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怜儿道:“天气,越发冷,了,神仙,洲,的姐妹们,凑了点,点银两,让,我带来,给义庄,添炭火。”

她说着摸出个小袋子来,疍三娘也不拒绝。

这个义庄建立的初衷,就是要为广府地区的可怜人谋一条退路,虽然对孤寡的救援并不局限于失业老娼,但只要是神仙洲过不下去的,她都会设法把她们接来给一口饭吃——如后头那两个疯子,其中一个就是谁也不愿收容以至于流落街头的银杏。

所以神仙洲那边给义庄这头凑钱,疍三娘并不拒绝,当下就收了,说道:“今年的炭火够了,这钱回头我点完数目,都入了公账吧。”

第一百九十五章 红白同作

于怜儿一边坐了下来,笑道:“姐姐,做事,真是,仔细,这点,小钱,也这般操心。”

“你还不懂。”疍三娘道:“如今义庄其实还不愁没钱的,我若拉得下面子,几千两的银子也未必弄不得来。但我的面子是会一日比一日不堪用的,义庄的银钱来源也会一日紧似一日。天晴砍柴落雨烧,现在不将规矩立好,堵住用钱的口子,等到冷清时节,义庄的日子就要不好过了。”

于怜儿道:“姐姐,既懂得,脸面,一日,不如一日,为什么,不趁,还能收拢,多聚些,养老,的本?”

疍三娘轻轻一叹,犹豫了一下,才说:“有些话原不想说,觉得说了你也未必听得进去,但我们姐妹一场,我还是说了吧,能听几成看你自己。”

于怜儿这时对疍三娘还是有几分敬畏的,忙说:“姐姐,肯教,妹妹的,福气。”

疍三娘这才说:“钱财这东西,是有灵性的。艰难得来的钱,难来也难去,轻松得来的钱财,易来也易去。神仙洲的姐妹们,出于好心,为义庄的孤寡筹来的钱,一分一厘都是正钱,我们用来买炭火也好,买药请大夫也好,从正道用出去,我们心安理得,神仙洲的姐妹们看我们这般花钱,往后也会继续资助,这便能细水长流。

“但我若拉下脸面,就不用说去找昊官了,便是去找佛山陈、刘三爷,难道就要不来千百两银子来?但这个钱,今天有,明天无。且钱财来得既容易,便难珍惜,就是成千上万两的银子,要给随便花出去三头两月就够了。而善长仁翁们见我们有大来路的财源,花钱又大手大脚,心里就未必愿意出钱资助了,如此一来,便是得了一盆易散之水,而失了长流善款了。”

于怜儿听了这话,心里却想:“姐姐糊涂了,不会算数。今天我带来的炭火银子,才有几两银子?这般细水长流,便是年年都有,流上一百年也不如昊官的一句话。”

然而这番言语要说出来对她来说太费工夫,何况也不愿意和疍三娘争执,便只是道:“姐姐,说的,是。”

疍三娘能在神仙洲连任花魁,可不仅因为吴承鉴捧她,察言观色的功夫本来就非常人所能及,这时一眼就看出于怜儿言不由心,然而她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这时小丫头已经收拾好了炭火,碧荷那边也端了热茶上来。

疍三娘道:“这里的茶水不如神仙洲,妹妹不要嫌弃。”

于怜儿笑了笑,她身边的丫鬟代她说:“三娘这话把我们姑娘说成什么人了,我们姑娘也是吃过苦的,不是那般嫌贫爱富的人。”

碧荷在旁听见,心中暗恼,心想换了几个月前还在花差号上时,容得你个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野丫头,在姑娘面前这般僭越插嘴的?

当初疍三娘身在花差号,遥控神仙洲,四大花魁在她跟前不得示意都不敢坐的,至于她们身边的丫头婆子,那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不料短短几个月过去,物是人非,于怜儿算好的了,也只是保持客气,连她身边的丫头也敢这样放肆了。

疍三娘却只是轻轻一笑,也不会去跟一个小丫头计较什么,只是问:“最近神仙洲的风闻,都还有跟吴七、周师爷那边通声气吧?”

她离开花差号的时候,虽然尽量排解自己,但毕竟不是菩萨,要说内心没火也是不可能的,但事后冷静下来,却还是让人把于怜儿请到义庄来,让她接手收集神仙洲风闻之事,算是把担子交给了她。

于怜儿道:“姐姐,放心,一直,都有,的。”

疍三娘点了点头,说:“昊官如今的局面是一天比一天大了,往后未必还像以前那样需要神仙洲。不过这条消息渠道,留着总是好的。他是个有始终的人,你好好替他办事,他不会亏待你的。”

于怜儿只是点头,又喝了半杯茶,疍三娘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道:“你这次来,不只是要带炭火银子来吧?若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说。”

于怜儿这才指了指北边,说:“那边,生了。”

疍三娘和碧荷都怔了一怔,随即一起明白了过来,碧荷道:“那位三少奶奶生了?”

于怜儿点头:“男孩,平安。”

碧荷一时憋住了气,不知道该替吴承鉴欢喜,还是该替疍三娘着恼。

疍三娘一时无话,沉默了一会,缓缓站起来,转身到屋角对着神龛拜了下去,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

于怜儿又道:“不过,吴家,这次,红白,同作了。”

屋里头,不但碧荷都吃了一惊,疍三娘猛地回头。

于怜儿道:“昊官的,大哥,那位,大少,也,去了。”

疍三娘听得愕然,随即长长叹了一口气,对着西关的方向,又念了一声佛。

——————

与这个冬天一同黯然萧瑟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朱珪的调迁敕令终于正式传到了广州,新任两广总督吉庆也很快抵达了广州。

朱珪由两广总督迁安徽总督,品级没变,仍然是一方大员、封疆大吏,但任谁都能从这份调令中看出朱珪是被明调暗贬了。能有现在的“下场”,不过是他作为帝师,要给天子留一点颜面。

朱珪的修养极佳,虽然遭遇不平,却很快就接受了,且并未迁怒埋怨其他人。

但蔡清华反而更加内疚了。他一路追随朱珪,本想是能在广东这边干出一番事业的,不想最后却落到如此结局。朱珪被迁贬的理由似乎和十三行无关,但蔡清华心里清楚,怎么可能没关系呢,那才是“不言之过、不论之罪”!而在十三行的事情上,他却是用心用力最多的。偏偏最后祸患却就出在此处!

敕令到达当晚,蔡清华就向朱珪请罪请辞,朱珪却道:“十三行之事,非汝之过,乃天时未到之故。如果你是觉得此番有罪,因罪请辞,那大可不必。但如果你是觉得老夫要失势了所以离开,那就走吧。”

蔡清华一听,赶紧叩首道:“晚生得崖公赏识,托付心腹,岂敢因崖公一时挫折而相背弃?若崖公还信得过清华,清华愿以此身供崖公驱策,水火不避。”

当晚宾主两人喝了一杯酒,蔡清华也就抖擞精神,为朱珪料理善后事宜。

朱珪辞两广而督安徽,不能久留广州,所以交接了关防大印后就走了,蔡清华却还要处理些后续,所以多留了两日。这两日对他来说极其难过:吉庆对朱珪的许多施政并不赞同,所以接掌两广权柄之后,对朱珪原本重视的东西便不重视了,其中一些措施,甚至没等朱珪走远就直接废掉了。这一次朱珪左迁,明面上的原因是因为剿夷不力,所以朱珪刚走,吉庆这边就将原本颇受朱珪重用的广东水师提督给贬了,又将先前许多朱珪做了一半的事情,比如买船、造船、练兵、立营等事,全部罢除——他出身镶白旗蒙古副都统,不信坚船利炮,更信满蒙弓马,因此要求加强两广的弓马训练。

蔡清华这些措施十分愤怒,但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总督要改弦更张,别说他了,就算是朱珪也无力干涉,几桩消息从总督府传出来,整个广州府便知道粤海湾要变天了。原本依附着朱珪的人都战战兢兢,唯恐得罪了这位新总督。

蔡清华无奈,他原本还希望能交割得仔细些,让朱珪的一些施政能得以延续,现在看来是毫无必要了,当下将钱粮、案卷诸般迅速交割清楚,然后便要赶往安徽和朱珪会合。

他在广东这段时间虽然逐步揽权,却并未趁机敛财,这时权柄尽失,要走的时候也是两袖清风,总督府的衙役都不拿正眼看他,要离开广州的时候,连驿马系统都用不上,当下只得自己雇了一辆马车离城北上。

想想几个月前他大权在握,横行广府,威风八面,现在却冷冷清清,只剩下一个书童,坐着一辆马车,就连卢关桓都不敢公开来送他——他需要讨好新总督——只派了个人暗中送来了许多银两细软,蔡清华心中有气,竟然全部推拒了。

上了马车出了城,正要上官道,忽然望见远处白幡飘飘,北江船只尽皆挂白,再加上这萧瑟的寒风,竟让水陆两道、天地之间都染上了哀肃之色。

第一百九十六章 旧缘

蔡清华微微吃了一惊,道:“这是哪个贵人去世了?”

赶车的老车夫说:“那是吴家在办白事,吴家的上一任商主,宜和行昊官的大佬没了。”

蔡清华这几日一直被总督府的交接事务纠缠着,都忘了去关注十三行的事情了,这时才想了起来,道:“哦,是吴承钧。”

但见那片白色从城边蔓延到官道,再从官道蔓延到水陆,红事喜热闹,白事要肃穆,这片哀白之色虽然无声,却以另一种氛围染遍整个大地,这个排场,便是王公贵族的大丧事也不过如此。

蔡清华靠着马车车辕,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广州时,也是赶上了吴承鉴在神仙洲争风捧花魁的大热闹,没想到在广州空干了十几个月,最后要离开的时候,见到的又是吴家哀染半城的大场面。

“罢了罢了!”蔡清华喃喃道:“斯文落寞,豪强意气,自古皆如此!我又何必自伤。”

便让车夫赶路,走出没一二里路,忽然有人赶了过来,叫道:“等等!”

却是十几条汉子急匆匆赶了过来,挡在了马车前面,把马车给拦下了。

老车夫有些吃惊,却又不敢不听。

蔡清华探出头来,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拦着我的马车做什么!”

那些汉子为首的叫道:“上头交代了,你们不许走!”

蔡清华怒道:“什么上头,你们是什么人?”

那老车夫忽然就认出他们来,又惊又恐,叫道:“他们…好像是洪门的人。”

蔡清华心中一凛,手都忍不住抓住了车沿。他智计七出,胆色却是一般,先前是有两广总督府撑腰,现在依靠落空,强自镇定之下,却不免有些内荏。

就听为首的汉子叫道:“不错,是昊官传了话,要我们留蔡师爷一留。”

蔡清华怒道:“吴承鉴好大的狗胆!敢在官道拦我!他要造反吗?”

那汉子道:“我不知道昊官要做什么,总之你先不能走。”

蔡清华手底下没人可用,车内的小厮已经吓得瑟瑟发抖,那个车夫还是临时雇来的,更是吓得缩在一边。

火烧十三行在整个粤海关都是大新闻,而火烧之前,满西关的人又都知道有个两广总督府的师爷带人去搜商行仓库,便是这个车夫也听说眼前这位师爷,与宜和行那位手眼通天的昊官有不小的“牙齿印”的。

蔡清华冷冷一笑,道:“也罢,我就在这里等着,倒要看吴承鉴他真敢杀了我不成!”他怒是这般怒,说是这般说,但心里其实也不是很有底。

火烧十三行之前,满广州的人都觉得新皇帝登基,和珅这个二皇帝只怕就要倒霉,所以朱珪在广州揽权张势大家都忍着等着,都猜到朱珪是要去动一动四九城里那位中堂大人,然而觉得有皇帝撑腰,朱珪就算办了什么出格的事也不会有事。

不料转眼之间,和珅在北京稳如泰山,倒是朱珪莫名其妙地就倒了!

这一来满广府就都惊了,朱珪被贬、吉庆上位,这对广东来说不过换了一个总督,但这个变迁却让天下人看明白了真正主宰着这片大地的,究竟是谁!人人都说小皇帝不如二皇帝,这天下仍然是太上皇做的主、和中堂话的事!

和党猖獗如此!蔡清华心里嘀咕着,觉得当日局面那般险恶的情况下,吴承鉴都不肯出卖和珅,可见正是和珅铁打的狗腿子!

如果是吴承鉴自己要报仇怨,有周贻瑾为之转圜,吴承鉴或许不至于对自己怎么样,但如果和珅或者刘全下了死命令,那么吴承鉴就未必敢抗命了。如果和珅丧病起来,朱珪肯定是没事的,但自己一个没官没品的师爷,真死在这里,或许和珅也能兜得住。

——————

吴家大举操办吴承鉴的丧事,只有叶有鱼坐着月子,吴国英勒令左院留几个丫鬟、婆子、奶妈伺候,两边的人不许来往,以免相冲。

叶有鱼在房里头听着外头偶尔飘进来的哀乐和哭声,心头又是烦躁,又是自伤。孩子出生那一天没说完的话,至今再没机会再提起。

她是憋了几个月,才能鼓起一股气来向吴承鉴低头的。谁知道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而且还是那样一个无法埋怨的打断理由。

“他大佬过世,现在肯定是心神俱乱的。”

叶有鱼这么告诉自己。

可是有一些话,时机错过了再想说就很难了。更何况叶有鱼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夺船之事她是深思熟虑的,在当时的情况下,她觉得自己所做的便是最好的选择了,事后自己还派冬雪暗中去见疍三娘,致歉之余也请她回花差号,结果两次都被拒绝了。

自己都做到这份上了还不够么?难道还要自己挺着个大肚子跑到义庄去请她才行么?便是自己愿意了,吴家老爷子也不会肯的啊。

就这样了,他还要生自己的气,一生就生几个月。

就这样了,叶有鱼还是在生下孩子之后,低下头违了心,准备给吴承鉴让让步,陪好话,结果那两句还是没能说个齐整。

这…真是天意么…

“三少奶,顾爷来见。”冬雪忽然进来,打断了叶有鱼的思绪。

“顾爷?”叶有鱼怔了怔,才忽然想起是谁:“是老顾?”

“额,是。”冬雪说。其实她也不知道老顾是谁,但引老顾来的是吴达成,吴达成引人进院子的时候跟冬雪耳语了几句,让这个陪嫁丫头知道来人在吴家的地位可不简单。

“哦,这…快请。”叶有鱼自是知道老顾是什么样的人——那是吴国英的左膀右臂,吴家上一代最得力的人,也只有他能不顾吴国英的禁令进院子来。不过,他来做什么呢?

冬雪正要去请,叶有鱼又叫:“慢着,你请…(她想了想自己应该怎么称呼)请顾叔在外头稍等,让人进来先把屋里布置一下。”

叶有鱼正坐月子,这房间一般只有女眷女仆进来,女眷女仆进来的话直接坐床边说话就行,所以也没做什么会客的布置,老顾再怎么是家里人,也是外男,进来了可不能这样。

当下两个婆子进来,将屋子稍微布置了一下,才请了老顾进门,两人隔着碧纱橱,老顾问了好,冬雪上了茶,叶有鱼便让冬雪到外头伺候。

叶有鱼才道:“顾叔叔今天来,可让侄媳妇意外了,都没做点准备,怠慢了叔叔。”

这其实是暗问老顾的来意了。

老顾笑道:“三少奶别紧张,我没什么事,就是来见见你。十三行那场火能放成,多亏了三少奶。这满十三行能把叶老爷逼成那样的人可不多,何况您还是他闺女。这件事之后,老叶是再不愿意跟我们吴家绑在一起也不成了。当时火起的时候我就在想:三少奶委实是个奇女子啊,所以我一直想来见见您的。只是我因为一些老缘故,平常是不再进吴家门的,所以一直没机会。今天刚好遇到大少的事来了,就顺便到这里走一遭,没别的事情。”

叶有鱼哦了一声,心稍微放了放。

老顾是个爽快人,他说只是来见见,就真的只是来见见,其实他与叶有鱼没多少交集,自然没什么话说,他也不是那种没话找话说的人,当下又喝了一口茶便起身告辞。

叶有鱼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叫道:“顾叔,留步。”

“嗯?”老顾本已起身,但还是坐下了。

叶有鱼留老顾的步,是因为忽然想起火烧十三行之前,周贻瑾莫名其妙地跟自己说了一句“有关你成亲之前的一些事情,如果以后有机会,你可以问一下老顾。”那句话她心里想过许多回,一直想不明白什么意思,之前又一直没机会见到这位吴家的元老,现在见着了,要问,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老顾听碧纱橱后半晌没声音,但里头这位三少奶却不是无的放矢之人,所以他也很沉得住气。

想了好一会,叶有鱼才开口:“有个事情,要请教一下顾叔,只是…只是那事来得有些莫名,侄媳妇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老顾笑道:“这是三少奶不知道我老顾的脾气,这吴家上下都不当我外人,昊官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三少奶无论要问什么,直说就是了。就是有什么犯了我的忌,不知者不怪,我不往心上放就是。”

“那我就直说了。”叶有鱼道:“昊官还在广州府大牢里的时候,我跟贻瑾兄商议事情,他忽然夹杂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我记挂在了心里,却是一直没机会见到顾叔。”

“什么话?”

“贻瑾当时跟我说,我成亲之前有些什么事情,如果有机会,让我问问顾叔。但我成亲之前,却是从来未见过顾叔的,所以我自己也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的。”

老顾听了这话,哈哈笑道:“原来是这个。嗯,确实是和三少奶有些干连。”

叶有鱼的心便紧了紧,唯恐老顾说出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来。

却听老顾笑着说:“就是三少叫我拜托叶忠,让他暗中关照关照三少奶。”

叶有鱼心头就像被一块巨石给撞了一下,颤声问:“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老顾道:“需要老叶关照你,自然是成亲之前,大概是两家谈聘礼嫁妆时的事情。”

第一百九十七章 相送

碧纱橱里头,半晌没动静。

老顾又说:“还有就是,三少奶你被软禁起来,昌仔来求救,听说当时老叶架着昊官逼他娶你姐姐,启官又在旁边扯后腿,逼得昊官将昌仔赶出去,但昊官一回头又让周师爷照看照看你,要不然你的人要见到周师爷,不会那么容易。”

老顾是怎么出去的,叶有鱼几乎都不晓得了,她此刻脑海巨浪翻腾。

白鹅潭楼船上,两人相见非时,吴承鉴刻意数落她,让叶有鱼对他的期待一落千丈,此后诸般事态的发展,逐渐让她对吴承鉴冷了心,只道她自幼铭刻在心里头的那个人其实并不存在,以至于她要不断地跟自己说:以后便将吴、叶联姻当作生意来做,别再动情了。

可是少女时代就刻在心里多年的印记,哪里是说抹平就能抹平的?过门之后吴承鉴待她一好,叶有鱼便又忍不住倾心相待于他。直到夺船之事发生,两人心里又有了疙瘩。

可这时听了老顾的话,叶有鱼的心里头如同又响惊雷。

“所以…远在成亲之前,你就已经对我有心了么?”

这一年相处下来,对吴承鉴的性格自然是了解得更深了,再不是成亲前那般空对空地幻想,如今的她已经很清楚自己的丈夫说话经常口不对心。

“所以,你是对我好,口里却偏偏不说么?”

她曾经告诉自己,少女时代幻梦中的那个“三哥哥”其实并不存在,可是现在忽然发现,也许那个人一直都在的,只是自己误会了而已…

“既然你待我如此,从未曾变,那我便为你委屈千百回,又有何惜?”

——————

那十几个汉子就像打在地面上的桩一样,围着马车一动不动,车上三个人却都惴惴不安。

过了好一会,才听马蹄声动,两辆马车跑了过来,马车奔近,吴承鉴好周贻瑾前后下车,吴承鉴头上绑着白布,果然正在丧中。

他看看蔡清华满脸戒备与愤怒地望着自己,再看看周围的形势,便明白了,喝那汉子道:“怎么回事!我请你们留一留蔡师爷,你们怎么把蔡师爷给得罪了?”

那些汉子还没答话,蔡清华先怒道:“吴承鉴!你不用在这里惺惺作态!有什么手段就拿出来好了!我蔡某人若是怕了你,就愧对这几十年的走闯!”

吴承鉴苦笑道:“蔡师爷,误会,真是误会。我身在丧中,心神俱乱,这几日许多事情便都做得不妥帖。直到刚才才知道蔡师爷要走而且已经出城,这才匆匆忙忙赶来相送一程,怕赶不上蔡师爷的车马,又请了这几位兄弟先来将蔡师爷留一留,只是匆忙之间没交代清楚,以至于彼此误会了。”

周贻瑾也走了过来说:“师父,这是真的。”

蔡清华哼了一声,其实他心里倒是信了——吴承鉴现在没必要骗自己,真要对付自己也不会在官道上动手,以他在黑白两道的通天手腕,随便出一笔银子,等自己出了广东,找个机会就能让自己死得不明不白,没必要亲自出面在官道上动手,惹出后续祸端。

那边吴七已经带人在路边搭了个临时的帐篷,吴小九入帐摆好了茶几、杯盏、酒壶,吴承鉴上前相请:“蔡师爷,不论公事,咱们好歹相交一场,经此一别,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面,就请喝一杯酒,让吴承鉴一尽地主之礼吧。”

这时蔡清华是失势,吴承鉴才是得势,见他还这般礼待自己,蔡清华心里的那股气也就消了,随他们进了小帐,吴小九已经摆好酒具,退了出来。吴承鉴亲自斟了三杯酒,举杯道:“自古送别,都是用酒。吴承鉴没读过什么书,做不出诗句来,唯祝蔡师爷此去一路平安。”

蔡清华也不推,便与他对饮了一杯。

周贻瑾为蔡清华斟满了,举杯道:“师父。功名不复论,心事一杯中。”

师徒俩亦对饮了。

两杯酒下肚,方才的小误会也全解开了。

蔡清华想起如今自己失势,连卢关桓都不敢公开来送,倒是吴承鉴来了,嘿嘿两声,但他毕竟是一步七计的人,转眼间心念九转,就说:“昊官,你为人好奇策,如今是要来烧我这个冷灶,好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吧。”

这话没说透,但帐内三人却一下子都听明白了。

世上愚人易被眼前虚幻迷了眼睛,不能看透潜藏在繁华背后的危机与变化,但帐篷内的三人个个智谋深远,自能想到和珅眼下再怎么得逞,大势终究是站在嘉庆那一边的,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吴承鉴道:“我并不是现在才来烧蔡师爷这个冷灶啊。自蔡师爷入粤,我一直待若上宾的,不是吗?朱总督那边,除了会要我们吴家性命的事情之外,我也一直全力配合,不是吗?”

蔡清华嘿了一声,道:“当日筹钱造船,出了大钱的周家,背后是你的人吧?”

吴承鉴道:“那本来就是贻瑾的一户亲戚。”

“有心了。”蔡清华道:“只是光凭这个就想保住性命,不够的!昊官啊,天子乃九五之尊,不是一点小恩小惠就能糊弄的。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你不站对排列,那些小动作做的再多也是无用。”

吴承鉴道:“我知道。所以今天来送蔡师爷,真的只是来送蔡师爷,并不是烧冷灶。您毕竟是贻瑾的师父,而且抛开那些俗事不提,咱们其实还算谈得来的,对吧?”

蔡清华哈哈一笑,自斟了一杯酒饮了,才说:“也是。如果放开公事不提,你倒也是个妙人,如果不然,贻瑾也不能跟着你。不过越是这样,我越要劝你一言:大厦若倾,下无完卵。如果你真要自保保家,有些事情,该作打算了。”

吴承鉴道:“蔡师爷,不是我不愿意弃暗投明,实在是形势所迫,身不由己。不过蔡师爷的金玉良言我铭记于心,若有机会,我一定会反正的。”

蔡清华嘿嘿道:“就怕到时候这一边未必有你的位置了。”

吴承鉴道:“有些事情,肉眼所见,未必是真。众人所言,未必不假。我的心与和珅从来就不为一。我从来都是忠君爱国的,这一点希望陛下能够知道。”

“你心里其实怎么想,谁又知道,便是知道,那又如何!”蔡清华冷笑道:“人心隔肚皮,你吴承鉴如今在粤海湾虽然一呼百应,但对皇家来说你又算什么呢。皇上不会有兴趣关心你心里的想法,他要的是忠心,从内到外、从行到言的忠心。在这大清天下,没有忠心便无以立,这一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吴承鉴摸着酒杯,久久不语。

蔡清华亦不催言,他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朋友来说已经仁至义尽。

忽然,吴承鉴说:“蔡师爷,这个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嗯?”

吴承鉴道:“从广州出海,再往南,就是大海,大海的彼岸,是另外一片天下。北京身在大陆腹地,所以对海外的变化,很多时候都隔了一层,但我们这些粤海商人,却是整个中国最早看到世界变化的人,所以我们比深处黄土内陆的国人看得更加清楚:这个世界,变得不一样了。”

“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蔡清华皱着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