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英哦了一声,有些讶异。蔡巧珠也有些站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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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饿龙出穴、群兽分食”一局,蔡士群虽然没有真的介入其中,但事发之后,他的战队显然是偏向蔡士文那边的。如果是别的家族,蔡巧珠也就告诉自己那是人之常情别太计较了,可那偏偏是自己的娘家,爱之深责之切,这段日子来她便故意切断与大兴街的联系,其中有怨恨也有赌气。

吴六道:“顾伯派人来接的时候,大兴街那边也来人了。我不知道省城这边是什么形势,不敢放光少跟他们亲近,还好蔡老爷和蔡家舅爷也没为难,只隔着马车跟光少说了些话。然后就一路跟在后面,现在还在外头呢。”

吴国英看了蔡巧珠一眼,微一沉吟,说道:“太失礼了!怎么能这样把亲家落在外头!二两,你快去替我把亲家请进来。”

吴二两答应着去了。

蔡巧珠道:“老爷,这…要不就先让我爹和我兄弟先回去吧,明天昊官回家了再说。”

自那次从大兴街回来,蔡巧珠就再没回娘家去过,吴承鉴翻盘后,蔡士群那边倒几次派人上门,却都被蔡巧珠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蔡母想要上门来探望女儿,或者让儿子来看望姐姐,也都被蔡巧珠婉拒了。

“饿龙出穴、群兽分食”一局,蔡士群虽然未必涉入得很深,但到底是偏向蔡家那边去的,生意上的成败倒也算了,可吴承钧因为此事病倒,每次看到病床上的丈夫,蔡巧珠就将蔡士文恨到心里去了,连带着对娘家也生怨不轻,这口气不出她人就不能舒畅。

再则,蔡士群虽然没进十三行,大小也是广州一个商户,又是蔡士文的堂兄弟,若是重新来往,兴许蔡士文就要借着这道口子来与吴家修好——这是关系到吴、蔡两家是否恢复关系的大事,也可以说是公事,蔡巧珠毕竟是当过家的人,遇事能从大局考虑,所以说要先问问吴承鉴——毕竟现在他才是家主。

吴国英道:“这是什么话!生意场上的恩怨生意场上了。但亲家一百年也是亲家。光儿身上,有一半流着也还是蔡家的血。”

蔡巧珠道:“可是…”

吴国英道:“这事我是与昊官商量过的,家嫂你就听我的吧。”

蔡巧珠听说吴承鉴已经知道,才不言语了,却让碧桃把光儿带下去休息,光儿道:“外公和舅舅…”

蔡巧珠眼睛一扫,光儿就不敢说话了,原本他们这个小家的亲子关系里,吴承钧扮演的是严父的角色,蔡巧珠扮演的是慈母的角色,可如今吴承钧病倒了,蔡巧珠只能一改常态,把严厉的一面也拿了出来。

光儿虽然还不大能理解母亲为什么好像变了,却还是本能地知道怕,低了头,跟了碧桃去睡了。

第九十九章父女姐弟

说话间吴二两已经将蔡家父子迎了进来,换了以前,蔡巧珠早就迎到院子门外去了,这时却搂着光儿,别着脸,故意不去看父亲兄弟。

蔡士群也是先看到女儿,见她这副模样,心里又气又恼又羞又忐忑,却还是收拾心情,先来拜见吴国英。

两个亲家见礼罢坐好,下人奉了茶,吴国英陪了几句话,蔡士群漏了几句求告的口风,吴国英一句也不接,只说些亲戚来往的家常,便露出疲倦不支之意。

蔡士群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今晚好不容易进了吴家的门,总不能这样无功而返,还想拖着,就听蔡巧珠说:“老爷,你为了光儿半夜里起来,现在风大夜冷的,对你身子不好,得歇息了。”

这是把话揭破了,蔡士群大恨,却还是不得不起来告辞,吴国英起身相送道:“我这病体不争气。亲家见谅。”

蔡士群忙道无妨,吴国英道:“家嫂,你送送亲家。”

蔡巧珠这才起身,把父亲弟弟送出后院,蔡士群道:“女儿,一场来到,我们去见见承钧吧。”

不提吴承钧还好,一提起来,蔡巧珠就恨不打一处来:“承钧被蔡家害成这样!阿爹,你是要去看他怎么折堕吗?”

虽然此“蔡家”指的是蔡士文,但一笔写不出两个蔡字,更何况是商业合作密切、利益彼此相关的堂兄弟?蔡士群脸上就热辣辣的,他儿子蔡朗叫道:“姐姐,你怎么这样对阿爹说话!难道姐夫这样子是我们想的吗?”

蔡士群看看女儿脸色更加难看,连忙喝道:“住口!”

他走近蔡巧珠一步,说:“女儿,蔡士文是蔡士文,我们是我们…惠州的事情,我们之前是半点不知道是…是蔡士文那条老狗干的啊!如果我知道,我一早带了你兄弟,操了刀子冲过去跟他拼命了!那个老扑街,竟然敢这样害我女婿!”

这话放在以前,蔡巧珠信,放在现在,经历过惠州失茶丈夫病倒、饿龙出穴群兽分食,蔡巧珠却是有所保留了。

“阿爹,那你现在也知道了啊,”蔡巧珠说:“你的女婿,现在也还躺在床上生死不知呢!您现在也可以操了刀子,带了阿朗他们去跟黑菜头拼命啊。”

蔡士群被她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蔡巧珠已经说:“女儿还要去照看承钧,阿爹,你慢走!”

说着竟然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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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士群带着儿子,有些丧气地回了大兴街,蔡巧珠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嫁过去之前如珠如宝得呵着护着,嫁过吴家之后也是捧着念着,不料一场风波下来,父女之间隔阂如此!

他又气又恼,一回到家,当场砸了好些个东西,蔡朗在旁边全都不敢劝。

蔡母见状,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蔡朗便低声把在吴家的经历说了。

“还多说什么!”蔡士群怒冲冲道:“都说女生外向,女生外向!果然不错!嫁出去这些年,心就都贴到吴家去了,也不想想谁是生她养她的父母!”

蔡母的心却是向着女儿一点的,就说:“其实,这也不能怪巧珠。之前我们不知道那个局是黑菜头设的,现在知道了…听说承钧现在还躺在床上,熬日子罢了。这是杀夫之仇啊。巧珠迁怨我们几分,那也是应该的。”

蔡朗道:“阿娘,你怎么也帮家姐说话!你今天是没看到,家姐他对我们多过分。我们千里迢迢跑去澳门,一路护送了光儿回吴家,亲家公倒还客气,有请阿爹喝了杯茶,家姐却过分了!连大门口都不送出来,这哪里还有一点父女姐弟的情分?不知道的,还当她是我们家抱养的。”

“你懂什么!”蔡母说:“你家姐这样,才是情分还在的。”

蔡朗道:“阿娘,你这说的什么话。”

“你懂什么!”蔡母又说了一句:“所谓爱越深,恨就越深。黑菜头这计谋,害苦的既是你姐姐的丈夫,难道不是亲家的儿子?但亲家怎么能就能客客气气地请你阿爹喝茶,你阿姐却连送出门口都不愿意?因为亲家心里没我们蔡家了,但顾着名声,所以表现得客气。而你家姐却连送出大门都不肯——这是失礼啊,也是意气用事,能够意气用事,就是她心里对我们还没冷,这股恨意没消下去,所以才会行为失礼,但越是这样,越见巧丫头心里头却还在乎你们父子两个。”

蔡士群气恼稍止,道:“真是这样?”

蔡母道:“巧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知女莫若母,我怎么会看错。眼下最要紧的是让巧珠消了这口怨气,只要她消了这口气,有她在吴家做内应,我们家就不会有事了。”

蔡朗说:“阿娘,你说我们应该怎么让家姐消了这口气?”

蔡母想了想,说:“明天你们父子几个,就提了菜刀,去黑菜头家里去劈他!”

蔡家父子都吓了一跳。

蔡朗说:“阿娘,你说什么呢。”

蔡母说:“要提刀去劈黑菜头,这不是你阿爹自己说的吗?你家姐说的没错,如果我们真的在乎女婿的性命,真把女婿看的比堂兄重,那么知道这个局是黑菜头设的,就应该提了刀去跟黑菜头拼命。也不是真的要劈死黑菜头,但至少要让吴家知道,这件事情我们是站在他们这边的。也让你阿姐知道,我们是着紧女婿的。虽然现在才提刀去劈已有些迟了,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啊。”

蔡朗道:“这…就算不是真劈,这真的提到劈上门了,那不是把文大伯家给得罪透了吗?”

蔡母一听,冷笑起来:“怎么,你们父子俩现在还想着又要和吴家修好,又不得罪黑菜头吗?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逼捐的这个杀局,吴蔡两家已势成水火,如果女婿再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更是生死大仇。你们没看吴老爷的姿态?你们送了光儿回去,情礼客套他都尽了,但你爹再想多说一句话,他可搭过一次腔?吴家的态度一句很明显了:我们要么就站吴家,要么就站蔡家,没第三条路了。”

“阿娘啊!”蔡朗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的生意,都是攀附在文大伯家的生意上的,真要把蔡家得罪的狠了,我们蔡家明年得去喝风。”

蔡母冷笑:“说到攀附,既然能攀附黑菜头,就也能攀附吴家,没了堂兄,不是还有女婿吗?黑菜头现在是总商不假,但你看看外面的行情势头,吴家可是压着蔡家打的。以昊官那等手段,谢家能被他一个晚上就大卸八块,说不定什么时候蔡家也一个晚上就倒了。等到那时我们再想弃暗投明,那才是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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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蔡士群十六七岁的小儿子嘻嘻哈哈跑了进来,蔡士群正烦恼着,忍不住喝道:“做什么!没规没矩的!”

那不成器的小儿子蔡亮说:“阿爹你不知道呢,刚才医馆那边,出了件好玩的事情。”

蔡士群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找乐子。”

蔡亮撇撇嘴,蔡朗问:“什么好玩的事情。”

蔡亮说:“有个满洲人断了手,连夜送到医馆去正骨,结果那医生老眼昏花,不但没接好,还把筋骨接错了,现在整只手都扭成螃蟹腿的样子,真的好好笑。”

蔡朗有些奇怪:“那个医生不得被满洲人打死。”

“这才是最奇怪的,”蔡亮说:“扭成这样,抬他来的满洲人不但没见怪,还说行了,就这样吧。跟着就把人抬回去了,一路上那大呼小叫的,把沿路都吵起来点灯看热闹呢,你说好不好玩。”

蔡母忽然问:“那个满洲人,是哪家的?可有打听?”

广州的旗人并不散居,而是聚居在广州城内的旗城——那里是城内之城,平时汉人禁入的。

蔡亮道:“不用打听,那个满洲人我认得,就是粤海关监督府上的,叫嘎溜。带他去治病的满洲人我也认得,是呼塔布。”

“什么!”蔡士群惊得差点跳了起来。

蔡士群这样的中等商户,是依附在十三行大商户而生存的,而嘎溜和呼塔布,则都曾是吉山派去管理十三行的代理者,对蔡士群这样的人来说,都曾是高高在上的存在。

一个多月前,吉山家宅变再起,刚刚得势的九姨太被吉山嫌弃其“是个灾星”,一夜失宠,正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依附着九姨太的嘎溜也同时被捋了,吉山宠起了新的十一姨太,同时把贬去刷马桶的呼塔布重新叫了回来,取代了嘎溜的位置——这对十三行来说可是一件大事。

现在听说是嘎溜断了手,又是呼塔布送去医馆,还把打断的手治疗得更加糟糕,蔡士群就猜到内里必有蹊跷。

蔡母忽然说:“这个嘎溜,听说他打过昊官…还有,你们记不记得,当日他送光儿回去,撞见了巧珠,听说场面不是很好看,我们巧珠差点就被他那只猪爪子给碰到了。”

第一百章蔡家分裂

蔡家与吴家毕竟是亲戚,吴承鉴虽然拒见蔡士群,但一些下人的家小来往也无法完全斩断,比如蔡巧珠的贴身丫鬟碧桃原本就是大兴街跟过去的,蔡母既有心,知道的内情就比旁的人家多一些,

蔡士群的嘴角抽了抽:“你是说…这事是昊官的意思?”

蔡母道:“未必是昊官亲自嘱咐的吧,但只怕脱不了关系。也有可能是呼塔布琢磨着昊官的心思,弄惨了嘎溜,既给自己出气,又讨好了昊官。”

一时之间,蔡士群心中大惧。

他的堂弟蔡士文虽然是总商,但最得势的时候,也不过是吉山的一条狗,对上嘎溜也是尽量奉承的。

哪能像吴承鉴这样,竟像是呼塔布反过来要去逢迎吴承鉴一般!

再想想最近这段时间,那些之前得罪过吴承鉴的人,或大或小,可没一个不遭殃的!甚至连惠州那个堂堂总兵老爷,听说也都被革职查办了。

这个昊官…他到底是怎么来的这么大的能量!

“阿朗,阿亮,还有,把老二、老三都叫上!”蔡士群道:“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去西关!”

蔡朗蔡亮齐声问道:“去西关做什么?找家姐吗?”

“不是!”蔡士群道:“提了刀子,跟我去劈黑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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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贻瑾花差号的甲板上,坐着躺椅,看着月色,等着茶喝。

旁边俊俏书童吴小九的正在泡茶,忽然笑着说:“师爷,如果不是你实在长得好看,这样子就像个七十岁的老头子。”

周贻瑾也不转头,也不看人,随手拿了把扇子,敲打了一下吴九的脑袋。

这时水手头目邓大昌跑了过来,道:“师爷,刚才有艘小艇靠近,趁着月色,送来了一封信。指明了要交给周师爷。”

以前邓大昌等也只是拿钱为吴承鉴打工而已,两个月前擒船贼、攻仓库的两场变故,让周贻瑾在众水手、打手心目中建立了威信,所以这次拿到书信他心甘情愿地亲自送来。

周贻瑾拿到信封,一看封泥,刚泡好茶也不喝了,走回船舱,点了蜡烛拆信,果然是蔡清华写的。

信的抬头写着“贻瑾师棣”,对周贻瑾仍然亲热依旧,内容却没什么大不了的,除了寒暄之外,大概是想约吴承鉴一晤。在提及吴承鉴的时候,已经没有翻盘夜之前那般不当回事,虽然也不至于卑躬屈膝起来,但措辞已经颇为客气。

吴承鉴这次顺利翻盘,在广州一时间如日中天,甚至连堂堂二品总兵都被他撸掉了,连呼塔布都要反过来拍他马屁,但这里头有相当大的一部分乃是“虚势”,属于的权力泡沫,等到此次事情的影响渐渐淡下去,这层泡沫终究要破掉的。

而这广东地面,明面上的最高权力者仍然是朱珪,周贻瑾不至于因为近期的虚势,就认为吴承鉴真的就能和广州城内的满汉大员平起平坐了。不过在现在这个权势泡沫还没破掉之前,吴承鉴的确也有资格跟蔡清华好好谈谈。

不过,以周贻瑾对师父的理解,便猜到师父这一次会面多半是要提出什么新的要求的。

他想了想,对吴小九道:“去,再走一趟总督府,再送我师父一点茶叶。”

有了上次的经历,这会吴小九倒是不怵了,笑道:“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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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一直以为叶有鱼是为叶家求情而来,这时忽然听她说自己不是为了叶家,而只是为了自己而来,倒是有些意外了。

他定眼看着叶有鱼,见她虽然强忍着,但眼睛里头隐约有水汽迷蒙,竟像要哭了一样,他是在神仙洲长年混迹的人,见惯了风月,很少有女人能逃得过他的这双眼睛,叶有鱼再怎么聪慧,他也自信能分辨对方是真的要哭还是做戏。

忽然间心里就软了两分,笑道:“这么说来,我倒是误会你了?你不是为了叶家而来?”

叶有鱼捏着太阳环,低声道:“我在家里,过的…并不好。”

这事吴承鉴倒是知道的:“因为过的不好,所以准备报复家里么?”

若真是如此,满足她愿望倒也可以考虑,甚至顺水推舟整一整叶家也行,但这般为人者也不能深交。

“不是的,”叶有鱼道:“昊官,你是嫡子,上头有爹娘兄长,从小万千宠爱在一身,自然是很难理解我们这种人的这种处境。你刚才说我诓我爹给我买这个买那个,你连这个都知道了,想必对我…我亲生阿娘的,也有所了解了。”

吴承鉴点头。

叶有鱼道:“在我开始懂事之前,我爹就已经腻烦了我娘,又有了新的姨娘,就把我娘给忘了,我们母女俩都被丢在一个角落里,被安排干各种粗活。知道的晓得我们是叶宅的侍妾庶女,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就是一对家生的仆妇母女呢。然而…其实我倒宁愿我们只是一对仆妇母女。若只是那样,我们还有机会离开这个家,但作为妾侍,除非是我嫁出去,或者是我娘被我爹卖掉,否则这辈子是别想离开叶家的了。”

吴承鉴笑道:“听起来,你的童年挺悲惨的。”

他在神仙洲多年,娼妓们的各种悲催事情听的多了,早就很难被感动。

“那倒没有。”叶有鱼说:“其实很小很小时候,我并不觉得苦。说来也真是好笑了。在我五岁前后,基本上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快乐,那时候太太都不管我们的,平时我阿娘又护着我,尽量让我吃饱穿暖,所以她在刷马桶的时候,我就拿马桶盖和刷干净了的马桶玩,她在灶边的时候,我就拿炉灰堆着玩,当时并不觉得苦啊。”

吴承鉴倒是愣了一下,一个女孩子小时候只能拿马桶、炉灰来玩,旁人想想都觉得很可悲,然而转念一想,人在极小的时候,拿到什么玩什么,真的是不会觉得不苦,因为根本就还没有“苦”的概念。

他在神仙洲,老听娼妓们说自己幼年如何凄惨,他听得多了,自然就知道这些说话的人未必是说假话,但意图上多是在卖惨博可怜,第一次第二次还被感动,三五次之后就麻木了,十次八次之后,别人说不到两句话,他就知道对方要卖什么惨、卖惨的目的是什么。

这还是第一次,听一个少女用这么平静的语调,诉说自己小时候玩炉灰、玩马桶,语调竟是这么平静,还坦承自己当时并不苦。

叶有鱼给吴承鉴倒了一杯茶——不知什么时候吴承鉴已经坐下了——然后继续说:“现在我回想,我娘当时应该是很苦的。但我因为小,不懂什么是苦,所以并不难过,至少能吃饱肚子,没被冻着饿着。真正苦的时候,大概是五六岁以后,我比较早慧,那时候就有点懂事了。大概是我六岁那年吧,我阿爹有一次看到我在玩马桶盖,大概以为我是哪个仆役的家生子,就随口问了一下,才知道我竟是他的亲生女儿,当场发了一顿火,从此我们母女俩就搬到了一间好一点的屋子里,有了好一点的床铺枕席,我阿娘也不用做哪些脏活了,我也穿上了好衣服——虽然是我两个姐姐穿旧留下的,但那也比仆人们穿的要好的多,大家都说我们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谁知道…我的苦终于开始了。”

吴承鉴道:“因为你被马氏盯上了吧。”

“这是一半,”叶有鱼说:“还有一半,是我年纪大了一些,懂事了一些,所以被欺负了,就开始知道难受了,又再看看哥哥姐姐们吃的用的比我好,竟然就妒忌了——其实之前我更差的食物也吃的,现在明明吃的比以前好了,但看到哥哥姐姐们能吃鸡翅肉,我只能吃点边角,心里却反而不衡稳了,又要被欺负,又要吃边角料,所以我就不甘心了。我当时还不大懂什么嫡庶,只是想吃的穿的和哥哥姐姐们一样,也不用被欺负。”

吴承鉴静静地听着,没有接话的意思,叶有鱼童年的遭遇有其苦处,但如果放在神仙洲无数的人生经历里头,就不算很跌宕起伏,也就不显得引人了。

叶有鱼继续说:“哥哥姐姐们欺负我,毕竟都是背着阿爹、太太的,我当时就想坏的只是哥哥姐姐,于是有一次我隔着窗户缝隙,瞧见太太已经要来了,就故意挑了哥哥姐姐两句,他们见我不温顺,果然对我动手,刚好太太就进了门。就看见了他们扭我的脸,扯我的头发。太太进门的时候,他们都吃了一惊,手也僵在那里了。三哥哥,你觉得接下来会怎么样?”

吴承鉴笑道:“哪能这么样,自然是没好结果。嗯,你没有好结果。”

“是啊。”叶有鱼脸上也没有什么波动,似乎对这事已经看开了:“太太见到了哥哥姐姐扭打我,然而也只是看了一眼,就走开了,好像根本没看见一样——可是我一辈子都能记住那个眼神,哪怕当时我还那么小。而且也是从我那时候就知道,太太不会公平对待我的。”

第一百零一章暗线

徐氏在迎阳苑坐立不安。

幸好,多亏了前一段时间叶有鱼争来的势,让她现在也有人手派遣出去打探消息了。

两个小丫头轮番去探听老爷太太的动静,得回来的消息,却让她更加不安。

听小丫头说,老爷自从三姑娘出门之后就一直呆在书房,太太进去了一会,然后没多久里头就传出她很大的声音,跟着她就出来了。

“这是吵架了?”徐氏心里想,她是个善良而柔弱的女人,叶有鱼继承了她的善良,却逆反了她的柔弱,若换了别的姨太太与她易地而处,兴许这时就幸灾乐祸起来了,徐氏心里却未曾如此,只是想着,别因为老爷太太的争吵,把祸害牵扯到有鱼身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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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氏走了之后,叶大林坐在书房里,每过半个时辰,就会有人从白鹅潭方向给他报最新的情况,所以他已经知道吴承鉴登了船。

可是之后呢?叶有鱼真的能说服吴承鉴保住叶家么?

叶有鱼的那些伎俩,说什么居移气养移体,那些鬼话也只能去骗鬼,他自然是一眼看破其意图,然而有什么所谓呢。

如今吴家风头正劲,只要能够帮叶家度过这次危机,叶有鱼所要的那些东西,不过是他叶大林获益的九牛一毛。至于什么家风与规矩,作为暴发户的叶大林可从来就不讲究这个的。

“老爷。”一个男仆入门,递进了一个信封,叶大林挥手让男仆出去,打开信封取出一张纸条来。

然后他脸上就微现诧异之色。

“黑菜头又要有动作了?”

他们十三行几大家族,关系盘根错节,总体来说,自然是树大根深的潘家信息来源最全面,信息渠道铺得最深,其余蔡、卢、吴、叶几家,在信息网上各有长处也各有盲点,比如对蔡士文那边,叶大林所下的功夫就要比吴国英来得深。

“哼,要是这样也不错。”叶大林嘴角微微斜翘起,带动了他其中的一撇胡子,低声呢喃:“黑菜头毕竟还是总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被吴家一时压住,但吴家要取代黑菜头坐上总商的位置,一时也难——吴承鉴风头再盛毕竟还是太年轻了,把名字报上去对上头不好交代。而黑菜头也不会坐以待毙的,一旦反扑这股劲道也将非同小可,我且等他们两虎相争,坐收渔人之利。”

又想:“然而要坐收渔利,也得我自己能熬过这一关才行啊。哼,还是得看有鱼这丫头,能不能迷住吴承鉴那个色坯!”

这倒也怨不得旁人一听叶有鱼要见吴承鉴,就觉得叶有鱼要以色娱人——因为连她老爹也是这样想的。

忽然,叶大林双目一睁:“不对,不对!”

他蓦地想起另外一个人,一时间额头沁出冷汗来:“我怎么这么糊涂!黑菜头如果下来的,坐上总商位置的…也不会是吴承鉴啊!”

是啊,有一个家族,有一个人,似乎沉默了许久,似乎旁观了许久,因为太久没有声音,以至于许多人一时竟忘了他的存在——可是老虎就算默不作声,它也还是老虎啊!

叶大林将“饿龙出穴、群兽分食”之局的经过和结果想了一遍,越想越是心惊胆战。

当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吴承鉴吸引过去了,却忘了有另外一个人,不声不响地也在此次事件中坐收巨利——其所获得的实际利益,甚至不在吴家之下,而此局的结果,又为那个人造成了空前良好的时势:

吴承鉴虽然一句翻盘如日中天,但在人际关系上,却变得与蔡家势不两立,锋芒太盛之下卢家未必不会因此忌惮,乃至于粤海关监督那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竟对吴家极其容忍,可满大爷的这种态度真的是好事吗?所以吴承鉴貌似势大,实际上在十三行中的人际关系却变得相当紧张,既失去了蔡家这半个亲家,又与盟友叶家几乎闹翻。

反倒是那个人…不声不响的,所有人都得指着他、靠着他、拉拢他,就连吴承鉴,在清算谢家的时候也不得不把极大的一块肥肉给他留着。他坐于高处,没得罪任何人,但无论局面怎么变化,他都能坐收其利。

“糊涂啊,糊涂啊!”叶大林心道:“我怎么这么糊涂,一时竟然漏掉了他!嘿嘿,他也真是藏的够深了的。”

算算时间,那个人也是该要出来了,毕竟他的资历已经熬得差不多足够了。

想到这一点,叶大林又是心头一凛。

“群兽分食”一局,表面上看是吴承鉴赢了,但实际上呢?

那个人当初没有成为总商,不是因为家族势力不够,而是因为当年他太过年轻,把这个名字报上去,对内务府不好交代,所以才压住了,让给了黑菜头,但现在他的年龄既然差不多了,自然不可能不想把总商之位“拿回来”,但这个位置黑菜头那边坐了这些年,自然不可能好说好话地就让出来。

“难道…这个局他早就知道?甚至这个局的结局,也在他预料之中?甚至他也是推动者?”

一想到这一点,叶大林又冒出一阵冷汗。

那个人要拿回总商的位置,一没有自己对蔡家发起攻击,二没有指使爪牙(吴叶)对蔡家发动攻击,相反,竟然是蔡家因于形势,对他的爪牙(吴)发动了攻击,然后反受其害——这究竟是大势使然,还是一开始就是他的谋划?

如果真是这样子…那个人就太可怕了,用计之深、用心之险,或许比他父亲还更可怕。

一想到这一点,叶大林的思路就全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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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士文不舍得点大蜡烛,屋子仍然显得很暗。

蔡士文吧唧呼拉地抽着水烟筒,一双眼睛深沉而未慌乱。

能坐到他这个位置上,临危不变也是一种必然具备的修养,虽然眼下局势对他不利,却也远没到当初吴家那种墙倒众人推的地步,蔡家的耳目仍然广布西关,神仙洲发生的事情,一件又一件地传进了他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