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公息怒,息怒。”蔡清华道:“如今我们身在岭南,北京的事情,还是等回了北京再说吧。”

朱珪对自己这个得力幕僚的话,还是能听进去的,静了下来,道:“所以这些个保商,自恃上窥天秘,便不将老夫放在眼里了么?”

蔡清华沉吟道:“那倒不至于。这些保商虽然有钱,但有钱而无位,便是把皇家秘闻刺探到了如指掌的地步,真到了图穷匕见时节,也是无用。他们买这些消息,也不过是为了投靠个好靠山罢了。”

“靠山?”朱珪冷笑道:“也不说忠孝节义的话了,这些商贾,哪里晓得忠义?就说靠山,这天底下最大最好的靠山,还有比得过天子的?这个吴承鉴,不知忠义大节也就算了,连进退都不知,实在太令人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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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清华从总督府的书房出来,蔡清华回到自己的,心腹书童上前,呈上一个小盒子,里头却是一份精致极了的点心,用的是顺德的大厨,特意将一些珍惜的食材,做出了绍兴的风味——这份礼品是周贻瑾送的,说它值钱也不值钱,吃了就没了,说不值钱,其用料之珍稀,用工之精细,以及那位顺德大厨的身价,小小一盒点心至少价值百两纹银。

换了往日,蔡清华一定欣然接受,这时却冷冷道:“扔出去。”

朱珪、蔡清华一主一幕,虽然已经身居高位,但都还保留着几分读书人的脾气,他们主掌南方,每日来投靠的人如过江之鲫,但他们也不可能来者不拒,吴承鉴算是他们看得起的了,不只是因为他在翻盘夜所展现的手腕和能耐,也和吴承鉴能说出那一番大道理有关,让朱珪觉此此子虽在商流,却也读书,稍加指引可以作为清流的外延,这才主动伸出了橄榄枝,原本以为对方必定感激涕零,谁料会被第二次拒绝。

这一趟花差号之行不能将吴承鉴收服,固然让朱珪对吴承鉴产生了不满,而蔡清华作为主持此事的人无功而返,也是在东翁面前丢了个大面子。吴承鉴周贻瑾在关键的问题上不肯合作,却事后妄图用这等怀柔手段安抚自己,真当他是好糊弄的么?

心腹书童十分高兴,出偏门去把那个吴小九给轰走了,回来时道:“另有一个人下了帖子,求见师爷,不知道师爷见不见。”

“什么人?”蔡清华问。

书童就将帖子拿了出来。

蔡清华接过一看,不免有些意外——竟然是蔡士文。然而转念一想,便又不意外了。

粤海关监督府大变天,蔡士文在吉山面前的地位怕是不稳,当此之时转投靠山,对这种商贾来说半点也不奇怪。

蔡清华对吴承鉴算是青睐有加了,相反对蔡士文却颇有些看不上,然而两广总督自然有两广总督的傲气,这时心道:“吴承鉴做了一次漂亮的翻盘,这脾气就上来了,还真以为自己已经登天了么?哼,今日大门广开你不进来,来日等大局已定,再想来投可就没那么简单了。且看看这个黑菜头要说什么。”

当下对心腹书童说了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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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士文这次求见蔡清华,原本只是病急乱投医,没想到蔡清华真的愿意见自己,这真是喜出望外,赶紧按照对方的要求,换了一身灰扑扑的衣服,悄悄赶到总督府后门,由那个书童接了进去。

进门后一见到蔡清华,蔡士文噗通一下就跪下了。

蔡清华却是一愣,他是两广总督的主幕,手里头实权极大,但毕竟是没有品级的师爷,平日里可没受过什么大礼,愕然道:“蔡总商,你这是做什么?”

蔡士文哭丧着脸道:“蔡士文命在旦夕,求蔡师爷救命。”

蔡清华一笑道:“如今蔡总商的局势虽有小挫,却也不至于一蹶不振,所谓救命,从何说来?”

蔡士文道:“我们十三行不是普通商人,吃的是万岁爷赏的饭,干的是内务府允许的差使,进了这个门槛就不再平凡也就没有平安,要么是风光如在九天之上,要么就是折堕直入万丈深渊。如今吴承鉴那厮都已经和吉山老爷平起平坐了,他区区一介保商,连二品总兵都能干掉,假以时日,蔡某一家一定死无葬身之地!如今放眼广东,能压制这个小畜生的,唯有蔡师爷了。”

他爬了过来,抱住了蔡清华的鞋子,用哭嗓子叫道:“求蔡师爷救命。”

蔡清华打骨子里还是个文人,就是看不起蔡士文这等模样,心想换了吴承鉴在这等处境下,怎么也不至于这般没品,不过能被一任总商求救,掌其生死的快感,却仍然是谁都会感到些许惬意,也让蔡清华稍稍解了点在吴承鉴那里受的气,笑了笑说:“那宜和昊官势头再盛,说什么与吉山平起平坐,这也太浮夸了。”

蔡士文道:“蔡师爷久在京师,可曾听过刘全此人?”

蔡清华心中一凛然——朱珪与和珅是政敌,刘全是和府的得力家奴,他自己则是的心腹师爷,朱、和在朝堂上斗,蔡、刘就在外面过招,两人在京城不知交手过多少回合了——虽然正如朱珪老斗不过和珅,蔡清华这边也常落下风——但作为宿敌之一,两人怎么会不知道对方?

“提刘秃子做什么?”蔡清华猛地警醒:“他来广州了?”

第一百零七章好久不见

眼看蔡清华叫出刘全的花名,又是如此警醒,蔡士文心中一动,就把原本要说话话,临时变换了一下,口中说道:“来了,又走了,这次的钱,就是吴承鉴这小贼筹备,由刘全提走北的。”

对刘全驾临广州,蔡清华虽然略感意外,但很快又觉得此事乃在情理之中,这么大的事情,和珅派个心腹下来监督也是应有之义。只是听蔡士文这么说,吴承鉴显然和刘全有过勾结,后面又是他亲自把钱提走,那刘全在广州至少就呆了一个月,这么长的时间自己懵然不觉,外界也一点风声都没收到,这份保密功夫真是做到极致了。

蔡士文又说:“刘全临走之前,设了个小宴,只请了吉山和吴承鉴两人——两人都上桌了。”

蔡士文没再多说,但蔡清华已经明白——放在以前,吉山的桌子上哪有保商们的座位?刘全设宴,两人上桌,这就意味着在刘全眼中,吴承鉴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可以和吉山相提并论了。

虽然吴承鉴是区区一介保商,而吉山是堂堂粤海关监督,官商满汉判若天渊,可是在大清的体制下,一个人地位的高低不一定是看他官位的品级,也不一定是看他财力的多寡,而是看这个人和主子的亲近程度以及在主子心里的地位。如果吴承鉴能够跳过吉山直接和刘全建立关系,那么他就不再是吉山能予取予夺的了。

听到这里,蔡清华呵呵冷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道这位昊官怎么有这么大的脾气,原来是抱上了和珅的大腿啊!”

蔡士文听这言语之中带着刺,心中暗喜。

又听蔡清华冷冷道:“你这次来,就是来说这几句话么?”

蔡士文忙道:“不是不是,小人这次来,既是求蔡师爷救命,也是弃暗投明来了。”

蔡清华笑道:“弃暗投明?那就该两个月前来。得势的时候不来烧香,现在要失势了才来抱佛脚,两广总督府的门,呵呵,也不是谁要进来就让进来的。”

“那是小人的错,小人当初猪油蒙了心了!小人也知道自己来的唐突,但小人愿意鞍前马后,戴罪立功。”

蔡士文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东西来,说:“小人今后愿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蔡师爷,只求蔡师爷能给我们万宝行一条活路。”

蔡清华接过了那东西一看,愕然道:“这…这是…”

“这是个把柄。”蔡士文道:“只要用好了它,相信以蔡师爷的智慧必知其妙,若是运作得当,便是和中堂…怕也会被拖下水来!”

蔡清华这次接见蔡士文,本来是可有可无的,听到这里才略为动心,端详着手里的事物,一脸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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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在花差号上呆了两个晚上,第三天才回到家中,光儿听说三叔回来,蹦跳着跑出来,见面就拉手扯衣服,哇哇哭着叫着三叔,一副劫后余生、久别重逢的样子。

光儿以前也不是没出过远门,有几次还是跟着吴承鉴去。

但这次去澳门不同——以前是郊游,这次是逃难。尤其是寿宴躲在箱子里、透过钥匙孔提心吊胆地偷看外界的那个场景,光儿至今记忆犹新。经此一劫,光儿也长了一点心眼,去澳门的路上凄凄惨惨胆战心惊,而回来的路上体会又大不一样,走到哪里,在在都有安排,处处都有照拂,吴承鉴人没到,但江湖上的好汉却把他们一行人守护得夜猫子都近不得前,光儿看在眼里,记在了心里,以前在西关只知道家里有钱,这次出门,才晓得家里有势。

吴承鉴捏着侄子的脸笑道:“都几岁了?”

光儿哭道:“三叔,我以为这次回来再见不到你了。”

吴承鉴抹了一下他的脸,呸道:“一点泪水都没有。以后在你三叔面前演戏,这还得再练练。”

吴承钧为人严肃沉闷,又担着宜和行的重担,所以光儿与吴承鉴玩耍的时间要比跟父亲还多,两人本来就极亲的,被三叔揭破,光儿笑开了,拉了他往后院走:“阿公等我们吃饭呢。”

吴承鉴道:“等等。”看向跟着光儿过来的吴六,说道:“这一路辛苦你了。”

“不苦,不苦。”吴六说:“去的路上、回的路上,都有人安排照应,根本没遇到什么事情。”

吴承鉴道:“外头的事情,花钱仗势就能搞掂,但贴身护着光儿,这事换了别人,我和大嫂都放不下心。这次来去平安是妈祖保佑,但你走的时候却不知道会平安的,你担起来的这份险,不因为结局平安就没了价值。”转头对光儿说:“光儿,这个恩情你要一辈子记住。”

光儿倒也乖巧,点头应是。

吴承鉴又说:“以后人前人后,对吴六你要叫六叔。”

光儿应了,说:“我一路都叫六叔叔的。”

吴承鉴道:“好仔!”

这才拉着他朝后院而来,一路上光儿夹七夹八地说着沿途的见闻,也没说多少就到了,今天晚上,家里要吃围饭。

这时吴承钧还在病榻上挨日子,说是一家人,其实也就吴国英、吴承鉴父子和蔡巧珠母子一共四人,虽然吴国英节俭惯了,但吴家如今家势空前,今天又是光儿回来的好日子,所以春蕊让厨房安排了一大桌子的菜,三十六个碗碗盘盘,鲍燕翅琳琅满目,相形之下,座位就显得空了。

吴承鉴看了吴国英一眼,他知道老人都喜欢热闹的,虽然父亲忍着没说什么,他却也明白老人家心里深藏的念头,就对吴二两说:“二两叔,把二哥叫来吧,我知道他在家里。杨姨娘如果在也一起叫来,凑凑热闹。”

吴国英哼道:“这个不孝子,叫他做什么!让他来气我吗?”

吴承鉴笑道:“都是一家人,斩断皮肉还连着筋呢。这两个月的教训,也够二哥记一段日子了。往后如果他故态复萌,那时阿爹再教训一餐不迟。大嫂,你说是不是?”

蔡巧珠朝吴国英看了一眼,说道:“三叔说的是。二叔当日临阵脱逃的行径固然…不甚好,但再怎么说也都是一家人,还能就这样真的父子兄弟不相认了?再说,老爷跟前也不能没人照顾。”

吴国英不比叶大林,只有两个妾侍,生了儿子的只有杨姨娘,杨姨娘虽然浑,但在吴国英生病之后,这几年也的确将吴国英照顾得很妥帖,这才过去两个月,虽然家里下人一大堆,儿子儿媳妇又尽在咫尺,但吴国英其实还是颇多不习惯,然而他担心吴承构如果回来又闹出事端,于是道:“他们是自己要分家的,既然都已经分出去过了,还是在吴家灭门大劫之际独自逃生的,大伙儿情义已绝,还说什么父子兄弟!”

“老二也就是没出息,自私了点,但他终归是我亲生二哥。”吴承鉴笑道:“再说,使功不如使过啊。”

他不再管吴国英的反对,就对吴七说:“去,把二哥叫来吧,你应该晓得他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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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半个多月来,吴承构来吴家大宅都不知道来了几次了,每次都没见到吴国英,更见不到吴承鉴,这次听说光儿回家,昨天就又来了,却被拦在门外,结果今天他又上门来纠缠。

他虽然分家出去,毕竟是吴国英的亲生儿子,这次哭着喊着说要见出远门回来的侄子,吴达成也不好把他往死里拦,所以被他母子两个闯进了后院,一番纠缠后又被吴国英轰了出来,他又死皮赖脸的不肯走,赖在以前住的屋子里,说死也要陪侄子吃顿围饭。

这些事情,吴承鉴还没到家就有人告诉了吴七,然后吴七又告诉了吴承鉴。吴承鉴自然明白吴承构是怎么打算的,他也有自己的一副算盘,所以不管吴国英的口头阻拦,还是让吴承构母子进来了。

这时的吴承构,和杨姨娘一起被吴七叫了来,两个人脸上再没有半点往日的气焰。吴承构厚着脸皮却又扭捏着,杨姨娘更是畏畏缩缩。

以前吴承构虽是庶出,但吴国英人前人后从不许别人提嫡庶之别——他们商贾人家,原没有官宦人家那么讲究——所以吴承构对吴承鉴一直以二哥自居,但这时再站在吴承鉴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站在那里局促不安。

还是吴承鉴先开了口,叫道:“二哥好啊,姨娘好啊,好久不见。”

他仍然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好像跟以往并无不同,然而在场所有人都是眼看着他笑嘻嘻把满广州商圈巨鳄摆了一道的,所以这时再看他的笑容,就觉得他的笑脸之下都是刀子。

杨姨娘啊了一声,如果不是顾忌着自己半个长辈的身份,几乎要趴下来给吴承鉴磕头了。

吴承构更是一个哆嗦,没见到吴承鉴的时候他拼命想要进来见他,等见到了人,被他一个笑脸,一句叫唤,自己竟没来由地怕得颤了颤。

第一百零八章不是纳妾是娶妻

吴承构以前虽然也在外面做事情,但那时候有吴承钧这棵大树遮风挡雨,有吴承鉴在暗中梳理潜流,所以他其实对世道险恶的理解终究隔了一层。等到这次分家出去,在外头颠沛了两个月,这两个月真过得他生不如死。

按照当初的约定,他的确分到了一些店铺、财产,以及福建茶山、路线的经营许可——但当天晚上吴承鉴就翻盘了,天翻地覆之下,吴承构当初的作妖就变成了一个笑话,至于说什么去接手福建茶山的经营那更是笑话中的笑话了。

便是宗族里那些人,比如六叔公,往日有多倚靠吴承构,这两个月就有多埋怨吴承构,个个都恨他“把我们带歪了”,得罪了昊官不说,还坏了财路——这个秋冬之际,那些在危急之际还能挺吴承鉴的人,比如十五叔公,比如刘三爷,个个赚到盆满钵满。但像六叔公等人,不但没在这次盛宴中分到一杯羹,反而落了一身的骚。若不是吴国英顾念同宗之谊,他们连往日的那点生意都保不住。在挨了吴国英一通义正辞严的教训后,这些人在外面好长时间都抬不起头来,再见到吴承构哪里还有好脸色的?

同宗挤兑吴承构也就算了,就是外头的生意脚也都排挤他。吴承构在宜和行的时候自诩精明强干,一直认为自己足够接吴承钧的班,直到独立去了外头,才晓得没有吴家这棵大树,自己的能力也是一个笑话。

他虽然分到了店铺,又存有一笔不小的梯己,但满广州都知道他干的蠢事,趋炎附势的都怕得罪宜和昊官,性情耿直又看不起他的人品,就连那些老关系也都不愿意跟他来往,所以他的生意竟是越做越做不下去,到后来终于有一伙貌似靠谱的客商上门,却是一伙骗子,连蒙带诓,把他的钱货卷走了将近一半——粤海地方的江湖好汉不知多少双眼睛看得明白,却愣是没一个人事前提醒过,也愣是没一个人事后帮着追缉过,就这样让那伙骗子放任过去了。

短短一个月下来,吴承构分到手的那些财物竟被折腾到没了一半,他越想越觉得没意思,就想将店铺房子什么的变卖了去别的地方另起炉灶,但满广州竟然找不到人敢接手,牙行开出来的价钱也是白菜价。终于手里的存银耗尽,落到要靠变卖首饰度日的地步。

直到那一天他喝醉了酒,得罪了一帮混混,被揍得差点要砍手了,恰好吴七路过,看不过眼上前过问,那一帮混混的头目在吴七面前规规矩矩地叫着七哥,说了经过后,吴七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摆平了。

到了这时,这才知道吴承鉴势力之大。再回想过去一个月的处处碰壁,更惊惧于吴承鉴手段之强。这宜和行靠着钱,靠着势,竟然像把半个广州市井都抓在手里一般,衙门里的胥吏,商场中的豪客,江湖上的好汉,提起“昊官说”三个字就像听圣旨,这等当家人的威风,哪里是他往日敢想的?

所以这次再见吴承鉴,吴承构就像老鼠见到了猫,此刻他怕吴承鉴,竟然比以前怕吴国英、吴承钧还要厉害——实在是这两个月他被折磨惨了。

便听吴承鉴好颜好色地说:“姨娘,二哥,都坐吧。”

杨姨娘大喜,拉了拉吴承构,她就要坐在吴国英旁边。

忽然吴国英喝道:“给我站好!”

杨姨娘赶紧悚身,吴承构也站直了——只是腰杆已经直不起来了。

吴国英扫了两人一眼,这才对吴承鉴道:“昊官,你真的容得下这不孝子?”

吴承鉴笑道:“只要姨娘往后能洗心革面,好好伺候阿爹,二哥能生生性性,我们就还是一家人。”

吴国英道:“好。”转头对杨姨娘吴承构道:“听见没有。这次能让你们来吃这顿围饭,不是我的意思,而是昊官的意思。但在吃饭之前,我要先把话给说清楚了。”

吴承构唯唯诺诺道:“阿爹你说。”

吴国英道:“杨姨娘可以回来,但老二你既然分出去了,那就还是在外头住吧。”

吴承构想的就是回这个家,让老妈自己回来,自己却要被挡在外头,这怎么行?但他已经全没了以前的气焰,不敢出声反对一句半声,只是咬着嘴唇。

吴承鉴笑道:“虽然分了家,但血脉骨肉总割不开,二哥若有阿爹的孝心,以后就多回来探望阿爹和姨娘。”

吴承构大喜,心想只要能常回来那就行了,虽然不如住在家里头,但能回来就有吴家的势可借,而且自己在外头住,也是多了一份自在呢,便叫道:“好,好,我想回来,也是担心老三…昊官在外头事情多,阿爹年纪又大了,家里没个男人做顶梁柱总不行,对吧?”

蔡巧珠想起当初嘎溜欺上门来的时候吴承构的表现,心下一哂。然而她修养好,便是一点讥色也没露出来,只是微微偏过头,光儿却童言无忌:“二叔,往后再有满洲家奴上门的时候,你别再躲在门后面就行了。”

吴承构大为尴尬,蔡巧珠轻轻拍了儿子一下说:“不许这样对二叔说话!没大没小!”

“光儿说的又没错!”吴国英道:“你这样只能塞在门后面的顶梁柱,有不如无!但你身上毕竟流着我的血,我吴国英也不是绝情的人,所以当日那般困顿的境况,还是分了许多家财与你,白纸黑字都在,又有宗族作证,岂能反悔?所以从今往后,吴家的家业,都与你无关,宜和行的生意,也不许你再插手,更不许你用家里行里的招牌在外头招摇——昊官你回头就传出话去,好让外头的人都知道。”

吴国英虽然年老多病,却不糊涂,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大概也没多少日子了。而吴承钧的身体只怕还不如自己。如果自己死了,吴承钧也不在了,吴承构虽然是庶子,却也是哥哥、叔叔,那时候他倚老卖大作起妖来,说不定又要给吴承鉴和光儿添麻烦。

他年老寂寞,吴承鉴肯让让杨姨娘、吴承构回来,老实说他内心深处也是愿意的,这也是吴承鉴的孝心,但他不能给吴承鉴和光儿留下隐患,所以事先要把吴承构的路给堵死——有吴承构临阵脱逃的在前,加上吴国英亲口断言在后,往后就算自己不在了,若吴承构再做出什么混蛋事,无论吴承鉴还是光儿,都能拿扫帚把吴承构赶出去。

吴承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如果不能再借吴家和宜和行的势,那他还回来做什么?

杨姨娘虽然也浑,毕竟是个积年,心想自己娘俩被赶出去了再上门,现在肯定没好话,但只要能进门,以后把吴国英给伺候好了,人心都是肉做的,何况又是亲生儿子,日子久了又是另外一种话了,便暗中扭了儿子一下,吴承构吃疼,赶紧答应了:“是,是。都听爹的。”

吴承鉴眼睛毒辣得很,扫了一眼就猜到他母子打的是什么算盘,然而这也是他想要的:吴国英老了,这次恶龙出穴之局劳心劳力又耗了不少元气,不管杨姨娘存着什么用心,只要能让吴国英多过几天舒坦日子就行,至于背后的算计吴承鉴哪里会怕。

当下笑道:“往后和和睦睦,大家还是一家人。坐吧。”

一家子这才都坐了,吴承构的老婆刘氏在门口张望,见状也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吴承鉴也大大方方地道:“二嫂坐。”

光儿叫道:“吃饭咯!”

吴承构拿起了筷子道:“还是家里的菜好吃。这两个月在外头,吃什么都不对味。”

换了以前吴承鉴少不得要损他两句,这时却连开口的兴致都没有,别人都没察觉这种变化,唯有蔡巧珠心道:“经此一役,昊官的心胸眼界也都变了。”

吴国英看看左手边光儿给蔡巧珠夹菜,右手边吴承构也有刘氏陪着,只有对面吴承鉴只自己一个人,不由得喟叹道:“昊官…如今行里的事情已经上了轨道,你的婚事,也要好好考虑了。一个单身汉做商主,总会让伙计们觉得不妥当,心里没底。”

吴承鉴手里掰着一只白灼虾,口中说:“正要跟阿爹说,我最近相中了一个好女子,正打算央大嫂找媒婆帮我去说亲。”

吴国英早知这个儿子对一个花魁情有独钟,那个花魁在吴家危难之际的表现也算有情有义,不过这毕竟是自己最看重的儿子,心中对他要娶一个娼流为妻他总不甘心——哪怕对方出身贫寒相貌平庸,只要身家清白都好啊,至少将来不会变成儿子的前程障碍。但想想吴承鉴为吴家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整个家族都是他一手从万丈深渊中捞起来的,这婚事上他要任性一回,也只得由得他了。

蔡巧珠也觉得吴承鉴若娶了疍三娘,将来对他的前途、对吴家的家声都大有妨碍,她曾想过劝吴承鉴纳疍三娘为妾,将来过门之后多宠她一些就是了,然而探过口风后知吴承鉴心意甚坚,她就没开口了——这是她和吴国英的默契,当下两人都默默然不说话。

就听吴承鉴道:“大林叔的家教虽然一般,但他养出来的女儿我很是喜欢,大嫂,如果阿爹不反对的话,你就帮忙找个媒婆上门,看看我们的八字合不合。如果合的话,呵呵,可就要让大林叔好好准备嫁妆了。”

此言一出,满院子的人无不诧异,吴国英咦了一声,蔡巧珠呀了一声,竟然都没忍住。便是吴七,心里也是惊异不已:“这…这还真的要娶那个叶有鱼?不是纳妾,是娶妻?!”

第一百零九章议亲

一餐围饭吃完,别人都走了,只杨姨娘、蔡巧珠留了下来。

吴国英把杨姨娘打发去熟悉下这两个月后院的变化,却让儿媳妇坐到身边来,满脸欢喜地说:“家嫂,你觉得这门亲事怎么样?”

蔡巧珠见吴国英满脸堆欢,就知道他是赞同这门亲事的——叶有鱼虽然是个庶出,但毕竟是清白人家女儿,怎么也比一个花魁娘子好多了啊——于是微笑着说:“听说老爷见过这个姑娘。”

吴国英笑道:“见过,见过,顶标致的一个姑娘,难得的是人品也好,她和我们昊官也是有缘。”

其实如果一开始就议叶有鱼的话,以现在吴承鉴的声势和吴国英对他的期待,肯定认为叶有鱼也配不上儿子,但有一个出身带着重大污点的疍三娘在前面做对比,叶有鱼一下子就变成无瑕白壁了。

蔡巧珠也含笑说:“老爷都觉得好,那这个姑娘肯定就顶好了的。也难得昊官在这件事情上终于想通了,看来他真的生性了。不过…”

吴国英道:“家嫂还有什么顾虑?”

蔡巧珠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们两家当初是定过亲的,咱们吴家翻盘之前因为叶家背义而毁掉了,现在要再议亲事,还是从一个嫡出的姐姐,换成庶出的妹妹,咱们这时再上门去该怎么开口才好呢?”

吴国英就明白了,蔡巧珠说的是吴家的面子问题——如今吴家声势正旺,若从门户来说,吴叶虽然门当户对,但叶家现在是略略高攀了——何况那叶有鱼是庶出,叶家又曾背义,这时却要吴家上门提亲的话,吴家其实是丢脸的。但吴国英虽然觉得此事略有不甘,但既然这姑娘是吴承鉴喜欢的,那就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解决——总好过事情不成吴承鉴回头又去娶那个花魁吧。

他正犹豫着,想着怎么办才能把这脸面功夫做好,便在这时,吴七在外头敲门,吴国英让进来后问:“怎么了?”

吴七道:“昊官路上忽然想起忘记了个东西,让我拿来给大少奶。”说着拿出一张清单来,交给了蔡巧珠。

蔡巧珠一边接过一边问:“是什么东西?”

吴七道:“昊官说…是让叶大…让叶家准备的嫁妆。”

吴国英骂道:“胡闹!哪有还没上门提亲,就写了嫁妆单子让人家准备的。”

蔡巧珠接过扫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赶紧递给吴国英:“老爷,您仔细看看。”

这时天已经黑了,吴国英房里虽然不像蔡士文那样孤寒吝啬,灯火却也没点到亮如白昼的地步,吴国英看字条就有些吃力,要找眼镜时,蔡巧珠道:“我来念吧。”

就又接过纸条,念了起来,只念了两三条,吴国英就叫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这哪里是什么嫁妆,叶家要真的照办了,这是要剔叶大林的骨,割叶大林的肉!

蔡巧珠还是一口气给念完了。

吴国英听了之后,沉默半晌,才道:“不行,这门亲事,我不答应。”

吴七诧异起来:“啊?”

吴国英道:“现在我们吴家的势头,不需用昊官的终身大事,来办这种事情。”

这所有的事情,吴七几乎都亲身经历了,可吴国英的话,他偏偏就听不懂了。

蔡巧珠却是听懂了:“叶家如果真的答应了…这可不只是伤筋动骨,这是要破家的。”

清单里头要的不是银钱这么简单,里头还涉及了叶家生意的两条命脉。

“破家倒不至于。”吴国英道:“这是嫁妆,同时我们也得下聘礼。”

蔡巧珠秒懂:“要是这样的话…那两家都会有好处,不过往后叶家可就离不开我们吴家了。”

这次众兽分食之局,吴家吞了谢家近半产业,手里头掌握的资产急剧膨胀,把吴家吃到撑,其中有一部分的确适合分给叶家去经营,此外,宜和行有此飞跃,往后经营的重点也势必改变,那么原本的一些产业也可以逐渐放掉,而里头又恰好有适合给叶家接手的。

也就是说,如果利用这次婚姻的下聘和嫁妆,对吴叶两家的产业进行重新的配置,运作得当的话,两家都能得利,这是双赢——可是看吴承鉴的这张清单,里头又牵涉到了叶家的生意命脉,如果叶大林答应了,从资产上来说叶家未必就亏了,短期来说甚至可能小赚,保住上五家的地位绰绰有余。可是生意命脉的关键被吴家把持,往后叶家就要变成吴家的附庸了。

吴七总算是长久跟着吴承鉴的,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过来,可他又不明白了,既然是对宜和行大大有利的事情,为什么老爷又不同意?

却听吴国英说:“娶妻娶贤,这是要一辈子互相扶持的人,有得选择的情况下,最好还是不要掺杂到这么复杂的利害交换中来。再说以当前的局势,我们要逼叶大林就范,也不一定要用婚姻作借口。唉,之前昊官为了那个花魁,不顾前程不顾利害,现在又走向另外一个极端,竟然要把自己的婚事也拿来做买卖…这这这,昊官怎么忽然变成这样!”

吴七听到这里,忍不住扁了扁嘴,不料蔡巧珠眼尖,竟然就被她看见了,问道:“阿七,这中间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吴七想了想,觉得这事吴承鉴也没交代,似乎没有让自己保密的意思,便道:“这单子不是昊官拟的。”

吴国英愕了愕,道:“那…那是周师爷拟的?”

周贻瑾没进过西关吴家大宅,但他刚来广州的时候,有一次吴国英外出时撞见,正好看见吴承鉴和周贻瑾勾肩搭背极其亲热,当时周贻瑾以子侄礼拜见了,由于周贻瑾长得实在太过俊美,吴承鉴那时又做尽各种风流事,还迟迟不肯娶老婆,导致吴国英便以为“师爷”只是托词,吴承鉴和周贻瑾搞在一起是在搞南风——他们福建人在这个领域可是有悠久传统的——所以一开始吴国英对周贻瑾没有好印象。

直到这次惊险万分的危局翻盘,事后吴国英听说吴承鉴被困期间,都是周贻瑾在外主持大局,才晓得这个师爷是有真本事,自己往日对他以貌取人了,一夜之间便对他改观了,言语之间都显得十分尊重。

吴七道:“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