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虽然把叶好彩都气哭了,但她内心深处其实还是一片黯然。她怎么会不知道叶忠这句善意提醒的意思——从当日叶大林一言不合就踢了她个窝心脚后,她就再不对自己的处境有任何的幻想。

她的胸口,到现在有时夜里还会痛——也不知道是有内伤积血未化,还是被叶大林的那一记窝心脚踢出了心里阴影。

她也希望能安安静静地做个闺秀,也不想有那么多的心机,然而她没有这个条件,生在这样的家庭做庶女,有个这样的爹,有个那样的嫡母,有些那样的兄弟姐妹,她就很清楚,自己但凡自己想过得像个人,但凡想保住懦弱的母亲,都得靠自己想尽办法去争夺——甚至去冒险。

“谢谢忠叔。”叶有鱼说道。

叶忠听了这话,就知道叶有鱼明白了自己善意的提醒,更知道她很清楚自己似荣耀实险恶的处境,叶忠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个姑娘的品性怎么样他很清楚,只可惜啊,实在是生错了地方。

第八十九章夜香仔

得了叶大林的面许,叶忠就派人去找人牙子来准备挑丫鬟,又让人去将十七浦吕大左家的叫来给三姑娘量身,又去开了库房,让叶有鱼挑衣料、首饰和珍宝器玩。

叶家毕竟是十三行上六家——哪怕是上六家的吊车尾——库房里的东西就算比不上皇宫大内,却也不是普通的官宦、富豪所能及。

叶有鱼从小随母亲读书,多识书中博物,又常随叶大林会客——这也是叶大林把她当个可供炫耀的东西,换了个真名门,就没有让大闺女随便见客的道理,但也因此让叶有鱼经历了人情世故,见多了珍奇宝物。

这时打开库房,她也没怎么将库房中的各种宝贝放在眼里,一路走过去,只按照自己的容貌气质,先在缎字库挑了十二种料子,再去皿字库挑了些日用的上等瓷器,又去董字库库挑了三四件古玩玉器,而后又取出一些描样来,让人支了二十两足色黄金、一百两好银去打造各类配饰。

挑好了东西,人牙子已经送人来了。

叶有鱼对叶忠说:“一等丫鬟不用外找外调了,就把冬雪抬作一等丫鬟。另外再添置三名二等丫鬟、六名三等丫鬟。我都不自己挑了,丫鬟就让冬雪帮我去挑,小厮、婆子,就请忠叔帮忙挑选,现在在迎阳苑看门的那个婆子,颟顸懒惰,也请忠叔帮我换了她。”

叶忠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应承了下来。

这时候叶大林需要用到这个庶女,所以有求必应,宅子里连马氏都隐忍着不出声,事情就办得十分顺利。

只是这么多人挑了出来,迎阳苑就住不大下了,叶忠又将靠近迎阳苑的一排耳房调出来,专门给的下人住。

于是搬东西的搬东西,放古董的放古董,叶有鱼一边让十七浦吕大左家的给自己量身子准备赶制衣服,一边还一句句地给新来的丫鬟、婆子训话,又告诉冬雪怎么去训示外头新来的小厮。

身子量好了,叶有鱼说了自己的要求,吕大左家的就出去跟吕大左说明了,吕大左觉得要在三天之内制成这样的衣服实在太赶,叶忠就给他加钱,又临时调来的六个绣娘来,马上赶工。

只有徐氏待在一旁,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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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迎阳苑这边热闹异常,叶好彩在马氏房内哭道:“大姐出嫁的时候,也没这么大的动静!娘,娘,你也不管管!”

“管什么!”马氏却只是冷笑:“你就看着吧,你就看着吧!且就让她最后得意一番!回头干不成她在你爹面前夸口的事,到时候可就不是一顿打骂能了的事情了。”

叶好彩道:“那万一…万一被她办成了呢?”

马氏将几颗金牙都差点咬碎了:“那个昊官是什么样的人物!那是能在绝处逢生的人,是能把死棋下活的人,是连二品总兵都能杀的人,怎么可能被一个小女娃儿左右?她要办成这事…除非天塌下来,地升上去!”

叶好彩道:“万一…万一这蹄子不要脸,竟然用自己的容貌去勾引昊官…”

马氏一听就笑了:“若换了个人便算,但那个昊官是什么人,那是神仙洲的班头,脂粉行的常客,什么风情没经历过?什么手段没见识过?这小蹄子就算脸长的标致些,毕竟是个在室的,能有多少手段,弄得过万花丛中滚过来的积年浪子。到得头来,她定要自取其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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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三天功夫,叶有鱼这边安排得差不多了,叶忠来问叶有鱼道:“三姑娘,你打算怎么做?”

叶有鱼道:“需得一个机敏的、口紧的小厮,听我吩咐办事。”

叶忠想了想,机敏的好理解,口紧二字,那是怕这小厮是马氏的人,万一回头去跟马氏报串,马上就会坏了事情,只是满宅子有点位置有点能耐的小厮,不是被马氏收服了,就是被马氏赶走了,叶忠脑子过一过,只想到了一个,说:“有个小厮叫昌仔,脑筋倒也灵光,只是得罪过太太,这半年被指去倒夜香,还有就是人有些口吃,说话断续,所以被人叫漏口昌。”

叶有鱼道:“口吃不要紧,慢慢地能把话说清楚就行。”

叶忠道:“去年我让他办过两件事,都很有交代。”

叶有鱼道:“那就行。”

叶忠就派人去叫了昌仔过来,昌仔是个顺德仔,家里孩子多养不了他,七八岁上就被送来西关讨生活,此刻正在倒夜香,听说三姑娘叫他办事,赶紧洗了手,匆匆赶来,他才十三岁,放在后世还是半大的孩子,他却已经自己养活自己五六年了,进了院子后不敢再进厅门,怕自己身上的味道熏到了三姑娘。

叶有鱼道:“你走过来些,我要把话交代清楚。”

昌仔这才走近一些,叶有鱼就一句一句交代起来,让他找什么人,说什么话,然后让他复述一遍,这番话十分繁长,昌仔口吃,却半句半句地复述出来,一句也没错,叶有鱼就放心了:“果然好记性,你去吧。先让忠叔给你换身衣服。再跟忠叔说,这段时间你暂时别倒夜香了,到我院子里来给我跑腿。”

昌仔短腿一溜跑出去了,叶忠让人拨了两套干净的旧衣旧鞋给他,这衣服鞋子虽然是新做的,却有七成新,昌仔十分珍惜地捧在手里,将其中一套收好,去洗了个澡,里里外外擦洗得十分干净,然后才换上第二套,朝水里一看,只觉得自己焕然一新!他这辈子长到这么大,可从来还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呢!

这仆役之中也分三六九等,他从一个倒夜香的忽然变成三姑娘的听候——虽然叶宅那些积年的下人都觉得三姑娘这台灶烧不久不愿意靠近,但在昌仔已是难得的际遇了。

他一个夜香仔,出门的机会不多,但人机灵,一路打听到吴宅去。

那边自然有人去告诉了马氏,叶好彩听说叶有鱼找了个倒夜香的去办事,哈的一下就笑了出来,道:“这条臭鱼!竟然派一个倒夜香的去办这等大事,这不是要丢我们叶家的脸吗?我这就去告诉阿爹!”

马氏喝道:“回来!急什么!等她们把事情砸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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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仔到了吴家门口,但见门庭若市,倒和吴国英做寿之前那几天差不多,只不过之前围在门前的都是来讨债的,现在围在门前的都是等机会希望能见昊官一面的。

吴家今时不同往日了!

吴承鉴在整个南粤商圈都是炙手可热,连带着门房吴达成的鼻孔也朝天上去了,寻常人上前他都不看一眼的。若没点来历要进门都不容易,要见吴承鉴就更难了。连叶忠来了两回求见,进门是进门了,到了大厅就被穿隆赐爷笑脸挡驾了,他再求见吴国英,吴国英也告病不见——正如当日老顾去见潘有节,潘有节可以不见他,但也得给他们老八将一个面子上过得去的下台阶。

这时昌仔笑嘻嘻上前,说:“阿…叔,我…找…七哥,有话说。”一副和吴七很熟络的样子。

吴达成瞄了他一眼:“找吴七?你是哪家的小厮?”眼前这个小厮的衣服样式显然是个二三等仆役,但衣服质料却是第二等的松江棉,这等布料,小康之家也是过年才拿来给自己做衣服,能用这等布料来给下人做衫,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所以吴达成才搭理了一句。

昌仔笑着:“不…能说。”说着拿出一张纸,递给吴达成。

吴达成认得一百几十个简单的字,但这张字条上的字对他来说就太难了:“什么东西?”

昌仔说:“三少…不,昊官…的字,请给…七哥,他知道。”

吴达成还没到能分辨笔迹的地步,但一听是吴承鉴的字,还是重视了起来,就让一个小厮拿了字条去找吴七。

不一会吴七就让人来传唤。

吴家过去一个月吃下了小半个谢家,其势大张,事务也繁忙了起来,家中行中,业务人手都要扩大,吴七水涨船高,手里也多了七八个跑腿的。吴宅眼看是有点不够用了。

昌仔一路走来,只见吴宅里头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是脚步匆匆,显然各自身负要紧事,和叶宅的死气沉沉相比那是冰火两重天。

昌仔进了左院的耳房,吴七瞧见他,把身旁几个小厮打发走,才打量了他几眼,说道:“你谁啊,都没见过你!”又拿出那张纸来:“笔迹倒是昊官的笔迹。”

这张纸上写的是刘禹锡的《竹枝词》,词意涉及男女情事,又是吴承鉴的笔迹,那难道是吴承鉴的哪个情人?所以吴七看到后不敢托大。

昌仔笑笑:“不是…昊官的…笔迹,是我家…三姑娘,新…写的。”

吴七一愣:“假的?我说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从小跟着吴承鉴读些书学些字,也能分辨笔迹,但自然不可能达到周贻瑾蔡清华这等地步,所以竟然被蒙过了。

但吴七马上就想起另外一个问题:“你们三姑娘是谁?怎么会写我们昊官的笔迹?”一个都能描摹吴承鉴字迹的女人,这可比能拿到吴承鉴一张字纸更存在问题,吴七因此也更加谨慎上心起来。

昌仔这才把太阳环拿了出来,交给吴七。

这东西吴七可是认得的,有些吃惊起来:“太阳环怎么在你这里!”

昌仔道:“吴…老爷…许…给我们…三姑…娘的。”

那天晚上的事,吴七恰好不知,但对方拿得出太阳环,那就不是无中生有。而这个结巴小厮竟然还说这太阳环竟是吴国英老爷子给那位什么“三姑娘”的,这等事情如果说谎,一戳就破的,所以吴七也未怀疑。

昌仔又说:“小人…求见…昊官…一面。”

吴七道:“你还没说你家姑娘是谁。”

昌仔道:“昊官…知道。”

吴七又逼视了昌仔一眼,如今西关仆从圈里,吴七算是金字塔最顶端的那几个之一,而昌仔这个夜香仔真正的身份却是金字塔的最底层,吴七这一眼对他来说是很具压力的,但他想着三姑娘的吩咐,暗中咬牙扛住了,一个字也不说。

吴七反倒高看他两分了:“好,你等着。”让人给他上了茶水糕点,一边出去了。

第九十章清算盘点

昌仔正口渴,喝了一口茶,就觉得口齿生津——这是他生平都没喝过的好茶汤,再看那精致的糕点,肚子差点就要叫出来,然而他心里想:“不行,不行,茶这么好喝,这糕点一定也很好吃,我这一吃就停不下来,到时候吃相漏了馅,可别坏了三姑娘的事!”就强行克制住了,一口都不动。

那边吴七便去了账房,穿隆赐爷等在外头呢,吴七推开门进去又关上门,里头五大掌柜正跟吴承鉴议事呢,也就是吴七这等心腹才能这时候不告而入,但掌柜们在议事,吴七也只能站在旁边等着。

议事的是哪五大掌柜?

刘大掌柜仍然主掌全局,吴四掌柜也还待在老位置上,侯三掌柜失踪了,吴承鉴请了一位徐三掌柜来代替他的位置——广州乃千年商都,各种级别各种类型的商业人才十分齐备,涉外人才的储备更是冠绝海内,不过像侯三、徐三这个级别的大掌柜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吴家兄弟一直以来都对这个层次的人才有所留心,所以才能这么快地找到一位品性能力俱佳的人来代替侯三掌柜的位置。

至于戴二掌柜虽然还在老位置上,但吴承钧以宜和行急剧扩张、业务量加倍为由,将欧家富提了起来。欧家富一面分去了戴二掌柜的涉内商务,一面又与徐三掌柜商议着处理涉外商务,内外同时辅助统筹,算是刘大掌柜的副手,若欧家富能在历练中能力更上一层楼,未来便可能成为刘大掌柜的接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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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七进了账房,见吴四掌柜老老实实,戴二掌柜战战兢兢,徐三掌柜面色平静,欧家富和刘大掌柜正在交替说事,吴七听了两句,知道是在处理宏泰行的产业。

谢家也有相当规模的茶叶生意,有上游供货的渠道、茶行,也有海外的出货渠道,这次四家分谢,潘家吃掉了丝绸买卖,吴家吃掉了茶叶买卖,卢家吃掉了陶瓷买卖,蔡家吃掉剩下的杂货买卖——这使得潘、吴、卢三家在三种大宗货物上更具垄断性,而蔡家得到的杂货买卖关系最杂、利润最低、价值也最小,还伴随着各种麻烦事。

金银、房子、土地这些都好过手,但这么大的一条商业线想吃下来,就很麻烦了,这里头不但涉及到各处产业利益,还有极其复杂的人际关系。欧家富最近主抓的就是这一块,为了理顺产业交接,搞得焦头烂额,如今正说着眼下的三五桩极为难的事情。

吴承鉴和吴承钧不同,吴承钧每次和大掌柜们说事都是正襟危坐,吴承鉴却半瘫在罗汉床上,一只手玩着茶盏,眼睛也没看人,欧家富在那里说的无比激动,他却半点反应都没有。

换了在两个月前,刘大掌柜能用口水把这个新当家喷得坐直起来,但寿宴那一夜的翻盘太具震慑力了,以至于宜和行上下从此都对昊官刮目相看,一些人甚至对吴承鉴产生了盲目崇拜,在一些伙计眼里,有时候看吴承鉴吐口痰都要想想是不是另有深意。

刘大掌柜如今也不大敢轻易喷吴承鉴了,反而觉得昊官他能行非常之事,乃是非常之人,平时懒散就懒散吧,只要关键时刻靠谱就行。

欧家富将一堆的困难说完,吴承鉴道:“哦,好,我知道了。”

欧家富愕然道:“啊?”

吴承鉴道:“我知道了,你们去办吧。”

欧家富面有难色:“昊官,这事若是我们办得了,在门外就解决了,不用带到账房来。”

吴承鉴道:“这事没有永定河赈灾捐献那事那么难吧?”

欧家富忙道:“当然没有。”

吴承鉴又说:“难度差的多吗?”

“这…”欧家富道:“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他刚才提出来的几件事情只是很难,欧家富觉得要处理起来很没把握,而逼捐事件则不然,那件事情的难度以及解决办法,根本就超乎欧家富的想象。

吴承鉴道:“以后像这样的事情,我知道了后,你们就自己先想办法解决吧。如果觉得实在想不到办法…那也尽量想办法解决掉。我相信办法总是有的。”

欧家富道:“这…可这事我们实在没把握,万一做坏了…”

吴承鉴道:“做坏了我扣你钱。”

欧家富目瞪口呆。

吴承鉴又接着道:“做好了,咱们论功行赏。”

欧家富哭笑不得:“昊官,这扣钱行赏的另说,实在是怕做坏了事情,误了行里的大事,这才拿出来商量啊。”

“商量结果已经出来了啊。”吴承鉴道:“就是我相信这事你能办,所以你去办吧。如果你办砸了,这事是我授权你去办的,我该来收拾残局,而你辜负了我的信任,那我就扣你钱,这不是很公道么?”

听他这么说,欧家富一时无话,刘大掌柜道:“好,那就这么定吧,这事小欧你去处理。”

吴承鉴道:“还有其它事情没?”

刘大掌柜道:“其它事情,都比这个小多了。”

吴承鉴道:“既然这样,那就刘大掌柜看着办吧。”

刘大掌柜点了点头,便和其他四位掌柜商议起一些细节来。

吴承鉴这才望向吴七说:“有事?”

吴七含笑道:“昊官,到书房一下?”

吴承鉴就知道是不适合让诸位掌柜听的事,他刚好账房也待得烦了,便起身走到书房,一出门穿隆赐爷就跟上来,在书房的路上三言两语说了神仙洲请客的事情,走到书房门边,吴承鉴停步说:“请客的名单呢?”

穿隆赐爷已经把名单奉上了,这不但是名单,而且有座次——赐爷干这等事情向来周全。

吴承鉴一目十行扫了一眼,道:“名单没问题,但首席换一下,这次让老周坐首席。”

穿隆赐爷一惊:“老周的身份不到啊,没这么大的屁股,坐上首席去他也得如坐针毡啊。别人也就算了,像佛山陈应该还会卖昊官一个面子,但像刘三爷那等人物,见老周坐首席,只怕当场就要翻脸,那样反而不美。”

这次神仙洲设宴,请的主要是非官人物,宾客里头如佛山陈,如刘三爷,那身份地位都不是老周一个捕头能比的,穿隆赐爷虽然明白吴承鉴要抬举老周,但如果因此得罪了前头那些人,可就得不偿失。到时候不但对吴家没好处,对老周也有坏没好。

吴承鉴道:“设宴之前,你先想个办法让人知道我会让老周坐首席。”

穿隆赐爷愣了一下。

吴承鉴道:“刘三爷是江湖中人,佛山陈是佛山人练过武吃过夜粥,这些人都讲义气的。”

穿隆赐爷一听,道:“妙!妙!”

他已经明白了吴承鉴的用意:让老周坐首席,是因为老周讲义气,在三少最危难的时候还能替三少出头,称得上这次宴席的第一义人!

而将吴承鉴要让老周坐首席的消息先泄露出去,到时候刘三爷等人如果还愿意来,那就是愿意和吴承鉴一起捧着老周,这样不但不会得罪人,江湖上的朋友说起也会觉得刘三爷佛山陈等人心胸豁达,义字当先,没准还能成为一时佳话。这样就既捧了老周,又不会得罪人了。

吴承鉴将名单交给赐爷,赐爷快步去办事了,吴承鉴这才进了书房,坐上了太师椅,把斟茶的丫鬟挥走,问:“怎么了?什么事情。”

吴七就拿出太阳环来。

吴承鉴呀了一声,这段时间诸事繁杂,可忘了叶家那个漂亮的有鱼妹子了。

吴七看到吴承鉴的神情,就知道这里头果然有事,有些吃味地说:“昊官啊,什么时候竟然有我不知道的事!你真因为我给六哥漏了嘴,就不信我啦?”

吴承鉴骂道:“你这是在吃醋还是在邀宠,你老母!二十几的人了,还跟个娘们似的!你以为你还是小厮啊。”

他也不是真生气,说着笑了笑,道:“这事不是瞒着你,是你当时不在场,那段时间烦心的事多,我刚好没告诉你。”就将叶有鱼送他们父子那段事情跟吴七说了。

吴七对事情的前后都知道的很清楚,只是刚好缺了这一段,一听笑道:“原来这样,原来这样。昊官,叶家那位三姑娘现在真出落的那么漂亮?”

吴承鉴啧啧赞道:“靓!真的靓!满神仙洲找不出一个能比的。”

吴七凑上来道:“现在叶家势头不好,我听说叶大林成天惶惶不安的,要不咱们使个办法吓唬吓唬他,吓得老叶把他那位三姑娘弄过来给昊官你做小?”

吴承鉴笑着打了他一巴掌,道:“我大的还没娶呢,就纳小的?”

“那有什么。”吴七说:“花差号上,不早放着一位了吗?”

吴承鉴脸色正了正,说:“三娘虽然出身风尘,但我从没当她是花行中人的,以后不许开三娘的玩笑。”

吴七吐了吐舌头,赶紧转移话题:“那这位这么办?”嘴往太阳环努了一努。

“我看看她要做什么吧。”吴承鉴悠悠说:“当日倒不是因为她漂亮,而是见她好心,说话又对我胃口,所以答应了如果她有什么困难,我会出手帮忙,但如果她真的打蛇随棍上,来个狮子大开口,那就两说了。去,把那个小厮给叫过来。”

第九十一章位势的上升

从吴七到账房,听完吴承鉴与欧家富等议事,再转到书房一路处理完神仙洲宴会的名单座次问题,再将一席话说完,时间早过去半个多时辰。

到了吴承鉴这个位置,事多时紧,其实是一点也没有故意要拿捏一个小厮的意思。

但昌仔却是不知道这些的,不过他被人轻贱惯了,在耳房里等着,茶水早喝光了,说他不焦躁是不可能的,然而他毕竟忍住了没显露出来,好容易终于有一个小厮来叫他,把他一路领到书房。

见到吴承鉴,他突然有些手足僵硬起来。

吴承鉴和他的身份差距甚大,如果吴承鉴是个官员,他直接磕头就是了,但吴承钧再豪富毕竟也只是一个商人,如果昌仔是代表自己来直接给富豪磕头也没什么,但这次毕竟是代表叶有鱼来,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样才既得体又不损叶有鱼的面子。

来之前叶有鱼虽然教会了他该对门房、吴七、吴承鉴说什么话,但毕竟不可能把一言一行的细节全部照顾到,所以见到吴承鉴的刹那,昌仔就有点不知所措——这就是出身低的坏处了。真正大户人家的上等小厮,各种场合要用哪一样礼仪都是调教过的,就算是买来的一二等的小厮,入门前也定要经过各种训练,并不是脸长得好就值那个钱的。

幸好昌仔为人机敏,脑袋一转有一次见到一个蔡家小厮给叶大林半跪,便模仿那人,在吴承鉴跟前半跪了一下,道:“小人,见过,昊…昊官。”

他这迟疑只是转眼间事,但吴承鉴眼睛好毒,已经留意到了,笑道:“你给你们三姑娘跑腿之前,在叶家的上一份工是什么?”

昌仔呆了一呆,要说话又说不出来。

吴承鉴道:“不说实话,立刻赶你走。若你扯了谎回头我查实了,无论今天你家三姑娘要说什么,回头我统统不认。”

如今的吴承鉴是什么气场,岂是区区一个夜香仔能抵挡的?不到一秒钟的功夫,昌仔的冷汗都流下来了,呃呃道:“我…原来…倒…夜香…”竟然就被逼出了实情。

吴承鉴瞪了吴七一眼,吴七想到自己这段时间帮昊官挡掉了多少求上门的豪商能吏,没想到今天竟然让一个夜香仔闯上了门,还见到了昊官,一时大感窘迫,吴承鉴悠悠道:“你这段时间都有些飘了,看人都不仔细不用心!”

这一棍子把吴七敲得头都低了,吴承鉴又对昌仔道:“你家三姑娘为什么用你?”

昌仔道:“小的…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心里便是有所猜测也不敢肯定。

吴承鉴又道:“谁点了你。”

昌仔道:“忠…爷…让人…叫我,的。”

吴承鉴道:“然后忠叔就让你换了一身行头,同时你家三姑娘一字一句地教你对门房怎么说,怎么对吴七怎么说,然后怎么对我怎么说,对不?”

这下轮到昌仔窘迫了,吴承鉴的反应根本就不按套路来,不问叶有鱼的事情,却抓住昌仔自己的事情来问,叶有鱼的种种推测和教他的应对套路,全部落空。更要命的是吴承鉴好像一眼能看透自己的肚肠一样,说的话全都中了!

若是吴七或者吴六,因为与上层人物大打交道的机会比较频繁,遇到类似的情况还能随机应变,昌仔毕竟是临时提拔起来的,此刻心里一个慌乱,便被吴承鉴牵着鼻子走。

吴承鉴又问了叶有鱼最近穿什么衣服,住什么院子,下人服侍得可还好,就像一个大哥哥问通家之好的小妹子的日常起居。这更是叶有鱼想都没想过的话题了——昌仔一下子被迷惑了,他其实也不清楚吴承鉴和叶有鱼的关系,不敢胡说,虽然他和叶有鱼接触也不多,然而也知道她住了迎阳苑,穿着好衣服,手底下如今有好些个丫鬟婆子伺候,他结结巴巴的,说了有一顿饭功夫,吴承鉴就朝吴七点了下头,吴七就把他带下去了。

昌仔从书房出来,整个人如同还在梦中,走路的脚步都是虚浮的,忽然一拍脑袋,结结巴巴说:“啊…我,还,没说,三,姑娘的…”

吴七因为他吃了吴承鉴一记敲打,正觉得丢脸,也不跟他多说话,点了个小厮把他送回去了。

他自己回到书房,正想为刚才的失误辩白几句,便听吴承鉴说:“派人去打听打听叶家那位三姑娘如今的境况。不要自己去,多两个转折,别让人知道我在打听。”

吴七应了声是,又笑道:“昊官真对这位叶三姑娘上心了?”

吴承鉴道:“有鱼是庶出,而叶大林那个老婆,满西关都知道的,对妾侍都刻薄得比仆妇还过分,何况是对一个妾侍的女儿?但有鱼竟然住进了迎阳苑——那院子虽然不大,却是叶家景致最好的地方。身边还有十几个丫鬟婆子伺候着,我们吴叶两家离筚路蓝缕可还没几年,什么时候有这个规矩排场?我大姐当年在家的时候也才两个丫鬟呢!所以叶家的内宅,一定出了什么变故。你好好打听清楚了,其它的再说。”

吴七道:“好。不过昊官刚才为什么不先听听对方要做什么?”

吴承鉴骂道:“你最近是不是收红包收得手软脑袋懵了?这种话还要问?”

吴七又挨了一顿训,心里苦得要冒出涩水来,偏偏还是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又慌又乱,吴承鉴又瞪了他一眼,随手取了两个盒子给他:“好几天没空去花差号了,你去走一走,这一盒茶给贻瑾,这一盒珍珠粉给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