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全微笑应道:“十三行者,天子南库,他们的钱其实是皇上的钱,这事他们自己心里清楚得很。既然是皇上的钱,不花白不花,所以这些个保商,家里的吃穿用度、各种玩乐,能多豪奢,便多豪奢。”

和珅的思维十分跳跃:“番夷的款子,都到了?”

刘全道:“各家都签好了书契,钱已经陆续到位。”

和珅笑道:“这个昊官,还真有本事,番夷的钱也能搞得来,真是难得。只是可惜,与我终不同心。”

“老爷,”刘全说:“他这么能办事,在手里的时候,的确是一员强将。但如果有一天反了水,那就是一个大敌。等白鹅潭重建得差不多了,我们也该着手处理他了。”

“不,不能等事情做完之后再动他,但又不能在事情做完之前动他。”和珅道:“事情还没做完就动他,十三行一乱,我大清的银根也要跟着出事。可要是等事情做完了再动他,那时候他早做好了准备,怕就动不了他了。”

哪怕刘全是看着和珅大长大的,竟然也有点跟不上和珅的思维:“那…那该怎么做?”

和珅笑道:“不要动他的人,但要乱他的心,拿走他谋人的心腹,留下他做事的手脚。明白了吗?”

第二百零一章 和解

吴承鉴自曼倩蓬莱回到日天居,路上惦念着周贻瑾跟自己说的话,也觉得自己和叶有鱼之间再怎么下去不行,有些心结还是得解开。夫妻俩的事情,有时候对错难分,但要想打破僵局,总得有个人让步。

叶有鱼就像往日一样,默默地便要为他准备洗澡水和晚饭,吴承鉴却忽然道:“等等,我们说两句话。”

叶有鱼怔了有半晌,这才坐下。

吴承鉴把吴七、冬雪都叫了出去,然后才说:“这几个月,我…”他张口了好久,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不是能对女人做小伏低的性子,在家里素来嚣张惯了的,极少对人服软,所以这时想让步,却说不出软话来。

他不开口,叶有鱼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都不说话,吴承鉴知道再沉默下去,便是又要陷入那种令人憎恶的沉默,忽然伸手,把叶有鱼拉了过来,抱在怀里,在她额头上亲了亲,低声说:“这段日子…对不住了…”

两个人好久没有这般亲昵的肢体接触了,所以才被抱住的时候,叶有鱼一开始浑身僵硬,但被吴承鉴亲了亲,又听了那话,身子就软了,终于哭出声来,道:“你…你不怨我了么?”

吴承鉴道:“我没怨过你。”

叶有鱼自见过老顾之后,已经打算再让步的了,但对吴承鉴这话,她心里是不信的。

吴承鉴道:“花差号那事,你是为了吴家,为了我。我没怨你。”

“若你不怨我,那…”叶有鱼心里憋着的话,终究还是问了出来:“那为什么这么久不跟我说话。”

话说到这里,她干脆豁出去了:“其实你还是怨我的。我为了吴家,为了你,这都是道理。但再有道理,我也…也让她难受了。你看不得她难受,所以心里怨我。可我当时又怀着身孕,你怕和我吵架伤了胎气,所以就憋在心里…可你就算口里不说,但我就不知道么?”

说到这里,她又抽泣了起来。

吴承鉴从未见她这个样子,当初在白鹅潭楼船上,她被生父嫡母逼迫,又被自己误会,也没见她把软弱给表现出来,在广州府的大牢里,都被自己下休书了,也能反过来逼自己向她吐露心声,怎么现在没说两句话便哭成这样,莫非是女人生了孩子之后,性子便容易变得软弱了么?

“哭什么呢。”吴承鉴在神仙洲混得顺风顺水,但那是面对一群花娘,眼前却是自己的妻子,心态位势都是不同的,便有些无措,“我没对你怎么样的…”

“你见不得她难受,而我,我…”叶有鱼我了好几声,终于脱口:“我见不得你对别的女人好。尤其是她!”

说了这话后,叶有鱼忽然有些后悔——她念着吴承鉴的好,本来是打算委屈自己,今天要让吴承鉴顺了那口气的,不料话赶话的,却说到了这个地步,把自己内心深处最掩藏着的东西也抖出来了。

吴承鉴听得有些愣。

女人会有什么样的妒忌心,女人会有什么样的占有欲,混迹神仙洲多年的他清楚得很,只是…叶有鱼是这样的人么?

“老顾来看过我…”叶有鱼忽然说。

老顾是的吴家的老臣子,在吴家地位特殊,虽在仆位,却不是吴家每一个主人他都放在眼里的。尤其是这几年,没有公事他几乎不进吴宅的。但吴承钧发丧那一天,他还是找了一个由头来看访叶有鱼,这事吴承鉴知道。

只是叶有鱼这话来得没头没尾,吴承鉴不免听得莫名其妙。

叶有鱼道:“我之前以为,你是成亲之后,才慢慢对我好的。也一直以为,我们这场婚姻能成,是我靠自己的聪明才智跟你谈妥了条件,以为我们这桩婚事,是从买卖开始的,情义是后来才有了一些。初二回门之后,我虽然感激你对我娘好,忍不住又对你动了心…可是,贻瑾暗示了我之后,我才知道更多的事情。”

吴承鉴皱了皱眉头:“他又多什么口了?”

“老顾都跟我说了,”叶有鱼道:“其实我被软禁那天,昌仔跑去求援,你虽然没答应救援,却留了一道口子——其实我早该想到了啊,如果不是你早有示意,贻瑾那样的人,怎么会那么轻易地被我说动?而在更早的时候,你又让老顾去拜托了忠叔,让忠叔关照我——我本来就奇怪的,忠叔虽然平时对我们母女俩也算照看,但成亲之前那段时间那般关照,显然是逾越平常之分的。所以老顾把那层窗户纸一捅破,我就全都明白了。”

“那之后我便知道了,刻在我心里头的那个三哥哥…是真的存在的,不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而且他一直都没变过,现在还成了我的丈夫…”

“我其实挺傲的,一直以为老天爷虽然待我不好,但我也能逆天而行,就算被软禁了,在那样的绝境下我也能闯出一片天地来,可后来才发现,不是的。我曾经自以为了不起,可老顾的话却让我知道了,没有你,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难成的。”

“我才发现,老天爷其实待我挺好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个人能够叫出我名字的真意,给我立了个榜样,关照我,引领我,让我能在那个家里熬下来,闯出一条荆棘路。”

“等我到最后闯到没路了,又是你给我开了一扇大门,大门的后面,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光明与快活…三哥哥啊,你是不知道,在吴家的一些日子里,我是有多么的开心!”

“所以…”

“三哥哥,你以后别再这样冷着我了,好不好,我不能没有你。哪怕你不说出口,只是你的心对我堵着,我也就跟着堵得不行。我…我不能没有你,一时一刻,也不能的!”

她软语温言,半泣半诉,就像积了二十年的情绪犹如洪水一般一口气放了出来,把吴承鉴听得暖暖的,又怔怔的。这是一个女人把自己的心都扒开了,让对方见到了她内心最秘处的所有、最深处的一切。恋人之间,爱人者被动,被爱者主动,把自己心里的情意敞开到这个地步,往后相处,自身便得低到尘埃中去。

甜言蜜语吴承鉴在神仙洲经历得多了,但这般不管不顾、把自己最弱最羞处都掏出来的话,他也是第一次见,何况说这话的,还是逼父囚兄、的叶有鱼,他想都想不到,刚烈如她也会有这么柔弱的一面。

换作疍三娘的话,她虽是风尘中人,却是怎么也不肯自低到这个地步的。

两人抱在一块,好一会没说话,但周围的空气温热温热的,不再是之前那种尴尬,倒是黏黏的仿佛两人混成一团浆糊一般。

吴承鉴一时兴动,抱了叶有鱼上了大床。

叶有鱼便知道他要做什么了,虽然都已经生过孩子,却还是不禁有些羞赧:“这大白天的…”

却已经被两个人更粗重的呼吸给打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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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良久,两人才平复下来,吴承鉴摸着叶有鱼胸口那道已经很浅淡的疤痕,道:“我明天去义庄。”

叶有鱼本来懒洋洋的,又疲倦又欢喜,听了这话,一时胸口有些堵。

吴承鉴道:“不管怎么说,你在花差号的时候那般对她,不但落了她的脸面,怕还伤了她的心情,我…我得去给她道个歉。”

叶有鱼念头一转,忽然高兴了起来,柔声道:“对,是得向她道歉,要不要我跟你一块去?”

吴承鉴道:“不了,就我去罢。也不知道三娘现在心里怎么想,只我去,便一时尴尬了也还能转圜过去,你一起去,万一尴尬得接不下话来,可更尴尬了。”

叶有鱼蹭着他的胸口点头:“好,那回头我给你准备东西,你明天好好向她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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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和叶有鱼把话说开之后,整个人心情就舒坦了,这段时间于他乃是多事之秋,父老兄逝,官逼嫂疑,但夫妻俩和解了,这块石头一去,精神为之爽利。

第二日,叶有鱼一早起来,备了一份厚礼,光是一套翡翠首饰,便是万金之价,吴承鉴道:“太贵重,她不会收的。”

叶有鱼想了想,便另去取了一份价值与意义都恰到好处礼物,装成个箱笼。又说:“三娘下船之后,我让人对她的房间一点不许乱动,但日常多有安排人打扫,不至积尘。如果她肯的话,就让她回花差号吧。或者把花差号开到义庄附近也行,我知道义庄靠水的。”

吴承鉴道:“好。”

他带了吴七,便往义庄而去。

冬雪等他离开后,悄悄对叶有鱼说:“三少奶,昊官这是要去义庄?你怎么不拦着?”

叶有鱼看了她一眼:“你懂什么!”忽然想起昨夜与吴承鉴的绵绵之情,脸上便蒙上幸福之色。

第二百零二章 道歉

船还没到,义庄那边早得了消息。

疍三娘哦了一声,显得很平静,碧荷却高兴坏了,拉着疍三娘,要给她梳妆打扮换衣服。

疍三娘道:“打扮个什么,又不是过年过节的,何必呢。还是就这样吧。”

碧荷道:“不成的,不一样的!”还是硬拉着三娘打扮。

疍三娘半推半就,也就由得碧荷替自己梳了个好头,穿上一身绸缎衣衫——她来义庄之后,日常都只穿布麻的。

碧荷选了许多首饰,疍三娘只挑了一支簪子,配上一身浅绿色的绸衫,仍然是素净的风格,却已经不是于怜儿来见她时的寡淡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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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有好几个月没来义庄了,这时再看,义庄已经与之前不一样。整个庄子已经建成,不再是上次来那般到处都是工地。鱼排上鱼户往来,显然渔村已经正式投入运作了,远远一望,成排的桑树也长高了许多。便是周围的人员也有变化,上次来的时候多是帮忙造房子的劳工,如今来就看见许多在晒太阳的老女人,显然这座义庄已经进入生活状态。

吴承鉴对铁头军疤道:“庄子看起来很结实,但没什么花哨的地方。就是灰扑扑的有些不好看。”

铁头军疤道:“三娘思虑深远,所以没把庄子搞得太过漂亮,一切以实用为主。这里离省城有一段距离,真地搞成富贵模样,容易遭贼。”

吴承鉴道:“这段时间,我也没分身关照这里,但三娘还是把庄子给搞成了。难为她了。”

铁头军疤道:“三娘真是个奇女子,别说神仙洲了,放眼整个广州府,风尘之中也没见过第二个。”

“嗯,”吴承鉴点了点头,心想:“她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在别人眼中都只道我包养着她,其实她便是离了我,一样能过活的,不但自己能生存,还能帮到别人。反而是有鱼,别人看她风光无限、精明强势,其实内里柔弱得紧。”

进了义庄,疍三娘已经带了两行人在义庄大门外迎着了。

论情,两人多年交往,这次是久别再见,论义,吴承鉴实乃这义庄最大的恩主,这次是义庄落成后他第一次来,所以不但疍三娘,义庄的老弱们听说昊官到,也相扶出来迎接。

吴承鉴看疍三娘时,只见她比起还在神仙洲时,少了风尘气的炫目,气度却更加沉稳了,一想起她不但能自立,还能救人助人,心里不觉又多了两分敬重。

满义庄的老弱都向吴承鉴行礼,几个小孩跳着叫着:“昊官来了!昊官来了!”

吴承鉴笑道:“这是满庄子出来迎接么?我担不起啊。”

疍三娘笑道:“怎么会担不起?这里的梁木柱石,有一半是你帮衬的,你是这里所有人的恩公。”

吴承鉴笑道:“我从十几岁开始到处撒钱,这次是我帮衬得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了。”

疍三娘道:“那以后你多帮衬些这种事情,天底下需要帮忙的人很多,而且做这些好事,既积阴德也积福报。”

吴承鉴笑道:“好,听你的。”

碧荷在旁边见两人虽然好久没见面,但一见面就有说有笑,心里头就松了一口气。

吴承鉴在疍三娘的带领下,到祠堂上了香,这祠堂上供奉了管仲老爷、观音菩萨和妈祖娘娘的——因庄子里老娼多,管仲是她们的该管神位。

吴承鉴拜完后又跟庄里的老弱聊了一会话,在这里养老的人有一大半都是失色的老风尘,最会察言观色的,就没耽着吴承鉴太久,都起身告辞了。

吴承鉴这才跟疍三娘进了她的屋子,把屋子转了一圈,只见这屋子里放了一张床,床后空出三尺空间作换衣服的地方,床的旁边又夹格出一个角落来摆放神龛,此外就只能放下一张木几、几张竹凳子,不由得摇头:“太清苦了。三娘,还是回花差号住吧。”

疍三娘不搭这句话。

碧荷端上两碗甜汤来,放在木几上,两人就在凳上坐了。

疍三娘这才仔细看了吴承鉴两眼,心道:“几个月不见,他的气度比先前更不同了,吊儿郎当的味道比之前又少了。如今才是十三行大保商的气势。”

吴承鉴见她瞧着自己,笑道:“怎么这么看我。几个月没见,就不认识我了么?”

碧荷把甜汤端上后,就拉了吴七出去,要让他俩有机会说梯己话。

屋内再无第三个人,疍三娘柔声说:“喝口甜汤吧,你也好久没尝碧荷的手式了。”

吴承鉴咀了一口:“嗯,不错,糖下的刚刚好,很合我的口。”

疍三娘也陪着他,把大半碗甜汤都喝了。

吴承鉴看她一点都没剩下,倒是有些奇怪了:“你以前就喝一两口的啊,今天是早饭没吃么?”

“不是,”疍三娘道:“是不能浪费。这是义庄的规矩,但凡吃的,一口也不能晒的(晒,粤语,浪费的意思)。我定下的规条,我自己要先遵守啊。”

吴承鉴倒是怔了怔,随即想到她的身份不同了:以前她是养尊处优的花魁娘子,而现在则是一座义庄的头人了。花魁娘子要颐体养肤,甚至要摆谱竞奢,义庄头人却要以身作则,吃苦耐劳。他忍不住望向疍三娘的手。

疍三娘马上就注意到了,也不遮掩,便将手伸了出来,往日一双如霜柔荑,如今已颇见粗糙,这才过了几个月?

疍三娘笑道:“在这里带头干粗活,手也粗了,不好看了,对吧。”

吴承鉴忍不住道:“这…我知道这里的日子不好过,但也没想到苦成这样子。”

疍三娘轻轻淡淡地笑了两声:“算什么苦呢。我在这里有吃有喝的,所谓的干粗活也就是自己洗衣服晒衣服、偶尔淘米煮饭而已。你是一生下来就锦衣玉食的大少爷,没见过真的苦。我小时候却都经历过的,不会因为过了几年花花日子就忘了根本。”

“那你也不需要这样。”吴承鉴道:“你自己注意点吧,再过一段时间,把义庄带上了轨道,你还是回来吧。这里的日子,太苦了。”

疍三娘低声道:“回?回哪里去?”

“花差号啊。”提起了这事,吴承鉴唉了一声:“当时我在牢里,那事…那事有鱼做得不妥当,我今天来,就是要代她向你道个歉。”

疍三娘一直微笑满面的,听了这话,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当日贻瑾要出个计谋,有个关卡过不去,正好要用到花差号。事后你应该也猜到七七八八了。”吴承鉴道:“这事我当时虽然不知道,是贻瑾和有鱼商量了办的。但…总之我也有推不过去的责任。你生气也是应该。”

疍三娘仿佛没听见他说什么一般,愣在那,好久道:“你…你代她…向我道歉?”

“嗯…”吴承鉴道:“如果你还不消气,我回头带她过来亲自向你道歉,不过得过一两年,等事情冷下来,不能让外头的人因为这事看出…”

接下来吴承鉴说的什么话,疍三娘只觉得耳朵嗡嗡嗡的,全都听不进去了。一张脸越来越是苍白。

“三娘,三娘!”

疍三娘才回过神来,听着吴承鉴说:“现在花差号还保留着原样,来之前我上船看过的,和你离开的时候全没一点变化。你随时可以回去,义庄这边,偶尔来一下就好了,难道还真在这里天天熬啊。你看你,如今的脸色也比先前差了好多。”

疍三娘低着头,呢喃:“哦…好的。”

吴承鉴又与她说了一会子的话,见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老是走神,以为她是累坏了,也是心疼,道:“义庄的事情如果这么繁重,我派几个人过来帮忙吧,看你累的…”

疍三娘仿佛被触到了什么,马上道:“不!不用!义庄的事情我能处理,你不用操心。”

吴承鉴道:“那我回头让拨一些用度过来,你自己雇多几个人手给你分担。总不能这样过日子。”

疍三娘道:“也不用。我要的,便是就算离了你,这个义庄也能自己转动下去。如果离了你这庄子就活不下去了,那我的心血才是白费了。”

“只是这样,你也太累了…”

疍三娘似乎已经收拾了心情,展颜笑了笑:“放心吧,我能处理好这些事情的,你不用担心。”

这时已近中午,义庄这边早准备了饭食——和上次的仓促不同,这一回有了一些余裕准备,虽然和西关的精美美食不能相比,但有碧荷操盘,也差不到哪去。义庄这边本来就有新鲜的鱼、肉和菜蔬,碧荷从很久以前就准备了许多瑶柱干货,又把之前一个认识的好厨子找来,做了好丰盛的菜肴,除了后院那两个疯子,全庄都入席了。

十三行的大商人,几乎就没有一个不做善事的,修桥铺路、拯幼扶老,各类慈善场合吴国英、吴承钧当家的时候,每年都要有所经历,吴承鉴从小看得多了,去年时局稍稳的时候也去珠西一个遭灾的村子里搞过赈济,所以对这种场合并不陌生。

当下举茶当酒,好好地问候了庄内最老的老妪,关心了最小的那个残疾小孩,跟着给众人劝菜,一顿饭吃下来,让全庄上下如沐春风,对吴承鉴的印象大大改观,都想:“老听说昊官是个花花公子,今天看来传言不实。”

第二百零三章 周贻瑾失踪

饭吃完了,自有人张罗着去收拾碗筷瓢盆,吴承鉴仍与疍三娘回了屋子,疍三娘说:“你吃完饭习惯眯一会的,但这里,怕你睡不了。不如就先回吧。”

吴承鉴点头:“好。那我下次再来。”

疍三娘又道:“还有,神仙洲怜儿那边,最近如果方便你也安排一下吧。”她低声道:“如果我没料错,你大概还有个难关要过。这等小事,尽量在那之前办了,免得到时候闹起来,像怜儿这般的人,一个小浪花就能把她打翻沉海了。”

她跟了吴承鉴多年,知道许多秘密,又久历风尘,人又聪慧,所以一些事情吴承鉴就算没跟她细说,她也能预料到一二。

吴承鉴答应了,疍三娘陪着他出庄,一路直送到码头。

碧荷见昊官与三娘亲密依旧,全无生分,心中暗暗欣喜。

送走了吴承鉴之后,疍三娘脸上微笑之容转暗淡,路上踢了三次脚。碧荷却没注意到,一直很是开心,等回到庄子里,众人散去,疍三娘对碧荷说:“我想静一静。”便关上了门——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自义庄开建以来,三娘屋子的门白天都是开的,便是晚上也只是虚掩,以防有人急事找她。

碧荷哦了一声,也没觉得什么,走开了去做别的事情,忽然想起一件琐碎事来,回来要找三娘,到了门边要拍门,却忽然隐约听见门内似乎有什么声响。

她犹豫了一会,便没拍门,将耳朵贴近门缝,便听见里面传来极力压抑、却仍然压抑不住的啜泣。碧荷呆住了:“姑娘…她在哭么?她为什么要哭?昊官挺好的啊。”

屋内三娘只是断断续续地啜泣,听了一会,才隐约听到一句:“为什么…替她…来…向我道歉!”然后,便是再无断绝的闷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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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妻子和解之后又与红颜知己释嫌,吴承鉴心情甚好。他想起叶有鱼提起老顾,便猜周贻瑾在里头做是小动作。想想自己的这位“蓝颜知己”不但要为自己筹谋对付商场官场之事,连自己的私事也都操碎了心,忍不住就朝曼倩蓬莱来。

不料到了曼倩蓬莱,竟然寻不见周贻瑾,一问仆人,仆人说:“上午的时候,师爷收到一封信,说要出去一趟,就带了小九哥儿,坐了小船出去,到现在没回来。”

吴承鉴也没放在心上,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不料这一回竟是不同了。

第二日吴承鉴再来,周贻瑾竟然未回,这可就少见了,彻夜未归且不留口信,莫非是遇到什么急事么?

然而想想周贻瑾的本事,估计便遇到什么事情也能解决吧,也就没放在心上。或许是跑到哪里游山玩水,一时忘了归程。

又过了三天,还是全无音讯,吴承鉴这才急了,派了人私下寻访了两天没过结果,心里知道真出事了,赶紧请了刘三爷、佛山陈。

刘三爷埋怨道:“周师爷出事了?怎么现在才知会我们?这都过去五六天了,便是有什么蛛丝马迹说不定也没了。”

吴承鉴屡经大事,喜怒不形于色的能耐早历练得颇为深厚,这时却烦躁形诸于脸,佛山陈就知道他心神大乱,在旁边替吴承鉴道:“周师爷行止不定,偶尔出去一两天不见人,谁能想到是出事了呢。三爷你别埋怨昊官了,他心里早不好受了,还是赶紧发派人手搜寻吧。”

于是洪门大举出动,不是从广州搜起,而是一开始就遍搜整个粤海——刘三爷估摸着都过去这门多天,周师爷如果真的出事,下手的人也不会留在附近了。

洪门这一动,可把大半个广东的三教九流全都惊动了,许多人暗地里发了悬赏,哪怕能得到一点儿消息也能得重金——满粤海湾黑白两道的头目们谁不知道宜和行昊官出手阔绰的?既然他这么重视此事,那么只要为他带来消息,多半就能得到十倍回报。

不料这样挖地三尺般的大搜寻,依然找不到丁点踪迹,这么半个月过去…一个月过去…三个月过去…周贻瑾还是没找到。中间也不是没人带来一些线索,但要么就是假消息,要么就是真假难辨,总之最后镜花水月一场空!

吴承鉴的心也是越来越乱,别说先前周贻瑾所定的“逼启官、应和珅”两大后续步骤,便是宜和行的日常事务也都无心打理了。

幸亏他已与妻子和解,后方已稳,叶有鱼尽量地把许多摊子给撑了起来,行里头又有刘、欧、姚等得力之人,官府方面因为吴承鉴先前两件大事的余威一时间也都很给面子,加上刘三爷、佛山陈等的帮衬,才使得粤海湾的重建、宜和行的生意都没什么影响,吴家的身家财富继续蒸蒸日上,越来越逼近树大根深的同和行了。

——————

就这么着,转眼到了嘉庆三年。

周贻瑾还是没消息。

吴国英老爷子在年初的时候终于没熬过去,走了。他是渐老渐病,迁延许久的,所以吴家上下早有准备,伤心自然难免,却不至于有陡闻噩耗的震动。

吴家大举发丧,吴承鉴披麻戴孝,胡渣遍腮,全然无心理事。

满十三行的保商都来给吴国英送行,粤海关甚至两广总督府都送来了挽联,潘有节、卢关桓、叶大林等大佬亲自扶棺,见过这场丧事的人,暗中都说:“国英老人虽然死了,但在商人里头,他也算极尽哀荣的了。”

这一回蔡巧珠心神不乱,叶有鱼身子又大好了,这两个儿媳妇都是能撑持大场面的人,有她们在,吴国英的白事就做得隆重而妥帖,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