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就是要将戏班送给刘全了——吴承鉴已经将戏班送给他了,周贻瑾对这个戏班也着实喜爱,这些时日着实下了不少心血,所以这事得是周贻瑾开口。当然在刘全他们看来,周贻瑾送的,也就是吴承鉴送的。

刘全哈哈笑道:“不成不成,我可养不起。不过嘛,我可以问问中堂大人。”

吴承鉴脸上就现出“更是欢喜”的神情来,既然周贻瑾已经开口,他就接着道:“如果他们能有机会到和府露上一手,那更是这些角儿的福分了。”

刘全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这个戏班子价值何止千金,然而刘全肯替和珅收这份礼,反而是送礼的人要受宠若惊。

三人又听了一小段,刘全笑道:“这戏是不错的,不过再好也好不过昊官的两场戏。”

吴承鉴笑道:“全公说笑了,我哪会唱戏。”

刘全道:“去年粤海关监督府里头那场大戏,我就看得很是过瘾。十三行大火之前那一场没能亲眼见到,就有些可惜了。”

吴承鉴和周贻瑾听了这话,同时就有些坐不住了,刚才见刘全肯收戏班,还以为事情过去了,没想到转眼之间形势急剧直下,刘全这是准备摊牌么?

刘全仿佛一点都没注意到他们的紧张,依旧笑着。

吴承鉴道:“全公这话,吴承鉴不懂。”

“哈哈,没错没错,就是应该这样。”刘全笑着说:“做戏嘛,就要做全折。很好,很好。”

吴承鉴正色道:“全公,我是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刘全道:“昊官啊,你就这么一直游走在悬崖边上,不肯真的投效中堂大人,说实在的,老朽其实是有些失望的。”

吴承鉴低着头,不承认的话说两遍就够了,再多说说不定刘全就要着恼。

“可是呢,谁让昊官做的干净呢。”刘全道:“不只是那批红货没了,连整个十三行全都灰飞烟灭了。好,好,大手笔!”

他转头又对周贻瑾说:“周师爷不愧是蔡师爷的门生,干出来的事情一脉相承,只不过青出于蓝,气魄更加雄大!”

周贻瑾忙道:“全公这话,叫人既惶恐又不解啊。”

刘全直打哈哈:“蔡师爷摸不准红货藏在哪里,于是干脆就不摸了,以力破巧,把整个十三行都围了,果然搜到了红货。周师爷嘛,眼看红货取不走,单烧兴成行又不行,干脆了,一把火把整个十三行给烧了。烧了自家的货仓,那就是自绝财路,不但自绝财路,还连带着把天下人的财路差点都给绝了。天底下,任谁也干不出这种近乎自杀以杀天下的事情来,所以你们干得出来,别人还不大敢相信你们敢干!”

吴承鉴道:“全公,您这话,吴承鉴承受不起。这个谣言如果传出去,我吴承鉴会让满广州的人给撕了。”

刘全笑道:“现在谁敢撕你?整个粤海湾,都等着你从洋人那里弄钱呢,谁敢撕你?所以昊官你最厉害的,不但在于你敢放火、能放火,更在于你放完火之后还能重建废墟。所以这把火啊,放得厉害,烧通天了!”

观戏亭内,一时沉默,吴承鉴几次要脱口而出,却都被周贻瑾暗中按住,刘全眼角一撇,瞧见了却假装没瞧见。

好半晌,等吴承鉴彻底恢复了平静,周贻瑾才撒开了手。

吴承鉴又沉吟了半晌,这才说:“全公,十三行那场大火,真的是意外,当然大火起来之后,贻瑾和我的确做了一些事情,但那也只是顺势而为。有很多事情,我们真的很为难啊,我想和中堂自己就是做事的人,应该明白这种难处。”

刘全盯着吴承鉴,他对十三行那场大火其实是有疑心的,甚至从获利推断几乎都要认定就是吴承鉴烧的,可是这一切都只是猜测,并无实据。吴承鉴最后的这番辩白,听起来倒也有几分道理,当然刘全也不会就此全信了。

周贻瑾搭腔道:“全公,有些事情,论心不论事,论事天下无孝子,又有些事情,论事不论心,论心世间无完人。昊官他是个孝子,但不是完人。有些事情,他有做得不够的地方,但他有能耐,却又有顾忌,为人处世既有底线,又能把握分寸,这样的人,我觉得还是很好用的。”

这番话,明里是调停,暗中又藏有讽喻:前面两句,一个“孝”字以父子关系暗比北京与广州、乾隆与保商、和珅与吴承鉴,北京是帝皇所在,乾隆是君父,保商是臣子,和珅是上级,吴承鉴是下属,吴承鉴之对和珅,以下奉上,就算真有忠心,也做不到事事都合上峰的心意,但至少他没有真的倒向别人那里去;而后一句则点出吴承鉴的能耐,这是要告诉和珅吴承鉴还是很好用的,你眼下未必能找到比他更好用的人。

刘全哈哈大笑:“周师爷好口才,这话便是中堂大人听了,也得夸赞一句的。”

周贻瑾低头为礼。

刘全眯着眼睛,瞄着这两个人:吴承鉴眉梢如剑,显然其性刚烈,周贻瑾却低眉如柳,显然其质阴柔。这两个人这两年干出来的两桩事情,都出乎他意料之外。

不过正如周贻瑾暗语中所表达的,吴承鉴的确是个知道利益权衡的人,这样的人比起无脑冲动或者全无底线的人,似乎更值得信任,而更重要的一点是,他还有实力。

不管是帝王还是将相,对待真正有实力的人和没有实力的人,他们的容忍程度是可以差很远的。

“也罢。”刘全轻轻地一声冷哼,然后才说道:“我今天来也不是要跟你们算账的,真要算账,刚才就不收你们礼了。然而有一句话我还是要挑明了。”

吴承鉴道:“全公请说。”

刘全道:“这次的事情,不管是通盘计划,还是顺势而为,总之昊官你做得漂亮。既然事情做漂亮了,那老朽也就认了。可是你也得给我记明白了,有道是:事不过三!去年的事情,算是吉山瞎眼招惹了你,你被迫反击;今年的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可是再往后,不管论心还是论事,都不许再有第三回了。我刘全言尽于此,望昊官自重。”

吴承鉴站了起来,一揖到底:“全公厚爱,吴承鉴永铭于心,有些事情,吴承鉴也只盼这辈子都不要再遇到。”

刘全轻轻一哼,道:“希望如此罢!”

第一百九十三章 后继有人

刘全走了,那一折昆曲早已经唱完,班主不敢停下,又开了一折。

观戏亭内,吴承鉴长长松了一口气。

周贻瑾摸了摸他的背,道:“吓汗了?”

“有点。”吴承鉴道:“有鱼要临盆了,这会子我可不敢出什么意外,出不起。”

周贻瑾道:“如果这事能就这么过去,那就菩萨保佑了。”

吴承鉴笑道:“你还信神?”

“顺口而已。”周贻瑾道:“现在就看启官那边了,如果他也真的愿意握手言和,那这粤海湾应该就有几年好日子过了。”

“是啊。”吴承鉴道:“前几年年轻气盛,喜欢和人斗气,但这两年这两桩事干下来,可把我的胆汁都耗尽了,以后…我真不想再这样了。往后我们还是老老实实,缩缩头做个富翁就好了。老话说的对啊,和气生财!”

周贻瑾听了他这话,嗤的一声轻轻冷笑。

“你笑什么?”

周贻瑾道:“说什么老实缩头,说什么和气生财,你就不是那样的人,真到下一回你被逼急了,照样跳墙!”

吴承鉴道:“周贻瑾,你这是骂我是狗吗?”

周贻瑾笑道:“是啊,你待如何?”

“我就…”吴承鉴无奈了一下:“狗就狗吧…”

两人闹了一阵,吴承鉴倒是好久没这么开心地笑过了,然而笑了一阵之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被什么阴影蒙住了心情,脸色又有些不愉。

周贻瑾就猜到了他的心思,这段时间吴家也不是没人看出吴承鉴有所烦恼,只是也没人敢提,但周贻瑾却是没什么禁忌的:“怎么,还在跟你夫人怄气吗?”

“我哪有跟谁怄气。”吴承鉴把头都偏过去了。

“没跟谁怄气,你偏过头去做什么?”周贻瑾说:“有鱼把三娘赶下花差号,弄得她一身狼狈,这事嘛,虽然有点过,也的确对三娘不住。但当时也只能那样做,若不是那样做,叫人看出些不妥来,反而要招人怀疑,对不?再说,她那样做,还不都是为你好。”

吴承鉴怒道:“我知道她是为我好,我知道她没有错。我又没恼她!”

周贻瑾道:“没恼她,那你发什么脾气,不如你恼我吧。那事要发生的时候我其实我估摸到了,却没阻止,这事都怨我。”

吴承鉴怒道:“我怨你做什么,你是师爷,出什么计谋都是应该的。”

周贻瑾道:“那你这脾气朝谁发?”

“我朝我自己发,行了吧!”

吴承鉴说着,拂袖走了。

吴小九等在一边,一直等吴承鉴带着吴七走了,这才吐着舌头进亭,说:“师爷,昊官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

周贻瑾道:“他生他自己的气。”

“生他自己的气?”

“嗯。”周贻瑾说:“他心里觉得自己对不起一个人。”

吴小九低声道:“义庄的那位?”

周贻瑾刮了刮他的鼻子:“小小书童,别太机灵,不是好事。”

吴小九道:“既然昊官觉得对不起三娘,那就去给人家道个歉啊。”

“不大妥的。”

“有什么不妥?”

周贻瑾喝道:“小孩子别知道那么多事!”

——————

天气变冷了,广州地面是不会下雪的。但北面吹来的风,把粤海湾地区的每一滴水汽都变得冰冷冰冷的,钻到人的衣服里头、脖子里头,让人从内到外都感到冰凉冰凉的。

穷人家的坏日子到了,饿还能熬,冷怎么熬!

富贵人家好些,暖炉、炭盆都已经搬出来烧起来了。但对老人、病人来说,天气大冷了还是难挨。

西关街道,叶家的偏门被敲开了,有个男仆不知道是报喜还是报急,冲进来说:“要苏了,要苏了。”

粤语里头,要苏了就是要生了的意思。

听到这叫声,叶家的上下人等便都知道,这是说叶家的三小姐叶有鱼要生了。

这可真是一件喜事呢。

虽然这位三姑娘在家的时候,十几年里大部分的时间都没享受过叶家小姐的待遇,可这嫁出去不到一年,她还有她的生母徐姨娘在叶家的地位就急剧上升,以至于到今时今日,好些下人的记忆似乎都被修改了,似乎有鱼小姐从小到大一直就是叶家顶尊贵顶尊贵的三姑娘。

消息传到正房,马氏听到后,冷哼一声回了房,她不想掺和这事,却也明白如今自己拗不得这事。

叶大林却是笑呵呵的,叫着叶多福:“备轿,备轿!我要第一时间去看看我的好外孙!”

轿子倒是马上抬了来,但轿子中的暖炉却还没生好炭火。

叶大林披上了貂皮氅子,一脚踢翻了炭盆:“还烧什么炭火,就几步路,就抬过去吧!”

叶多福等赶紧称是,又喝着轿夫们抬起来快些,轿夫们也知道这一趟是去奔喜事,便都卖力起来,哎哎呀呀抬了叶大林赶往吴家老宅。

没多少步路便赶到了,吴家的门房也早预着了,给叶大林开了门伺候等着,叶大林心里正高兴,把一把铜钱撒给了轿夫、门房,大踏步就往左院走,才进院门,就听里头响起了初生婴儿哇哇哇的哭声。

同时有人冲了出来——那是要去给吴国英报喜的吴七,他瞧见了叶大林,愣了愣,随口就报喜:“亲家老爷,大喜,我家三少奶刚刚生下个大胖孙少爷,母子平安。”

叶大林闻言大喜,哈哈大笑:“好,好!”随手就赏了吴七一锭金子:“去吧,快去给老吴报喜。哈哈,我兴成行添了外孙,你们宜和行也后继有人了!”

吴七谢了一声,赶紧又要赶去后院,才出门就差点撞到人,他愕然收脚:“啊,大少奶。”

这两日吴承钧的情况很是不稳,蔡巧珠日夜不休一直陪伴着,这日左院那边传来消息,稳婆也已经过去,蔡巧珠知道叶有鱼就要生了,看看屋里头吴承钧呼吸平稳了些,便抽了身赶到左院来一趟。

不料匆匆走到院门外,就听叶大林在门内哈哈大笑:“…我兴成行添了外孙,你们宜和行也后继有人了!”

蔡巧珠猛地心头一堵,脚就迈不动了,差点要摔倒,吴六和碧桃赶紧扶住,跟着便见吴七冲了出来,差点冲撞了后叫道:“啊,大少奶。”

蔡巧珠不知怎么的,心没来由地就堵的厉害,又听院门内叶大林还在那哈哈大笑,她忽然就不想进去了,转身就走。

吴七眼看事情尴尬,不知该如何好,吴六随蔡巧珠返回前朝后院的方向指了指,吴七才又跑去给吴国英报喜。

蔡巧珠一路回了右院,整个胸口闷得如同塞了一团的棉花,那气仿佛被吸住了出不来。

叶大林赶来看外孙,这没什么。

就是叶大林那句话也不算有错,何况人在大喜之际,就算有所失言也不当拿出来说,她吴家大少奶这点心胸还是有的——然而胸口还就是气闷。

碧桃叫了一声“大少奶”,却又无从劝起。又能如何劝呢?背后骂叶大林两声,还是委婉帮他说两句并无别的意思?前者于事无补,后者自问失真,提之无益,且提起来反而更叫人躁闷。

吴六道:“碧桃,去给大少奶斟杯热茶吧。”碧桃去斟茶了,吴六才说:“大少奶,那叶大林虽然是昊官的丈人,但他们翁婿关系怎么样,别人不知道,您还不清楚吗?不管叶大林说什么,大少奶都别理会他就是。”

蔡巧巧听了这话,胸口的烦闷登时去了大半——是啊,昊官和叶大林向来不对付的,甚至就是叶有鱼和叶大林也很难说有多少父女之情,自己何必为一个疏远之人而间叔嫂亲情?

碧桃端了一杯热茶近前,就见夏晴掀帘子走了进来,满脸喜气道:“大少奶,大喜,三少奶生下了个小少爷,母子平安。”

孩子一落地,左院就派人分头报喜了,吴七赶去后院,夏晴赶来左院,她女孩子家脚程慢了点,但也前脚接后脚地就到了。

蔡巧珠虽然一口气顺了许多,但屋内情况还是有些许尴尬的。

夏晴不知前头出了什么事,但她素来灵敏的,也感应到屋子里头气氛不对,正疑惑着,蔡巧珠已经堆出了笑脸,道:“好,好!喜事!碧桃,快把我的…”

她早有准备许多东西,正要让碧桃拿出来,便听屋里头连翘大叫:“大少,大少!”

外屋几个人脸色同时都变了,蔡巧珠更是大惊失色,对碧桃的话也没说个囫囵,便匆匆奔了进去。

第一百九十四章 义庄那人

院子里发生的事情,吴承鉴当时并不知道。

孩子出生之后他就冲进去了,问了叶有鱼平安,便抱着孩子不撒手。

吴国英已经给孩子取了名字了,男孩的话,就叫耀儿。

看着手里头这个小丁点儿,吴承鉴一时间什么烦恼都忘记了,被稳婆催着才肯放手让抱去洗澡。

他来到床边,看看叶有鱼满脸的疲倦,心里一时间闪过一点歉疚,低声道:“辛苦了。”

叶有鱼人却是很清醒的,看看旁边没别人,忽然伸手抓住了他说:“孩子都出世了,你…就别恼我了吧。”

吴承鉴皱眉道:“你胡说什么,什么恼你。”

叶有鱼道:“你多久没跟我说话了。”

吴承鉴道:“这不天天见面,怎么没说话。”

“是天天见面,天天说话。”叶有鱼道:“可你没跟我说心里话。你恼我,对不对,恼我把她赶下船去,对不对?原本因为怀着孩子,所以你怕我动了胎气,所以你不敢骂我,所以压着心里头一股气,对不对?但现在孩子也生下来了。你如果要骂我,你就骂吧,骂出来你心里舒坦些…”

“你别胡思乱想了。”吴承鉴打断了她:“我没恼你。你也没做错什么。”

“可是…”

就在这时,碧纱橱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跟着夏晴奔了进来,叫道:“昊官,昊官!”

“嗯?”吴承鉴见夏晴一脸焦急,就问:“怎么了?”

夏晴看看躺在床上的叶有鱼,想想没有出口,怕噩耗会冲了刚刚分娩的叶有鱼,便把吴承鉴拉到院子里。

叶有鱼看着他匆匆奔出去的背影,尽管猜到必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否则夏晴不会这样唐突,但还是心中悲苦。

那边吴承鉴到了院子里,夏晴这才道:“快去看大少,大少快不行了。”

吴承鉴听了这话,登时脸色大变。

——————

义庄。

疍三娘又忙碌了起来。

这大冷的天一来,她便在庄里头忙得直打转,这边给生病的人看有没有发烧,那边给几个老人看腿脚。这些瞧完了,又要往义庄后头,去看那里锁着的两个疯子。

今年夏秋之交,义庄就已经一切草就,屋舍建造基本配齐了,庄田也都佃出去了,春天收了一茬桑叶,但老娼们做惯了张腿收钱的皮肉生意,不耐吃苦,又是第一次养蚕,死了大半,幸好还有余银耗得起,有了这经验明年想必会好些。鱼苗倒是活得不错,鱼排人家每月给庄里送来的鱼肉,差不多也快不用再补贴银两就能让义庄里的人每两顿都有一餐鱼吃了。

入冬前收起来的田租,晒干后入了仓库,粗粗一算,已经够整个庄子吃上两年饱饭了。想来只要不出什么大岔子的话,这个义庄就算断了来自吴家的供养,今后也能靠着自己维持下去了,想到这一点,庄子里的老娼们便都感到心安。

疍三娘忙忙碌碌的,似乎把很多事情都忘了,整个人似乎过得很充实,但碧荷跟在她身边,心里却是一天比一天焦急。

火烧十三行之前,吴家那位三少奶赶上船来,把疍三娘逼走,当时疍三娘硬气,几乎是净身下船,什么都没带。对此事碧荷还有疍村的人、义庄的人,全都心中愤怒,所有人都等着吴承鉴出狱后,来给三娘主持公道——虽然三娘她没有名分,但满神仙洲的人都晓得昊官和疍三娘的关系,这些年相处下来,就算没有情了也还有恩义啊,怎么能这样对待三娘?

不料形势急变,一场大火把广州几乎烧通了天,所有人便都知道广州城出大事了,之后十三行风云变幻,而吴承鉴就在那风云变幻的中心,好多的事情都围着他转。神仙洲的人也好,花差号的人也好,疍村的人也好,义庄的人也好,一时间都不敢为了儿女私情的事去打扰他。

和十三行的毁灭性火灾相比,一个前花魁的恩怨起落实在不值一提,所以慢慢地她的存在就被人给遗忘了,神仙洲就算是八卦集散地,最近两个月每一天也都有比这个更吸引人的见闻。

只有疍三娘身边的人,越见她被冷遇,就越是替她焦急。

夺船之变,吴家叶家不管事前事后都不会对外界说什么,对许多不明内情的人来说,那事也就是一时谈资,过后也就忘了,只有像碧荷这样的贴身人,才隐隐感到那天吴家三少奶的威逼夺船,只怕和吴家的大局大势有些什么关系。

在大火之后一个月,吴家三少奶也曾派了人暗中前来,要请疍三娘回花差号去,碧荷等心理就想着这究竟是昊官的意思,还是那位三少奶其实没那么坏?

不过请了两次,却都被疍三娘给拒绝了。碧荷等心里都想应该如此,哪有将人要赶就赶、要回就回的?那样三娘的体面何在?

不过要那位三少奶亲自来致歉请三娘回去也是不可能的,满西关的人都晓得,吴家三少奶就要临盆了,她一个正房少奶奶,无论如何不可能挺着个大肚子来义庄请一个外室回去啊,这要是传出去不被人猜疑笑话么?所以这事就这么拖着了。

叶有鱼不来也就算了,碧荷等只是气不过,可昊官呢?火烧十三行都过去这么久了也不见他来过问一下,甚至连吴七都不曾来——昊官这是怎么了?这真是把三娘给忘了么?他真的变心了么?

两三个月间,她们都只能从铁头军疤那里听到一些有关伍承鉴的消息,因为铁头军疤把他老娘接到了义庄来住,每隔几日都要来一趟的,所以碧荷能知道昊官他商场上的事情似乎很顺利,声势甚至比火烧十三行之前还更大了。也知道了吴承鉴最近很着家,几乎天天都要陪着那位即将临盆的吴家三少奶的。

听了这些,三娘还要说出些似乎很欣慰的言语来,可是碧荷等却心中焦虑不平。

夺船的事,赶人的事,难道就这样算了么?

甚至,昊官难道就准备这样把三娘撂在义庄终老不成?

一开始,碧荷她们还忍着,等到最近终于忍不住了,王妈妈原本一个月来不到一次,过去这个月却来了不下三回了,每次都是打听到了什么消息,觉得是能够引起昊官注意、扳回一局的好机会,结果每一次都被疍三娘给回绝了。

今天王妈妈又来劝了一通,然后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懵懂女,懵懂女!”王妈妈临走之前,忍不住指着义庄的大门数落:“你这是真想守着这个棺材庄子到老到死不成!这个地方,苍蝇都不上门,也不想想,这两个月除了我之外,神仙洲还有谁来!”

碧荷心中惊悚,想起自三娘到义庄之后,便是神仙洲那边的人,和义庄也往来得渐渐少了。最近这个月,除了王妈妈,便只剩下于怜儿偶尔过来了。

本来吴承鉴还需要疍三娘来掌握神仙洲的,可按照铁头军疤的说法,大概是神仙洲对昊官来说,也不再如先前那般重要了…

在碧荷惊心之中,于怜儿带着个小丫鬟走了过来,问道:“碧荷,姐姐,王妈妈,怎么?气,这样?”

“这…唉!”

于怜儿便没再问,进了大门,脱了披肩——这些日子下来,她的气度更加沉稳了,欢场对一个女人的历练,比战场对一个男人的历练还厉害。

走进了疍三娘的屋子,只见疍三娘正在收拾被王妈妈踢翻了的炭火盆,于怜儿见她颜色虽未见衰,却已经只是个稍有姿色的农家少妇模样,因这两个月一直在干各种活计,没怎么打扮保养,所以手上的肌理也不细致了,脸上皮肤也粗糙了些,哪里还是去年那个盛颜压倒整个神仙洲的花魁之首?

于怜儿见疍三娘短短几个月就变成这样,忽然就有些意动了,暗想:“我将来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忙给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就去抢炭火盆。

疍三娘也不争,就让给了小丫鬟收拾,问道:“怜儿,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