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父母…音容笑貌。现在已经有些模糊了,她真的害怕,在这个时代呆得久了,会忘记原本的自己。原本亲人。

突然鼻子酸酸的,眼里湿湿的,一滴泪落在了自己鹅黄色的衣襟上,晕染开一抹深色。

路已经走了一大半,她已经不能停下了。

翌日。

四贝勒弘历的畅园。是一处别致清凉的避暑园子,是去年雍正才赏赐给这个大病后一直体弱的儿子居住的。

畅园很小,目测只有二十几亩,但胜在精美,据说之前是年羹尧党羽胡其恒的别院,修建得很是精雅。内中以山为主,池水辅之,建筑反倒是不多。奇树佳木,蔚然成荫,芳草繁花。馥香飘然,湖上睡莲袅娜,锦鲤成群,水上架曲桥飞梁,以为交通,湖石假山,堆叠成峭壁、峰峦、洞壑、涧谷,配合流水潺潺,当真是清凉怡人。

弘历所居住的正堂,也只是寻常的面阔三间的屋子。因堂正对湖泊,所以唤作清水堂。

四贝勒福晋西鲁特氏亲自迎出来迎接,她蹲了一个福道:“爷这几日身子不适,不能出来亲迎。还请大公主见谅。”

宜萱微笑道:“我本就是来探望有病弟弟,若是叫他出来,反而病情加重,倒是有违我的本意了。”

进了堂中,便见弘历坐在西暖阁的罗汉榻上,手里拿着一卷史书。独坐床下,似乎是在看书。他身形瘦弱,面色依旧苍白,浑身透着一股病态。罗汉榻旁侍立这一个模样娇俏的女子,衣着打扮不俗,瞧着不是侍女,应该是侍妾。

弘历见宜萱进来,忙搁下书,上前来作揖见礼。

见他温文有礼,宜萱暗自更笃定了,这个弘历绝不是以前的弘历,从前的弘历可没有这般隐忍!

宜萱以家常的口吻道:“我不过是顺道来看看,也没带什么好东西。昨儿甘肃巡抚进贡的蜜瓜到了,便带了一娄来给你尝尝鲜。”

弘历微微弯身道:“多谢大姐姐。”

宜萱再度抬眼望了望那个模样娇美的女子,便问:“这是——”

西鲁特氏回答道:“这是格格高氏。”

宜萱“哦”了一声,这就是深得弘历宠爱的那个包衣侍妾啊!似乎就是后来历史上的慧贤皇贵妃高佳氏,果然姿色不俗,更是个娇柔到骨子里的女子。

高氏盈盈屈膝见礼,口称“万福金安”。

宜萱点了点头,看向举止端庄的西鲁特氏,微微一笑,便对弘历道:“做皇子阿哥的,哪个也少不得几个宠妾,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四弟成婚也快三年了,总得有个嫡子才是。”

此话一出,西鲁特氏露出感激之色,她这个四贝勒嫡福晋都快成了府中的摆设了!虽然自打成婚,她就不得丈夫喜爱,但做女人的,总是盼着后半辈子能有个依靠。

弘历微笑道:“大姐姐说的是。”——脸上完全没有不愉之色,反而很是认真而且一副听进去了的样子。

宜萱微微思忖,看样子寻常话是试探不出什么马脚来,便忽的道:“四弟在这园中可也给钱贵人供奉了牌位香火?”

弘历脸上的表情有瞬间的凝结,但片刻后就恢复如常,他点头道:“自然,此事是汗阿玛应允的了。”

宜萱抿唇一笑道:“四弟的孝心,我素来知道。我今儿来,一是看看四弟,二来也是想顺便给钱贵人上几柱清香,聊表心意。”

弘历扬起一个亲善的笑容,“大姐姐贵为固伦公主,何必纡尊降贵呢?”

宜萱忍不住暗叹,若是以前的弘历,断断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宜萱继续含笑道:“汗阿玛已经应允了,要追封钱贵人为嫔,如此一来,这好歹也是我的长辈了,我既然来了,上个香也没什么。虽然钱贵人在世的时候,与我有些不睦,但人都去了,自然一切烟消云散,四弟,你说是吧?”

弘历脸上笑容不改,他道:“既然大姐姐有此心,那自然是额娘的福分。”

供奉钱贵人的地点在后头的佛堂中,倒是个宽敞的堂屋,里头燃着檀香,打扫得一沉不染,牌位上依旧写的是“贵人钱氏”,没有任何逾矩的地方。

宜萱大量了一通,便道:“四弟真是有心,钱贵人泉下有知,想必也可以瞑目了。”

弘历从香案上取三柱香,亲手在烛火上引燃,然后吹灭,亲手奉给宜萱,“身为人子,自然要让生母九泉安心。”

宜萱于排位前,既不鞠躬,也不哈腰,直接双手拿着香,轻轻插在香炉中,“四弟为钱贵人挣了一个嫔位,想必钱贵人也能安心了吧?”

弘历语气清淡地道:“想必吧。”

宜萱轻轻一笑,“其实本宫与钱贵人也无甚仇怨,当初巫蛊之事害得钱贵人发配冷宫,其实不过是做了先皇后的替罪羔羊罢了。说白了,四弟若要怨恨,也该怨先皇后才对。”

弘历正色道:“大姐姐言重了,先皇后就算再不好,也是汗阿玛的原配发妻,弘历自然不该怨怼。何况先皇后于我,更有抚养之恩,我又怎么会怨先皇后呢?”

宜萱挑了挑眉,“没想到,四弟竟然如此有容人之量。”

弘历不漏声色得到:“既为人子,孝顺嫡母,是应该的,谈不上容人之量。”

弘历回答,的确是没有任何漏洞,或者说他和宜萱的每一句话,都让人挑不出错处来。若换了从前那个冲动莽撞的弘历,必然没有这般八面玲珑。

宜萱面色含着如缕春风的微笑,“其实四弟少而聪慧,丝毫不逊色弘时,当初连圣祖皇帝都多有看重呢!如今汗阿玛也看到了四弟的孝顺品性,心中只怕也多有属意呢!”

这话,无疑是直言,弘历有夺嫡的希望。

可弘历仍旧没有露出任何马脚,他言辞恳恳道:“愿为贤王,辅佐明君。”

宜萱不禁“呵呵”笑了,“敢问四弟眼中的‘明君’又是谁呢?!”——若他说是弘时,可就要犯忌讳了,毕竟汗阿玛没还没有立太子呢。

弘历立刻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自然是汗阿玛!”

宜萱一愣,还真是回答地滴水不漏啊!儿为贤王,辅佐君父,的确是纹丝不漏啊!宜萱便颔首道:“等四弟养好了身子,汗阿玛必然会重用的。”

弘历自嘲地道:“病弱之躯,不过空有报效君父之心罢了,大姐姐见笑了。”

“病弱?”宜萱嗤嗤笑了,“四弟从正堂一路走来,可是脸不红气不喘,可一点都不像是个病弱的人呀!”——以她现在的六识灵敏程度,自然能够听到弘历心跳沉稳、呼吸均匀,这根本不是一个病弱之人该有的征兆!!

弘历脸上微微变色,他忙客气道:“大姐姐说笑了。”

宜萱笑吟吟道:“以前为四弟照看身子的大夫似乎医术不佳呀,不若我叫身边医正来给四弟诊脉如何?”——脸色可以作假,但脉搏可是轻易做不了假的。

弘历忙道:“多谢大姐姐好意,只是弟弟身子着实没什么大碍了,不过前儿招了暑气,将养了几日,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是如今气色还不佳罢了!”

宜萱理了理如墨云般发髻,耳上的东珠耳环摇曳生光,“四弟既然已经没有大碍,还望能常常进宫给汗阿玛请安才好。”

弘历忙低头道:“多谢大姐姐提醒。”

宜萱含笑点头,便不继续刨根问底下去了,反正她也明了弘历只不过是装病罢了。转头看了看端庄静默的西鲁特氏,便道:“本宫园中千瓣莲开得甚好,四弟妹改日可有兴趣去瞧瞧?”

宜萱都如此客气地邀请了,西鲁特氏自然不能拒绝,她忙道:“只要公主不嫌弃,改日自当前去拜访。”

二百九十一、乾隆

过了两日,顺天府尹碍于压力,判了李闲问斩,并将判决文书上递吏部裁决。素来,判了死罪,都不会被立刻问斩,还要走一道吏部的流程,吏部审查之后,会给允或者不允的裁决,若允了,等到秋日,便要正式问斩,若不允,一般就会改为流放或者重新查案。

而顺天府与吏部衙门处于一地,照例应该很快就有最终裁决,但是吏部却迟迟没有回复。

宜萱问过之后,确定无论李家还是弘时那里都没有联络过吏部求情,便也安心了。李闲这个人,死或不死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李家不能再被连累牵扯下去了。这件事自然是速战速决为好。

但是西鲁特氏却迟迟没有应邀前来,宜萱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便吩咐玉簪道:“去跟四贝勒福晋说,我有一个易于有孕法子,想告诉她!”

那这个当诱饵,她不信西鲁特氏不来。

果然,消息刚传过去,西鲁特氏午后便顶着毒日头登门来了。

宜芙水榭风光甚好,宜萱叫人呈了冰镇酸梅汤给西鲁特氏消暑,言笑晏晏道:“四弟妹还真是身子骨金贵,得三请五请才能请来呢!”

西鲁特氏被宜萱的笑语刺得脸上有些难堪,“大公主说的易孕之法,想必也是吊我胃口而来的吧?!”

宜萱摇头道:“这个本宫倒不曾诓骗你。”

西鲁特氏眼底露出惊喜之色,但又有几分狐疑,但她也不愿错过,急忙问:“敢问是什么妙方?”

宜萱不急着透露,“四弟妹可记得当年果郡王福晋?”

西鲁特氏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宜萱微微一笑,脸上带着神秘的色彩,“当年的十七福晋婚后多年无孕,可当真是吃遍了苦药,拜遍了京畿所有的佛菩萨!直到后来与本宫来往甚秘。便乍然有了身孕,还一举得子!”

西鲁特氏急忙深思,当年十七福晋的确是如此!人人都以为她是个不能生的,可突然就有孕了!那段日子。的确十七福晋开始和还是郡主的怀恪公主交好!

想到这些无可否认的事实,便由不得西鲁特氏不信,她突然扑通跪在地上,“还请大公主告知!若能有喜,妾身此生感激大公主不尽!”

宜萱看到西鲁特氏激动的样子。忙上前搀扶,“其实当日在四弟园子里,我就像直接告诉你,只是怕这事儿四弟听了,会不痛快,所以才留了话请你来赏莲,没想到,你却不来了!”

西鲁特氏脸上通红,她再度做万福道:“是妾身小心之人了!”

宜萱含笑道:“做皇家的媳妇不容易,所以本宫从来不曾敌视任何一个妯娌。这点可是人人都看在眼里的!”

听了这话,西鲁特氏暗暗一想,倒也是,公主对自己亲弟妹董鄂氏不错,对她和富察氏也很是温和。只是想着当初被皇贵妃挑唆得和自己丈夫关系愈发不合,西鲁特氏便很是疏远宜萱,如今想来,西鲁特氏有些赧赧。

宜萱见状,也不再含糊,直接附耳告诉她。何时同房最有益于怀孕。

西鲁特氏听了,有些惊讶,“就这般简单?”

宜萱笑着点头道:“弟妹不妨回去试试!”

西鲁特氏暗想,左右如此也没什么坏处。试试也无妨!旋即,西鲁特氏神色有些黯然,“可是…除了十五,爷很少去我房中,而按照公主所说的好日子,恰好在月初的几天…”西鲁特氏脸上露出几分难色。

宜萱笑道:“这你可得自己多动动心思了。否则总是十五,你只怕永远也不会有孕!”——这话宜萱也不是吓唬西鲁特氏的,经期前后是最不容易怀孕的日子。

宜萱见西鲁特面色发苦,便柔声道:“女人想要拢住男人,就得主动些、温柔些才成!弟妹也别拉不下架子,身段放软些,大可学学四弟那些温柔如水的侍妾!”

想到几个姬妾的狐媚作态,西鲁特氏脸上有几分不屑,但是想到自己若没有儿子,日后岂非永远没有希望了?

宜萱笑吟吟道:“做正室的,太端庄了也不好。弟妹不愿学姬妾作态,不妨学学五弟妹!她性子温柔体贴,懂得关心人,自然就能笼络住五弟的心。”

西鲁特氏听了这番话,总算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她点头道:“多谢大公主教诲,妾身谨记。”

西鲁特氏想着五弟妹富察氏,便道:“其实爷之前也说过,说我连五弟妹一半的贴心都没有!”——说着这话,西鲁特氏有些抱屈。

“哦?他真说过这种话?”宜萱暗暗狐疑,弘历对富察氏评价这么高?这…宜萱眼睛渐渐眯了起来,她隐隐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西鲁特氏叹道:“我怎敢欺瞒公主?爷还称赞五弟妹贤惠节俭,嫌弃我衣着奢靡!”西鲁特氏有些憋屈:“可皇家福晋哪个绫罗满身、珠翠满头的?!三嫂不也是如此吗?怎么没见三阿哥不满了?!”

历史上的孝贤皇后富察氏的确是以温柔贤惠、节俭素雅而闻名的,可弘历如此称赞她的美德——这无疑叫宜萱想到了一种可能。

弘历,或许真的还是弘历。只不过是原本历史的弘历,那个乾隆皇帝爱新觉罗弘历!!

如此一来,一切就能说得通了!他依旧宠爱高氏,是因为这的确是他年轻时候最喜爱的侍妾,他忍不住称赞富察氏、贬低如今的嫡福晋西鲁特氏,是因为富察氏原本是他最爱的结发妻子!!

而他如此精妙设局、环环相扣,也不像是一个少年能有的心性,而若是那个做了六十多年皇帝、深谙城府的乾隆皇帝,也就合理了。

宜萱满是同情地看着这个弟妹,其实西鲁特氏除了端庄死板一些,也没什么太大的缺点,不过比起温柔体贴、又出身高贵的富察氏,的确是差了一些的。

宜萱叹道:“当初弘历病倒,我记得可是四弟妹你尽心服侍的,怎么他身子见好,却只宠着那个姓高氏的包衣呢?!真真是叫人不解啊!”

宜萱这一席话可当真是说尽了西鲁特氏心坎里,西鲁特氏忍不住眼圈湿润,“只怪我命苦!大公主有所不知,爷两年前没个预兆便晕了过去,好几日都浑浑噩噩的,我可是衣不解带的伺候着!可没想到,爷醒来看到我,居然问我是谁?!”

西鲁特氏忍不住垂泪连连。

宜萱顿时一震,弘历不认得西鲁特氏?!看样子她的猜测没错了!!这个弘历,果然是乾隆!!所以他不认得这个原本就不是他嫡福晋的西鲁特氏!!

西鲁特氏呜呜咽咽,“他不认得我,偏生只认得高氏那个狐媚子!!”

乾隆当然认得早年爱妾了,这个可是他亲手追封的第一个皇贵妃呢!而且还因这个爱妾,给高氏全家抬旗但满军旗上三期呢!!因宠抬旗,可真真是前所未有!而且还是在自己老子驾崩后没多久!!也不晓得原本历史上的雍正,九泉之下是否气得死去活来?!

西鲁特氏哭了一通,又急忙道:“这事儿,大公主可不要告诉旁人!爷一早叮嘱了,不许我胡乱说出去!”

宜萱忙点头,诚恳而认真得:“我自然不会嘴碎。”——就算她告诉额娘和弟弟,他们也不会信呐,何况宜萱也着实无从解释!也唯独只有能跟子文商量一下了。

鸣鹤园校场。

这里是后花园的西北角,四周满是挺拔参天的梧桐树,繁密的枝叶将这个小校场遮蔽成一片绿荫。几个小厮举着靶子,四处飞窜,盛熙骑在一匹成年的马背上,熟稔地拉满弓,哆哆哆,俱是正中靶心。

这就是盛熙每日的课程,每日下午都要射出最少三百支箭,还有马术、摔跤,冬天还会加一项冰嬉。

射中了所有活动靶子的盛熙,欢喜地从马背上跳窜下来,他飞奔到梧桐树下,大叫了一声“阿玛”,刚想炫耀自己的射箭本事,却看到自己的阿玛坐在树下的圈椅上,歪着头,酣睡了。

盛熙站在圈椅旁边,沉默了一会儿,他轻轻推了推,唤道:“阿玛!”

“嗯?”子文朦胧醒来,“我…睡了多久了?”

盛熙叹气,脸上和小孩子不相符的担忧之色,“起码有一个时辰了,阿玛,您的身体…是不是出问题了?”

子文满脸都是倦怠慵懒之色,他道:“放心吧,一时半会还没事儿。我已经让三首去摘‘曼陀罗华’了。”子文用力狠狠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让自己清醒几分,他自叹道:“这个身体已经是最好的了,没想到撑了不过才十年,就开始不中用了!”

盛熙嘀咕道:“您明明知道,肉体凡身是不能修炼九幽冥神决的…”

子文淡淡道:“我当然知道,可你和萱儿都修炼月华吐息诀——这部功法,是最好温养法决,但却又着致命的弱点,便是几乎没有攻击力!而九幽冥神决恰恰相反,能让我尽快肉身变强!”

二百九十二、追谥悼悯

夏日炎炎,玉簪特从仪仗里取了一对红罗绣宝相花伞为宜萱遮阴,一路沿着湖畔六棱石子路往鸣鹤园小校场而去。

如今督促盛熙骑射功课的是子文,宜萱倒也放心。现在她已经清楚地知道弘历就是乾隆,知彼知己,接下来就是应对之法了。只是一时半会儿,倒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弘历现在推脱体弱,闭门不出,抓不到丝毫把柄。

弘历用的其实也不是多高明的手段,不过是他抓住了雍正多疑的心理。只要先让雍正怀疑弘时这个儿子,接下来自然可以连发招数针对李家,而没有了母家的皇子,就等于被斩断了一条臂膀!何况皇子夺嫡,最是讲究出身,尤其是现下诸皇子并无满妃所出,若是李家抬旗为李佳氏,就明晃晃表示弘时从血统上上便凌驾其他皇子一重。

所以,弘历才要如此不遗余力地破坏李家抬旗的计划。若李家不是李佳氏,那么额娘想要成为继后,便缺乏最基本的身份基础了。打压李家,无疑是一石二鸟。

弘历的生母钱氏只是汉军旗小门小户,而李家却也不见得真的比钱家高贵多少——只要李家无法变成李佳氏,那么弘历和弘时就都是汉妃之子,在血统上也就站在了相同的起点上。

而要解决这一切的根源,不在李家,也不再弘时,而在…圣心!

只要打消汗阿玛心中的怀疑,自然一切都能迎刃而解。否则,一切都是徒劳。

但要消除一个疑心重的帝王心中的怀疑,并不容易。何况弘时被没有被冤枉,子虚观的事儿,虽然是被设局揭发出来的,但也是不争的事实。

想到这点,宜萱就头疼。当日九州清晏,汗阿玛只撸了弘时监管户部的差事,将其禁足。宜萱还以为。只要等汗阿玛消了火,一切也就过去了。可没想到,针对李家的事儿一件接着一件,而汗阿玛却对于给李家抬旗、立额娘为继后的承诺。选择了回避和拖延。

这可真真棘手了…

或许,她应该主动出击才对。

命随从侍女都等候在校场外,宜萱只带玉簪进去。

梧桐树下,子文和熙儿父子相视沉默着,只能听见风吹梧叶的婆娑声。熙儿个子长得很快,高高瘦瘦的孩子像竹竿子般抽条了,他闭着双眼,享受着来自父亲双手的抚摸。

子文坐在树下的一架雕缠枝莲的红木圈椅上,眉眼带着倦怠而慵懒的气息,他的右手轻轻揉着盛熙的额头,仿佛是一个温和而宠溺孩儿的父亲。

但是,子文真的太年轻了,他的年岁只比十二岁的熙儿大十五岁,他才二十七。足足比已经三十有五的宜萱小了八岁。

他面部的皮肤紧实而平滑,五官仿佛精工雕琢出来的一般,成就了鬼斧神工一般的轮廓。子文的肤色是淡淡的蜜合色,淡金色的阳光透过交错的梧桐枝叶的缝隙,如金沙一般洒在子文的脸上,光影摇曳中,是一个沉静而惫懒的美男子。光论外表,他就像是从童话里走出来的一般。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子文就像是一只睡不饱的猫…不,或许说他是只打瞌睡的狮子。才恰当些,子文没有像他温和亲善的外表那样人畜无害。

他拉一个满弓,杀人去猎兔子一般,浑然没有丝毫心理压力。

其实。她一直都很想知道,子文到底是谁,是那个被传言是阎王的蒋歆蒋子文?!这是他的说法,可除此之外,子文并不愿太多提及曾经的他。

所以,子文在她眼里。仍旧朦朦胧胧。

“我带了冰镇蜜瓜来,吃些消消暑气吧!”宜萱柔声道。

过了两日,已是夏日里最炎热的三伏天,京畿已经有小半个月没下过一滴雨了,故而天气异常炎热干燥,连多山水的昌平也处处透着一股闷热。就在这个时候,宫里出了丧事,不过死的不是个要紧人物,不过也不是寻常阿猫阿狗。

是八阿哥弘晥的生母春贵人殁了。

雍正口谕让掌管六宫事务的贤皇贵妃,操持春贵人丧仪,并着其为春氏拟定一个封号,追封其为嫔,同追封的还有贵人钱氏,也请贤皇贵妃同拟封号。

贤皇贵妃一时拿不准主意,又有半个多月都没有见到皇帝的面,一时间便想到了素来聪慧的女儿,便差人唤了宜萱到圆明园商议。

春贵人的奠仪布置在她生前居住的含蕴堂,贤皇贵妃让宁嫔武氏协助打理,已经吩咐了喇嘛诵经超度。春贵人给宁嫔生了个儿子,叫宁嫔协理操办丧仪,倒也公道。

贤皇贵妃面有愁容,她望着窗外被烈日曝晒得恹恹的合欢树,徐徐道:“你汗阿玛一直不喜欢春氏,她的追封封号规规矩矩拟定一个也就是了。可钱氏…我真看不透皇上的意思了。”

宜萱微笑道:“既然如此,不放公允些,也就是了。”

贤皇贵妃忙问:“此话何意?”

宜萱看着手中捧着的碧螺春那极好的汤色,含笑道:“既都是逝者,不如拟追春氏为悼嫔,钱氏为悯嫔,额娘以为如何?”

贤皇贵妃细细一思量,缓缓点头,“如此也是一个不错的法子。”

宜萱抬手抚了抚耳垂上摇曳的翠玉滴珠耳环,那一汪澄碧的色泽叫人看了心头沁凉,她脸颊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朦胧得如袅袅檀香,“这个‘悯’字,同‘愍’,慈仁不寿曰愍,也算是褒扬了。且这‘悯’字,还有‘怜悯’之意,若汗阿玛允了这样的拟封,便表示他只是因怜悯才给钱氏追封罢了!”

“额娘不是猜不透汗阿玛的意思吗?既然如此,便拿这个封号来试探一下汗阿玛的心意吧。”宜萱盈盈望着贤皇贵妃那渐渐舒展开的眉梢,语气里透着淡淡自信。

宜萱是决计不相信,汗阿玛真的会原谅自己恨得一手杀死的钱氏!就算给她追封,也不见得是怜悯她,顶多是怜悯体弱的四阿哥弘历罢了!

贤皇贵妃不多言,直接便亲笔在泥金祥云笺纸上写下来给春氏、钱氏二人的追封之封号,便加以赘述,“哀其早陨曰悼、慈仁不寿曰悯。”

这两个封号,果然一递上去,雍正便圈了朱笔,表示允诺。

听到九州清晏派太监闽中海来说,皇帝允了,贤皇贵妃也松了一口气,忙亲手抓了一把金瓜子赏赐给闽中海。

当着闽中海的面,贤皇贵妃柔声对宜萱道:“你也有些日子没进行宫来了,去九州清晏请个安吧。”——这段日子,雍正以政务繁忙的名义,没有见任何嫔妃,也没有召年轻嫔妃侍寝,贤皇贵妃难免心忧。见今日似乎是个机会,便如此明示了女儿。

宜萱低眉思忖,或许这次去,汗阿玛应该会见她,但是…主动去见,似乎不是最好的法子,宜萱便微笑道:“额娘,我就不去了,反正…汗阿玛也不愿见我。”

贤皇贵妃看了一眼闽中海,旋即怒瞪宜萱。

宜萱冲额娘微笑着,眼底带着几分神秘的色彩。

贤皇贵妃一时猜度不透,也便不追问了,忙叫徐一忠去送闽中海离去,省得更不敬的话又从自己的这个女儿嘴巴里说出来,进了闽中海的耳朵,便等于进了皇上的耳朵里!!

见殿中已无外人,宜萱这才言笑晏晏:“额娘拟定的追谥,送去不到半个时辰,汗阿玛就派人来说允了——汗阿玛怎的对两个无关紧要的贵人的追封这般上心了?竟还要上杆子似的,急急忙忙派人来通知。”

贤皇贵妃一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宜萱笑吟吟道:“汗阿玛只怕不像是叫人来通知追谥之事的,倒像是来通知女儿,像是提醒女儿,该去请安了。”

贤皇贵妃眼里一恼,“那你还不快去?居然当着闽中海的面,居然就给搪塞了?你这个不像话的死丫头!”

宜萱呵呵笑道:“额娘,我要是就这么上杆子的去了,岂不是太掉身价了?我对闽中海说,是汗阿玛不愿见我,所以才干脆不去请安。汗阿玛即使听了这样的回复,也没有生气发火的理由呀!”

贤皇贵妃仔细一想,“这…倒也是。只是——如今我见不到皇上,还等着你能替你弟弟求求情呢!”贤皇贵妃话里不禁带了三分埋怨。

宜萱挑眉一笑,“额娘尽管放心,求情…那也得用最好的法子,汗阿玛才能听进心里去呀!”说着宜萱凑到了贤皇贵妃耳根,“额娘,接下来——”

九州清晏。

殿内照旧燃着馥郁高华的龙涎香,雍正埋头在御案上批阅这堆积如山的奏折,直到闽中海进来回话。

闽中海跪地,小心翼翼地道:“公主说,您既然不愿见她,所以她就不来请安了。”

雍正那执着朱笔的手骤然停住了,他冷哼了一声,满是怨怼地呵斥道:“倒还是朕的错了?!”

闽中海吓得磕头,他急忙从中圆话:“这…哪儿能呢!大公主的脾性,皇上是最清楚的!在您面前,大公主不一直都是这般真性情吗?”

雍正脸色怔住了,“真性情…?”——是啊,萱儿不一直都是如此吗?这孩子明知这是给替弘时求情的好机会,却要是执拗得使了小性子。

良久,雍正搁下朱笔,轻声吩咐道:“不必通知,悄悄的,摆驾长春仙馆。”(未

二百九十三、母女双簧

长春仙馆中,母女对坐罗汉榻上。

贤皇贵妃叹息连连道:“这次的事儿,不怪皇上恼怒,时儿着实做太过了!他胆子也太大了些,竟然蓄养死士!!”

贤皇贵妃满口都是责怪的语气,颇有几分幽恨之色。

宜萱忙替自己弟弟辩驳:“前几年,皇后威逼之下,时儿也是为了自保。”

贤皇贵妃气哼哼道:“可后来皇后都薨了,他怎么不早早散了死士?!”——这话算是问中了窗外偷听的雍正陛下的心声。

前几年,皇后的确屡次手段狠毒,萱儿、李氏先后差点丢了性命,弘时若免遭皇后暗害才建了子虚观,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可没过几年,皇后被他亲手一点点用藜芦人参相克相反,后来命陨。弘时也根本没必要再“自保”了!这世间,也根本没了想要他性命的人!

所以雍正想到这点,就忍不住怀疑这个长子的用心!那些蓄养的死士,莫不是为了日后壮大,用来对付他的粘杆处的?!

宜萱哼了一声,道:“额娘,您说得倒是容易!没有了皇后,可还有弘历!您莫不是看着弘历这两年安分了,就忘了他前些年何等野心勃勃?!女儿虽是女人,却最了解男人,一个男人或许经得住美色的诱惑、也禁得住银钱的诱惑,可禁得住权利诱惑的,又有几个?!他做出一副孝顺悔过的样子,您居然就信了!还傻乎乎的给他生母求追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