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西那边,起了很大的变化。”吴承鉴道:“他们的国力,一日强胜一日,他们的船队每日逐浪于波涛之中,以争四海之利。而我们呢,四九城的贵人们,要么在富贵乡中醉生梦死,要么在经史集中穷经自娱,愿意睁眼看世界的,一个也没有!皇家的权力能定我们的生死,但迈不出这个国门,天子的权谋可以把中国玩弄于鼓掌之中,但我担心总有一天这份愚弄会弄巧成拙,甚至报应回他们自己身上去。”

蔡清华有些变色了:“昊官,你在说什么!”

“这里没有第四个人,广州也不是北京,你何必吓成这样。”吴承鉴道:“太上皇要控制这个天下,所以要闭关锁国,可是锁国到最后只能误国——如果这个世界只有大清一个国家,那么这样锁下去也就罢了。可是天下非止一国。我们自己愿意停下脚步,别人却不会等我们,等到有一天他们的力量赶上了我们,甚至有一天打上门来,那时又如何呢。”

蔡清华冷笑起来:“打上门来?就凭那些撮尔小邦?”

“撮尔小邦么?”吴承鉴摸出一幅地图来,道:“这份东西,能否请蔡师爷转交朱总督?如今士大夫们要么皓首于儒家典籍之中,要么翻滚于名利权谋场内,但吴承鉴却还是希望,他们中能有人多看一眼这个世界的变化。”

蔡清华道:“这是什么东西?”

吴承鉴道:“这是最新的世界地图。我花了不小的功夫才搞到的。如果能认真看一看这幅地图,我想蔡师爷以后也就不会再说出什么‘撮尔小邦’的话来了。蔡师爷此去,我没有别的言语,但如果朱总督能看出我献这份地图的苦心,那应该就能理解我吴承鉴是真的有在为国家考虑,也就能理解,能这样为国家着想的人,才是真正的忠心。”

蔡清华接过了地图,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三人又喝了几杯,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蔡、周师徒俩又互相叮嘱了些家常,这才告别。上了马车,行出里许,那小厮才上前递上来个小包裹说:“刚才吴小九悄悄送过来的。”

蔡清华打开一看,却是一些散碎银子,几个金锭子,几个银锭子,以及细软若干,东西不算多,却颇可作盘缠之用,蔡清华便知这算是朋友的心意,便收下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分猪肉

嘉庆元年就这么过去了。

除了十三行这场大火之外,国家倒也还算大致稳定。让十三行的保商们惊喜的是,吴承鉴真的从番夷那里借到了钱,他作为总代理跟各国商行谈妥了条件后,各家就拿着吴承鉴谈妥的协议,去夷馆签约、借钱。拿到钱之后,白鹅潭附近就热火朝天地掀起了重建的热潮。

这么大的工程要进行,一下子自是带动了周边的各种产业,从搞建筑的匠人,到搬搬抬抬的苦力,到为这些匠人、苦力提供饮食住宿的周边市民,卖力气的,卖茶水的,卖汤饭的,卖皮肉的,一环接一环地都赚到了不少钱,整个市井在大火之后不见萧条,反而繁荣了起来,所以这一年的冬天,广州港竟是比往年更加热闹了。

潘易梁马保住了产业,卢关桓则正处在跟新任两广总督的磨合期,一切低调。但同和行、宜和行和兴成行的产业却继续扩大了,尤其是宜和行,短短几个月间市场份额多了将近三成,蔡家的产业更是不知被吴家收了多少,虽然向前追上了不少,众人估计吴家可能都已经超越了卢家,但不管产业还是实力,潘家依旧遥遥领先。

万宝行倒下了,在其废墟上一家新的商行建立了起来,商主仍然姓蔡,正是蔡士群,他给新的商行改名为三宝行,在大年初一把商行热热闹闹地开了起来。

除了蔡家之外,又多了一个姓严的保商,开了长兴行,一个姓吴的保商,开了同花行,于是嘉庆二年的十三行保商拜年会上,就有了十一家的保商。

十一家重新排位的时候,宜和行又往前挪了个位置,越过了卢关桓,直接坐到了原本蔡士文的交椅上去,排在了第二——当然交椅肯定要重新打造一把的,免得晦气,对此卢关桓倒也没什么意见。

这个年,大伙儿过得欣喜而谨慎。吉山果然被调走了,新任监督的性情一时摸不透。拜年会还是由呼塔布来主持,算是做一个交接。之后呼塔布离开了广州,没多久忽然传来消息,说呼塔布在离开广州回北京的路上遇到了盗贼,死在了路上。

这个消息传来,又让十三行的保商们有些不安起来,不知道究竟是监督府内部的倾轧,还是其中掺和了别的事情。不过呼塔布在位置上的时候举足轻重,一旦去了职那就是苍蝇一般的存在,保商们震惊了那么一下下就都忘了,没人会特地去记住这个人。

粤海湾的商人们,大伙儿生意照做,日子照过,只要是还没被事故波及的人,大伙儿都乐得把这富豪的好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正月初五,宜和行迎了财神,吴承鉴给掌柜伙计们分了猪肉,又把剩下的抬回吴家老宅。

吴国英由姨娘扶着,穿了一身新衣裳,拿刀子划了两划意思意思——这是给三个儿子分猪肉,然后十五叔公便接过刀把猪肉分了。

这时一家老小都在,连十五叔公、刘大掌柜和欧家富也在一旁,吴国英道:“明年开始,就把猪肉抬到河南去。其实今年本就该在那边分了。”

吴承鉴笑吟吟道:“阿爹你在哪里,猪肉就在哪里分。”其实吴家去年已经正式搬到吴家园了,只因适逢红货之变,接下来又撞上吴承钧去世、叶有鱼临盆,几桩事情凑在一起,才又在老宅子多过了一个年。

吴国英摆手:“明年开始,不管再发生什么,都把猪肉抬到吴家园。”

吴承鉴道:“行,行,到时候把猪肉抬那边去,在颐养堂分。”

蔡巧珠也说:“不错,虽然昊官掌了家业,但老爷还是我们吴家的压舱石,总得老爷也过江去,我们也才好过去。”

吴国英叹息说:“我不是不愿意过去,只是这身子骨,能不折腾还是尽量不折腾了。我也没多少日子了,便把这把老骨头搁在这里吧。”

蔡巧珠垂泪道:“若老爷不过去,那新妇也不过去。我如今除了光儿,再没什么可记挂的了,就在这里伺候老爷终老。”

吴国英想了想,就没拒绝,却道:“那你答应我,等我百年之后,你还是要过去。”

蔡巧珠这才答应了。

吴国英又对吴承鉴说:“有大家嫂在,你就放心跟细家嫂过河南去吧。”

吴承鉴道:“阿爹,你就不怕我被人戳脊梁骨啊。”

吴国英道:“这是我安排的,谁敢说你!去年是多事之秋,所以才让细家嫂过来安胎,这边人多好照应。如今耀儿也生下来了,细家嫂也出月子了,还继续荒着河南那边不成?进过宅了的大院子,不能长久没人住,那样没了生气,财气也聚不拢。”

吴承鉴知道吴国英意定,便不再违拗了,点头答应。

吴国英又说:“至于你二哥,就让他守老宅吧。”

吴承鉴道:“二哥怎么说?”

吴承构其实也垂涎河南吴家园那边的富贵华丽,但说到底去到那边房子是豪华了,过日子却得看老三的脸色,还不如守着老宅子,一来这边也不差,二来说句不好听的,等老爷子百年之后,大嫂也搬了过去,这边可就自己话事了,所以就说:“都听阿爹的安排。”

吴国英见儿子媳妇们都听了自己的话,老怀甚慰,道:“你们再走过来一些。”

蔡巧珠、吴承构、吴国英三人都走近了些。

吴国英道:“树木大了要分叉,家族大了要分房,如今你们也都有儿有后了,今天趁着我没糊涂,十五叔公、刘大掌柜,还有家富,沾亲的带故的,老的少的,都在这里,正好做个见证,有些事情,我就把他给定了。”

吴承鉴便知吴国英大概要说什么了,虽然他喜聚不喜分,然而有些事情,迟早还是得说明白的,这也是不得已。

当下蔡巧珠、吴承构、吴承鉴都点头了。

吴国英才说:“你们兄弟三个,只老大是最生性的,从来没让我操心过!不料到头来,他最不孝!竟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孝子啊不孝子!”

他说到这里,捶了两下太师椅扶手,他大骂吴承钧不孝,但越是如此越显其老牛舐犊之深情,蔡巧珠更是眼睛就红了。

吴承构忙来给老爷子顺气,劝着说:“阿爹,别说这些了,小心伤了身体。”

吴国英这才止住了,道:“你啊,更好不到哪去,没本事,性情也不好。但你终归是我的儿子,我今天明明白白跟你说,宜和行的家业不能给你,你没份!不过你既是我的儿子,也是承钧、承鉴的兄弟,这是你命好,不是你的你别来争,该你的不会少了你。只要你不再混,安乐的富家翁有得你做。将来你的子孙如果有本事,能读书的,大房、三房要尽量栽培,能做生意的话,大房三房也要尽力扶持,但你自己的话,行里的生意不许你掺和了——都听懂没有?”

这话既是说给吴承构听,也是说给蔡巧珠、吴承鉴听,吴承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可是自从经历了前年之事,他已知自己没得争了,又被好好收拾了一番,亦自不敢争了,便没话说。

蔡巧珠和吴承鉴也觉得吴国英的安排合理,便都答应了。就算吴承构没本事不干事,冲着兄弟之情,该照顾还是得照顾的。

吴国英这才对吴承鉴说:“你啊!从小就混蛋,比你二哥还混蛋!幸好这两年改过来了,总算生生性性,把这个家给撑持了起来。以你的能耐,你真要什么东西时,没人弄得过你,你若真要对你二佬不好,能把他扒光了丢出西关街去。但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吴承鉴道:“阿爹,既然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还说这些做什么。”

吴国英道:“我说这些,因为我知道你还是会听我的话的,我百年之后,好好照看你二佬。”

吴承鉴道:“阿爹你放心吧,虽然不是一个娘,但总是一个爹啊,再说最近这一年,二佬还是很帮得上忙的。大哥过身的时候我和大嫂心神俱乱,如果没有二佬撑着,年前那场白事也得乱了阵脚。”

吴国英点了点头,又说:“至于光儿…”说到这里,老爷子顿了一顿。

蔡巧珠听公公提起了自己的儿子,心也不禁往上提了提,换了以前她不会这样的,但最近不知道怎么的,总为这个事情心慌。

第一百九十九章 吴国英的野望

就听吴国英说:“吴家的承字辈,如果承钧还在,不用说,肯定是他来掌家,谁都没意见,但这个不孝子先我而去,不得已让承鉴接了手,这两年他干得怎么样,大家都是有眼睛的。至于承构,我不让他碰宜和行的产业,不是因为什么庶出嫡出,而是因为他没能耐,没贡献。至于到更下一辈,小娃儿们年纪还小,心性未定,三五年内还难见分晓。光儿是长子嫡孙,但我们吴家不是帝王之家,不是儒门士林,不能因为他是长子嫡孙就说将来宜和行得交给他,吴家将来谁来掌舵,还是得看哪个人的能耐大,哪一房的贡献大,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一时之间,屋内都没有声音。吴承构知道应了对自己没好处,不应又要挨骂,吴承鉴知道应了有利于自己,却又不好应。

好一会,还是蔡巧珠道:“老爷说的是。”

吴承构这才道:“对,阿爹说的对。”

吴国英道:“这宜和行是我创下的基业,但是将根基夯得牢实的,还是承钧。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如果只论到现在对宜和行的贡献,我、承钧和承鉴三人各占三分。没有我就没有宜和行,没有承钧宜和行的根基就不牢靠,没有承鉴,宜和行过不了这两场大难,也做不到如今的地步。我这个论断,大家觉得有道理没?”

这是问所有人了,刘大掌柜先开了口:“这是公正之论!”

十五叔公、欧家富等也说:“确实是公正之论。”

蔡巧珠心想公公毕竟没糊涂,没有抹杀丈夫的功绩,便也道:“老爷说的极是。”她是个贤惠之人,以往一直没想争什么,也一直相信就算是吴承鉴掌家了,也会善待自己母子,只是叶有鱼临盆那一天,叶大林的那声狂笑实在如同一根钉子一样扎进她心里了。

吴承构不敢反对,只好跟着点头。

“但是,这个三分之论,只是到现在。”吴国英眼睛光芒一闪,这一刻竟然不像一个衰朽之人:“我人老了,可还是有野心的。我自己一辈子都赶不上老金鳌了,可是我这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我吴家迟早要压过潘家的,我的宜和行,迟早要盖过同和行!成为天下第一!”

这一番话,可把刘大掌柜和欧家富心里头的豪情壮志都给调起来了。

吴家的确在追赶着潘家,宜和行一直在追赶着同和行,只是迄今为止,吴家一直低调,哪怕已经在奋力追赶了,甚至叶大林都恨不得要赶着吴家去压潘家了,吴家口里也从来不说,还是默默地做着老二,装作没牙齿的老虎,闷声发财。

但今天吴国英却终于开了口,将吴家的野心表露无遗,这时他眼放精光,脸颊微红,十五叔公阅事经验丰富,知道年老之人忽然如此可不是什么好事,但他也没有阻止打断。

吴国英一时发作得有些过头,人也忍不住咳嗽了两下。

吴承鉴扶着吴国英,让他顺了会气。

吴国英声音低了下来,说道:“我知道将来一定是这样的,可能我已经看不到了,但不要紧,我知道一定是这样的。”

众人都说:“对,对,一定是这样的。”

吴国英道:“可是吴家真的要做到这一步,成为天下第一,并不容易啊。幸好,我们吴家有千里驹!”

说到这里,他望向了吴承鉴,屋内所有人也都一起望向了吴承鉴。

吴国英刚才的三分论断众人觉得有理,而此时吴国英对吴承鉴寄予如此厚望,众人回想过去两年发生的事情,竟也觉得理所当然。

只有吴承鉴依然神色不动,没有尴尬,也不惶恐,也未推托,也未傲然。

“昊官!”吴国英改了称呼:“你的志向远大,将来吴家在你手里会去到什么地步,我可能都想象不出来。但是在那之前,有一件事情,你们在场所有人都得给我听好了。”

众人不敢违拗,都顺着他的话说:“阿爹(老爷)(老当家)(国英)你说。”

吴国英道:“在那之前,吴家不能分散,一定不能分散!产业不能分散,力量不能分散,人心更不能分散。家业的离散也就罢了,人心的离散导致的内斗才更为致命!我在广州十三行,几十年间,见过了太多的起起落落,不知多少大家业,一朝离散就一蹶不振。吴家也不会例外的,我们的家业和人心一旦分散了,就别想追上潘家了,宜和行就别想天下第一了。到那时,我就算是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啊!你们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他又重重地捶了下扶手:“听见没有!”

吓得蔡巧珠、吴承构都跪在了椅前,纷声道:“听见了。”

吴承鉴也和叶有鱼一起跪了下来,吴承鉴道:“阿爹,你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

“好,好!”吴国英拉着吴承鉴的手道:“如果宜和行真的天下第一了,真到了那一天,你在吴家、在宜和行,甚至在这粤海十三行,肯定都已经一言九鼎了。但是我希望你到时候仍然要记住,你大哥吴承钧的建基之功…”

吴承鉴道:“阿爹,你知道我跟大哥的情分,何必再说这话。”

“不,不!我就怕你这个啊!”吴国英道:“家族的大事业,不是看情分,而是看功绩啊。我要你莫忘记你大哥的功绩,委屈了光儿,但也不要你因为兄弟的情分,委屈了自己,你明白了吗?”

吴承鉴眼帘垂了垂,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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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国英跟着又做了许多交代,众人都清楚,这已经算是在立遗嘱了,他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这个家在他身前身后,都是要吴承鉴继续当下去的。

把这番话交代完,他的精气神就像被抽调了一大半,整个人直接躺回床上去了,吴承鉴赶紧请了二何先生过来,二何先生诊断后说是费神过度,把吴家兄弟又骂了一顿,吩咐以后不许再让老人家劳心劳神,一定要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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伺候着吴国英喝药安歇后,蔡巧珠才回了右院,吴六跟了进来——老爷子吩咐的时候他全程在场的,这时跟到外屋来,和蔡巧珠对望了一眼,彼此就知道对方的意思。

蔡巧珠道:“老爷的安排很妥当,很公正,我很服气的。”

吴六道:“对,对。那就好。”便退出去了。

吴六这边没什么话说了,不料第二天蔡母就来看女儿了,喝了两巡茶蔡母就把丫鬟支走,问道:“听说昨天亲家公安排好身后之事了?”

蔡巧珠一下子眉毛就竖起来了,道:“阿娘,你听谁说的!”

“你也别管我从哪里听来。”蔡母说:“我只问一句,你怎么打算的?”

蔡巧珠道:“这是吴家的事情,阿娘,你若不想女儿难做,就别问了。”

蔡母冷笑起来:“吴家吴家,你们吴家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在意我那外孙。我想知道我的光儿被怎么安排了。”

蔡巧珠道:“公公把光儿安排得很好。”

“很好?”蔡母道:“怎么个好法?”

蔡巧珠道:“公公说了,吴家的产业,眼下不能分。至于将来,真到要分的时候,就看各房的贡献。下一代谁来掌宜和行的舵,就看光儿耀儿各自的能耐吧。”

蔡母听到这里,冷笑一声:“这么说来,我们的光儿是从此靠边站了。”

蔡巧珠皱眉道:“阿娘你说什么呢。”

蔡母道:“吴家的产业眼下不能分,那么眼下谁来当家啊?”

蔡巧珠道:“自然是昊官。谁能比他合适。”

“他当然是最合适的。”蔡母道:“乖女儿,你认为,以昊官的年岁、体魄,这宜和行的家他能当几年?皱眉了吧?我给你算算吧。他今年才二十几,就算到五十几退下,也还有三十年。三十年啊,别说一个商行,就是皇帝家,太子都要换几个了。哼哼,亲家公啊,话说的好像公道,实际上却藏满了偏心…”

“什么偏心,什么偏心!”蔡巧珠道:“老爷他并没有否认承钧对宜和行的贡献,他说的是公论,没有偏心。”

“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实心眼的呆女儿啊!”蔡母道:“现在承钧尸骨未寒,如果现在把产业分割了。于情,众人心中不忍,哪怕昊官自己也不忍。于理,承钧对宜和行的功劳,宜和行的掌柜、伙计都看在眼里,心里还热乎着,上上下下便都不敢委屈了光儿。可是三十年后,老伙计该死的死了,该走的走了,该变的变了,那时候,谁还会为一个死了三十年的前当家说话啊。”

她见女儿脸色又不对了,便摇头:“罢了罢了,我知道你听不进我的话,你就且看看罢,也不用等个三十年,且等他一年两年的,你就能看见别人给你脸色了。到时候,你就相信你阿娘的话了。”

第二百章 步骤

吴承鉴和叶有鱼又留了一天,第二日就被赶往吴家园去了——吴国英一定要吴承鉴去吴家园住,不仅因为那里是吴家的新宅子,更因为吴承鉴住进吴家园,在他心里,是吴家将要抗衡潘家的一个象征。

吴家园这边,吴承鉴一边牵挂着吴国英的身体,一边又因为吴国英的这番交代让他不得不考虑原本一直回避的一些事情,心情一时颇为糟糕,一到吴家园,安顿好了叶有鱼母子,便自个儿到曼倩蓬莱中来。

临出门,叶有鱼欲言又止,自与老顾见过一面之后,她一直想再跟吴承鉴谈谈,但看着吴承鉴眼神中尽是烦躁,便知道终究不会说话的时候,于是又忍住了,没开声。

——————

吴承鉴要找周贻瑾说说话——他和有鱼好久没怎么说话了,在这当口,能给他排解,或者是给他讥讽,或者是给他棒喝的,只有周贻瑾了。

因为昆曲班子送给了和珅,由刘全带去了北京,吴承鉴虽然正筹划着给周贻瑾弄个新的班子,但像这种事情,并不是有钱就能很快办到的,所以眼下曼倩蓬莱冷冷清清。

上岛之后,便听到稀稀落落几声弦音,吴承鉴到此心就静了一些,循着那琴声,走到观戏台。

昆曲班子没了,戏台已空,石几上摆着一张蕉叶琴,周贻瑾对着空荡荡的戏台,弹着《阳关三叠》。

吴承鉴不太懂古琴,这东西对他来说太过高雅了,但听琴声回环,犹如对景生悲,忍不住问道:“还想着昆曲班子?早知道你这么牵挂,当日咱们就不送出去了。”

周贻瑾停了手,长长叹了一口气,神色似乎忧伤了一会,这才回头对吴承鉴说:“你不是说你不懂琴吗?我用第一叠弹着送别悲景,你居然听出来了。”

吴承鉴说:“你这琴声慢悠悠的,脸上又一副落叶萧萧的模样,我不用懂琴也知道你心里难受啊。”

周贻瑾一听,摇头:“原来这样啊。我说你这个俗物,怎么能从我琴声之中听出心境来。刚才差点还以为你有子期那样的耳力呢。”

“我觉得嘛,子期也许不是耳力好,是眼睛好。俞伯牙当年弹琴的时候一定表情也很丰富,所以子期看到就猜出来了。”

周贻瑾听了这话,噗嗤就笑出来了。

吴承鉴看他笑起来的样子,不像是心里悲伤而被自己勉强逗笑了,倒像是一种心情切换到另外一种心情:“你好像也不怎么悲伤啊。”

“本来就不悲伤。”周贻瑾说:“对那个昆曲班子来说,他们给我们演戏和去给和珅演戏,也没什么区别。对我们来说,既然是能被人送来的,那就只是身外之物,再被人要走很正常。”

“那你刚才一脸的落寞是怎么回事?”吴承鉴问。

“我在进入情境啊。”周贻瑾说:“就像读《石头记》,总得进入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情景之中,才能体验到那种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萧瑟感。对着这空落落的戏台,也是一样的。”

吴承鉴一时无语了:“所以你刚才那一脸的落寞样子,其实是在享受了?”

“对的。”周贻瑾道:“不是自己的老死病,正好拿来悲春伤秋做诗文,不是自己真正的亲人,走了刚好拿来感受一下古人离别之情。文人皆如此。要真是自己病得要死,保管话都说不出来,哪里还做得出诗文来。真是自己要紧的人,不得再见哪里还有心情弹琴。”

“真是见鬼了。”吴承鉴恼怒道:“老子心情正不好,正想着来你这里排解排解,怎么却遇到你犯酸。”

周贻瑾笑了笑,按住了琴,道:“听说昨天老爷子给你扫道路了,那不是好事吗?你烦什么?”

吴承鉴坐在亭缘石椅上,挠着头。

周贻瑾道:“你在担心你大嫂的心情?”

吴承鉴道:“耀儿出生那天,我那老丈人在院子里说的那混账话,闹得大嫂临门不入,怕是心里已经有个疙瘩了,偏偏我还什么都做不了。老爷子再来这么一下,听得懂的人,都道是为我好,然而我却觉得他老糊涂了。我和大嫂本来没什么罅隙,但老爷子这么一来,只怕大嫂反而要多想了。便是她自己不多想,她身边也有人要帮她多想。最麻烦的是这事我不去分说也不是,去分说了又反而显得有心——麻烦,麻烦!”

周贻瑾道:“这的确是个麻烦的事,不过耀儿既然出世,和光儿之间天然便有冲突,不管老爷子说不说那番话,那冲突都是在的。你今天回避过去,总有一天回避不了。”

吴承鉴沉默了,不说话。

“你来我这里,不会是想我给你出主意吧?”

吴承鉴依然不开口——周贻瑾虽然是自己的谋主,但这毕竟是家事,把他扯进来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周贻瑾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虫,吴承鉴虽然没说话,他竟然就猜到了,先将蕉叶琴收了起来,然后才说:“帝王无私事,你作为保商,家事其实也是商事。”

吴承鉴道:“你有办法?”

周贻瑾道:“长久来说,想要彻底解决,无解。但我们近期将有大变。所以我的观点跟老爷子相似,这段时间,可不是家变爆发的好时候。宜和行的产业不能分裂,吴家的人心不能分裂——只要确保这一点,其它的事情,就都可以慢慢来了。”

吴承鉴心头一凛。

他很清楚,周贻瑾说的是什么。

“看来你终究还是个凡人啊。”周贻瑾仿佛只一眼就能看透吴承鉴似的,“心头一被情事、家事给缠住,竟然把最要害的事情给忘了。和珅他最近虽然没动作,但你不会真的认为他没动作吧?就算他真的打算放过你了,我们也差不多要跟他松绑了,再不松绑,你们吴家就完了。

“站到更高的位置上俯瞰,从而解决眼前的问题,这不是你这一路走来能够成功的关键所在么?如果你能把这件事挂在最上头,那么下头的事,便都好解决了。”

吴承鉴喃喃:“时间确实不多了…”

周贻瑾道:“第一步,整理好你的心情。好好去跟你老婆谈谈。你夫人是叶大林家里出来的,我瞧她的性子,善争不善和,所以能帮你解决外事,没能帮你解决内事。可至少你别因为她跟三娘的事情,扰了你的心境。对吧?

“然后第二步,逼启官跟我们和解。然后第三步,才能应对和珅的攻势。”

“虽然刘全说了会放过你,但那绝不可信!我估摸着,等白鹅潭重建得差不多了,北京那位中堂大人,估计就要对你动手了。”

——————

北京,昆曲之声飘满了整个和府后花园。

唱戏奏乐的是整个戏班子,观戏的只有一个人,他眯着眼睛,但满台的角儿却都不敢不尽力。

刘全从外头回来,站在和珅身边好一会,也不敢打扰。

和珅似乎就知道刘全来了,睁开了眼睛,开口一笑:“十三行的保商真是会玩,这个班子调教的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