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各方都要求按照先前签订的合同来办事,整个东亚的金融链条会全部崩坏。连锁效应之下,东印度公司也休想独善其身。如果任凭灾难的后续效应继续蔓延,就是欧洲方面因此而爆发一场经济危机也为可知。

“所以,”查理微笑着对米尔顿说:“米尔顿先生可以选择让明年变成一个糟糕的财政年,或者选择让未来十年全都变成糟糕的财政年。”

这个丑陋、卑贱的威尔士乡下人,以为穿上体面的服装、用上蹩脚的伦敦腔调,他就真的变成一个绅士了吗?

米尔顿一点也掩饰自己对眼前这个同胞的厌恶,不过他还是按下了内心的诸多不满,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尽量平和。

“查理!”米尔顿说:“你的言语和态度,让我相当怀疑你到底还是不是女皇的臣民。”

“我当然是女皇陛下恭顺的臣仆。”查理说:“不过我同时也接受了昊官的雇佣。按照我们大不列颠的法律,我在境外接受商业雇佣,似乎并不会妨碍我对女皇陛下的忠诚。”

“那如果你知道你带来的这份提议,对东印度公司意味着什么样的损失,对帝国的利益意味着什么样的损失,也许就不会继续认同自己的忠诚了。”

“我并不觉得这份提议会给大不列颠带来什么损失,相反,我觉得我这份提议是在拯救东印度公司。”查理说:“不但如此,对伟大的不列颠来说,甚至对整个欧洲来说,都是最好的一个选择了。”

对于米尔顿的鄙夷的目光,查理看在眼里却不以为然,对方两三代人以前不也是海盗吗,你的祖先跟我有什么不同,不过先发达了而已,摆什么谱呢。

当然,他也不会说出来。

双方沉默了一下,米尔顿没打算吐露更多的事情,但查理不想让沉默持续太久。

“我想,对于我个人的忠诚问题,米尔顿先生应该没有很大的兴趣继续讨论下去,”查理说,“不如我们还是谈谈商业上的事情吧。”

随着查理的目光,米尔顿重新看向桌子上的那一堆的文件,顿时感到一阵头痛。

他讨厌北京那边的那些闭塞的、盲目的、不知道世界局势的官老爷们。

可他同样讨厌广州这边的这些见过世面、甚至通晓欧洲法律的中国商人!

前者太过傲慢,以至于无法合作,后者又太过精明,以至于无法控制!

为什么中国人就不能像印度人一样恭顺良善呢?

米尔顿翻开了那堆文件,迎面而来的第一页,就是吴承鉴充满友谊口吻的问候。问候过后,就是他对这场天灾的解决方案。

就算是米尔顿也不得不承认,这份方案写得条理清晰,针对明确,而且对方方面面的利益都顾及到了。其中一些提议,不是对欧洲的金融与国际形势有所了解的人,是绝对说不出来的。

白鹅潭的那场大火让各方面都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况当中。来自吴承鉴的这份解决方案,细节十分繁复,删繁就简地解释的话,主要有两条:第一是东印度公司放弃对各保商毁于大火的部分货物的赔偿追诉,第二是由东印度公司牵头或者作中介,让欧洲的银行借出两笔低息贷款,第一笔是借给有困难的保商用以度过难关,第二笔是用于十三行的灾后重建。

“这真是一个荒谬的提议!”米尔顿尽管是第二次看这份方案了,还是忍不住在桌子上捶了一拳:“我们各国商行在这场火灾中也是损失惨重,现在不但要求我们不追讨赔偿,还要我们继续借给中国人钱?这显然是对大不列颠利益的侵犯!”

“米尔顿先生,在这件事情上,昊官认为先不要再提中国、英国的分别了。”查理说:“昊官认为,在商言商,这件事件并不是中国的商人有意违约,这场从天而降的大火,是上帝给予人类的灾难,面对天灾,所有人的命运是捆在一起的,无分国别。”

“就算不分国别,我也不可能会答应这种明显会损害东印度公司利益的事情!”米尔顿几乎都要将文件拿起来扔到的查理的脸上了。

按照这份方案,吴承鉴不但不用再赔偿他来不及交付给英国的那部分货物的加三倍赔款(按照吴承钧和东印度公司的协议,其赔偿额度更大),还能拿到一笔巨额的低息贷款,贷款连本带息分十五年偿还,和十三行的巨额利润相比,这笔贷款所产生的利息根本就不值一提,这笔钱几乎相当于白借!

“光是看合约本身,似乎是对东印度公司不利。但是,如果不这么做,任凭这场灾难的后续影响继续蔓延的话,”查理说:“米尔顿先生,东印度公司要遭受的损失恐怕会更加巨大,我说的对吗?昊官说了,在这个阶段,我们就都不要想着怎么赚钱了,我们要考虑的是怎么止蚀,对吗?”

拿到这笔贷款之后,吴承鉴就可以轻松地重建货仓以及支付给宜和行的上游供货者,这样宜和行的上游供货商来年就还能继续给十三行供货,而不至于一环崩坏、全链条破产。

其它的保商的情况也类似。

一旦这个良性的起点得以推动,两三年内,包括宜和行在内所有的保商就都能恢复元气了,然后在接下来的十五年中,只要一切顺利的话,保商们逐年归还的贷款本息,就能将欧洲银行支付出来的金融窟窿给填补上,甚至这还能为欧洲的银行家带来一笔稳定的年息。

好吧,米尔顿不得不承认,包括东印度公司在内的所有欧洲财团都需要十三行恢复元气,而且吴承鉴提出的低息贷款数额虽然巨大,却完全是欧洲银行的承受范围之内——欧洲的银行家们连波及数国的战争都打得起,还能怕一场火灾?大不了来年在美洲那边多拉几船白银过来——反正金银这种东西,全世界也只有在中国这边才能实现其最大的价值。

可是,一想起要答应吴承鉴的条件,米尔顿心里就憋得慌!

吴承鉴的这个方案,是替整个十三行的保商们提的,当然宜和行也藏身其中,宜和行所要求的免赔额度,以及贷款的额度,从比例来讲不会比其它的保商多,也不会比其它的保商少,数额很符合宜和行在九大保商中的地位。

但吴家真的需要这笔钱吗?

别人也许算不明白,米尔顿却清楚得很:在九大保商里头,吴家的几乎是损失最少的一家,尤其是占据吴家利润最大头的那批本家茶,根本就毫发无损——大火熄灭之后不久,刘三爷就被“找着”了,然后那个有洪门背景的海盗就屁颠屁颠地跑来认罪,刘三爷宽宏大量地对铁金齿小惩大诫之后,宜和行的本家茶就顺利归港了。

米尔顿大略算过,就算没有贷款,甚至还要支付三倍赔偿金,吴家也能填上这个窟窿,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再得到免赔,吴家就会有盈余,如果再得到贷款,那么那笔巨大的借款,对吴承鉴来说,就是一笔额外的溢出资金。

这个奸诈狡猾的广州商人会用这笔钱来做什么呢?米尔顿觉得自己就算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那人一定会趁机扩大他在十三行的份额的!

一定!

第一百八十五章 初步协议

“米尔顿答应了。细节上还要商量,但大方向是没问题的。”查理一到曼倩蓬莱,就把绅士风度都丢一边了,一边咀嚼着吴小九端上来的点心,一边说:“另外,我临走的时候,他还让我转告一句话,他说恭喜昊官了,说过了这个年,宜和行在广州的市场份额,又要提高了。”

吴承鉴嗤的一笑:“只是广州的市场份额么?米尔顿也太小看我了。你们英国人才发迹多久,这就要用这种英国式的傲慢来看我了。”

他回家有一段时间了——那场大火发生之后,蔡清华就失去了扣押他的理由,广兴也在咒骂中离开了广州,发誓再也不会再踏足这个地方。无论西关一条街还是河南岛的潘家园、吴家园,也都暂时回归了平静。

“昊官啊,我虽然是英国人,现在可是竭诚为你办事的呀。”查理嘻嘻笑着:“当然,米尔顿并不知道我们在伦敦那边的布局与打算,他也不可能会知道。”

“这个冬天,就辛苦你一趟,随船再回英国一趟吧。”吴承鉴说:“欧洲那边乱糟糟的,没什么好投资,但艾洛特勋爵的友谊,值得我从贷款之中,拨出相当的一部分来为他承担风险。”

“我非常荣幸能为两位的合作尽力。为你们二位牵的这条线,我想,一定能让我自己过上好生活,到我孙子那一辈,他应该也能成为伦敦的上流人物了吧。”查理擦了擦嘴,站了起来,用生硬的绅士礼仪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好吧,我讨厌米尔顿那种虚伪的做派。不过我希望我的孙子能过上那种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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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走后,吴承鉴看着桌上那几张文书——那是初步协议。

“恭喜了。”周贻瑾说:“这一关,总算是顺利地过去了。”

“暂时而已。”吴小九把剩盘收走之后,吴承鉴才收起了刻意放松的神色,皱着眉头说:“你师父的心里,对这场大火还是有所怀疑的。而刘全那边…”

“他当然也不可能毫无怀疑。”周贻瑾道:“但从各方面来说,你都并没有一点背叛的迹象,这已经足以让他跟下头的人交代了。而且更关键的是,在眼前的形势下将你撸了,对和中堂来说弊大于利。”

吴承鉴揉了揉太阳穴,没有应声。这一次的大火,让各方一触即发的微妙平衡得以继续维持了下去,只是此事应付掉了广兴,他却并不觉得和珅那边也能那么轻易地过关。

“刘全如果还在广州的话,大概不久之后会再来见你一次。见到他之后,你就能知道和府的想法了。”周贻瑾说:“至于见到他之前,多想无益。还是想想明天的保商会议要怎么办吧。”

吴承鉴揉太阳穴的手更加用力了。

和珅固然不好对付,毕竟远在数千里之外,但是潘有节…这个人的手伸进吴家多深,连吴承鉴自己都说不清楚!

“昊官,”吴七快步走了进来,道:“潘家那边送来了一份请柬,邀你今晚得便时过潘家园一叙。”

“谁送来的?”周贻瑾问。

“是潘海根。”吴七说:“我按照之前师爷的吩咐,说昊官不在,他才走的。”

周贻瑾打开了请帖,道:“明天要开保商会议,今晚的确是要见一见的,不过…”

吴承鉴接口:“不过是相见,不是去见。”

周贻瑾说:“现在的形势虽然对你有利,但你要让启官过来见你,却还不够格呢。”

吴承鉴道:“那就另外找个地方。”

周贻瑾道:“叶家怎么样?”

吴承鉴笑了:“挺好。”

周贻瑾就对吴七说:“我拟个书帖,你送去潘家园,就说三少奶分娩日期已近,昊官夜间不好远离,能否请启官移步,今晚到叶家花园一叙。”

他一边说着,一边拟了个书帖,吴七接了后就走了。

吴七出门的时候,穿隆赐爷与他擦肩而入,进门后看看吴承鉴遮掩不住的倦色,欲言又止。

吴承鉴道:“说吧说吧。”

穿隆赐爷这才说:“大少的寿木等事情,都准备妥了。”

吴承鉴一听这话,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就在那场大火之后不久,二何先生就给吴承钧下了断语,说他熬不过这个冬天,让吴家早做准备。

因为家族危机乌云未散,蔡巧珠那边在人前连哭都不敢哭,吴国英知道后忍住悲痛,绕过吴承鉴直接把穿隆赐爷叫了去,让他“好生准备”。

老爷子的本意是不想吴承鉴为此事再耗心神,但吴家两兄弟感情深厚,吴承鉴还是忍不住暗中过问了。

吴承鉴连眨了几下眼睛,还是没忍住让眼泪流下来,喉音都有些哽咽:“赐爷…阿爹老了,我大嫂别看她强自镇定,但内里肯定心神俱乱。有鱼临盆不远,也没法管事。这事只能劳烦你了。吴家的规矩、亲戚的事宜,有不懂的,你去跟十五叔公商量,等一切办得七七八八,再叫我二哥入局计议。”

穿隆赐爷道:“昊官放心,我一定会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只是事情的场面…”

“往大里做!”吴承鉴道:“我大哥是宜和行第二代商主,我要他走得风风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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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在账房议事的时候,恰好徐氏来探访女儿。吴家对怀孕在身的叶有鱼十分看顾,蔡巧珠又是个有经验的,所以一切都安排得十分细心。只是徐氏毕竟是做母亲的,还是在叶有鱼脸上看到有落寞之色,忍不住悄悄问了两句心里可有什么委屈的事儿。

叶有鱼忙说:“我哪里会有委屈,老爷每天都让人过来看望一回,大嫂那边一两日也会过来一趟。便是昊官,十三行一场大火,烧出来多少事端,可他自从牢里出来之后,不管自己多忙也好,每日都会抽空跟我吃顿饭的,我粗身大细的(粤语中形容孕妇挺着大肚子的一个形容词),服侍不了他,他晚上也不出去,就在碧纱橱外打张小床守着我。我哪里会有什么委屈。”

徐氏听了这话心里就有底了,低声说:“娘就是看你眼睛里有说不出来的话,所以才多问了两句。女人家嘛,嫁了人,总有无法顺心的地方,有说不出来的苦处。不过你说昊官这样待你,我就放心了。嫁人为妻,只要丈夫能对自己好,别的什么委屈就都不怕了。鱼儿,你是有后福的。”

叶有鱼脸上便绽开笑容来:“是啊,他是我从小想着念着的人,现在不但成了我的丈夫,还待我这样好,看着我有身孕,一丁点委屈都舍不得我受,这福气,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她说着说着,自己眼角就有点湿了。徐氏忙道:“哎哟,鱼儿你怎么哭了。”

“我…我在高兴。”

“莫哭,莫哭。现在陀着孩子,可不能乱哭,不然孩儿生出来之后不笑嘴。”

叶有鱼连忙把眼角的泪水擦了,道:“是,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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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氏从吴家回来,没想到会在迎阳苑见到叶大林。

迎阳苑的景致虽然不错,但自从拨给徐氏母女之后,叶大林夫妇就再没来过了,今天却等在这里,这让满院子的人都受宠若惊,徐氏也十分惊讶:“老爷,你怎么来了…”

叶大林挥了挥手让下人退下了,才问:“有鱼怎么样了?”

叶有鱼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今天忽然想念母亲,就派了人过来请,徐氏怯怯地派人去问了叶大林一声,没想到叶大林竟答应了,她便收拾了去吴家老宅一趟——这是多年来她第一次自主出门——陪了女儿老半日,到现在才回来。

“有鱼很好。”徐氏道:“大夫说了,胎还安稳,胎位也正,就是往后要多休养,莫再劳心劳力。”

叶大林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徐氏见叶大林笑得这么安心喜悦,心中还是很不习惯,先前吴承鉴被打入大牢的时候,叶有鱼暗中过来过,据说在书房里和说了好久的话,那时候父女翁婿剑拔弩张,转眼间时过境迁,这一刻竟比自己都关心这个外孙——叶好野的媳妇怀前两胎的时候,也没见叶大林这么上心过。

“虽然说吴家那边一定不会亏待了她,”叶大林道:“不过咱们是她的娘家,若有些吴家没想到的,却要帮着想想,你看她可还有什么需要的不?”

徐氏道:“有鱼是第一次怀孕,嘴上不说,但我看出她心里头终归有些心慌的,她是想着我每天都过去陪陪她。”

“那有什么。”叶大林笑道:“以后你要去见她直接去就行了,不必再问过我,我让人每日把轿子备好了。若不是怕不方便,便是让你住过去,或者她回家来养胎也没问题的。”

两人这番对话,真像极了一对真正的夫妇在谈论初孕女儿的事情,叶大林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自然,徐氏心里头却别扭极了。

就在这时,叶多福进了来,道:“昌仔来了。求见老爷。”

第一百八十六章 茶谈

叶大林招了招手,叶多福便去引了昌仔进来。

如今的昌仔又与几个月前不同,他刚刚提了等,如今是吴家第一等小厮了,日天居除了吴七之外就以他月例最高,身上穿着也是打扮一新,人要衣装佛要金身,全新的衣服一上身,整个人的气派也不一样了,他又暗中学着吴七的言谈举止,所以这时气度也不太一样,进了门给叶大林请了安,就说:“昊官,今晚,要,借花园,一用。与启官,见面。”

他言语断续,但控制着没重复字句,且用语尽量简短,叶大林自知道他口吃的,半听办猜,道:“启官要来?”

昌仔道:“启官,要,见,昊官。昊官,说,来叶家。”

明天的保商会议,叶大林自然也是要参加的,所以听了这两句话马上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笑了笑,招了昌仔上前两步,随手脱了一枚赤金厚重大戒指道:“你挺好的,给我叶家长脸了,赏你的。”

今晚的三家聚会事关重大,换了以前定是吴七来说,现在交给昌仔来报,就可知道昌仔在吴家的地位不一样了,所以叶大林要赏他。

昌仔也不推,接了后道:“谢,叶老爷,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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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晚饭时,吴承鉴才回左院。

叶有鱼见着他,就要起来:“事情谈完了?我让她们拿饭菜来。”

吴承鉴道:“别动——冬雪!”

不一会冬雪就把一小桌子饭菜拿了来,看叶有鱼的清淡粥点也端了上来——她已快临盆,富贵人家不缺营养,到这个地步就吃得寡淡些免得孩子块头太大不好出世——吴承鉴皱眉道:“怎么你也还没吃?”

叶有鱼道:“你每天都这么忙,一天难得才能陪你吃顿饭。”

吴承鉴挥手:“以后不许这样了。”

两人对着吃了饭,吴承鉴问了两句她身体的情况,就没再说话,一顿饭几乎在沉默中吃完。

用过饭吴承鉴便起身出门,临出门忽停住脚步,道:“我今晚要去你娘家,跟启官和你爹谈事,你不要等我,自己早点睡。”

叶有鱼应了一声,吴承鉴已经走了。

他先去右院看了大哥,又到后院去看父亲,吴国英问起吴承钧的气色,吴承鉴道:“还可以。”

吴国英就知道吴承钧不大好,因说:“早知当日就不让细家嫂到老宅来养胎了。现在粗身大细,也不好再乱动了。”

吴承鉴就明白吴国英的意思,那是知道好事近噩事临,两事相冲了,皱了皱眉头,他并不喜欢老人家的一些观念,然而忍住了没说话。

看过了老父亲,又回左院陪叶有鱼吃了饭,然后才到叶家来。

叶家那边早准备妥当了,从大门口一路都打扫得一干二净,花园也稍作装点,时已进冬,放在北方飘雪已下,广州却不然,这时正是凉爽时节,花园里几株桂花开得正好,叶大林就让在桂花树下设了茶座。

他挽着吴承鉴的手,翁婿两人亲亲热热来到桂花树下,只留下吴七叶多福伺候,这才问:“今晚见启官是有什么安排?”

吴承鉴含笑说:“是启官要见我的,我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叶大林冷笑了两声:“不过是要知道你明天的打算。”

吴承鉴笑了笑,与叶大林一起在桂花树下坐了,不搭腔。

如今吴家小厮里头茶艺最好的是吴小九,但吴七也不差,叶家准备的是工夫茶具,吴七就摆弄了起来,冲了一泡乌龙。

翁婿喝了一巡,叶大林才问:“说起来,昊官你明天到底是什么打算?可得给我先交个底。待会对上启官,咱们翁婿俩才能同进同退。”

吴承鉴嗅了下第二巡茶香,呡了一口,道:“我的意思是咱们先做事,把好事给办成了,争权夺利的玩意儿不妨放在后头。总商的位置,就让启官继续坐着吧。”

叶大林道:“番夷真的肯放弃赔偿?你还能从他们手里敲出钱来?”

一个多月前的那场大火之后,九大保商个个损失惨重,整个广州哀鸿遍野,以往威风八面的保商们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有的去找两广总督,有的去找粤海关监督,有的去找潘有节、卢关桓,自然也有人来找吴承鉴叶大林。

个个都在想着洋商们来逼赔偿怎么办,债主们来逼货款怎么办。

总督府也罢,监督府也好,连同潘、卢都算上,个个都在打太极,没人能给出个实讯。

其实这些小保商小商户也知道这事为难,之所以还到处求告也只是博一个万一——结果真给他们博到了!

当半个月前他们求到吴承鉴头上时,吴承鉴竟然给出了一个模糊的应承,这一来,大小商户们犹如滔天大浪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绳索,攀上了就要往上爬!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朝吴承鉴看,所有人都朝吴家靠拢。

但吴承鉴只道这事如果大家愿意信他,他或者能想出个办法来,所有被大火波及的保商和商户们本来都快绝望了,听了这话马上如同快渴死了的鱼虾看到瀑布一般蹭过来,但无论他们怎么追问,吴承鉴都一句话也不再开口了,只说半个月后见分晓。

只有对叶大林时,吴承鉴才吐露了一点虚实,暗示说他会去找东印度公司,不但要让洋行答应减免赔偿,而且还要让番夷借一笔钱来作为十三行重建的启动资金。

叶大林听了也没再漏出去,虽然他自己还半信半疑,却已经借了这个势办成了好几件以前办不到的事情,比如跟梁家置换了两个铺面——在这节骨眼上大伙儿不敢得罪吴承鉴,也就不敢得罪叶大林。

不过对于吴承鉴能不能做到他夸口的事,叶大林却是心怀忐忑的。

吴承鉴便拿出了米尔顿先生签名了的那张初步协议,这张协议是中英双文的,那些鸡肠(粤语对欧洲文字的谑称)叶大林看不懂,但中文还是认得的,扫了一眼,大喜起来:“昊官,没想到还真让你办到了!”

他之前还一直猜疑着吴承鉴是不是故意放出风声,设成骗局,然后把跳入局中的人坑了,以此弥补吴家的损失呢。

这时拿着那份初步协议,叶大林笑逐颜开:“这事一旦办成了,往后十三行,全都睇你头了。”

吴承鉴笑了笑,道:“没那么夸张。”

“怎么会夸张。”叶大林道:“你这送来的是救命的钱啊。有了这张协议,那些大小保商、上游商户,你想怎么勒他们都行!别说他们,就是粤海关、总督府那边,也能敲下一块肉来!”

吴承鉴沉吟着,摇头:“不了,这些赔偿、结款如果能顺利免掉、结掉,那么事情就到此为止。一场大火下来大家都够呛,不要再添枝节了。我知道岳父大人你这段时间得了一些好处的,不过也适可而止吧。”

叶大林也知自己的事情瞒不过他,也知道吴承鉴的意思,只是他还是有些奇怪:“你真的不做总商?我跟你直说吧,潘、易两家已经暗中来见过我,话都说明了,只要你真能让番鬼免了赔偿,还借出钱来,他们愿意倒向我们。老梁也来见我,说了两句暗话,那意思却很清楚:这事如果能成,卢家那边,也会向着我们。”

“还是不了。”吴承鉴道:“我才几岁?当年启官被否了子继父职的时候,可比我现在还大些呢,再说启官才做了总商多久?我现在去替了他,那是把我放在火上烤,而且潘吴两家的大仇就结下了。所以还是算了吧,咱们让启官挡在前头,自己闷声发大财不是更好?”

叶大林哈哈大笑,随即道:“只是这样就太便宜启官了。”

吴承鉴笑着摇头。就在这时,下人来报:“同和行启官的轿子到了。”

叶大林和吴承鉴一起起身,迎到了大门口,三人相见,潘有节笑道:“昊官,达官,咱们都是自己人,何必这么客气。”

吴承鉴笑道:“启官既是兄长,又是总商,于私于公,我都该倒履相迎呀!”

叶大林道:“叶某是地主,更不能不出来了。”

三人一起大笑,潘有节走中间,左手挽着吴承鉴,右手挽着叶大林,三人手挽手,在众人瞩目之下,亲亲热热地走到了桂花树下,茶已经换了,水刚刚开沸,一个中年女茶师冲了茶,请三大富豪品茗。

三人赏着桂花,喝了三巡茶,潘有节才道:“明日保商会议,昊官你作何打算?”

吴承鉴道:“一切听启官的安排。”

潘有节道:“米尔顿来找我了,说你拿了个协议去找他。提了免赔偿、低息贷两事,言语之中,大概对昊官你有所不满,想我来接手这事情。”

叶大林心头一震,望向了吴承鉴。

第一百八十七章 保商会议再启

吴承鉴脸上却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还带着微笑说道:“这事只要能成,谁来做都行,同和行家业更大,启官你又是总商,这事由启官接手自然更好。我没意见。”

潘有节也笑了笑,道:“我拒绝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