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佬们吃的粥和广府人吃的粥不一样,福建人的粥总是煮得米粒完整,广州人的粥是煮得米粒扁烂,若依古语,福建人的粥其实应该叫“糜”才对——这是更古老的一种做法,晋惠帝那个“何不食肉糜”里的“肉糜”,指的就是福建式的粥。

吴家来穗安家已经几十年了,吴承鉴已经习惯了喝广式粥,而吴国英的早餐,依然改不去食白糜配咸菜。

一大碗好糜喝下去,吴国英大感爽快,因问起外头的形势,蔡巧珠道:“这几日无论日夜,门外从来不缺人‘守门’的,今天中门一打开,就有人进门拜寿了。现在宴席已经坐了三四成了。三叔说了,且等宴席坐了有七八成,我们再出去不迟。”

吴国英呵呵一笑:“早,真是早!”这老早地就上门,他自然猜到是什么意思。

老爷子就在后院等着,蔡巧珠先到前面去清点寿礼,上门不空手是中国人的习惯,更何况是拜寿,主人家受了礼,回头要设法还人情的,所以要清点立单,结果一堆堆的都是临时采买的便宜货色,用心准备的礼品十中无一。欧家富等伙计办的寿礼倒是用心,价值虽不甚高,蔡巧珠却记在了心里。

所有寿礼之中,以潘有节送来的一株珊瑚最为夺目,那珊瑚高达五尺,更难得的是侧看形状恍如吴国英的生肖——恍若老虎形状——这就可遇不可求了,多半是潘有节偶得此物而留了心,今日特意送来。

蔡巧珠心道:“十一保商之中,自第二轮保商投筹之后便都急着与我家划清关系,也只有潘家还能维持这份体面与心意。同和行能成为天下第一果然不是侥幸。”

除了潘有节之外,卢家送来的寿礼也颇为厚重,虽不如潘家之用心,却也配得上卢家的身份。

吴家中门已开的消息传遍西关,不到中午,吴宅内外就坐得人满为患。

蔡总商那边听到消息,怕出意外,便加急求请了粤海关,吉山临时又调了五十旗兵、二百绿营来,虽然没有阻人进门拜寿,却也要防人趁机作乱。有这些旗兵、绿营兵盯着,那些债主商户就算有什么怨念也不敢肆意妄为了。

可是人一多也就没办法保持安静,开了一个口发现兵老爷们没管就渐渐喧闹了起来,终于这声音传到了后院。

吴国英耐不住了,道:“走吧,走吧。”这场寿宴,他已经预备好了将是多事之会,便由吴承构和吴二两扶着,来到中堂。这里清空了桌椅,摆下了四台宴席——能进到这里的,都是最重要的客人了——其中一台请亲族,一台请好友,一台请官长,一台请伙计。

结果好友、官长两台几乎都空了,亲族、伙计两台倒是坐满了。

吴国英先见亲族,拱手道:“六叔、十五叔。”六叔公与十五叔公带着众亲族还礼,六叔公的年纪比吴国英大,十五叔公的年纪比吴国英小,但两人的身体却都康健得很。

接着来见伙计,看到刘大掌柜、戴二掌柜、欧家富等人,刘大掌柜道:“老当家,今天我们这些老伙计一起来了,给老当家贺寿,讨喝一杯寿酒。”

欧家富也上前,说道:“老当家,我们这些人凑了钱,为老东家打了个金寿桃,因为太过仓促,还有几片叶子没打好,所以金寿桃暂时都放在了我家了,回头方便的时候,老东家就派人来我家拿。”

这话说的古怪,杨姨娘忍不住嘟哝,心想哪有上门拜寿寿礼还放家里的?分明就只是空口白牙,但吴国英却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素知欧家富为人忠厚,做事稳重又有计较,今天如果真送了珍贵寿礼来,万一明日吴家抄了家金寿桃也是保不住的,这是暗着告诉吴国英:伙计们为吴家凑了一笔钱,万一有个好歹,这笔钱或许能做缓急之用,吴国英可以在方便的时候派人去取。

他拍了拍欧家富的肩膀说:“有心了,有心了!得有你们这样的好伙计,我吴国英这辈子就没白活,宜和行就没白开!”

欧家富道:“老当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吴家一定大步揽过、遇难成祥。”

门外头二十几个伙计一起:“老东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吴家大步揽过,遇难成祥!”

后两句虽然不是拜寿的话,但这是伙计们的真实心意,吴国英便欣然受了。他举了杯道:“今日我吴家虽遭挫折,但这个中堂之内,有亲人,有好友,不顾外头的风雨,能来陪吴国英喝这杯寿酒,那便是上天没有亏待我吴国英了。吴家虽然不知道明日将会如何,但今天这一杯寿酒,却足以慰我老怀。吴国英在此便借这一杯薄酒,多谢各位前来。”

他是不能喝酒的,才沾了下嘴唇,旁边吴承构便抢过喝了。

中堂内外,所有人都举杯为寿——这是不可废的礼节。

吴国英点了点头说:“酒薄菜淡,还请见谅,请用,请用。”

自己便坐下,按照风俗,这就算开席了,可今日到这里来贺寿的,有几人有心情吃饭?特别是外头的那些人,更是个个心不在焉,许多讨债的人被拦在大门外好几日了。今天借着拜寿的机会总算望见了吴国英,但看看周围的人都满脸心事还装着喝酒吃菜,中堂里又都是吴家的自家人,自己如果进去了说了煞风景的话,怕是要被轰出来,一时也都不好进去。但如果就这样吃一顿饭就走,却又如何甘心?只是都等着看谁上去打头阵,他们才好跟着施压。

找茬的人一时找不到好时机进来,倒是那些真心拜寿的人,一个个地上前来祝酒,吴国英一个个地回礼,然后由吴承构把盏陪上一杯。

刘大掌柜动了几筷子后环视周围,心道:“这个阵势安排得好。亲近的人围拢在老当家身边,外头那些人就算不怀好意,等闲也不敢进来。”

一念未已,就看见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进来,手边还扶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童。

吴国英一见吓了一跳,忙站起来说道:“四友叔,你怎么来了?”

第七十章逼债

这个老头子叫薄四友,身子骨如吴国英一般虚弱,年纪却比吴国英大了将近二十岁,吴国英的辈分已经不低了,所以连潘有节都要称他一声叔,而这个薄四友的辈分更高,连潘震臣、吴国英都要矮他一辈,虽然薄家如今有些没落了,但吴国英素来念旧,见他亲来自然不敢怠慢。

薄四友立好了道:“国英你做寿,薄叔我趁着能动,便赶来为你贺一贺。”

吴承构早看到吴国英的眼神,拉了张椅子扶了薄四友坐下,薄四友指着那个孩童说:“这是我的虱(曾孙)。崽子,给吴爷爷磕头。”

那孩子就趴在地上,口里僵硬地说吴爷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吴国英弯腰比较吃力,蔡巧珠早上前把孩子扶起来,顺便塞了一个红包。

吴国英道:“好孩子,好孩子。四友叔四代同堂,羡煞旁人。”

薄四友说道:“四代同堂,唉——在别人眼里那是福气,可谁又知道老头子的苦处?我这辈子生了七个儿子,活了四个,六个女儿不去说她们,只是这四个儿子又生了十七个孙子,十七个孙子下面又有十二个曾孙曾孙女,三四十年前嫁女儿,家底掏了一半,近十年嫁孙女,剩下的家底又去了一半。我的这些儿孙又都是没用的,会营生的少,吃干饭的多,四代同堂,全靠老头子我支撑着全家六七十口的生计。就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能撑到几时…”

吴国英也叹道:“四友叔说的是,别人看我们家大业大都只知道羡慕,又有谁能清楚这其中的苦处呢。”

薄四友伸手过来握住了吴国英的手道:“国英啊,还是你知道我。”他压低了声音,说:“我不是不知道你吴家如今的难处,可是薄叔我比你更难啊。投在你们宜和行的那笔钱如果收不回来,明天我们薄家六十七口人,就都得喝风。国英啊,无论如何,你得替我想想办法啊…”说完,一双老眼便渗出了泪花。

蔡巧珠心里一突,便知这不是来拜寿,仍然是讨债来了。

吴国英见薄四友这个模样,心里也是难受之极。

蔡巧珠便知公公抹不下老交情,看了吴承构一眼,吴承构却不动,蔡巧珠无奈,这个丑人只好自己来做了,她上前福了一福,说道:“薄太公,薄家再难,也不过少了下锅的米,吴家之难,却是连吃饭的人也都要保不住了。今天是我们老爷的好日子,薄太公是高寿的人,自然知道做寿的忌讳与规矩,太公与我老爷既是几十年的交情,又是长辈,不如今日只论情谊,莫谈利害如何?”

薄四友眼睛扫了蔡巧珠一眼,脸色一沉,说道:“这位是?”他有十几年没来吴家了,竟不认得蔡巧珠。

吴国英道:“是承钧的媳妇。”

薄四友道:“国英啊,你我说话,还要晚辈娘们来插嘴,你们吴家的规矩是这样的?”

吴国英虽然念旧,却非昏庸,蔡巧珠这个儿媳妇是他极满意极倚重的,薄四友却是一个十几年没上门、今天一上门就要讨债的长辈,谁轻谁重他还拎得清,当下道:“她是我吴家当家的女主。现在我儿子病倒了,二儿子没出息,小儿子爱胡闹,我也是又老又病,只能靠着这个儿媳妇来撑场面、应付外头讨债的人了。”

薄四友被他一堵,脸上便讪讪的,说:“好新妇,好新妇,果然贤惠的很。你说的话虽然有理,今日是国英的好日子,论理我不应当来,可是你们吴家门禁太严,我的几个儿子,何曾进得了门,过了今日,我怕是再也进不来了,所以不当说的话,也只好一并说了。”

蔡巧珠得了公公的话,底气已壮,分说道:“薄太公,我吴家门禁从来不严,这几日是被朝廷的兵给看住,吴家也没办法。在此之前,逢年过节的,薄太公是长辈不敢屈尊,但薄家的儿子孙儿辈,却也不见常来吴家做客,累得孙媳我也没能认得薄家叔伯婶母,却是孙媳我的不是了。”

这句话是暗指薄四友一家平日不上门,今天想要钱了就打交情牌,薄四友被说的老脸又是一黑。又听蔡巧珠继续说:“太公既知今天是我家老爷的好日子,若还顾念着数十年香火之情,那么那些论理不当说的话,还是别说了吧。”

这一阵抢白,薄四友一句嘴也还不上,这时候便祭出倚老卖老的绝招来,只对吴国英说:“国英啊,别人的钱,我不管!但我的钱…老头子我快死了,你可不能赖啊!”

蔡巧珠眉头大皱,分说道:“太公,今时今日的形势,不是我吴家要赖大伙儿的帐,但是当此形势,吴家还能做什么?不只是薄太公的钱,今日在座这么多人的钱,吴家非不愿还,乃是不能。薄太公,难道你就没看到我们吴宅内外,到处都是官差营兵么?吴家大船有将沉之虞,太公还在这时候上门交逼,不嫌太过了么?”

薄四友被逼不过,遮羞布也不要了,口吐真言:“老朽当然知道你们吴家的形势,可是所谓烂船也有三斤钉,既然这艘船是沉定了,这三斤钉给谁不是给呢,不如就趁着沉船之前,给我们薄家了吧。”

蔡巧珠听了这话,再看这个老头儿,忽然觉得一阵恶心。她虽然也经历了不少险恶世事,本性毕竟还是良善的,万想不到还能在一个八旬尊长口里,听到如此厚颜无耻之话!

她忍不住心道:“他薄家用心如此卑劣可鄙,怪不得家势每况愈下。”

就见薄四友踢了曾孙一脚,那小男孩大概是被教过的,一下子哇哇哭了起来,扑到吴国英脚边,眼泪鼻涕一起流,都蹭到了吴国英的裤腿,又有几个薄家的孙子从外头冲进来,一起哭道:“国英叔,国英叔!你可不能这么对我们薄家啊。”

吴承构和吴二两赶紧上前拦住,不让他们近吴国英的身,冷不防又走进来两个老者,约莫六十来岁年纪,叫道:“国英老弟!薄家的钱若要还,可也别少了我们的!”

刘大掌柜认出那两人一个叫林汝大,一个叫任汉骁,都是与吴国英同辈的商场老货色,他们的背后也有一些子弟,在外头挤着就要进来。

这下子场面就有些失控的征兆了。

刘大掌柜赶紧与戴二掌柜迎了上去,欧家富带了吴家的亲戚,挡在了中堂门口,这里头一闹,外面没心吃酒的客人们也都跃跃欲试起来,有叫喊的,有哭嚎的,有要冲进来的,原本还勉强维系着礼貌与温情的一个拜寿宴会,登时破灭。

蔡巧珠眼看场面变得难看,低声道:“老爷,你别伤心,这些人…”

不料吴国英却轻轻笑了笑:“伤什么心!我若连这都看不破,那可是白混了几十年的商海。”

不过被人如此逼迫,这也是他生平罕有的遭遇,便要撑起身来发作,吴二两一看惊得甩开旁人,既过来道:“老爷,你可别激动,昊官吩咐过,今天无论发生什么,不能让你激动。”

便在这时,外头嘿嘿、赫赫几声冷笑,从远而近,而原本就要闹起来的人群,竟也慢慢静了下来,似乎有什么了不得的人在走过来,气势压住了中堂外面的讨债者。

蔡巧珠心中一阵警惕:“这又要来什么厉害人物?”

便见外头人群两分,中间走进三个人来,那三人进了门后,左边那人脸上一道刀疤差点将其半边脸划作两半,显得面目十分狰狞,他一个环顾,林汝大任汉骁都吓得退在一边,连薄四友都将曾孙拉了回来。

进门三人中间的那个伸了伸手,便有两条精壮汉子快步小跑过来,进来后同时躬身,其中一个奉上酒杯,另外一个就帮着斟酒,酒一斟满,马上躬身后退,一举一动都显得训练有素。

那三个人便上前几步,举着杯子道:“我等来给老商主敬酒!”

这三个人吴国英都觉得面生,看了吴承构一眼,吴承构嘴角都有些抽搐,他认得左边那个人叫马大宏,广州有名的帮派老大,控制着沙面上千号苦力,右边那个叫段先同,北江广州段屈指可数的大佬,垄断着那几十里的内河黄金航道,据说只要他一个禁令下来,进出广州的航道立马就会瘫痪,中间那个更是手眼通天,人称刘三爷,真实姓名无人知晓,据传说是洪门某一支的头面人物,号令所及,上至肇庆、下到澳门,整个珠三角都有他的耳目和打手。

如果说昨晚偷上花差号的那些是黑道上的杂鱼烂虾,那这三个就是广东黑道上响当当的角色。吴国英不认得他们,吴承构却清楚宜和行有一部分货是和他们有关系的——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虽然所占份额不大,但对这些帮派来说却是一笔丰厚而稳定的投资。因为有这个关系在,平常时节这些帮派都会对宜和行、对吴家暗中关照,但现在吴家要倒,这些人便要上门抽回本钱。

第七十一章洪门上门

吴承构低声在吴国英耳边说了两句,吴国英瞬间明白——这三人坐到现在这个位置是近几年的事情,他只是不认得人——赶紧扶着儿子站起来说:“三位一路远来,老朽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马大宏的刀疤脸狰狞可怕,段先同的两撇老鼠胡子则是一副阴险样,刘三爷笑眯眯的倒是满脸和气,但能坐到他这个位置的人,谁敢以为他是真和气?

三人见吴国英起身敬客,都回了一礼,刘三爷笑眯眯道:“今日我等三人联袂,凑个热闹,一来是给老东家拜寿,二来嘛,我们江湖上的人说话就不转弯了——老爷子,咱们三家投到宜和行的钱和别人不同,那是几千号兄弟一点一滴凑起来的血汗钱。吴家的难处我们也明白,但我们三人坐在这个位置上,却不能不为手底下的兄弟考虑,只能请吴老想想办法,别让这几千号兄弟今年过不了年。”

吴国英大感为难,刘三爷的话说的客气,但语气之中却是不容拒绝。

其实薄四友也罢,刘三爷也罢,他们都清楚吴家要完,然而他们的打算又惊人地一致:别人的钱我不管,但我的钱你得还。薄四友是卖惨动之以情,刘三爷等就靠威压暗藏胁迫了。

旁边任汉骁嘟哝道:“你们的钱是钱,难道我们的钱就不是…”

马大宏冷冷道:“我们的钱,就是和你们的钱不同!怎么,你还有意见了?”

任汉骁吓得后退了两步,连声道:“不敢,不敢!”

旁边段先同道:“吴老爷子,我们就把话摊开来说吧。你们吴家算是皇商,如今形势不妙,官府那边是要先做一通清算的,或者吴家大部分人都熬不过这一遭了。可万一有漏网之鱼熬过去了,官府那边清算完,江湖道这边还要再过一遍。如果吴家能把我们这条数善了了,那么以后吴家劫后余生的子孙、家眷、家人,在江湖上便能不受欺辱,但如果这条数不能善了,嘿嘿,这广府内外,固然有几千号兄弟要过问一声,便是南洋海外,也有洪门的堂口!”

这话说的漂亮,却又暗里藏刀!这是告诉吴家:别以为只是官府清算就算完,若是不能将我们这边的账目结清楚了,将来官家那边算完,黑道上的兄弟还要再补上一刀。

听了这话,从蔡巧珠、吴承构到吴二两,全都脸色一变,就是吴国英也是双眉一堕。公媳俩都知吴承鉴做好了打算要把光儿送到南洋安身,到了吕宋朝廷便鞭长莫及,但洪门的势力却能伸到那里。今天若不能善了此事,光儿到了海外也会有危险。

刘三爷笑笑,对吴国英说:“老爷子,怎么说?”

吴承构叫道:“我们家现在没钱了!”

马大宏大怒道:“你们真想赖账?”就要上前动粗,却被段先同拦了一拦。

段先同笑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宜和行这么大的家业,不可能没有留一点后手的。”

他看了吴承构两眼,阴恻恻地说:“这位是吴二少吧?别说你们家的公账了,就说你的私房,你在芳草街那处宅子,还有里头静鸡鸡(广州话,鬼鬼祟祟的意思)收着的娇娃,便都不在宜和行的公账上吧?”

吴承构一听,脸皮就像抽了筋。

他毕竟也是宜和二少,虽然不能像吴承鉴一样,弄了一艘花差花差号光明正大地梳笼花魁,却也悄悄在外头弄了个院子,包养了个外室,这段时间,他已经提前将一些家资挪了过去,正是为了以防万一,没想到这点底都被捅破。

吴国英一阵咳嗽,几乎就想打吴承构一个耳光,手提起来却没力气,蔡巧珠赶紧上前为公公顺气,吴二两连声道:“老爷,你别气,别气坏了身子。一切不还有昊官吗?你要保重啊。”

吴承构听到这话,一个灵醒,叫道:“对,对!你们别逼我爹了,我爹现在不当家,你们逼也没用!”

刘三爷哦了一声,他倒也知道吴家的家业早已交接了两回,弥勒佛般的脸笑道:“若是这样,那就请当家的出来一谈吧。这会子老子做大寿,亲生儿子怎么的也得登场不是?”

蔡巧珠亦知今日吴承鉴怎么也避不过去的了,转头就要让连翘去请三少,便听后面吴承鉴的声音响了起来:“哈哈,今天好热闹啊!”

就见吴七穿的一身光鲜,打头出来,后面跟着吴承鉴,更是穿的一身锦绣,他摇着扇子直晃到了吴国英面前,笑道:“阿爹,孩儿来给您老人家拜寿了。赐爷搞起来的这宴席你可还满意?”

说着也当满堂的人都不存在般,直向吴国英拜了下去

吴国英慢慢坐回太师椅,挥手:“去,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吴承鉴这才朝外,朗声道:“各位亲朋,各位好友,赶紧好吃好喝起来吧!我们吴家可是有今天没明天啦,过了这一顿,下一顿想来我们吴家白吃白喝也没机会啦。”

刘大掌柜和戴二掌柜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马大宏脸上怒色就要发作,不想刘三爷却按了按他,反而退开了两步,要看吴承鉴如何言语。

吴承鉴一眼瞥见薄四友坐在那里,皱眉对吴七道:“这老头是谁?中堂的酒席,我记得没安排闲杂人等的位置吧?”

薄四友听到“闲杂人等”四字,差点气结。

吴二两连忙上前道:“这是薄四友,你该叫叔公。”又解释了两句薄四友的身份和来意。

吴承鉴笑道:“哦,就是那个为老不尊,七十八岁还在外头包小妾,结果那小妾当晚就卷了细软跟马夫跑路了,这事听过,听过——神仙洲都笑了好几年了。”

薄四友气得胡子翘起,戟指道:“你…你…你…你个不肖后生!你不敬老!”

吴承鉴笑道:“人不是活久了就值得尊敬的。像你这样做了五六十年生意连个行号都没立起来,生了一窝的崽子却没一个成材,家无余财还要凑钱包娼,力不从心只能看着小妾跟马夫跑路,整个人活成了广州城的笑柄,我要是你,早就一条绳子吊死自己算了,还会跑来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

薄四友大叫:“你…你…你…”手指连点,双腿伸直,眼看一口气就要上不来。

吴承鉴转头对他的几个孙子说:“薄家放给宜和行的钱,可都是这老头画的押。他要是死了,回头官府清算宜和行,你们这种债主不在子孙代领的,可得排在后面了。”

薄四友的孙子大惊,赶紧跑过来扶住老头子,让他千万别死。

吴承鉴道:“还不快抬回家去,用人参吊命!”

那些薄家儿孙慌乱得全无主张,赶紧将人抬出去了。

吴承鉴又看了站在门内侧边上的林汝大、任汉骁一眼,笑道:“哎哟,这不是林伯、任伯吗?这是来给我阿爹祝寿吧?多谢,多谢。”

林汝大也有把柄,怕遭了吴承鉴的毒舌,不敢接腔,任汉骁为人浑一些,就叫道:“我们一来拜寿,二来讨钱!”

吴承鉴道:“讨钱?往年还不到结账的时候吧?”他转头问刘大掌柜:“是我记错了吗?”

刘大掌柜道:“三少没记错。根本就还不到时候!”

吴承鉴道:“既然不到时候,你们讨什么钱?到了时候,我们吴家自然有钱还你们。”

任汉骁大叫:“到了时候?就怕你们吴家过不了今晚,到不了明天!”

吴承鉴道:“所以你们打算不守白纸黑字签下的契约,一定要提前结走款子?”

任汉骁叫道:“没错!”

吴承鉴微笑着,说:“你们这些人,不讲情面,不讲规矩,不顾契约,不过嘛,我们吴家是好人家,三少我更是好人一个,你们既然想提前提款,倒也不是不能商量。”

其实包括薄四友、任汉骁等人在内,今天来赴宴讨债的所有人,内心也都知道这一场闹多半只是徒劳——有官兵官差盯着呢,怎么可能闹出钱来?只是要他们眼白白看着一大笔财产就这么没了,怎么也不能甘心的,所以就抱着“万一呢”的心态来了。

不料吴承鉴这时居然松口,林汝大任汉骁等赶紧叫道:“什么?你愿意还钱?”

吴承鉴笑道:“这有什么不愿意的?不过我说过,你们这么做,不合规矩。咱们广东人做生意,口齿最重要。既然去年定下了日子,那么今年就应该按约结款,若我们吴家失信,改结的款子逾期不结,那就是我吴家的不是。但你们若要提前要钱,失信的就是你们了。真要提前把钱提走,至少要倒扣一些利息。如何?”

林汝大任汉骁对望了一眼,同时道:“倒扣利息,就倒扣利息!”心想都什么时候了,这钱自然能拿回一点是一点,哪怕只能拿回个几成,那也比全部打水漂好啊。

吴承鉴走到中堂门口,对着挤在外头的百十号人说:“你们是不是也愿意倒扣利息,提前取款?”

一听这话,外头强压了好一会的人群雷声般轰叫:“愿意,愿意!”

吴承鉴等人声静下来,这才笑笑道:“行,那就这么办。”招了招吴七:“你们把这张追加契签了,我再给你们发钱。”

吴七从怀里摸出了一叠纸来,给各个债主当家发了过去,今天来讨债的人虽然多,但大多是亲眷伙计帮着拉架势的,真有资格做主签字的,也就二十几个,二十几人都拿了那张纸一看,却是一份追加契约,大致内容是因为要吴家提前还款,自己愿意倒扣利息、每日倒扣几何云云。

这些人大多精通算计,将那利息一通心算,各自心惊,有人叫道:“这利息好高,若是要今日还款,那我岂不是只能收回不到一半的钱?”

“没错,这倒扣的利息太高了!”

“这太离谱了!”

类似的声音此起彼伏,吴承鉴等众声稍停,才冷笑道:“怎么?不想签,不想签就把契子拿回来。咱们还是按照旧契行事。何必在这里啰嗦?”

众债主一听,又受不了了,任汉骁忽然一咬牙,道:“好,我签!”

吴承鉴道:“阿七,去搬张案几来,给任伯签字画押。”

他要做的这些事情,全都是早有准备,所以案几很快搬了来,任汉骁带头,就签了字,画了押。

吴七便要收走一张新契,任汉骁一拦:“等等,钱呢?”

吴承鉴笑道:“你怕什么,这么多人堵在这里,还怕我逃了?再说这是追加的新契,本来也该人手一份,我们才能按契行事。”

这话倒也合情合理,任汉骁这才放开了,又说:“好,新契你签了,钱呢?”

吴承鉴笑道:“那我是先给你结钱,还是等后面的人一起签完,大家一起结?”

任汉骁叫道:“自然是我先签先结?”他话没说完,就被后面的人声给淹没了:“凭什么他先结!”“要结一起结!”

吴承鉴笑道:“看来只能等大伙儿都签完了一起结。”

于是二十几个债主便排起了队伍,一个个地签名画押,马大宏也要过去时,却被刘三爷给拦住了。

吴七收齐了新契,交给了吴承鉴,几十个债主又一起问:“新契签了,钱呢?”

吴承鉴笑了笑,道:“行啊!”对吴七道:“开库,取钱还钱!”

吴七接过吴承鉴递过来的钥匙,就将他唢呐一般的声音叫了起来:“来啊,开库,取钱还钱!”跟着对那二十几个忠心的伙计说:“走,帮忙搬银子去。”

吴承鉴虽然是当家,但在宜和行威信未立,欧家富先望向吴国英一眼,吴国英心里清楚家中库房的存银不足以支付所有债务,也不知道儿子要搞什么鬼,但却点了点头。

欧家富便带着伙计们跟吴七去了,不久便见他们抬了十几口大箱子出来。

吴七啪的一声,打开了其中一口箱子,这时已经过了中午,日头正大,这满满一箱子的白银,反射得满院子人眼花。

吴承构见到银子,惊叫道:“阿爹,这…真要把银子给结了?”

吴国英低喝:“闭嘴!”

便听吴承鉴笑道:“刘大掌柜,戴二掌柜,清点计算,这就把钱给他们结了吧。”

两位大掌柜都望向吴国英,见吴国英还是点头,便走了出来,二十几个债主正喜出望外,忽然外头响起了一个尖锐的声音:“住手!住手!不许结账,不许还钱!”

就看一个金钱鼠尾带着旗兵,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正是嘎溜。

第七十二章番鬼上门

来讨债的这些人,对着吴家呼呼喝喝,但一见到持刀拿枪的旗兵,一下子就都软了,屁都不敢放一个。

嘎溜急急冲了进来,指着所有人道:“不许乱动!”又指着吴承鉴道:“不许还钱!”

吴承鉴道:“嘎溜管事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啊。他们有的是盘借了钱给我们吴家,有的是输送了货给宜和行,无论是还钱还是结账,我们吴家都不能赖啊。”

债主们都鼓起勇气,帮腔叫道:“不错,不错!”

“不错你个屁!”嘎溜伸手点着那些箱子:“这些,这些,现在全都是皇上的钱了!你们谁敢乱动,那就是劫持皇家存银,要杀头的!谁想杀头,给我站出来!”

他这一通狂叫嚣,把所有债主都吓退了一步——虽然他的话里头满满的都是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