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关的商场,富豪扎堆,叶大林提前给上游商户结账,这个等级的商业行动,几乎是不可能保密的。

从来保商们结账,只有拖延的,几乎就没见有人提前的,但叶大林却就像吃错药一样,忽然紧锣密鼓地将此事提前,一开始把好几个保商都看蒙了,但很快的,潘易梁马竟然就跟进了。

整个广州商圈,这一下子全部暗中轰动了。

倒是吴宅,无论外面风吹雨打,始终全无动静,潘园那边也一切如旧。

只是风气所激,本来没有什么动作的蔡、谢、卢几家,他们的上游商户也都跑来探听口风,看这几位保商能不能提前将货款结给他们。

谢原礼一开始还好言好语地婉拒,连续来了十几拨后,这日终于按耐不住,来寻蔡总商,见面就道:“老蔡,这两日叶家引起的这个风潮,你怎么看?”

蔡总商沉吟道:“老叶终究是新入局的人,担心此事有什么反复,情有可原。他倒是精明,知道钱脱了手,回头就算有什么变故,这次的捐献也不会再找他了。”

谢原礼微微颔首。

这一次的“恶龙出穴、群兽分食之局”,恶龙跟群兽的目标虽然一致,但目的其实是不同的。

蔡、谢等人,除了要奉行上峰的命令之外,也有趁机阻击吴家的私人目的,所以他们不但要钱而且要命,要一击将蔡家置于死地——打蛇不死,必受反噬,这个道理蔡士文和谢原礼都很明白。

但和珅那边则不然。和珅需要的只是能填补亏空的钱,只要钱能到手,只要大势能够保证,广州这边的保商是个什么样的格局,他其实并不关心。

所以这次蔡谢算计杨家,便是选在杨家银池最满的时候动手;算计吴家,则是用尽各种阴谋来将吴家的钱流锁住。

叶大林得了女儿提醒后,马上决定尽快将家中存银散去,只要叶家存银不够了,上面(和珅)就失去了对叶家动手的理由,那时就算逼捐之局再有什么变化,叶家也安全了。而潘易梁马在一番琢磨之后,也想明白了这一点,所以赶紧跟进。

“叶大林奸猾似鬼,能有这等见识倒也不奇怪。”谢原礼说:“但吴家那头却甚怪异。就算吴承鉴真的是个败家子,但吴国英难道也老糊涂了?这都过去四天了,全不见吴家有什么动静。难道他吴家真的就准备这样安心等死?”

“也不是全无动静…”蔡士文沉吟着,说:“老侯失踪了好些天了。”

“老侯?”谢原礼怔了一下,就反应过来,说的是宜和行四大掌柜中的侯三掌柜——那是蔡家的一条内线,此事虽然机密,但谢原礼却是少数知情人之一。

蔡士文说道:“他家的人去各处找,宜和行的人说老商主安排了他去一趟澳门——这是明着扯谎。别说澳门那条路上没人见过老侯,便是老侯真的去了澳门,也必然派人来知会我一声的。”

“他暴露了。”谢原礼道:“定是吴家暗中扣留了起来。哼,大概是想通过他,打探什么消息吧。莫非吴家的后手就在这里?”

蔡士文笑了:“就算让他们探听到了什么,又有何用?他还能明火执仗地冲进你家库房,把那批茶叶抢走不成?吴家若敢这么做,不用等三日之后,我们马上就能请命,定他个寇盗之罪。”

谢原礼道:“吴承鉴那败家子,委实认得许多三教九流,可别用了什么手段,把茶叶给偷了。”

“这个世上,可没什么五鬼搬运!”蔡士文冷笑:“退一万步讲,就算真让他盗走了茶叶,也改变不了吴家的死局。再说吴承鉴现在还能有什么人手?三教九流的人向来只有锦上添花的,谁会雪中送炭?宜和行大把钱花的时候,自然三教九流都往他身边蹭,可现在吴家势衰,就连百花行的龟奴都要给他脸色看了,就连他他养了几年的那个什么铁头什么,也都反骨了,拿了吴家的钱,天天在佛山挑衅生事,哪里还顾得上吴家这边的死活?这些天若不是有旗兵看门,吴宅也都要不得安生。左右不过一二日内,只怕吴家就要连花差号也守不住了。”

“花差号?”

蔡士文道:“有人要动花差号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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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的秘密,在另外一些人那里,则全然不是秘密。

这日周贻瑾忽然让疍三娘将翁雄请来,说:“如果有百人以内、三五十人以上的毛贼,连夜爬上花差号,疍家的儿郎们能收拾了他们不?”

疍三娘本不知周贻瑾叫来翁雄所为何事的,闻言眉毛挑了挑。

翁雄说:“怎么,果然有不长眼的人要来冒犯花差号?”

周贻瑾没说话,但那没有表情的表情显然是默认了。

翁雄说:“临近疍村多受三少与三娘的恩惠,我去招呼一声,便是五六百条后生,也能叫过来。”

广东地方民风彪悍,土客械斗起来,规模大的双方能分别出动上千人,甚至一些犯禁的军械都能搬出来,相比之下,疍家无论跟粤人相比还是客村相比,都要弱得多,所以才会被排挤到水上做辛苦营生。然而如果是要在水上对付百十号蟊贼,却是没什么问题的。

周贻瑾道:“不用大张旗鼓,我大概能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你们可以提前上船布置好陷阱。”

翁雄道:“若是这样,那还有什么可虑的?排布一个罗网阵,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周贻瑾问:“要大获全胜的话,最少需要多少人?”

翁雄道:“如果是敌明我暗,只需要调动沙洲上那一百个疍家儿郎就够了。”

“现在的形势,和几日前我的判断略有不同。”周贻瑾道:“我拨一笔钱给你,你去暗中召集人手,约好这些疍家后生,且找个别的由头,别泄露了消息。等到后天一早,你就让依附着花差号的渔船全部开出白鹅潭,对外就说看到渔汛去捕鱼,好让他们放心过来。却将七十个后生藏在船内。另外三十个后生藏在沙洲,看到蟊贼的船靠近,等他们上了船,藏在沙洲的后生就过来切断他们的后路,最好一个也别让跑了。”

翁雄听了这安排,说道:“要是这样,那我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到时候若走漏了一个,我翁雄都要丢大脸。”

花差号是孤立于白鹅潭风浪之中,位势特殊,贼人若被切断后路,再有熟悉水性的疍家儿郎切断后路,那真是一个都别想跑。

翁雄又怀疑地说:“只是…周师爷,为什么对于蟊贼的人数动向,你都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周贻瑾笑道:“这个你就别问了,按我说的去做吧。”

翁雄按下那些许疑惑,还是拿了周贻瑾的银子,便去附近几条疍村转了一圈,找了十几个后生头目,这十几个后生又分别招呼,聚了百多号人——因疍家聚居与水上,与陆上人家不通消息,所以翁雄的号召虽然牵涉了上百人,但一二日内并未传到岸上去。

到第三日,疍村果然对外称白鹅潭外有暖水冲到伶仃洋,让附近疍村闻风而动,就连原本依附在花差号附近的渔船,也全都调去追赶渔汛了——这对疍人来说是常有的事情,所以没引起什么关注。而翁雄却与七十来个疍家后生,悄悄地藏身在了花差号上。

这天傍晚,周贻瑾忽然将水手叫到了甲板上,那些水手看到他身后站着近百个疍民,心中都暗感不安。

周贻瑾说:“今天晚上,会有蟊贼来犯,准备洗劫花差号。你们中间,有他们的一个内应。”

众水手面面相觑,又是惊骇,又是互相猜疑。

周贻瑾点出他们其中的一人说:“柯二十八,你站出来吧。”

那个叫柯二十八的水手跳了起来:“你,你…你别血口喷人,我不是内应。”

周贻瑾笑道:“我什么时候说你是内应了?不过你承认的也挺快。”

翁雄已经带了几个疍家少年冲了过去,将柯二十八按住。柯二十八不停咒骂,又企图鼓动其他水手替他出头。只是疍民的人数比船上水手多了几倍,这个柯二十八又是新来的,众人对他并不十分信任,所以水手们一时没有动作。

周贻瑾也不理他,对水手头目邓大昌说:“你带人去他睡觉的地方搜一搜,应该能找到一些磷光粉,那是他今晚要用来放信号的。”

邓大昌抱着一点狐疑,带了人去了,没多久匆匆赶来,拿着一包东西说:“果然有磷光粉,还在他床底下找到一些放火的东西。”

这一下子,水手们便都相信周贻瑾的话了。

周贻瑾说:“把柯二十八绑起来吧,找个舱房关起来。”

便有一个水手和两个疍家后生押了柯二十八下去了。

翁雄和邓大昌上前,齐声问:“周师爷,接下来怎么办?”

他们这时都相信了会有贼人来犯,白鹅潭直通外海,若是有大股海盗逆行至此,靠着船上这点人手可抵挡不住。

花差号的前身虽然是一艘军舰,但改装之后早成了一座水上花园。吴承鉴一直以来也只是为这艘巨舰保留最低限度的水手,光靠这些水手,近岸移动没问题,出远洋就有困难了,至于打仗是想都别想。

周贻瑾一眼就看出了两人的疑虑,说道:“放心吧,不是来自伶仃洋外的大股海贼。珠江口左有新安,右有澳门,朝廷的水兵和洋人的大船犬牙交错,大股海盗越不过他们直入白鹅潭来的,若不是这样,花差号这几年能在白鹅潭上太平?来人只是一些之前被我们开革出去的下人,勾结了广州城内外的匪类,最多也就几十号人手吧。如果没有内应,这些人连船都未必上得来。”

邓大昌说:“周师爷,要不我们报官吧?”

周贻瑾道:“第一,来不及,现在去报官,没等官府派人来,贼人先逼近了。第二,如今的形势你们都清楚,涉及到吴家的事情,报了官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邓大昌道:“那怎么办?”

翁雄大声道:“如果周师爷的情报没出岔子,那我们的人就比对方多出许多,而且敌明我暗,贼人如果不来就算了,如果来了,我们就关门打狗,怕什么呢。”

邓大昌说:“赢应该能赢,但上百号人聚众斗殴,如果手上没个轻重,打死打残几个可怎么办?”

周贻瑾淡淡说:“这里是海上,按照朝廷对疍民的处例,船就是屋。按大清律例,凡夜无故入人家内者,杖八十。主家登时杀死者,勿论。”

他看看邓大昌和翁雄都听不大懂的样子,就解释道:“这就是说,凡是夜晚未经许可进入人家屋里的,拿到衙门要打八十棍。如果被主人当场杀死的,主人免罪,可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所以今晚这些蟊贼不来便罢了,如果来了,我们打死几个都没事。”

翁雄大喜:“若是这样,那就好了。”

邓大昌想了想,也就点头了——能在水上当水手讨生活的人,就没有真怕事的。

周贻瑾道:“去布置吧。”

当下邓大昌带着翁雄,到各处可能登船的地方布置陷阱——主要是一张又一张的粗大渔网,如果贼人真的上来,一网打过去,然后棍棒交加,除非面对的是百战水兵或者奸猾海盗,否则别说几十人,就是上百人也难以抵挡。

这艘船本来就是军舰,虽然经过改装,但利于防战的基本结构是改不了的,有了邓大昌的指点,没多久疍家儿郎们就将陷阱布置好了,夜幕低垂之后,便只等贼人到来。

等啊等,等到二更天,还是没什么动静。

水手和疍民们都有些烦躁了起来。

周贻瑾叫来一个疍民后生说:“去,用这包磷光粉,涂抹到船头去。”

邓大昌道:“这是做什么?”

周贻瑾道:“我也不喜欢枯等,与其枯等,不如由我们来决定贼人冒犯的时间。”

那磷光粉涂上去后不久,黑压压的水面上果然就起了动静——本来晚上视野很差,然而无论是疍民还是水手们都久经风浪,在有心监视的情况下,还是发觉到了一样。

“要来了!”

第六十八章宵小就擒

这根本就不能算一场水战,便连斗殴几乎都说不上,简直就是一场闹剧。

水面上开来了七八条小船,靠近花差号后,这些人连舰船都上不来,还扮出蹩脚的鸟叫来。

邓大昌低声问:“这是做什么?”

周贻瑾笑了:“多半是约好的信号啊。抛软梯下去,让他们上来吧。”

于是水手疍民们就让出了一片地方,跟着抛下软梯——唯恐对方爬得太慢,还多抛了四五条。

十几条小船便爬上来了几十号人,等人上来得差不多了,聚集在乌漆嘛黑的甲板上,领头的才说:“柯二十八呢?怎么办不见他?”

一个男的说:“我知道那些金银放在那里,我带你们去找。”

这些人也不知道是警觉性太差,还是利欲熏心,没见到接应的人竟然还继续行动——领头的人就分派人手,分成三拨:一拨人去水手舱控制水手,一拨人人准备去放火烧船,最后一拨人准备随那个男的去抢金银。

邓大昌暗中听到,心中吃惊:“这些家伙虽然不怎么成气候,但如果不是周师爷预知了他们的图谋,这时候我们都在睡觉呢,忽然被他们摸上舱房,只怕我们都要遭殃。不过话说回来,周师爷怎么对他们的情况这样清楚?”

几十个盗贼们分成三路行事,没想却分别踏入了疍民们布置好的陷阱,没一会就听到各种“我丢!”“乜嘢!”“你老母!”的声音此起彼伏。

钩子钩脚,渔网罩头,跟着棍棒交加。

留守在那几条船艇上的船夫听到动静,都抬头望上来,有人说:“这动手的好快。”又有个老练的说:“可听着这声响不大对。”

忽然之间,花差号上灯火一亮,照得附近海面的视野也扩大了些许,有个老船夫叫道:“不好!那是什么!”

这才发现有几十条渔船围了上来,已经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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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埋伏抓贼的行动,不到半个时辰就彻底结束,所有上船的盗贼全部被抓——“战况”也毫不激烈,一看清楚敌众我寡,大部分贼人干脆就器械投降了。只有几个彪悍的负隅顽抗,却也挡不住几十个人的围攻。在下面守着船艇的船夫见势不妙也都投降了,两个企图跳水逃走的也都被疍民后生撒渔网捞了上来。

船上船下一共五十三人全都用绳子捆了,堆在了甲板上,灯火之下,邓大昌认出了其中三人果然是的被遣走的花差号奴仆,对这种吃碗面反碗底的二五仔,他最是逼视不过,忍不住呸了一声,朝他们身上猛吐口水。

翁雄问周贻瑾:“周师爷,接下来怎么办?”对周贻瑾的神机妙算,如今他已经是心服口服。

周贻瑾道:“把他们全都绑翻了,赶到沙洲上去。困上两天。”

翁雄道:“两天之后呢?”

“明天就是吴老爷子的寿宴了。”周贻瑾道:“最迟后天,承鉴就算不回来了,也会派人上船,到时候听他处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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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闹剧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在盗贼们被押走之后,花差号上便又恢复了平静。

疍三娘一直呆在船舱内,等到一切安定这才放心,请了周贻瑾入舱,温了一杯酒,为他压惊——不过周贻瑾看上去,可是什么惊都没有,疍三娘与他相识也有几年了,知道他知识渊博心思细密,却从不知这样文文弱弱的一个书生,居然还有这般手段。

“三娘大概是有什么要问的吧。”周贻瑾说:“有什么要问的,就直接问吧。”

疍三娘道:“贻瑾,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周贻瑾轻声笑道:“就是广州内外,几个鸡鸣狗盗的小帮派凑起来的一伙人。”

乾隆年间,虽然号称盛世,但社会上游民极多,在广州这种全国有数的大城市,游民的数量更是难以统计,这些人好一点的就去码头工坊干份活计,人品差一点的,便在坊间游手好闲,若是实在没有门路,便加入各种帮派,甚至沦入偷鸡摸狗之流。

周贻瑾说:“花差号是一艘大船,船上人手虽然不多,但最少的时候,加起来也有几十号人,又孤立于白鹅潭风浪之中,寻常小偷不敢上来,要想打它的主意,只有拉帮结伙。吴家势大的时候,那些市井帮派都不敢来犯,吴家一失势,我就看出船上一些人动心思了,便将他们打发了出去,这些人颇知船上虚实,被打发走了之后又心生怨念,上岸之后,果然就忍不住了,便去勾结帮派,说动一些下九流,准备今晚上船洗劫一番。”

“这些我倒也都猜出来了。”疍三娘说:“可我不明白的是,你怎么会对他们的了如指掌?”

周贻瑾笑了:“因为是我教他们的。”

“啊?”

周贻瑾道:“俗话说的好: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与其提心吊胆防备他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犯,不如把对方的行动都掌握在手中,于是我将一个可靠的小厮也遣了出去,让他串联那些心怀叵测的家伙,又教了他们如何拉人,如何行动。这帮人凑在了一起,就成了一个不小的团伙,大团伙要行动,就会暗中压制小股蟊贼。因此过去这些天,我们花差号反而平安无事了。”

“但是那些帮派受了我们的算计,事后奇肯善罢甘休?”

“当然不肯的。”周贻瑾说:“不过那又如何?明日西关将有大变动,等过了明日…如果承鉴能够翻盘,这些杂鱼烂虾别说再来冒犯,还得上门来磕头认罪。如果承鉴不能翻盘…那…”

“那我们…该如何?”

“那我们就把这艘船烧了吧。”周贻瑾道:“没有宜和吴家,这艘船便保不住——就算整个广州府的疍村都出头,也保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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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国英的六十大寿终于到了。

刘大掌柜约了戴二掌柜一起去给老东家拜寿,一大早的,他才穿戴好衣服,戴二掌柜就来了。

两人拱手见了礼,刘大掌柜道:“外头形势怎么样?”

戴二掌柜道:“还好,宜和行的产业暂时都没事。”

刘大掌柜一听冷笑:“自然是没事的,旧主人虽然要败,但新主人岂愿意收到一批破烂货?早就有人放出了风声,不许闲杂人等糟臜这些产业,那些宵小之辈,岂敢造次?”

两人联袂出门,在门口就见到了二十几个伙计——这些人便是宜和行的中坚力量了。

刘大掌柜见到他们,不由得一愕:“大伙儿,你们这是?”

他知道这些人的品性,绝不会是准备上门去讨薪的,而吴国英对他们也早有安排。

第二次保商会议后的第三日,吴国英便开始召唤一些老伙计分批上门,每个人都得了他一封荐信,如果半个月后宜和行不在了,便拿着书信去新东家处。

这时候,广州地区尚无信用足够的银行业务,但各大保商都会交换寄存一些东西在亲朋处以备不时之需,潘家、叶家、蔡家,吴家都寄有银子,寄在潘、叶家里的银子,吴国英是不指望了,但吴国英料潘有节当不会这般下作,便给几个老伙计开了条子,让他们半个月后到潘园去取,也算是一笔遣散费。

当时这些伙计拿到条子个个泣不成声,与吴国英哭泣拜别,而这时听了刘大掌柜一问,一个叫欧家富的中年掌柜走了出来,说:“大掌柜,我们是要去给老掌柜拜寿!”

二十几个伙计齐声说:“对,我们去给老掌柜拜寿!”

欧家富道:“宜和行这次遭了无妄之灾,是折在了小人手里,非战之罪。老当家和两位少商主都不负我们,我们也不能有负吴家。虽然我们帮不上什么大忙,但也要去凑个热闹,让老当家高高兴兴地喝一杯寿酒。”

现在整个西关消息都已经传开,他们也都已经料到,过了今日,只怕吴家的下场将十分凄惨。

“好,好。”刘大掌柜在宜和行多年,无论对宜和行还是对吴国英,感情都相当深,这时叫道:“走,咱们拜寿去。去给老当家敬一杯酒。”

几十个人便结了伴,齐齐向西关吴宅走来。

过去几天,吴宅大门紧闭,又有旗兵看门,所以一只狗都进不去。

直到今天一大早,吴家张灯结彩,中门大开,几个旗兵被请到一边,有一桌酒席好吃好喝供着。穿隆赐爷站在门口,一身光鲜地迎接八方客人。

刘大掌柜等虽来得早,却已看见不断有人拱手而入,全没有料想中门可罗雀的景象,再走近一点,更觉得吴家门庭若市,竟是出人意料的热闹。

欧家富有些意外又有些高兴:“老当家人缘真好。都说人情如纸薄,今天看来这句话却也不大对,到今时今日,还有这么多人来给老当家贺寿。”

刘大掌柜心中却想:“人是多,贺寿却是未必。”但想想这是老当家的好日子,便没有开口,带了众伙计,走了上去。

第六十九章拜寿

穿隆赐爷远远望见刘大掌柜一行人,急忙走出了几步,躬身迎了进去。

这一次寿宴,吴承鉴给足了穿隆赐爷钱,所以筹备得十分充分,一进大门,院落里就摆满了酒席。吴承鉴说了个大概意思,穿隆赐爷就安排得妥帖,客人一来,就有童仆将人引到预订的位置上。就是不请自来的客人,也在院落里预留了酒席位置。

当初吴家败迹未显时,穿隆赐爷觉得这么大个排场完全没问题,等到后来吴家败迹显露,宜和行的势头急转直下时,穿隆赐爷便觉得这么大的排场铺开,到时候若是没人上门贺寿,场面反而尴尬,就建议削减一些席位。

不料吴承鉴不但不让削,还让他安排多一些席位,果然今天许多债主和供货商户竟是拖家带口地上门“贺寿”,若不是早有准备,按照原来的安排只怕还有所不足,因此对吴承鉴的眼光更加信服——他心里因此便想着:“三少连这等小事都预见到了,不可能看不透整个大局”

他这两日进左院和吴承鉴商量寿宴细节时,还每每见吴承鉴与夏晴调笑,便觉得三少有这等闲情,定是有把握将眼前局势翻盘。

刘大掌柜被穿隆赐爷迎到中堂之内坐好,沿途扫了几眼,见来拜寿的这些人个个目光闪烁,不停地扫向堂内,似乎在等着谁出来,便知道这些人名为,实际上心怀鬼胎。

便是欧家富也看出来了,心道:“这些人不是来祝寿的,是来讨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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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来,吴国英老爷子一直睡不沉,但不知为何,昨晚却睡得很好,入夜后不久便睡着了,一觉睡到天光,竟是精神大好。

杨姨娘拿了衣服来帮穿,却皱着眉苦着脸,只差没哭出来。

吴国英想想今天是自己的好日子,便忍住不说她。

他想想也觉得好笑,自己风光了二十几年,发家之后一直忙碌从未做过一次像样的寿礼,不想今天吴家面临灭门之灾,这时候自己的寿宴却办得如此风光。

或许这将是吴家的谢场宴,或许经过此劫后吴家将涅槃重生,不管是哪一个结局,吴国英都做好了接受的准备——或许正是因此,他昨晚才睡的那么沉。

梳洗罢,开了房门,蔡巧珠已经侍立在外,请安道:“新妇来伺候老爷用早膳。”

这几年来,吴国英的日常起居都是杨姨娘伺候打理,但今日蔡巧珠来了,却也没人觉得不妥,许多下人心里都想:“这是儿媳妇来给公公尽最后一点孝心了。”

蔡巧珠为吴国英添了一碗粥,吴国英问:“承钧怎么样?”

蔡巧珠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昨晚一直咳嗽着,新妇照看了一夜,幸而今晨起来没再咳了。”

吴国英看看她眼眶乌黑,便知她多半一夜未睡,道:“辛苦你了。”

“应该的。”蔡巧珠道了一句,又未公公添些咸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