忙摸了摸身旁,却摸到了一个热烘烘的躯体。

子文打着哈欠,半醒迷醉地睁开眼睛,“萱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宜萱起身披衣,也顺手把床头月牙桌上的藏蓝四经绞素罗外袍丢给子文,“后半夜才从行宫里回来。”

她回头瞥了一眼浑身怏怏乏困、像个刚苏醒的睡美男似的子文,疑惑道:“最近你怎么好像特别能睡?”——昨天晚上她回来的时候,子文已经睡得跟死猪似的了,今早也是她先醒来,反倒是子文半睡未醒的样子。

从前,素来是她睡醒过来,被窝便没人了。

子文慢慢穿着衣袍,眼皮都未抬一下,嘴上平淡地道:“无事一身轻,所以犯懒了。”——子文侧脸瞥见西洋摆钟的时辰,眉心嗖的一蹙,深邃不见底的瞳仁里生了三分凝重,旋即他便恢复了平淡的表情。

宜萱没多深思,无不妒忌地道:“你倒是可以当个懒人了,我可还没清闲几天,又出事儿了!”嘴巴一打开了话匣子,便说起昨日一连串的事儿来。

子文的眉头皱了起来,三阿哥竟然中了招了?!子虚观的布局是他早年一手缔造的,虽然后来交给了三阿哥心腹侍卫,他也不曾在涉手过,但子虚观机构十分严密,行事也素来以谨慎为上,没想到竟然会被人察觉,而且还是被那个病了两年的四阿哥察觉了。

“这一招用得很妙,用皇上的粘杆处,打掉三阿哥的一只臂膀,借力打力,借刀杀人!不可不为不厉害!”子文声音格外沉重了几分。

宜萱点头道:“现在时儿已经被汗阿玛禁足了,我更担心的是弘历会有什么后招!”

子文叹了一声,“可惜三首已经让我派出去了,否则倒是可以叫他潜进四贝勒府邸探查一下!”

宜萱有些疑惑,“你派三首去做什么了?”

子文笑道:“萱儿之前不是说四阿哥很可疑吗?所以我让他追根溯源去查查。”

“追根溯源?”宜萱有些不大理解这四个字的含义。

子文却是一副不想多说的模样,只“嗯”了一声,他的声音淡得若有若无,“顺便…也帮我拿点东西回来。”

“嗯?”宜萱听得脑袋如斗大。

这时,玉簪在外头咚咚敲门,宜萱整了整衣冠,方才唤她进来。

玉簪穿了一身长春花绮掐牙对襟旗服,面带焦急之色,她草草见了个万福,便道:“昨夜子虚观已经被一场大火,化为灰烬了!!”

宜萱心头一沉,果然汗阿玛是真的对时儿动了怒的,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就干净利落地烧了子虚观,让时儿经营多年的暗中势力化为乌有。

子文走上前来,轻声道:“这是好事。”

宜萱不解地望着他。

子文唇角翘了翘,菱唇上莹着红翡翠般的光泽,眼中尽是看透了一切的明了之色,“这也表示,皇上不打算再追究三阿哥下去,也不打算把此事在朝堂上拆穿!也就是说,三阿哥这一次算是过去了!只需等皇上消火,再慢慢挽回圣心既可!”

宜萱点了点,子文说得的确鞭辟入里,汗阿玛不可能因为一个子虚观就放弃了时儿,但是…她的娥眉依旧凝重,“但是弘历…只怕还有后招。”——这点才是宜萱最担心的,弘历若真是蓄谋两年,那么子虚观的事儿只怕只是一个开胃菜罢了!

子文思忖了一会儿,便道:“四阿哥会有什么后招,我不晓得。但是三阿哥除了子虚观,也就只有外头经营一些产业,严格来说算是‘与民争利’,但这在皇上眼里应该不算什么大问题。也就是说,三阿哥应该没有什么大的可以指摘的地方了。”

宜萱眼瞳凝聚,她羊脂玉般的指尖轻轻滑过月牙桌上雕琢的夔纹,大脑飞速运转着,接下可能会面对的招数…

“既然时儿已经没太大的漏洞可以攻击,那么便只剩下李家了。”宜萱定定说出了这句话,宫里的额娘并无把柄,她也一样,虽有和子文的“奸情”,但是已经得到汗阿玛的允许,所以如此一来,便只有母族和妻族了。而二者相较,无疑李家更容易被下手,而且下手成功之后,对时儿未来的打击也更大。

既然猜猜到这种可能性,宜萱自然要未雨绸缪,当即又进圆明园行宫,去长春仙馆和额娘一起商议对策。

眼下汗阿玛还在生时儿的气,所以现在额娘千万不能求情,也千万不能惹怒汗阿玛。

额娘现在要做的,便是召舅母进宫,让他告诉舅舅,管束这李家上上下下,让李家子弟收敛言行,不要被人抓住把柄。

舅舅倒是素来严格管束子弟,但是李家也是世袭百年的了,堂兄弟足足有十几房,少说也有五六十人,如今身在京中的也不在少数!如今随着李氏成了皇贵妃,李家子弟接着这个关系,也有不少某了肥差,在京中更是借此站稳了脚跟。

娘家人多了,事儿自然也多,少不得有纨绔子弟!

宜萱应对的很正确,但可惜终究还是出了纰漏。

舅舅李景行的堂兄小儿子,当街驱车横行,撞死了一个进城的老妪,如今已经被顺天府尹拿下,上了折子请皇帝旨意。

按理说这么简单明了的一个案子,顺天府尹原可以直接断案,但撞死人的偏偏是皇贵妃的同族内侄,这位继田文镜之后的顺天府尹,可没有田文镜的酷吏做派,行事素来是左右逢源,谁也不敢得罪。

长春仙馆中,舅母李杨氏哭哭啼啼,“闲哥儿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绝非肆意妄为之辈啊!这次撞死人,着实意外!老爷已经派人去问过了,是闲哥儿的马不知为何发了狂,驾驭不住,这才伤了人性命啊!求皇贵妃救救闲哥儿吧!闲哥儿他爹景安,跟老爷可是一个祖父的嫡亲堂兄弟啊!”

李杨氏口中的“闲哥儿”便是这次的肇事者李闲,宜萱只听说这事个文不成武不就,而且品性不是很好,素来花天酒地,不过倒也算不得大奸大恶。(未完

二百八十九、弘历的后招(下)

贤皇贵妃面有怒色,“我之前才刚叮嘱了,要好好约束晚辈子弟!你们倒是好,才过了几日,就出了这样的事!眼下时儿被禁足,我如何敢胡乱开口?!”

李杨氏拭泪道:“可是闲哥儿明摆着是被陷害的…”

贤皇贵妃冷哼了一声,“陷害?!难道他驱车横行闹事,难道也是被陷害的?!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非他德行亏缺,岂会招了算计?!”

李杨氏嗫嚅道:“难道就看着闲哥儿去死吗?——那老妪的儿孙怎么也不肯罢休,给多少银子都不成,如今十几号人都跪在顺天府尹外,非得要闲哥儿偿命不可!”

宜萱淡淡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按理说交通事故,搁在后世,只要别逃逸,认罪态度又良好的话,也就蹲几年大牢。可清朝的刑罚,相对可要严重多了,不过对于这种非故意杀人,若上上下下打点好了,也多是判个流放之类的。

可现在,受害者家属闹起来,就着实不好应对了。

李杨氏一噎,“可闲哥儿又不是故意的,着实罪不至死啊!公主深得皇上喜爱,若是您肯求情…”

“舅母!!”宜萱怒瞪了他一眼,“现在到底是一个堂侄儿重要,还是你外甥弘时重要?!”

李杨氏脸色露出难色,“难道就真的没法子了吗?”

宜萱深吸了一口气,道:“这事儿若搁在寻常时候,的确大有转圜的余地,但是现在不同!”——这事儿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是弘历一手谋划的!且不说那撞死人的环节就有些问题,但看那在顺天府外求公道的老妪儿孙。便不正常!寻常人家敢和皇亲叫板吧?若无人背后撑腰,他们如何有这个胆量?!

但又能如何,人家是受害者,难道还不许孝子孝孙给老妪求个公道吗?!所以说,这一回李闲,救不得了。只看汗阿玛那头,肯不肯手底下松一些。留他一条命。判流放之类的。

李杨氏气恼地道:“那老妪的四个儿子家明明都穷得揭不开锅了,怎么偏生不肯收银子私了呢?!”——对于这种非故意杀人案,受害者亲属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影响判案结果。

宜萱沉声道:“或许是有人许诺了他们更多。”

这时候,徐一忠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娘娘,出事儿了!镶白旗支的李佳氏族长、一等轻车都尉阿克楚上了折子。说本朝太祖年间,并未有李佳氏子弟南下!并参奏正白旗光禄寺卿支李佳柏绶‘谄媚宫妃、朋党皇子’!”

贤皇贵妃的嗖的站了起来。她身躯渐渐颤抖,她仰头看着彩绘鸾凤的横梁,喃喃道:“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李佳氏虽然不是一等一世家大族,但是在满军八旗均有分布。不过以上三旗的正白旗,就是光禄寺卿李佳柏绶这一支最显贵,其次便是下五旗之首镶白旗的轻车都尉李佳阿克楚这一支。两支在满人顺治朝以前。还是一大家子,不过后来顺治按功分旗。李佳柏绶的祖父被分到了上三旗,李佳阿克楚的祖父被分到了镶白旗。

所以,这一大支的李佳宗谱李佳柏绶和李佳阿克楚都有,光禄寺卿柏绶能伪造太祖时候有子弟南下谋生,自然阿克楚就能证明没有这回事儿。至于谁真谁假,自然就有得扯皮了,毕竟是百年前的事儿了,谁也没有确凿的证据。

只不过,人人心里都明白,李家就是汉人李家,跟满军旗李佳氏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原本李家出了个皇贵妃,皇贵妃的儿子还是极为有望的太子人选,自然李佳氏愿意接受。但是这么多支的李佳氏,李家只能融入其中一支,其他支的自然沾不到好处,所以轻车都尉阿克楚不甘心此消彼长,不甘心让正白旗李佳氏势力随风涨。所以才有了这本奏折。

李杨氏怒道:“咱们李家和阿克楚也没什么仇怨啊!为何要坏李家抬旗的大事!”

宜萱道:“这些老牌的满军旗人,自然是瞧不起汉军旗。所以只需有人从中挑拨一二,自然就会有人跳出来。何况这两支李佳氏本就不合。”——这两位族长的祖父虽然是亲兄弟,可却不是一母同胞,自然就有些龃龉了。

李杨氏愤愤道:“阿克楚就不怕得罪皇贵妃娘娘?!”

宜萱叹道:“弘时禁足,李家子弟下狱,明摆着大厦倾颓,自然有人要上来踩一脚!”——额娘说“屋漏偏逢连夜雨”,的确一点都不错。朝堂上的争斗,才是最激烈的。

李杨氏慌了,“娘娘,咱们李家抬旗的事儿,皇上可是一早答允的了!这事儿也不能黄了啊!”

贤皇贵妃揉着酸胀的太阳穴,“自打时儿禁足,皇上没来过我这儿了。我就算想周旋,也没机会呀。”

宜萱脸色也是凝沉着的,“不止李家抬旗的事儿说不准了,就连立额娘为后的圣旨,也一直都没下来呢!”——这点才是宜萱最在意的。

贤皇贵妃扶着额头,“这一桩桩,一件件,接踵而至,全然是不给咱们一丁点喘息的时间呐!”

李杨氏急忙起身上前,“娘娘!您可是李家主心骨!您可得想想法子呀!”

贤皇贵妃苦笑了笑,“我还能有什么法子,全都只能看圣意如何决断了。”

李杨氏急得连连跺脚,“天杀的!到底是哪个断子绝孙的,如此手段阴损?!”

宜萱亦露出苦笑之色,“夺嫡之事,本就事关身家性命,自然是有什么手段都要倾力使出。”——弘历谋划两年,一朝出手,的确是招招触动要害啊!

可宜萱更关心的是,这个弘历…到底是谁?!她是决计不相信,这个弘历可以前那个狂妄、无知的四贝勒是同一个人。

子文说。已经叫三首追根溯源去查一查,可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有结果。

不,现在决计不能坐以待毙!

宜萱忙抬头问徐一忠,“这几日,四贝勒可进宫请过安?”

徐一忠摇头道:“四贝勒已经有七八日未曾进行宫了,听说是招了暑气!”

七八日,也就是弘时出事的那日…

宜萱正色凝望着贤皇贵妃。道:“额娘。我明儿去他园子看看,也好好探探虚实。”

贤皇贵妃点头道:“也好,你自己小心。”

李杨氏简直。急忙问:“那臣妇该怎么办呀?!”

宜萱不客气地吩咐道:“烦请舅母,回府之后,立刻让舅舅写个请罪折子!虽说犯事的只是舅舅的堂侄儿,可他身为族长。到底是家教不严!”

李杨氏有些不忿,但还是认真地应了下来。

宜萱又叮嘱道:“关于李家先祖是李佳氏的事儿。要死咬住!反正谁也没有证据!没必要不打自招!”——况且这事儿也是汗阿玛暗中允了的,就算死皮赖脸,汗阿玛也不至于生气。

李杨氏忙点头道:“这点,臣妇自然省得!”

贤皇贵妃也严肃地叮咛道:“这次回去。可得管束好子侄了!当街撞死人的事儿可不能再出第二次了!”

李杨氏连连称是,再也不敢多替李闲求情半句。

离开长春仙馆,宜萱照例去了九州清晏殿请安。时辰已经接近晌午,纵然九州清晏面朝湖水。但灼灼烈日晒在人身上,如火烧一般,也着实滋味不好受。

何况宜萱是按照古人的习惯,穿着里衣、中衣、外袍三层,裹得严严实实,纹丝不透,因此即使穿着透气性最好的阮烟罗,也结结实实出了一身的汗,后背几乎都已经湿透了。

迎出来的不是苏培盛,而是二把手的闽中海,闽中海打了千儿,便道:“公主来得真不巧,皇上刚刚在里头午睡小憩。”

宜萱心头一缩,深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便道:“那我在外头等会。”——雍正是否真的小憩,宜萱心里清楚,她太熟悉这个皇帝父亲的习惯了,根本无需用月华神念探查,便能知晓。

闽中海露出为难之色,“天儿这么热,万一公主中了暑,奴才可担当不起。不如公主先回吧,奴才回头会跟皇上说,你来请过安了。”

宜萱明白,汗阿玛不想见他,是怕她会替李家求情。或许她动用苦肉计,能见到汗阿玛,但是汗阿玛就真的能听进去吗?若是造成反效果,反而不好了。

宜萱眉心沉甸甸的,她最怕的,便是汗阿玛的疑心。李家子弟撞死人,轻车都尉上折弹劾,这都是小事,要紧的是弘时在子虚观蓄养死士…只怕已经汗阿玛觉得弘时不安分,甚至有不臣之心了。

若汗阿玛信弘时,根本不会听信轻车都尉阿克楚弹劾,直接就会给李家抬旗!而现在莫说李家抬旗的事儿了,额娘封后的希望只怕也变得渺茫了。

原以为汗阿玛没有重罚弘时,便是信他。

结果是她错了,汗阿玛疑了弘时。

其实也对,汗阿玛日渐年老,而弘时愈发精干,即使这个儿子是汗阿玛一手捧出来的,可当年的太子允礽何尝不是被圣祖康熙爷捧到了至高的顶点?!

历史记载,雍正是个多疑的帝王,看样子的确是符实的。

原本没有做错什么倒罢了,可如今他做出了这么让汗阿玛忌讳的事情,身为帝王他有如何能当一切都没发生呢?!

做皇子的蓄养死士做什么,莫非是要谋刺帝王吗?!这话,汗阿玛问过弘时,虽然被弘时以“自保”应对了过去,但汗阿玛只怕并没有完全相信吧?

所以,汗阿玛彻底销毁了子虚观,对于轻车都尉攻讦李家的事情不做处置。这便说明他犹豫了,他犹豫是否真的要给李家抬旗,是否真的要立李氏为皇后,是否真的…要将江山基业都托付于他栽培了多年的长子。

看着九州清晏殿外如日中天旭日,宜萱道:“既然汗阿玛不想见我,我也不强求。”默默留下这句话,宜萱转身渐行渐远。

二百九十、试探弘历

看着九州清晏殿外如日中天旭日,宜萱道:“既然汗阿玛不想见我,我也不强求。”默默留下这句话,宜萱转身渐行渐远。

这句话,宜萱并不只是伤感而发,而是内心仔细斟酌才决定如此应对的。身为皇帝唯一的女儿,又怎么会不晓得他根本没有午睡习惯呢?!若是佯装不知,便显得虚伪了。

不如坦言表示自己明白他没有午睡,只是不想见她这个女儿罢了。

如此黯然离去,才是最好的应对法子,宜萱没有说什么“改日再来请安”的话,甚是也打算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不会主动来九州清晏。

没错,她就是再利用汗阿玛对她的愧疚心理。虽然宜萱不觉得汗阿玛有对不住她的地方,当年所嫁非人,也不是汗阿玛的错,就算是,这些年对她的好,甚至容忍她和子文在一起,就足够弥补这一切了。

但汗阿玛并不这么认为,对宜萱,他只是个父亲。女儿嫁了个那样丈夫,如今却不能嫁给喜欢的男子,这一切都被他归咎在自己身上。

宜萱露出苦笑的神色,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不得不利用汗阿玛对她的愧疚心理。

不管他对额娘如何、对弘时如何,唯独对她,宜萱没有半个资格抱怨,大清多少皇帝亲生的公主,远嫁蒙古、克死异乡?又有谁向她一般如此得到皇父真正的疼爱?!如今,她却要利用这份疼爱。

但她并不后悔,夺嫡的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弘时败了,她和额娘都不会有好下场。何况,若弘时得不到那个位置,她便永远无法修炼到月华吐息诀巅峰,那样便永远回不到三百年后,再也看不到她亲生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