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有鱼缓缓道:“太太,昊官如今是什么人,岂是能容旁人摆布的?有鱼没本事,也只弄回来这句话,太太若不满意,但凭责罚。”

马氏看向叶大林,叶大林却抬了抬手说:“好了,有的谈就算不错了。”

马氏叫道:“当家的!”

叶大林道:“我说行了!”

马氏才不开口了。

叶大林挥手道:“你先下去吧。都熬了一个晚上了,都散了吧。”

叶有鱼便告辞走了,马氏又说:“这个小蹄子,摆了这么多谱,把家规门风都搞的一塌糊涂,结果就弄回来这么模棱两可的一句话来,当家的,你也太纵容她了!”

叶大林淡淡说道:“你也知道说她已经摆了这么久的谱,那就不妨多纵容她两日,一切且等吴家那小狗来谈了之后再说吧。”

他既知道吴承鉴愿意谈,那么事情再坏也就有了底线,恐惧之心一去,言语之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刚愎。

马氏不愧是他老婆,一听便明白了叶大林的意思:毕竟今晚去跟吴承鉴谈的是叶有鱼,谁知道个中还有没有别的内情,现在还是且让叶有鱼再逍遥几日,真要清算账目,也等叶大林这边和吴承鉴谈妥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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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周贻瑾啧啧称奇:“叶家这个三小姐了不起啊,她能猜到你的底线,那不但是要掌握很多别的情报信息,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她还得是对你的心性有很深的了解才行。能把你琢磨得这么透,这姑娘对你的用心很深啊。”

吴承鉴冷笑道:“她要来跟我谈条件,自然要对我仔细琢磨。”

“不不,不是这样的。”周贻瑾说:“如果说以前你吊儿郎当,所以还不怎么入那些大人物的法眼,可自你当晚翻盘之后,蔡士文、叶大林、卢关桓,这些人哪个不时刻盯着你、琢磨你?这些人哪个不是老奸巨猾之辈,但我敢说,他们也没办法像这位叶三姑娘这样了解你。”

这句话,可是击中了吴承鉴不愿意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的地方——他刚才在回来的路上之所以会忽然愤怒,就是觉得自己守护内心秘密的窗户,在叶有鱼面前似乎被砸烂了一样。

周贻瑾说:“毕竟人心隔肚皮啊。能把对方的性情、秉性了解到这个程度,一般来说,得是朝夕相处,或者是长久琢磨才行。朝夕相处还好说,长久琢磨…就还得有一点运气了。”

吴承鉴道:“什么运气?”

周贻瑾笑道:“这世界总有一些人,彼此之间很容易就了解对方,只要有个机缘,一下子就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就像…”

吴承鉴道:“像你和我一样?”

周贻瑾呸了一声,说:“我是说,像伯牙子期那样。”

伯牙和子期乃是千古至交的典范——伯牙是个古代著名的音乐家,据说他弹琴的时候,心里想着高山,子期听了他的琴声,脱口就说:“善哉,峨峨兮若泰山!”伯牙弹琴的时候,心里想着流水,子期听了琴声,又脱口说:“善哉,洋洋兮若江河 !”——这就是“高山流水”这个成语的来历。

吴承鉴冷笑道:“你是说,她还能跟你一样,成为我的知己了。”

周贻瑾笑道:“我们两个男的,自然是知己。对方是个绝色美女的话,那就得再加两个字了。”

“哪两个字?”

“红颜啊。”周贻瑾道:“红颜知己。”

这一次吴承鉴没有笑,却忽然沉默了下来。

周贻瑾道:“怎么?动心了?”

“别胡说!”吴承鉴道:“只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忽然就觉得,这个女孩子真是不简单。竟然把我琢磨得这么透。若是这样,那我可不能这么轻易放过她了。”

“也许也没那么复杂。”周贻瑾道:“其实一个女孩子这么琢磨一个男的,也可以有另外一种可能性的。”

“嗯?”吴承鉴道:“什么可能?”

“她爱他。”周贻瑾道:“因为爱着,所以心就围着他转,日思夜想,日夜琢磨,若再加上一点聪慧,一点情报,一点运气,那么对心上人的心志心情了如指掌,简直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吴承鉴呸了一声,说:“你也真能瞎掰!她才见过我两三回,就这么爱上我了!我告诉你,叶大林家里出来的女儿,不可能这么简单。就凭她在叶家搞出来的那些动静,一看就不是个善茬。这样的女人,见了两次面就爱上我?我要天真到信了你这种鬼话,早在神仙洲被人吃到连骨头都没得剩下了。哼哼,本来我还只当这是一桩交易,现在看来,要重新琢磨一下了。”

第一百零四章惊闻内禅

“福建的功夫茶,以前我都觉得苦涩如药,今天再品,的确有其独到之处。”

吴小九带回来的这句话,让吴承鉴和周贻瑾对蔡清华对吴家的姿态都有了底——这句话明着是说功夫茶,暗中的意思则是对吴承鉴实力与手腕的承认,至少蔡清华已经不是双方二次会面时那种高高在上、视吴家如蝼蚁姿态了。

“不是恩赐或者施舍,而是合作。”吴承鉴笑道:“这就有的谈了。”

“你也不要太得意忘形。”周贻瑾说:“就算是合作,也只是和‘蔡师爷’谈,而不是和总督老爷谈。”

“放心吧,”吴承鉴笑道:“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

蔡师爷约好了是晚上过来,所以吴承鉴就不回西关了,一整天都待在花差号上,却半步不入疍三娘的舱门,而是在甲板上钓了一整天的鱼。

到了晚间,吴承鉴挑了其中最肥最大的几条,准备用来款待蔡清华,疍三娘就想洗手做一味鱼汤,吴承鉴道:“你现在算是什么?如果是我老婆,女主人出手为客人做羹无可厚非,可如果只是个封帘了的花魁,这是准备重新出道么?”

疍三娘一听,胸口不断起伏,猛地掩面回舱去了。

周贻瑾皱眉道:“你就算心情不好,硬要刺三娘一刺,这话也太过分了。”

吴承鉴其实话说出口,心里也就后悔了,他除了与疍三娘赌气之外,还有几分激得她发怒发愤的念头,然而也知道自己的话说的过了,就想要不要进舱去道歉,便在这时,远处的水面上有人举灯为号。

周贻瑾道:“来了!”

吴承鉴只得跟着周贻瑾快步走过去,站在舷边迎候。

花差号上,灯火大明,火把在海风中猎猎作响,照得甲板十分亮堂。

宽敞的甲板上却空荡荡的,除了主客三人之外,就只有吴七和吴小九在旁伺候,吴小九调弄着酒水,吴七则摆弄着烧烤用的架子,

蔡清华扫了一眼,笑道:“昊官如今权倾西关,富可敌国,就请我吃这个,也太寒酸了吧。”

周贻瑾笑了笑说:“今晚的架撑虽然不多,却也都不是凡品,就说这个烧烤用的青铜煎炉,也是件两千年的古物了,不是富可敌国的人,还真拿不出这东西来整治烧烤。”

蔡清华上前看了两眼,只见吴七正在做烧烤的煎炉分上下两层,上层烤着鱼虾,下层放炭火,炉体边缘处黑中带绿,黑的是烟熏痕迹,绿的是千年铜锈。

“两千年?”蔡清华抹了一点铜锈,细品之后点了点头:“那是秦汉的古物了?”

周贻瑾道:“这铜炉放在两千年前虽然不是什么精致的金石珍器,但的确是南越武王赵佗用过的古物。”

赵佗乃秦始皇的方面大将,是华夏在两广、越南地区的第一个开拓者,汉朝初年曾建国称帝,版图并入大汉之前疆域东西两千里,囊括了今天的广东、广西、越南,以及云南、贵州、湖南的一部分,他一个人熬死了六代帝皇(秦始、项羽、汉高、惠帝、文帝、景帝),堪称真正的六代帝皇完,一直活到了汉武帝时代,享年超过百岁,真是一代传奇人生,既是华夏南拓二千里的大功臣,也是三越(广东、广西、越南)走进文明的奠基人。

蔡清华指着笑道:“那这几条鱼呢?有一千年还是两千年?”

周贻瑾道:“鱼倒是新鲜的,昊官今天花了一整天,钓了十七八条,这几条是最大的。”

蔡清华抚掌道:“宜和行近日每一天的进账,何止白银万两!这三条鱼花了昊官一整天的时间,算起来一尾也要三千金!”

三人同时哈哈大笑。

笑声中各自落座,吴承鉴手下的人都各有一两手绝活,吴七的烧烤功夫也是一绝,烤好了三条鱼端上来,还没开吃,香味已经引得人食指大动。

这白鹅潭在那个叫阿菩的帅小伙子生活的年代,已经成了珠江的一部分,但在吴承鉴这个年代却是江海交接之处,水文情况十分复杂,吴承鉴钓上来的鱼有淡水鱼也有咸水鱼,这三条鱼也是两江一海。

周贻瑾就请蔡清华挑选,说道:“淡水鱼的肉鲜嫩些,海水鱼的肉则比较实,师父还是吃一条淡水的吧,比较习惯。”

蔡清华却道:“不,好不容易来趟广东,自然要吃海鱼。”

吴承鉴周贻瑾自然无不可。

海鱼有个好处就是一般没什么细骨,吃起来不用挑刺,蔡清华吃了有半条,再配半杯吴小九斟上的葡萄酒,说道:“这海鱼果然和江河湖泊的鱼不同,长得好,烤的也好。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烤海鲜吃着,葡萄酒喝着,人生还有什么不足的?也怪不得贻瑾你乐不思蜀。”

用吴承鉴亲自钓的鱼开路那是表示敬重,接下来便是烤虾、烤蟹、烤章鱼、烤玉米、烤番薯…荤素搭配,吃了一样,又来一样,把蔡清华吃的舌头都麻了。

最后疍三娘带着碧荷过来,从碧荷捧着的餐盘里将三碗艇仔粥端出,和颜悦色说:“烧烤烟火味太重,先生再喝口粥吧,清清肠胃火气。”

蔡清华是认得疍三娘的,接艇仔粥的时微微欠身谢过女主人,疍三娘端给吴承鉴时,吴承鉴便拿眼睛来看她,她恍若未见,却未失礼,朝蔡清华福了一下便退下了。

这艇仔粥是广州地区水上人家的拿手小吃,以生鱼片、瘦肉、油条片、花生粒、葱花、蛋丝、海蜇丝、鱿鱼丝等为配料,以滚熟的白粥冲烫配料而成,既得白粥之绵滑,又尽诸料之鲜美,且配料虽多,却不夺粥之本味,喝起来清而不腻,因此闻名。

蔡清华喝了半碗艇仔粥,满口称赞,笑道:“酒足肉饱,淡粥清胃,海风习习,美人在侧,这日子,神仙也不换。北京虽然是天子脚下,能享用的好物却不如广东了。只可惜我身在漩涡之中,要想过这等清闲日子,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吴承鉴道:“北京有北京的非凡,广东也有广东的好处。蔡师爷若是喜欢,以后交代一声,什么样的好物都有。”

蔡清华笑道:“今晚吃你一条鱼,一碗粥,倒也不算逾分,再要什么好物,大方伯那里我就交代不过去了。”

周贻瑾微微摆了摆手,吴七把炭火盖住,就带着吴小九走了,偌大的甲板只剩下三人。周贻瑾又将盖住的铜炉挪过来一些,以铜炉散发的热度来抵消海风的寒冷。

吴承鉴道:“秋交之事,吴承鉴为求自保,不敢承大方伯之命,但从头到尾也未曾泄露过大方伯那边的消息。吴承鉴对大方伯绝无半点不敬之心,只是这件事情吴家这么选择实在是事出无奈,只能求大方伯体量体量我等商贾小民的难处。”

蔡清华道:“你这是担心我今晚来问罪的?”

吴承鉴道:“我们老广都是胸无大志的闲散人,西关商人只求三餐饱暖、子孙无忧,九天之上神仙打架,随便一个雷霆都不是我们这些蛮南小民能经受得起的,大方伯乃是皇子之师,将来或许更是帝师,身处九五之侧半步巅峰,自然目光开阔胸襟博大,想来必能体量下情,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为难我们这等商贾小民。”

蔡清华呵呵一笑:“商贾是商贾,自谦为小民却是过了。一府总兵、二品大员都说撸掉就撸掉,这般威势,寻常巡抚都未必能够。”

吴承鉴连忙正色道:“师爷此言差矣!那惠州总兵是因为贪腐而被革职查办,与我吴家有何相干?这都是外头的人谣传的闲言闲语,蔡师爷是明白人,想来也不会去相信这种空穴来风。”

虽然一举撸掉段龙江的确是吴承鉴的大手笔之一,南粤官场、江湖好汉也多因为这件事情对昊官侧目惊心,然而吴承鉴若是因为此事就洋洋自得,蔡清华倒要看轻他两分,这时见他极力撇清,反而更觉此子不凡。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说:“大方伯也许…就快是帝师了。”

周贻瑾正悬手于铜炉上烘焙,听到这话,两只手同时僵在了那里。

蔡清华的这句话太过突如其来,而这个消息本身又太过惊人了!

说朱珪要当帝师,自然不可能是因为乾隆皇帝要请他做老师——乾隆皇帝都八十几了,比朱珪还老,怎么可能请朱珪来做老师?能让朱珪成为“帝师”,那就只有皇十五子永琰要登基!

难道说,乾隆皇帝竟然要大行了不成?

蔡清华眼睛盯着吴承鉴,见吴承鉴面色沉静,倒是大感诧异:“你…你也收到消息了?”

吴承鉴低声说:“这是…要内禅了?”

周贻瑾心里一突,心道:“不是老皇帝驾崩,竟然是内禅?昊官哪里来的消息?”

却见蔡清华手指指着吴承鉴,好一会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个小子,实在太让人意外了!

他今天本来要拿这个消息来震一震吴承鉴,不料到头来反是自己大吃一惊。

第一百零五章再拒

蔡巧珠今天的心情变好了,所以午饭也多吃了半碗。

上午就有消息传来,隔没多远的蔡宅闹腾了起来,却是蔡士群提了菜刀,带着儿子,从大兴街怒冲冲跑到西关来兴师问罪。他们是堂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蔡字来,蔡士群却当着宗族街坊的面,历数蔡士文的种种恶行,最后更差点一菜刀砍到了蔡士文头上去,虽然被人拦着没真的砍伤了,却也把蔡士文闹了个灰头土脸。

最后众人好说歹说把两家给劝散了,但这一场大戏已经让蔡士文丢足了脸,也够满西关的人议论个十天半月了。

“我之前还以为你是好人,所以吴家出了事我还去求你,没想到所有的事情都是你暗中使坏,你害苦了我女婿,也害惨了我那可怜的闺女,我个乖女啊,我个巧珠啊,真是阴功囖…”

这些个言语,是吴达成趁乱跑去混在人群里听了,然后在家里活灵活现地演了一遍,蔡巧珠隔着窗户听了,当时没说什么,其实心里自是极高兴的。

虽然以她的智巧,自也知道阿爹这场闹带着几分心机谋算,并不是真的气急败坏后为女婿报仇,但能当众刀劈堂弟,那就是公开与蔡士文划清了界线,往后她在吴家也就有了为娘家人说话的立场了。

她在右院左等右等,偏偏就等不到吴承鉴回来,如今昊官与以前不同了,无论在家里还是在行里都是一言九鼎,他就算待在花差号没回来,家里的人也不敢有一句闲话,吴六要去白鹅潭找人,蔡巧珠反而拦住了,说:“不了,昊官消息灵通,这事多半也知道了。他是知道轻重的人,这会还没回来,多半是那边有更加要紧的事情。”

吃晚饭之前,后院那边派人来请,蔡巧珠赶紧来给家公请安。

吴国英的脸上带着笑意,说:“亲家公有心了,今天早上的那一刀虽然没砍中黑菜头,却也为我们吴家出了一口恶气。”

蔡巧珠脸上也带着笑意,口中却说:“我阿爹的人是不坏的,就是做事有时候下不定决心。这一刀他早该去劈了。”

“现在也不迟,不迟。”吴国英笑眯眯的:“不过这么一来,亲家那边的生意,怕是要有些阻滞了。”

其实何止是阻滞,蔡士群的生意,都是依附着蔡士文的,虽然蔡巧珠嫁给吴家之后宜和行这边也帮衬了不少,但根子上却还是万宝行那边。蔡士群那一刀虽然没砍中蔡士文,却是注定要要将自己的生意门路关系给斩断了。不过,这一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投名状。

蔡巧珠道:“两家人是一家人,情义才是最重的,生意算个什么。”

“对,对,应该如此。”吴国英道:“不过只要力所能及,我们也不能让亲家吃了亏。生意上的事情,我现在是彻底放手不管了,不过亲家那边的事情,昊官是跟我聊过的,所以我知道他的想法。眼下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亲家这边的事情只怕要有所耽搁,但昊官肯定会妥当安排的,你回头把这个意思跟你娘家的人说说,也好让亲家安心。”

蔡巧珠道:“老爷,你何必为这个事情费心,只要我们两家同心同德,和和睦睦,那便什么都好了。异姓结亲,情谊才是最要紧的,这些生意场上的利益之事都往后靠。”

吴国英笑道:“你这话说对了一半,说错了一半,既然是姻亲,既要同心,也要同利。这样吧,趁着还没宵禁,你带着光儿去大兴街拜见一下外祖母,亲家母也好久没见外孙了。今晚呢你就在大兴街那边住下,不用急着回来。”

蔡巧珠道:“光儿回来之后,还没见过他三叔呢。”

吴国英道:“昊官刚让人带话回来,白鹅潭那边还有件要事,今晚不会回来。”

蔡巧珠沉吟道:“承钧病着,昊官这个叔父就如同亲父一般,外祖母再亲也得靠后。还是等昊官回来后,光儿见过叔叔再说。去大兴街也不急着这一夜半夜的,我让碧桃去带句话就好。”

吴国英听到这里,心中更宽,心想承钧这个儿媳妇,存心既正,处事也有法则,这真心是贤惠,当下道:“这样也好。那就这样吧。”

——————

“昊官,这个消息,你到底是怎么得来的?”

蔡清华盯着吴承鉴,寻常人听说朱珪要做帝师,能想到皇十五子要登基已经属于颇有才智,再往下的第一个念头多半就是老皇帝要驾崩,能偏偏吴承鉴却点出了“内禅”两个字,这除了他早就知道消息之外不作第二解——但蔡清华实在想不到这广州地面有人消息比自己还快。

吴承鉴眉毛挑了挑,遮掩着说:“我哪有什么消息…只是以前听过个传闻。”

蔡清华道:“什么传闻?”

吴承鉴道:“不知从什么时候就有个流传,说乾隆爷曾说,自古帝皇圣贤无过于圣祖康熙爷,乾隆爷纵然文武十全、千秋万岁,却也不敢超过康熙爷。康熙爷在位一共六十年,今年已经是乾隆五十九年了,既有这个传闻,那么算算日子,也就差不多了。皇上他身强体健,要想不超过康熙爷的话,那大概就只能内禅了。”

蔡清华道:“有这个传闻?我怎么没听说过!”

吴承鉴道:“啊?北京没这个传闻吗?那一定是以讹传讹,广东离北京太远,所以什么谣传都有,却被我歪打正着了。”

蔡清华审视地看了吴承鉴一眼,心里十二分不信,却也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便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究,只是道:“昊官你的情报网触,深广得出乎我意料之外了。不过这样也好,你既然也知道了这个情况,那么对自己两个月前犯下的那桩错误,可有什么要纠正的么?”

两个月前,就是秋交翻盘之夜,当时吴承鉴是选择了拒绝朱珪、帮助和珅的,蔡清华这句话已经点到极明了,这是要告诉吴承鉴:两个月前,你看准了和珅不会倒,所以不肯投靠朱总督,但现在又如何呢?

周贻瑾也看向吴承鉴,要看他如何回答。他和吴承鉴虽然彼此信任恍若一体,但在这般重大的决策上,还是要看吴承鉴怎么说。

吴承鉴沉吟道:“蔡师爷,我和贻瑾情同手足,他的师父,也就是我的师父,所以我一直也当你是我的长辈,而不只是两广总督的幕府。这里没有第四个人,我今日就剖心掏肺跟您说句实话:我对和珅全无好感,甚至我是极度厌恶他的所作所为。”

蔡清华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来,以为吴承鉴接下来就要痛骂和珅,跟着转投阵营了。

不料却听吴承鉴道:“但是,我还是那句话,我们是商人,北京的政局,不想掺和,也不敢掺和,因为我们掺和不起。”

蔡清华意外之余,又多了两分愠怒——吴承鉴嘴里说着不肯掺和,可他现在还在用着和珅的势,在这种情况下什么都不做,那就是还不肯转投阵营。

这可是吴承鉴第二次拒绝自己,而且还是在知道“内禅”这种爆炸性情报之后还拒绝自己,他紧紧地盯着对方,喝道:“吴承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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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差号甲板上的这场烧烤宴,开局一切顺利,结局却是不欢而散。

吴七要来收拾残局的时候,却被周贻瑾挥手遣走,甲板之上仍然只剩他两个人,对着已经冷却的铜炉,周贻瑾道:“你可真敢!”

如果还是先前的形势,那也就算了,对朱珪拒绝了也就拒绝了,那毕竟只是一个权力不完整的总督。只要和珅不倒,朱珪也拿吴家没奈何。

但北京方面既已经透露出内禅的消息,在这种情况下,吴承鉴还敢婉拒朱珪的拉拢,这可真是好胆到几乎不识时务了。

吴承鉴道:“内禅这么大的事情,广州内外,至今没有一个人听说——或者广州将军等满洲高层知道一些,但他们也不会轻易透露这个。这时候广州谁能早一步知道这个消息,谁就能早一步布局,因此而带来的利益,大到难以计算。这样一份大礼,你师父竟然没提什么条件就送上门来,这可真是看得起我!但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怕了。”

周贻瑾眼皮垂了垂,似乎以此代替了颔首,说道:“不错,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嘿嘿!”吴承鉴道:“你这八个字可真是应景,不过‘礼下于人’这个礼,不是礼貌的礼,而是大礼的礼。‘必有所求’的这个求,不是恳求的求,而是要求的求。你师父跑来送我这份大礼,虽然事前没说,但只要我们受了,就不可能白收,总督府那边,是一定要收回等值的报偿的。而这份报偿,就是要我来当倒和的急先锋。”

周贻瑾这次终于点头了:“是的,你当时若是露出一丝惊讶,那就算是变相收下这份大礼了,回头朱帝师再有什么要求,你便不能不答应了。”

第一百零六章投靠

停了一下,周贻瑾又说:“当下我们的确没办法就转投到朱总督那边去,这一点我也很理解,不过,你是怎么知道‘内禅’的?若不是点出这两个字,我师父的气势就不会被你打断了。”

吴承鉴道:“你…你就当我是猜的吧。”

周贻瑾自然是不信的,不过也没再问,两人沉默了好久,吴承鉴才说:“或许北京那边真的要内禅了,或许朱大方伯真的要成为帝师了,但…我仍然觉得,和珅不会倒。”

周贻瑾道:“所以你还要继续押宝和珅么?可你要知道,当今皇帝再怎么健康长寿,如今也是八十好几的人了,这个天下迟早是新君的。今日押了和珅,来日大势尽逆之日,便是我们的死期!”

所谓“大势尽逆之日”,就是两个皇帝权力交接之时。或许是老皇帝自己交权,或许是新皇帝设法夺权,也或许是老皇帝直接就老死了——不管哪一种,都已经不会太过遥远。

吴承鉴脸上,布满了无奈:“如果大方伯那边能够容我暧昧,我自然选择首鼠两端,但你觉得可能么?你师父放着那么多衙门事务不做,却特地跑到花差号上来,为的难道只是我空口白牙地表忠心?还送上一份大礼来?这是要将我往火堆上推,要我做砍向和珅的刀子,只有砍了这一刀,我才算缴纳了投名状,才算是朱大方伯那边的人。”

就像吴家要等蔡士群砍了蔡士文一刀之后,才肯松口表示接纳,两广总督那边的门槛,自然不会比吴家的门槛低,相反,只会更高。

吴承鉴道:“可是这一刀下去…嘿嘿,怕是还没能达到朱大方伯的目的,我们自己的脑袋,就要先搬家了。”

——————

“区区一介保商,竟然连大内秘闻都知道的比老夫早!”朱珪盘膝端坐在罗汉床上,看了蔡清华一眼。

蔡清华在花差号上拂袖而走,但他的愤怒只是一种姿态,并不是真的气昏了头,一回总督府,便又恢复了平静无波的神情。

“哼,这伙商贾之辈,竟然把手伸到那么长远,若不加以规制,吕不韦之祸,或者就在眼前。”朱珪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忧国愤色。

乾隆皇帝可能要内禅的消息,他是前天才收到,自忖广州城内外,除了旗城之内那个代表满人坐镇南方的广州将军,不可能有人比自己知道的早了,哪晓得一介保商,竟然也提前知道了这个消息!

蔡清华道:“如今的大内,已经不是世宗皇帝(雍正)时的样子了。其实许多小道消息,都可以花钱买到的,此事晚生在京城的时候就已经清楚。”

朱珪的眼皮子一翻:“你买过?”

蔡清华连忙道:“晚生亲眼见过。那也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寻常消息,售价五十两。”其实他真的买过的,但面对朱珪也不敢直接承认,“只不过那个五十两的消息,也不过是买到皇上当天吃了哪几样菜肴,若是要刺探到内禅这等天大机密,恐怕需得天价了——不过这些保商也不缺钱。”

“荒唐,荒唐!”朱珪怒道:“老夫若有机会回京,定要设法清除此弊。哼,粘杆处养了这么多人,就堵不住这些窟窿?”

所谓“粘杆处”,乃是雍正设立的一个特务机构,是雍正还在潜邸的时候设立的一个家丁组织,这个组织招揽了许多武艺高强的人,经过训练之后用于刺探各种情报以作夺嫡之用,对外却宣称这些人是夏天的时候用来做“粘知了”、“钓鱼”等事的,所以叫做粘杆处。

雍正登基之后,粘杆处仍然保留了下来,继续用于监视百官与政敌,每日清晨接收奏折,日常监察官员和各种形迹可疑之人。乾隆登基之后,这个机构被保留了下来,竟成定制。

蔡清华低声道:“许多消息…听说就是粘杆侍卫拿出来卖的。”

朱珪呆了一呆,随即大怒,忍不住拍案而起。

原本该是皇帝掌握外界消息的一个利器,七十几年过去,竟然腐化堕落成外界渗透内廷的工具,朱珪乃是大大的忠臣,事事都为皇帝考虑,故而大怒。只不过这位大忠臣,当然是不会再去想一个皇帝还要设立粘杆处来监视臣民,究竟合不合法、合不合理,甚至合不合他朱南崖所标榜的儒家价值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