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贻瑾道:“好。”这声答应已经恢复了男音。

两人也不卸妆,就到看戏的凉亭里等着,吴七去带人过来,亭内暂无第三人时,周贻瑾忽道:“这两天在我这里玩着,心情好一些没?”

吴承鉴哼了两声,知道自己的心事还是没瞒过这个知己。

周贻瑾道:“红货的事情,我们已经尽力防范了,反正暂时没什么动静,你也暂且不要挂心了,先开开心心地成亲吧。”

吴承鉴道:“就是越没动静,我才越烦啊。若是摆在明面上,我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现在明知道对方要动手,却见不到对方动手,这就更让人烦躁了。总不能又等到上次那样,人家刀子都架到脖子上来了,我们才急急设法反击啊。”

周贻瑾道:“可现在着急也没用。而且这次的局面,和几个月前的‘群兽分食’之局毕竟不同。至少我们提前知道症结在哪里了。”

“知道症结在哪,又有什么用!”吴承鉴说:“对方不动,我们也就只能干等着。这可比什么都不知道还糟糕,我们虽然知道了敌人在哪里,但对方要出什么招却都看不见,这样我们怎么破招?我就怕等到对方出招的时候,事情已经迟了。”

“那有什么办法,民不与官斗,吴家再怎么有钱,终究只是一介商人,何况对面是两广总督呢。”周贻瑾叹息说:“我师父迟迟不动,的确也让人心焦。现在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多拿好牌在手。这样等到时候开始反击的时候,才能多一点胜算。”

吴承鉴:“好牌,好牌,嘿!”

周贻瑾道:“我们如今的牌面其实不错,潘家欠我们人情,叶家与我们就要结盟,江湖上的朋友关系又很顺畅,只要巩固好这些关系,北京和中堂一日不倒,我们就没什么好怕的。至于外国人那边…你让查理去办的事情到底怎么样了?”

两人谈到这里,便见吴七引了米尔顿走过来,便一起住嘴了,脸上都再不见一丝愁容,同时露出了微笑。

第一百二十八章鸦片

米尔顿跟着吴七走到凉亭,用生硬的汉语说道:“七,昊官呢?”

吴承鉴开口笑道:“here!mr.milton.”

米尔顿定眼看了吴承鉴一眼,惊道:“昊官!是你,你怎么化妆成这个样子?”总算他来广州的时间不短了,算是个中国通,马上就反应过来:“啊,你是要登台唱戏吗?”

他其实也会说不少中国话,甚至还分得清粤语和官话,上一次要人翻译,一半是在做戏。

吴承鉴笑道:“是啊。还没登台呢,你就来了,我都赶不及卸妆就要见你。”

米尔顿道:“感谢昊官对我的盛情。”又看到旁边的周贻瑾,赞叹说:“您身边的这位女士,真是漂亮极了,比我见过的任何女演员都漂亮。她简直是一颗star。”

周贻瑾呵呵一笑说:“过奖了,米尔顿先生。好久不见。”

他没有用变声腔调,米尔顿听了吃了一惊:“啊!你是一位男士吗?啊,你的声音有些熟悉啊。啊!你是周!”

就在他啊啊啊的大惊小怪中,吴七已经准备好了点心,吴小九上前摆好了茶炉。

三人是旧识,也不客气,一番寒暄之后开始喝茶。吴小九经过周贻瑾的调教,连英国人喝茶的习性也知道,这次用了红茶还加了奶和糖。

米尔顿喝了两口后连连称赞,说:“印度那边新种出来的茶叶,比起中国的茶叶来还是差了一点,不过现在那边茶叶的品质也在迎头赶上了。”

吴承鉴听了这话,瞳孔微微一缩,脸上的微笑却依然未改。

对方偷茶种到印度大面积种植的事情,一直是一个敏感的话题,以往双方都刻意规避,没想到今天米尔顿竟然自己捅破了,周贻瑾一听就知道对方不会是说漏嘴,米尔顿这条老狐狸每句话都经过算计的。

果然,就听米尔顿说:“昊官,等印度的茶园运作得成熟了,恐怕我们公司就要削减在中国的茶叶进口了。我们朋友一场,所以才在这里给你透露这个消息,你最好也要早做打算,让宜和行准备好一些其它的营利商品了。”

吴承鉴却不接他这个茬,仿佛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笑笑说:“我们中国的茶叶,从种植到制作,上百道工序是经过几千年的千锤百炼。印度人想要在短短几十年就超越我们,没那么容易。”

“不需要超越,只要接近就可以了。”米尔顿说:“别人不知道,但昊官你应该清楚,我们欧洲人喝茶不像中国人这样只放茶叶,我们还要放糖,放奶,所以茶叶品质的好坏,说实在的,大部分的欧洲人喝不出来。等过几年印度的茶叶质量到了差不多的层次,产量也上来了,整个欧洲的商人一定会选择那边作为货源地的。毕竟那边的货运路程要缩短三分之一,出口价格更是不到中国茶叶的十分之一,整个成本缩减到原来的十五分之一的话,就相当于利润提高了十五倍,这种利润,能让整个欧洲的商人都疯狂起来。”

他顿了顿,嘴角露出了微笑,仿佛在憧憬那个美好的未来:“到那时候,中国的茶叶就只能作为需求量极少的顶级奢侈品出口了,而奢侈品和大宗货物的区别,我想昊官你是懂的。”

少量的奢侈品,自然是不可能支撑大规模远洋贸易的,也撑不起宜和行,这个道理吴承鉴自然懂得。

同时他也不相信米尔顿所夸张的“十五倍利润”,如果英国人真做得到这一点直接干就行了,不需要来自己面前鼓吹,不过他一时没搞清楚米尔顿说这番话的意图,所以沉默不语。

为了让场面不至于尴尬,周贻瑾在旁边说:“米尔顿先生,谢谢你给我们带来这个情报,印度那边的情况我们会设法去核实的。”

米尔顿说:“昊官在海外也是有关系的,当然可以去核实,这种事情我不会吹牛皮。因为一戳就破。”

吴承鉴哈哈笑道:“米尔顿先生,你的中国话学的不错,连这种俗语也会用了。”

米尔顿说:“我不但会用一些俗语,还会用一些成语。比如你们中国人有一个成语叫做‘未雨绸缪’,我就觉得非常之好。既然看到天上有又黑又厚的云层,虽然雨还没下,但如果出门之前不准备雨伞的话,等到了路上遇到下大雨就来不及了。”

吴承鉴不说话。

周贻瑾笑道:“中国和外国的贸易,几百年下来早就定型了,大宗商品就这么几样,不是茶叶,就是丝绸,陶瓷等等,每一样都有主的。吴家如果不做茶叶,还能做什么?去跟其它家族抢别的生意吗?”

“这可真不是个好主意。”米尔顿说:“虽然我和昊官是好朋友,但和启官、茂官他们的关系也不错,我可不希望你们之间爆发商业战争。”

周贻瑾道:“如果这样,那我们还能怎么未雨绸缪呢?”

米尔顿道:“未雨绸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去抢夺旧的地盘,另一个是去开发新的商品,我觉得后一种办法,会比前一种办法更好。”

“新的商品?”周贻瑾摇头说道:“无论是茶叶、瓷器还是丝绸,都是经过几百上千年的发展,才有现在的规模。米尔顿先生你这话说的太轻而易举,能够作为大宗货物的商品,不是说开发就能开发的。”

“时代不同了啊。”米尔顿说:“你们中国人依靠历史,喜欢守着旧传统,但我们欧洲人却依靠科技,能够创造新变化。今天我来就是来向昊官你推荐一种新的商品,这种商品如果做起来,我保证,昊官你不出十年就能彻底盖过启官,成为大清的…不,你会成为世界首富的!”

周贻瑾听着这话,满心都是不信,然而米尔顿已经拿出了一个盒子来,推到了两人面前。

周贻瑾摆摆手,吴七带着吴小九下去了。

米尔顿这才打开盒子的盖子,推到了两人面前。盒子里是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饶是周贻瑾见多识广,一时竟也没认出这东西来。吴承鉴却已经脸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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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仔冒着酷寒,从鱼池水眼潜了出来,到外头后穿好外衣,溜出叶家园,一路打听着。

他年纪小又结巴,但用积蓄下来的散碎银子开路,竟然还是让他一路打听到昊官不在西关而在河南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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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冷冷地看着盒子里的东西,眼睛里发着冷光。

米尔顿见到吴承鉴的神色,带着些诧异,道:“昊官,你认得这东西?”

吴承鉴冷冷道:“这是大明万历皇帝,为了延缓痛风之苦而使用的福寿膏吧。”

“昊官真是博学呢。”米尔顿说:“这东西本来就是很好的药品,你们中国有一个医生给它做了很好的评价,我特意背了下来呢:‘神方千卷,药名八百中,黄丸能差千阿,善除万病。’所以这个医生把它叫做阿片,或者鸦片。本来鸦片产量很低,非常金贵,但经过我们英国科学家的研究,现在已经能实现量产,又经过调制之后,开发出了新的吸食形式,现在这鸦片不但能治病,而且可以像茶叶一样给普通人享用。吸食之后耳聪目明、神清气爽,是一种比茶叶更好、更高级的享受品,如果推广开来,我相信很快就能风靡整个中国。”

吴承鉴仰天呵呵一笑,他抬头仰天,是因为不想发作,他怕看着米尔顿的脸自己会忍不下去。

米尔顿因此没看到他几乎彻底扭曲的五官,还在说:“怎么样,昊官,我的这份礼物怎么样?也许你现在还没发现它的价值,但我向你保证,一旦这门生意做开来,将会把你们宜和行推向世界财富的巅峰,到时候只怕连东印度公司都不如你们有钱。”

吴承鉴调整了自己好一会,才低头重新面对米尔顿说:“既然这门生意这么赚钱,东印度公司为什么自己不做?”

米尔顿说:“我们要做这门生意,也需要你们从中帮忙啊,没有你们保商帮忙,我们的鸦片进不了中国的市场。”

吴承鉴说:“进入不了中国的市场,可以去欧洲嘛。欧洲的市场应该是敞开的。”

米尔顿的脸色闪过一点尴尬,但瞬间恢复正常,微笑着说:“欧洲人太穷了,根本享用不起鸦片。”

“这样啊。”吴承鉴说:“其实中国的穷人更多,所以我觉得这鸦片也不适合中国。抱歉了,米尔顿先生,这门生意我不会做的。”

米尔顿的眼睛眯了一下,眼神之中,夹带着审视和警惕,心想莫非吴承鉴竟然知道这鸦片之中的深层战略意义?这不可能吧,那应该只是一个中国商人面对新事物时的习惯性保守态度。

“昊官,你确定吗?这门生意一本万利,你不做,迟早有人会做。如果被别人接了去,那很快的,你们宜和行就要面临一个商业上最大的强敌了,到时候我怕你会后悔。”

周贻瑾听着这话带着几分火药味,他虽然博览群书,然而毕竟对鸦片的危害没有深刻理解,因此望向吴承鉴,暗示他莫要如此强硬。生意的事情,应该万事好商量才对。

不料吴承鉴却说:“米尔顿先生,你最好打消这个主意。有我在十三行一日,鸦片要进中国,没那么容易!”

米尔顿的眉毛挑了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轻轻啧了两声,说:“昊官,我还是低估你了啊。看来你不是不明白这鸦片的价值,而是非常了解它呢。”

吴承鉴道:“是的,我很了解它,比任何人都了解。”

米尔顿道:“既然这样,那我就更不明白了,你究竟在坚持什么呢?”

吴承鉴已经站了起来,倒了一点茶水往脸上一抹,化妆的颜料就混乱地让整张脸变得狰狞——就像忽然变成一个恶鬼。

米尔顿有些吃惊地往后仰了仰身。

吴承鉴顶着这张狰狞的脸,说道:“米尔顿先生,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今天我们就先谈到这里吧,我不希望因为一场不会存在的生意,影响到我们之间的友谊。”

米尔顿有些失望地叹息了一声,说:“那就真是太遗憾了。”

他站了起来,却没有就此告辞,而是说:“昊官,如果我得到的情报没有失误的话,你和两广总督之间,似乎正陷入一场胶着的暗中战争吧,上一次你和粤海关总督的战争,如果不是借着我们东印度公司的势,怕是没法度过难关吧。那么这一次遇到一个更加强大的对手,如果我们东印度公司不但不帮忙,还被你逼得站在你敌人的那条战线上…我想,你应该清楚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米尔顿最后的这番话已经不是在谈生意了,而是赤裸裸的威胁。

然而直到他离开,吴承鉴还是一句软话都不说,狰狞的脸反而变得更加狰狞。

米尔顿嘿嘿两声冷笑,终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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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亭静了下来,周贻瑾看着桌上,那里有一盒米尔顿没带走的鸦片。

“我师父那边还不知道要出什么招…”周贻瑾道:“现在得罪东印度公司的话,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吴承鉴怒道:“你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东西吗?”

周贻瑾一愕。自认识以来,吴承鉴可从没这样对自己发过脾气。

第一百二十九章闯园

吴承鉴呆了呆,也就想起自己不应该迁怒到周贻瑾身上去,便压着自己收了脾气,说道:“这东西,在…在我们福建老家流行过,是一些纨绔子弟钻研出来的,把药物变成了玩物,吸食之后,的确有一段时间会神清气爽、耳聪目明,甚至飘飘欲仙。但药力过后,整个人很快就会变得虚脱、空虚、无力,要再吸食一次,才能再次得到那种幻觉。”

周贻瑾道:“那如果不再吸食呢…”

“不可能不再吸食。”吴承鉴道:“谁尝过那种滋味,会舍得不再尝试一次?而有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第四次,然后没有它就不行了。”

周贻瑾道:“这是上瘾了?”

“是上瘾。”吴承鉴道:“茶有茶瘾,酒有酒瘾,但无论茶瘾酒瘾,都比不上这鸦片瘾的万分之一。而且喝茶喝酒,危害终究有限,但这鸦片吸食得久了,却会让人时而浑身乏力,时而焦虑烦躁,吸食既久,不戒断则身体会垮掉,而中毒深的若不给吸食,则可能癫狂,我小时候回老家,就看见过一个人,因为鸦片瘾发作,竟然把自己的老婆孩子给杀了。”

周贻瑾打了个寒颤,道:“这么可怕?”

吴承鉴道:“幸亏这东西不多,价钱又贵,整个福建搜罗起来也没几斤,断了源头,吸食的人被迫戒掉,慢慢也就好了。可你想想,如果这东西量产了,成千上万地运进来,像茶叶一样进入中国,变成无数人的桌头物,等到我们的父老、子弟都吸上了瘾,我们的父老子弟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周贻瑾沉默了。

吴承鉴道:“别的事情我都能忍,都能妥协,唯独此物,没得商量!”

周贻瑾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你做的没错。不过这样一来,我们要面对的敌人就要又多一个了。这前狼后虎的,往后就要更难过了。而且…”他看着吴承鉴的眼睛,说:“而且你以后再要放下这个担子,就更不可能了。如果鸦片真的如米尔顿所说的那么暴利,那么…它就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拒绝的。”

是的,吴承鉴不答应,米尔顿还可以去找潘有节叶大林,去找卢关桓蔡士文,去找潘易梁马。只要利润足够高,未必每个人都能拒绝这样的诱惑——甚至可以说,没有几个商人能够抗拒。

吴承鉴真的要拦住鸦片,可不只是拒绝和米尔顿合作就行的,他还得再进一步,掌控十三行、甚至掌握到更高一层的权力才有可能做到。

而这个权力还没拿到手需要追逐,一旦拿到手,又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吴承鉴呆住了,他刚才强硬拒绝米尔顿的时候并没有想那么多,但现在被周贻瑾一提醒才惊觉过来:自己肩头上卸不下来的担子,不知不觉中竟然又多了一个,而且还是自己挑上去的…

周贻瑾道:“我们手里的好牌又少了一张,这轮麻将,更难胡了。”

吴承鉴道:“如果实在胡不了…”

周贻瑾问:“怎么办?”

吴承鉴道:“咱们掀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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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仔像一只没头苍蝇一样,在河南岛乱撞,然而这时吴承鉴周边从消息到人手层层封锁,差点连米尔顿都见不到他,更别说他这个夜香仔了。更何况吴七手下的小厮又都知道七哥不待见这个结巴,见到他就绕着走。

昌仔又不能像上次一样,敲锣打鼓地来引起吴家人的注意——这是吴、叶两家的婚事,叶家也有不少下人在吴家园这里进进出出,他要是这么干,也许不用吴家动手,叶家的人就能在他见到吴家核心人物之前,把他逮回去了。且吴家园又比西关吴宅大了许多,不知道吴国英吴承鉴在哪里,敲锣打鼓的也未必能能让对方听到。

期间没能见到吴承鉴,却不小心撞到了徐氏。

徐氏被安置在吴家园西北角一个养鹅的小院子里,马氏素知她懦弱无能,所以对她的看管反而不如对叶有鱼来得严厉,只是让一个老婆子看住她不让走远。

徐氏出来倒水的时候被昌仔听见,昌仔就翻过矮墙,瞒过那婆子来见徐氏。徐氏听说了女儿的处境,心中又是担忧又是伤心,然而她也没什么主意,于是昌仔便翻墙出去了。

就这样仓皇了一整个白天,眼看叶家园已经将嫁妆一箱箱抬往吴家,昌仔心道:“明天就是成亲日,明晚就要抬新娘子过门去拜堂,再这么耽搁下去就要来不及了。”他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忽然远远地就看见了叶大林抬往这边的轿子——轿子是叶家的八抬大轿,轿子旁边跟着叶忠——能让叶忠跟在轿子旁边的,也只有叶大林。

昌仔心道:“老爷怎么忽然来叶家园了?”吓得远远躲开,轿子旁边的叶忠瞥见了昌仔的身影,扫了他一眼。

昌仔被他一瞥,心里先是一怕,跟着忽然又想:“老爷这时候来吴家园,见的人不是昊官,就是吴老爷子。这两个人我随便见到哪个都行!”便又暗中尾随。

等叶大林进了吴家园的大门,昌仔给自己做了一下心理建设,壮起胆子来,大大方方地也过去,对门房说:“我,叶叶叶家的,我家,老爷,鼻烟壶,忘带了,太太,让,带来。”

门房见他的装束与刚刚过去的叶家随行小厮一般,言语又对路,便放他进去了。跨过门槛后,他又问明叶大林的去向,一路走到赏月台来,这里是吴家园地势较高的所在,吴家便在这里筑了亭台,作赏月观星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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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却是潘有节得到京师方面的消息,说是吴承鉴的敕封已经下来了,诰命还在来广州的路上,估计得再走上十天半月的,潘有节这边却已经知晓,就来提前恭贺吴承鉴,顺带把叶大林也叫了来——吴承鉴得了敕封,他的新婚妻子便能也争取一个诰命夫人,这事说起来也与叶家有些关系。

园子里面,潘、吴、叶三巨头正在恭贺受贺,喝酒谈天,园子外面,昌仔眼看门外守着的是叶大林的长随男仆叶多福,这人是叶大林的心腹,不算是马氏那边的人,且昌仔认得他,他未必认得昌仔,就鼓起勇气,撞了上去,昌仔还是担心自己是口吃这件事情太过明显,就假装跑路跑得很喘气地说:“西关,有急事!找忠爷。”这八个字他仔细琢磨过的,说出来竟不显得结巴,只以为他在喘气。

叶多福怔了怔,对旁边吴家的看门者说了一声,就带了昌仔进去了。

进了园子,里头又一道月牙门,门边坐着叶忠、吴七和潘海根,围着一张小桌子正嗑瓜子,到了这里,已经能隐约听见里头三大富豪说话的声音了。

叶多福就指着昌仔说:“忠爷,这小子找你。”

叶多福平时没留意昌仔,吴七却留意着呢,看到昌仔就瞪了他一眼。叶忠盯着昌仔道:“什么事情?”

昌仔道:“太太,找老爷,有事!”

吴七才要说什么,叶忠已经指着里面说:“进去吧。”

吴七眉头微微一皱,但叶忠是老顾、吴二两那一辈的人,自己穿开裆裤的时候光屁股都被他踢过,叶忠开了口,他也不好公然驳。

昌仔战战兢兢地就进了园子,园里潘、吴、叶三巨头说的正欢,除了他们三个的声音之外,再没半点声响,就连个虫叫都没有,只夏晴一个伺候着,周贻瑾坐在旁边喝酒,两人也都绝无一点声响。

潘、吴、叶三人瞥见昌仔都停了下来,眼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对昌仔来说,就像三座大山压了过来一般。

昌仔只觉得肩头一沉,呼吸都重了几分。

幸好潘、吴只是一瞥就移开了目光,叶大林却皱着眉道:“什么事情?”他隐约看出是自己家的小厮,却不知道是哪个。

昌仔心道:“死就死吧!”

都不回叶大林的话,就扑了过去,抱住了吴承鉴的腿大叫:“昊,昊昊官!救救,三姑娘!救救,三姑娘!”

这一扑蹭到了夏晴,吓得她盘里的酒壶都摔碎在地,把园子里的好气氛都给破坏透了。

叶大林甚有急智,马上反应了过来,知道这多半是叶有鱼的人,又见此人口吃,便记起叶有鱼身边有个结巴小厮了,又恼又怒,喝道:“小贱种,给我滚出去!”

吴承鉴也已经认出昌仔来了。

昌仔却只是抱着吴承鉴的腿大哭:“昊、昊官,救、救命,救命!”

两句话的功夫,叶忠、吴七、潘海根都进来了。

潘有节在旁边冷眼旁观,吴承鉴冷笑着对吴七道:“这是第几次了?”

吴七一下子羞愧无比。虽然这一回有叶忠的原因,但说到底他还是让这个小结巴闯到了吴承鉴身前——这个家伙简直是自己的灾星!

潘有节眼看大概不是什么大事,这才笑吟吟道:“这是做哪出戏啊?”

叶大林不想昌仔说话,就叫道:“把人给我叉出去!”转头说:“见笑了。”

叶多福就来叉昌仔,吴七也来帮忙,昌仔一边挣扎一边大叫:“假的,假新娘!昊官,那是,二姑娘,新娘子,假的。”

吴七一听呆了呆,吴承鉴也是一怔,一举手,叶多福便不敢再动。

吴承鉴道:“怎么回事?”

第一百三十章换女出嫁

昌仔挣脱了叶多福,又爬到了吴承鉴脚边,叫道:“昊官,假的!他们,要用,二姑娘,来顶,顶,顶,顶替,三姑娘!你快救救,三姑娘!”

吴承鉴哦了一声,有些意外,却也不算非常意外,望向叶大林道:“岳父大人,这是…有这回事啊?”

最近这段时间,潘、吴、叶三家的紧密关系几乎恢复到历史的顶点。

他们三家本来渊源久远,但在潘震臣去世之后的几年里,三家的关系由密转疏,这里头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吴、叶两家都不想继续做潘家的附庸,而潘有节却不肯真正放弃对吴叶的掌控。

但如今吴、叶要结亲了,关系天然就会拉近,而吴叶结盟之后与潘家就成抗衡之势,潘有节眼看控制吴叶已无可能,终于在白云楼茶会之后放弃了旧策略,第一次以对等盟友的姿态来对待吴叶,在最近那次保商会议上合力将潘有节推上总商位置之后,三家的关系更是迅速拉近。

对于家族形势近期的发展,叶大林十分满意,换女出嫁虽然可能会为这种好趋势带来变数,但叶大林却觉得值得冒一冒险,如果事情能蒙混过去,那么叶家与吴家的关系,也有可能得到进一步的调整。

但现在吴承鉴问得直接,他也就不好当面还说假话,当下道:“有鱼病了。从昨晚开始就咳血不止。我想着让她嫁过来的话,对吴家可不太好。所以跟你婶子商量了好久,才打算让好彩嫁过来。”

他不等吴承鉴回答,就转向潘有节,说道:“有节,我那个女儿病成那个样子,肯定是成不了亲了,但现在满广州都知道我们两家要结亲了,亲朋好友们把鞭炮挂满了珠江两岸,这门亲事总不能忽然就说不办了,那样咱们潘吴叶三家,至少得叫人从现在笑话到过年,你说是么?”

潘有节在叶大林说话的时候脑子飞速转动,这时叶大林话声一落,他马上就接口,笑道:“叶大叔这话有道理。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前承鉴原本就是和二妹妹定的亲,现在转到三妹妹身上,偏偏不迟不早又发了病,看来这位三妹妹终究没这个福分。”

他拍拍吴承鉴的肩膀说:“承鉴啊,我看叶叔的打算也没错,反正都是叶叔的女儿,姐妹俩都是好姑娘,娶谁不是娶?二妹妹还是嫡出呢,说起来更加门当户对,你说对么?”

吴承鉴的眉头皱了皱,眼前的变故来得奇怪而突然,他虽然猜到其中必有猫腻,却没法在片刻之间完全理清头绪。

就听昌仔大叫:“没有,没有!三,姑娘,没…”他才要说三姑娘没生病,却被叶大林截口喝道:“给我住嘴!掌嘴!”

后一句是对叶多福说的,叶多福已经抓起昌仔的头发,啪啪啪连打昌仔的嘴巴,随手捏了一把泥土团,塞在了昌仔的嘴巴里。

吴承鉴是什么眼色?自然马上就猜到叶大林所谓的“生病”不过是托词,正要说话,叶大林道:“昊官,别听这小畜生胡说八道,有鱼是真的病了。这次的姻亲不但是我们吴叶两家结亲结盟,有节又破天荒地站出来做证婚,这就不只是一桩亲事,还是我们潘、吴、叶三家共同的大事。一个病女嫁入你们吴家,对你们吴家来说是不祥,对我们叶家来说也实在没脸。万一拜堂的时候,有鱼当众病倒,那就更霉气了,我们可不能冒这个险啊。有节,你说是不是?”

潘有节笑了笑,点着头,算是默认支持。

叶大林又说:“承鉴,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挑有鱼,嫡出的不要,偏要一个庶出的。不过如果你真的这么中意她,回头等她病好了,我做主,让她也进吴家的门,给你做小。”

在场所有人——从潘有节到叶忠,从吴承鉴到潘海根——这下子都吃惊了,区别只是吃惊的程度而已。有人惊骇,有人微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