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交终于结束了,这场十年不遇的可怕的风波,也终于过去了。

刘全走了,同时带走了以百万两为计算单位的白银,没人知道这位爷什么时候离开,但却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在暗中传递,他一走,粤海关那边就松了一口气,然后四大家族就一起松了一口气,接着潘易梁马也跟着松了一口气,然后整个广州城绷紧了的神经就都松了下来。

西关仿佛一头被压抑了两个月的巨兽,忽然间醒过来,朝天发出喜悦的吼叫。

一个又一个的豪商,在神仙洲包下一场又一场的盛宴。一掷千金在这里也不是一种形容而是一种陈述。

这是一年一度,神仙洲最销金的时节。只不过,今年小宴会做个不停,那场百众期待最大盛宴却迟迟没消息。所有人,都忍不住抬头望向三楼的春元芝,猜测着,什么时候里头的主儿会掀开珍珠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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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洲的两个常客坐在大堂,嗑着瓜子,聊着闲天。

“肥佬,你说三娘会不会回来揭帘?”那个瘦客商说。

“那怎么可能!”他旁边的胖客商摇头:“听说封帘宴都办过了,怎么可能回头。这春元芝肯定是要换人的了,不过不管换过来住的是哪个花魁,怕都要看看花差号那边乐意不乐意。”

“何止是春元芝要换,依我看,这上四房的花魁,位置怕是全都要换过!”

他话还没说完,三楼上爆出一声尖叫:“我不走!我不走!这秋滨菊是我的,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

这声音颇为惨厉,在这纸醉金迷的气氛之中无比刺耳,跟着玛瑙帘甩开一角,一个女人露出她婀娜玲珑的身段,半边身子都挂在了栏杆上。

“三少呢?三少呢!我要见三少!我要见三少!”

不知多少人都望了上去,生客们莫名诧异,熟客们则心中有谱,知道那是神仙洲四大花魁中排行第三的银杏姑娘,在这次刚刚结束的秋交风波中,听说她没眼色站错了队,得罪了被满广州城看衰的宜和吴三少——哦,不,现在得称昊官了——结果昊官在最后手翻风云,扭转了整个局势。

那位昊官是怎么翻盘的,坊间谁也说不明白,只知道一夜之间,本来被踩到烂泥中的宜和行吴家,忽然腾跃于九天之上,别说潘易梁马等小保商,就连十三行的蔡总商,据说这段时间见到了宜和行的灯笼也绕路走!甚至就是潘有节,最近也让他三分!

更有传闻说,惠州那边一位姓段的总兵,也是得罪了昊官,最近也落得个革职查办家破人亡。

堂堂总兵、总商都这样,就别说区区一个花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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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滨菊里,银杏看着步步逼近的龟奴,陡然间情绪失控,她已是退无可退,这段时间吴承鉴根本就没空踏足神仙洲一步,也未传过来只言片语,可自然有趋炎附势的人,会将所有可能让昊官不爽的扎脚石子全清理了。

想想到了今时今日,连见吴承鉴一面亦不可得,认错求情更都无从说起,银杏绝望到了头,竟然就在楼上笑了起来,唱起了:“听一言后悔我恨无穷…哪晓得…会惹下这滔天大祸事一宗…”

那是一句北方某种剧目的腔调,广东人分不清晋腔秦腔,只觉得唱的甚是凄凉。又听银杏大叫:“乔老爷、曹老爷、范老爷!你们许的好诺!恨我不该信你们,果然落得个没下场!”

就听众人惊呼声中,银杏和身从楼上栽了下来,龟奴大惊:“晤好俾佢死(别让她死)!”

戏台上一个耍杂技的忽然几个纵跃跳过来,横空拦腰将银杏接住了。

几十张桌子见了这身手,一起喝彩起来,二楼雅座上,便有人用手帕卷了银锭、戒面、钗子等物,扔了下来。那杂技汉子一手提了银杏,一手连抓赏赐,竟然给他抓了个十之八、九。客人们看到他这身手又是彩声雷动。

一场凄凄凉凉的跳楼,一下子变成另外一场杂耍好戏。

老鸨带着几个龟奴赶了下来,龟奴将银杏拖了出去,老鸨夸奖道:“好身手!免了我们神仙洲一场晦气。这通赏赐,都归你了。”

杂耍汉子大喜,知道这是不用抽成的意思,半空翻了个身子,向楼上的豪客们拜谢。

老鸨向周边桌子连连万福,道:“行里没看好姑娘发疯,打扰了爷们的兴致,抱歉抱歉。”

她出到外面,银杏已经被拖到洲码头,看到老鸨叫道:“妈妈,妈妈!让我见见三少…不,让我见见昊官。”

老鸨哈哈一声冷笑:“见昊官?就你?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昊官是什么声势,你又是什么身份!别说昊官,就是吴七七爷,也不是咱们想见就能见的了。拖走拖走,别留在这里晦气。”

一个龟奴就塞了银杏的嘴,将人给拖走了。

老鸨换了一个语气,叫道:“快点把秋滨菊给收拾收拾,回头有新的姑娘要住进来。”

便有好事的龟奴上前探问:“妈妈,不知道是哪家的花魁啊?”

老鸨嘿嘿两声:“花差号那边已经有话传过来了,到时候会补我们神仙洲一房新的花魁,至于是谁…等昊官再度驾临神仙洲那一天,你们就睁大眼睛看着吧。”

众龟奴都兴奋了:“昊官要来?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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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白鹅潭上,西关巷里,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秋交这场风波波及面被控制住了,广州愁苦的人家不多,但也有那么几十户,其中就有兴成行叶家。

叶大林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发怔,已经不知道多少天了都是这般状态,近几日更是像魔怔了,这两天都没进过什么水米。

他嘴里只是不停地念叨着:“翻盘了…翻盘了…还真叫他给翻盘了…他会怎么搞我…他会怎么搞我…”

那个暗流涌动的夜晚,宜和行昊官一举扭转局面,把大半个西关都看傻了眼。

满广州的人都看到了结局,却没几个搞得明白其中过程。

就连叶大林身为上六家之一,在西关各地都耳目众多,对几个翻盘的关键竟然也搞不大通彻。但越是搞不明白,他就越是害怕。

那天晚上之后,谢家就彻底完了,罪名被迅速定下,主持定罪的人还是他的铁杆盟友蔡士文——叶大林不用想就知道蔡士文得是受了多大的压力,才会出来做这个恶人。

跟着谢家家产被抄,然后吴承鉴请了潘有节、卢关桓,连同蔡士文四家会议,将谢家的产业瓜分吞食,吴家、潘家拿了大头,卢家、蔡家拿了小头——这个分账的门道,叶大林也看不明白。

吴家那边他是不敢上门了,倒是偷偷去求见了蔡士文,谁料一见面黑菜头的一张脸就黑得如炭,当场就啐了他一脸,一句话也不肯说。

叶大林就猜自己是被人给坑了,坑他的人多半就是吴承鉴,可吴承鉴是怎么坑的,他竟然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老爷。”叶忠进来,才算唤醒了叶大林回神:“惠州那边的人回来了。”

“嗯?”叶大林道:“怎么样了?”

叶忠道:“段龙江贪赃枉法,已经被革职查办了。”

叶大林只觉得整个人就像掉进了冰窟窿!他甚至产生了幻听,觉得周围在“爪爪爪”的响。

“老爷,老爷!”

叶忠不知叫唤了多少声,才把叶大林再次叫回了魂。

“嗯,嗯。”

叶忠看叶大林回神了,才又说道:“负责给叶家保茶的二镖头胡普林,连夜逃出西关,却在北江江面上翻了船,他自己淹死了,妻儿倒是都救了起来,但财物都打了水漂,尸身也浮在水面半天没人管,后来杜铁寿赶到,才让把人捞起来。”

这一回叶大林受到的冲击没那么大了,区区一个镖头而已,敢出卖主家,本身就犯了镖行的大忌,现在宜和行势大,都未必是吴家自己动的手,江湖上的好汉有的是人上赶着要送吴家一个人情。

之后叶忠又说了好几件事情,比如南海县那个拦吴承鉴马车的小捕快被开革了,又比如那个叫银杏的花魁被赶出了神仙洲,这些衙差粉头的破事,叶大林已经没心思听了。

他嘴里念叨着:“二品总兵啊…二品总兵啊…”

叶忠就住了嘴,他知道叶大林的意思。

段龙江是朝廷正二品总兵,竟然说倒就倒了——这离吴承鉴翻盘的那个晚上,才多久的功夫?两个月都不到!

他吴承鉴的能量,就已经大到这个地步了吗?连堂堂二品总兵老爷也说倒就倒!

“阿忠…”叶大林喃喃道:“那小子睚眦必报…你说…接下来是不是就轮到我们了?”

叶忠没回答,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八十七章叶家的危机

叶忠和老顾同列西关“老八将”之一,原本对叶大林见势不妙就抛落吴家是不大赞成的,但他是执行类人员,向来很少干涉叶大林的决策,所以当初也没多劝,不赞成叶大林退婚也只是从道义上来考虑。

但他也万料不到吴家竟然还能翻盘,还翻得这般彻底,不仅彻底摆脱了困境,还扭转乾坤更上层楼。

这段时间,他曾三次约见老顾,头两次老顾都让人挡住不愿见他了,第三次他在半夜里直接闯上门去,堵在老顾的床头,老哥俩喝了一壶酒,老顾才说:“昊官脾性不好。当初叶家如果只是退婚,那他多半出口气就算了,但第二次保商会议投筹,叶家还投了吴家,这是要将吴家往死里推——这可就是结仇了。”

叶忠当时说道:“叶家原本未必会投吴家,多半只会弃筹,你我明人不说暗话——是后面昊官的一番动作让叶家产生了疑心,所以才投了吴家。”

老顾冷笑:“你可以说是昊官设局,也可以说是昊官看透了叶大林。但最后选择投吴家的筹,毕竟还是叶大林自己做的决定。昊官如今主意大,他要怎么处置叶家,也没给我透过底,但不管轻处重处,总之迟早要处理的。”

叶忠便听明白了。

这件事情,吴家是从重处置还是高抬贵手都有理由可说,到时候就看吴承鉴的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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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越是这样,让叶大林越加没底了。他想打感情牌,找吴国英论老交情,可吴国英根本就不给见面的机会——有那天晚上叶大林不义在先,此时吴国英不仁在后也没人说他绝情了。叶大林也试过请潘家“做架梁”(粤语,替人出头居中调停的意思),但潘有节也不想蹚这趟浑水。

叶大林忽然道:“这次对付吴家,蔡家才是主谋,但这次昊官也没动蔡家,还分了好处给他,也许…也许昊官也不会动我,对吧?得罪他的人那么多,他总不能全都收拾吧?阿忠,你说是不是?”

叶忠皱了皱眉头,道:“老爷,你这是没吃东西,饿糊涂了?把谢家的好处分给蔡家,这是好事?这是昊官在坑黑菜头啊,您是没到外头听听,现在外头黑菜头是什么名声!听说谢家的女眷被发卖的时候,吴家倒没怎么骂,对蔡家那都是往十八层地狱里咒的。黑菜头当了多年的总商,树大根深,吴家不动蔡家,只因还不到时候。”

叶大林听了叶忠的话,心更是不停地往下沉。

就在这时,二小姐叶好彩端了一盘饭菜过来,畏畏缩缩地道:“阿爹,阿娘让、让你无论如何吃点…”

这几日叶大林脾气暴躁,全家上下都怕极了他,结果叶好彩话没说完,叶大林就气不打一处地发作了,随手抓起一个盘子就砸了过来,大骂道:“都是你们这些娘们,好端端闹什么退婚,惹来这么大的祸事!”

他手里砸东西,嘴里骂个不停,把叶好彩骂得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叶大林被她哭得烦了,又是一顿臭骂。

他老婆马氏在门外再忍不住,闯进来护住女儿,叫道:“当初退婚也是你自己想的,现在出了事情,就都怪在我们头上!”

叶大林骂道:“如果不是你不停吹枕头风,老子怎么会鬼迷心窍地闹退婚,不是你一直在旁边怂恿,我怎么会和老吴闹得那么难看!”

退婚这件事情的确也是马氏先提起的,但叶大林如果自己没有这个心思,她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动,听丈夫把所有过错栽在自己头上,马氏不情愿了,当场洒起泼来,夫妻两人都不是什么好修养,这下子又对干了起来。

叶忠叹了一口气,退出门来,这些天来,叶家一旦闹开了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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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主和主母大干架,闹得满叶宅都惶惶不安,奴婢们缩头缩脑,妾侍们更是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没人敢来劝,没人敢开口。

叶好彩在叶大林这里吃了瘪,想了想,就转到迎阳苑来,冲进去就是砸东西,一边怒道:“都是你这个小贱蹄子!惹来这些祸事!”一边砸,一边骂,怨叶有鱼害了她。

徐氏只是畏事,宅子里发生过什么还是晓得的,心想与吴家的这场婚事,定亲的是叶好彩,要退婚的也是她们母女,现在亲家变仇家,叶好彩却跑到自己院子里来闹事,真是好没道理来。可是她是被马氏整怕了的,只得眼睁睁看着叶好彩摔东西,一句话也不敢说。

叶有鱼站在旁边,冷眼看着,也是不开口。

迎阳苑的下人,看门扫地的婆子看到叶好彩怒气冲冲地来就躲在一边,两个小丫鬟也吓得缩在角落里,两个大丫鬟一个叫冬梅,一个叫冬雪,冬梅也不敢开口,冬雪却是泼辣,当场就道:“二姑娘真是,我们几个虽然入门的迟,也听说过退婚的事,却不知道这事从头到尾跟我们姑娘有什么相关,竟引惹得二姑娘来迎阳苑砸东西。”

她们四个丫鬟都是新买的,进门未久,又一直呆在迎阳苑,对马氏一房没有什么畏惧心,进门后叶有鱼对她们又颇为关心,所以这时胆气较壮的冬雪就挺身护主。

叶好彩何尝不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却怎么能容忍一个下人驳自己的嘴?何况这还是叶有鱼自己买来的丫头,当场就大怒道:“你敢驳我的话,自己掌嘴!掌到我说停为止。”

冬雪却根本就不动,叶好彩才忽然想起自己是孤身前来,冬雪自己不“识做”,这迎阳苑可没一个会替她动手,一时尴尬。

刚才躲在一边的那个婆子叫了起来:“哎哟,咱们兴成行叶家,可从来没有下人驳主子嘴的道理!”

叶有鱼扫了婆子一眼,心道:“这人不能留了。”

叶好彩那边听到有人帮腔,声势一壮,怒道:“好,竟敢不听话,那就等姑娘我来管教管教你!”说着就冲了过去,要撕冬雪的嘴。

冬雪再怎么泼辣,毕竟不敢跟主子动手的。

就在这时候,叶有鱼横地里拦过来,说道:“姐姐,这是做什么。这里是迎阳苑,这丫头便有什么不是,回头妹妹教训就是,姐姐何必如此,若是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得。”

叶好彩怒道:“你还敢护着她!哼,什么迎阳苑,你真当给你们住,这地方就是你们的了吗?真以为仗着自己出了个什么馊主意,得了阿爹一时的宠幸,就能让你猖狂一辈子了?哼哼,回头等爹爹心淡了下来,不再待见你了,我再让阿娘叫阿爹剥了你的皮!”

她果然是个没城府的,一下子把给马氏的打算漏了底。

叶有鱼暗中好笑,心想这样的人来做对手,真是胜之不武,微微一哂,说:“太太那边,原来做的是这个打算。”

叶好彩听得一呆,心想自己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嘴,把这话都漏了。

又听叶有鱼说:“也罢,现在离妹妹出那个馊主意也有一段时间了,或者阿爹的心已经冷了也未可知,不如我们现在就去书房,姐姐就让阿爹剥了妹妹的皮,如何?”

叶好彩这时哪里敢去书房触霉头?怒道:“我不去,谁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

叶有鱼道:“姐姐不去,妹妹却是要去的。姐姐忽然闯到迎阳苑,把这屋里屋外的都快砸干净了,妹妹不敢怨恨姐姐,但总得去求阿爹一声,把砸坏的东西换些新的,不然今晚我们母女怎么睡觉?”

说完就要出门,徐氏急忙叫道:“有鱼,有鱼!不可以去!你阿爹正在生气,这时候你去,小心被他打死!”

叶有鱼却不管母亲的劝阻,叫道:“冬梅冬雪,跟我去书房。”冬雪应了一声立刻跟上,冬梅也跟了上来。

叶好彩看叶有鱼真的打算去,呆在当地,就像看疯子一样。

出了院子,叶有鱼忽然顿住脚,盯着冬梅道:“下次再畏事,你就别留在迎阳苑了。”

冬梅一惊,忙道:“姑娘,我…我不敢了!”

叶有鱼也不答话,带头又走,冬雪紧紧跟上,冬梅也赶忙跟着,那边叶好彩反应过来也跟了出来,但到了书房外就不敢进去了,只远远地要看叶好彩的笑话。

这时马氏已经吵完回房去了,书房之中一片狼藉,叶大林坐在那里喘气,几个贴身男仆都躲在外头不敢近前。连叶忠也站在书房外。

叶有鱼留了两个丫鬟在外头,轻手轻脚走进去,也不言语,就收拾了起来——先收拾被扔在地上的书籍。

叶大林怒道:“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叶有鱼心里又是一阵冰凉,心道:“太太把阿爹的心摸得好准。这才过去多久,果然对我就已经淡了。若再过些时日我没表现出什么用处,太太那边再一吹枕头风,我们母女俩的下场可想而知。”

她手上却没停下,继续收拾着书籍,口中一边说:“阿爹何必着恼?事情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可能。当日阿爹许女儿送吴家父子出去,不就留下了一线生机了吗?”

叶大林本来极其烦躁,闻言眉头一皱:“什么生机?”

第八十八章庶女的反抗

叶有鱼便将太阳环取了出来,说道:“阻击吴家这件事情,蔡家明显才是主谋,谢家只是跟从,结果吴家这次不倒蔡家,却倒谢家,可见在这西关地面,吴家也不是能为所欲为,而必须屈从大势啊。既然昊官能因为大势所逼暂时放过蔡家,那么也就有可能为了大局利益,而跟我们叶家和好。”

叶大林斥道:“你懂什么!吴家怎么可能放过蔡家!你看吴承鉴这小子,连拦路之仇都不放过,何况蔡家!”

“但至少他现在没有动!”最近有关吴承鉴的事,都是整个西关流传最快的新闻,而捕快粉头狗眼看人低,事后被翻盘打脸,这更是市井坊间最喜闻乐见的故事,所以便是各家也内宅也都知道了这些事情。

叶有鱼道:“拦路捕快也好,不长眼的粉头也好,那些人被黜落都只是旁人代昊官出的手,他没有拒绝罢了。可见他即便是这时,他行事也是有分寸的。他既然行事有分寸,那我们叶家就还有契机。”

“契机,契机…”叶大林道:“现在就是没这个契机!”

真要让他有机会和吴承鉴或者吴国英面对面谈一谈,无论谈出什么结果,他反而倒能镇定了,好过现在不上不下吊着。

叶有鱼道:“女儿或许能帮爹爹,造出这个机会来。”

叶大林闻言,喜出望外,因有上一次提醒提前还钱之事,所以他竟不怀疑叶有鱼的机智了,急道:“好女儿,乖女儿,快说快说,你有什么办法。”脸色在呼呼喝喝和春暖花开无缝转换,全没一点不自然。

叶有鱼心里便掠过徐氏的那句话来:“你可莫在你阿爹对你好时,就把这好当作是能长久的。要知道,你阿爹向来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其实叶有鱼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摊上这个爹,除了认命,只有逆命!当下心中忍着那股寒意,脸上强提精神,说道:“阿爹可还记得,当日是女儿救下这太阳环,要还给吴老爷时,吴老爷顺手转赠给我了。之后我送他父子出去,或许是一时感念,昊官曾许我一诺,道日后若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可以拿着这太阳环去找他。”

叶大林愣了一下:“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叶有鱼道:“当日女儿不敢说,也没放在心上。只是今天见阿爹烦恼,才想起这件事情来…却不知道昊官当日的这个诺言,可有点用处没。”

“有用,当然有用!”叶大林叫了出来,喜上眉梢:“如果真是他自己亲口说出来的话,难道还能吞回去不成!你快拿太阳环取找他,就让他…”

忽然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叶有鱼对吴家父子也不过送行之礼,吴承鉴就算一时感念,许了一诺,所许之事也不可能是多大——至少很难以此要吴家就此放过叶家,叶家如果提出这等要求,这事说出去要坊间论理,也会让人笑掉大牙。

叶有鱼道:“就让女儿用这太阳环为契机,让他见女儿一面,如何?”

叶大林道:“你去见他一面,有个屁用!”他一听到不合心的言语,又露出粗鄙的一面。

叶有鱼道:“见不着昊官的面,只凭我们自己胡思乱想,事情只会坏不会好。但彼此见了面,三面六目说个清楚,无论是福是祸,咱们叶家便都知道怎么应付了。我看昊官行事,都是把局做在明处,只瞧别人能否看破,而不是那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

她最后的那句判断,叶大林虽然听得脸皮有点发热,却也没有反驳——跟吴国英共事了几十年,吴国英是什么脾性他清楚得很,吴承钧的脾气与乃父一脉相承,至于吴承鉴…似乎也还没听说什么说话不算话的劣迹。

叶大林道:“若真见了面,你打算怎么说?”

叶有鱼道:“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宜和行如日中天,昊官得势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女儿如何能凭空猜得到?若这么容易让我猜到,那个晚上他也没法瞒过所有人一举翻盘了,总之到时候随机应变吧。”

看看叶大林似乎对这个回答不满意,叶有鱼又说:“他吴家势大,如今要让昊官当面应承下什么只怕也难,所以这次见面,女儿只和他谈私事,也就是吴叶两家小辈见小辈,然后再设法让吴伯伯见父亲一面。吴伯伯是个念旧的人,只要吴家两个长辈能够见面,到时候阿爹再向吴伯伯低个头,认个错,两家的恩恩怨怨,兴许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叶大林听得眼睛一亮,这个女儿素来蕙质兰心,口才又便捷,只要她见到了吴承鉴,又有当晚的人情在,说不定就能促使吴国英见自己。

他素知吴国英的性格,如果能见着他面,的确有机会化解两家恩怨,便拍手掌道:“好,这个主意不错!”

他这人的性情,得势时不饶人,等到落了下风却能卑躬屈膝,翻脸之快,广州无双,脸皮之厚,西关无对——商海数十年沉浮,有好几次面临危机就靠着他这厚脸皮熬过来的。

叶有鱼是一边说话一边收拾,这时候已经将书架收拾得剩下最后一卷书,便听叶大林道:“我这就让叶忠送你去吴家。”

叶有鱼一听这话,差点将那最后一卷书捏皱了。

这时叶忠在书房外道:“老爷,不能这样做!这样三姑娘就轻贱了,就是拿太阳环进了吴家的门也被人看不起,那样还有什么分量去跟昊官讨价还价?咱们必须先把三姑娘尊重起来,然后外头找个地方,作为双方会见之所。这次会面,必须是叶家的千金三小姐,与吴家的当家三少爷会谈,如此才能谈出个样子来。”

叶大林只是粗鄙,不是愚蠢,又习惯性地不将叶有鱼当回事,被叶忠一提,马上反应过来,道:“好,这事就这么办。”

叶有鱼道:“若是如此,女儿如今这身行头,略有不足。”

“去做!去做!”叶大林道:“该添置什么衣服首饰,让叶忠到账房直接支取。”

叶有鱼道:“只换一身衣服,添几件首饰,犹如沐猴而冠,只会叫人笑话。居移气,养移体。去见昊官之前,女儿房内,需添置一名一等丫鬟,四名二等丫鬟,八名三等丫鬟,粗使婆子四人,门外候叫小厮四个。这几日每天的吃食用度,比于上四家嫡女。要在家里先练出个样子来,到了外头摆开排场才能不怯场。”

其实这样的话,真正的千金小姐也是开不了口的,但叶有鱼深知乃父的脾性,要什么东西都得直接说,而且还得趁着势头说,过期了别想他会念旧感恩,就算明显是一场利益置换,只要有好处他也都会认,委婉暗示在叶大林这里是行不通的。

外头听门缝的叶好彩,听得直咬自己的手指头!她自己都没享用过这等待遇呢!十三行保商虽然富甲天下,但叶大林毕竟是暴发户,宅子里哪里有这么多的排场?她想阿爹一定不会同意的。

哪知道叶大林只是不耐烦,却叫道:“去办,去办!”

叶家虽然没用过这等排场,却不是花不起这个钱。只要有可能给当前祸事带来转机,这点儿钱又算什么?

叶有鱼得了叶大林的话后就出来了,在门口瞥见叶好彩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轻轻一笑,就不再理她,对叶忠道:“忠叔,我们去议议该怎么置办东西吧。”

叶忠笑道:“好。”

叶好彩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直奔往马氏房内哭诉去了。

叶忠带着叶好彩走出几步路,才忽然低声说:“三姑娘,现在老爷是病急乱投医,你提什么他都会答应,可你想过没有,回头如果拿不回老爷要的东西,你会怎么样?”

“我知道的。”叶有鱼两片柳叶般的眉毛垂了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