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有节回家之后也不禁称赞:“吴家真是好福气,两个媳妇一般的贤惠能干。”

柳大掌柜颔首表示赞成:“吴家的确能得人。不但是家中女眷,就是行里的掌柜也是人才辈出。老刘虽然一日比一日老眼昏花,但眼看欧家富已经顶上来了,姚广兴对吴家也是日渐归心。更不用说吴承鉴在外头的那些朋友,一个两个也不全是奔着吴家的钱来。吴家的兴旺看来是挡不住了。”

潘有节道:“是啊,吴承鉴重情重义,重情重义的有钱人,谁不喜欢呢。”

柳大掌柜听着潘有节的语气有些怪,忽然想起自己刚才的话莫是刺到东家了?赶紧收声屏气。

潘有节瞥了他一眼,笑道:“不用紧张,我说这话不是含酸,只是带刺罢了。嘿嘿。”

柳大掌柜低声道:“还请启官指点。”

“无情义,只利害,这是达官的做派。重情义,兼利害,这是吴家的家风。”潘有节笑了笑:“先父还在的时候,就已经看破这一点了。”

柳大掌柜隐约想起潘震臣似乎真提起过这事:“对,老当家说过这话。”

潘有节笑道:“不过,你只听到这句,没听到后面半截。”

“哦?”柳大掌柜道:“老当家后半截怎么说?”

“逐利无情,叶家必定因此吃亏。太重情义,吴家也将因此而误。”潘有节道:“这就是先父的断语,今天看来,老爷子明鉴千里啊,都能洞见十几年后他两家的后续了。”

柳大掌柜回想起来这两三年的几件大事来,点头道:“叶家的确吃了逐利无情的亏,如果达官能对自己女儿好一点,就没有后来那许多事情了,现在也不至于被吴家吃得死死的。不过吴家重情重义,目前看来并无妨碍啊。”

潘有节哈哈笑了:“老柳。你年纪没宜和行老刘那么大啊,怎么也老眼昏花了?你没看吴承鉴现在什么状态么,他一双眼珠子都是浑浊的,神魂都不在家。这两年吴家还能蒸蒸日上,这是在吃前面两件大事的老底。但他们吴家的隐忧,眼看着也渐渐要包不住了。便是今日这场白事上头,也见到了一些端倪了。”

柳大掌柜回想今日白事上的诸般细节,忽然道:“是长房、三房之间的矛盾?”

“这是其中一个要害。”潘有节点了点头:“蔡氏是长房长媳,无母嫂为娘,今天这么大的场面,内事本该以她为尊。可今儿个两个吴家的下人回事,叶氏点头了的,下人马上就去办,蔡氏点头了的,下人还要看一眼叶氏,虽然只要蔡氏点头了叶氏便无有不允,但下人还要看叶氏一眼,吴家内部权力的移变,已经可见一斑了。”

柳大掌柜道:“吴家大少奶是满西关罕有的贤惠人,未必就会因此而起争斗之心。”

潘有节淡淡道:“修养是修养,形势是形势。石头记有句诗写得好: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再怎么贤惠,也挡不住人情风刀世故霜剑,那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的暗割明捅。昊官如果不能狠下心肝,当断即断,吴家出事,只在迟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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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下潘有节与柳大掌柜的谈论不表。

却说这日吴承鉴送尽宾客,回了河南,正要休息,吴七来报:“昊官,约翰来了,是不是见一见?”

“约翰?”吴承鉴愕了一下,这才想起吴七说的是那个美国人。

吴国英老爷子出丧,国内的人就算有什么紧急商事也必然暂且按下,然而约翰万里迢迢来到广州,自然不能苛求对方不知礼数,因此吴承鉴虽然没什么精神,却还是道:“请他到商功园喝茶叙话。”

第二百零四章 烧欠条

约翰其实是个德国裔,长得小鼻子尖下巴,就中国人传统相学来说,这种瘦脸颊可不是什么好相貌,幸亏吴承鉴对此并无歧视,所以两人在上次见面才没有谈崩。约翰从吴承鉴这里半赊半买购置了一批茶叶和丝绸返航美国,如今回来,半点也不见他阔气,反而比之前落魄了。

虽然他尽量把自己梳洗打扮好,但是那一身旧衣服还是出卖了他钱包的底细。

两人见面之后,约翰很是不好意思,支支吾吾的,用他那浓重的德国口音,说着很不标准的伦敦腔。吴承鉴也是会说英语的,在广州人听来他的英语好得跟番夷似的,其实在英美人听来也是中国腔很明显,所以两人说话,彼此颇有障碍。

不过慢慢地吴承鉴还是搞明白了:原来约翰这次回美国非但没有大赚,反而把生意做砸了,他赔了本钱后多方设法,想着至少把吴承鉴赊账的那一笔钱给筹到,不料人情冷暖这种事情并不是中国独有,他这一落魄,许多以往的朋友便都远离了他,以至于他非但没筹到钱,反而遭了许多白眼与数落。这次来见吴承鉴,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管吴承鉴要怎么处置他他都认了。

两人磕磕碰碰的,终于让吴承鉴知道了事情始末,吴承鉴也不发作,只是说:“约翰,你也累了,不如先去客房休息一下吧。回头我们再聊。”

吴七把他送走之后,回来道:“这个番夷,这是准备赖账,还是骗钱?”

吴承鉴道:“赖账的话,他还上门来做什么?直接着草就是了。”

吴七道:“说不定他是扯谎呢。”

吴承鉴道:“查过之后再说。”

他已经很久没理事了,但这事涉外,如果交给下面的掌柜,总不大妥当——吴承鉴对美国市场一直是有野心的,这几年陆陆续续见过好些美国商人,在他的判断中这位德国裔是其中最靠谱的一个,不料第一单生意往来就砸了。

“去请姚掌柜,到番人那里好好调查一下。”吴承鉴说。

吴七道:“不让查理的人去查?”

吴承鉴道:“约翰就是查理推荐来的。我不是不相信查理,但这事总得让他避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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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掌柜加入宜和行以后,吴承鉴一开始只是有限接受了这个人,但随着他忠诚与能力的逐步体现,吴承鉴对他的信任也逐步提高。就亲信程度来说,他永远也代替不了欧家富,但他的能力又胜过了欧家富,所以两年下来,吴承鉴对他便越来越看重,如今已是左膀右臂一般了。

他办事利落而靠谱,很快就利用他在番夷圈子布下的人脉,打听到了约翰生意失败的始末,来到商功园将事情完整汇报给了吴承鉴。

吴承鉴去除掉许多枝节,抓住了两点:一是知道了约翰的确没有骗人,是生意做砸了;二是知道了约翰生意做砸并非源自不好的经营习性,比如大手大脚乱花钱等。他又问了一些细节,去芜存真,终于点头道:“行了。”

姚掌柜道:“事情就是这样了,昊官打算怎么处理?”

吴承鉴道:“你觉得呢?”

姚掌柜道:“我们的官府不处理番夷的事情,如果要告到美国那边去,这万里迢迢的…”

吴承鉴道:“告了又怎么样呢,他在美国难道还有多少产业吗?”

姚掌柜道:“这个就难说了。”他毕竟只是从在华欧美圈子里了解这件事情,不可能确定约翰在美国还有没有产业。这个时代,一个中国人要调查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的事情,几乎不可能。

吴承鉴道:“就算他还有一些产业,这么两万里跑到美国去告,告不告得下来另说,这里头的花费和牵扯的精力就海了去了,得不偿失。便是告下了,万一他其实没钱,那能怎么办?送他进监狱还是上绞架?那也只是泄愤,要泄愤的话,直接让人把他往伶仃洋里一沉就行了,何必麻烦。”

吴七笑道:“沉伶仃洋好啊,我们让刘三爷动手,绑一块石头往海里一丢就好了。”

吴承鉴瞪了吴七一眼,吴七忙闭嘴了。

吴承鉴道:“我有什么手段,这位约翰或许听人说过一些,这样他还敢上门来,也算老实了。而且我看他的羞愧样不像装出来的…”

姚掌柜道:“昊官莫非打算就这么放过他?那可是七八万两银子啊!”

吴承鉴道:“哪有七八万两银子。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约翰买的那批货半赊半买,用的是洋行的价格算,如果按照我们入货的成本价,我们没赔,其实还有小赚的。”

“这不能这么算。”姚掌柜说:“洋行的价格可不是虚价,这是真金白银、全世界都认的价格。他们用这个价格拿了货,到了番夷诸国,价格还要翻倍,甚至翻几倍的。”

“我知道。”吴承鉴说:“我只是想说,这事我们亏得起,所以,就这样吧。”

姚掌柜倒也没再反对了,忽然看着吴承鉴,说:“昊官,你好了。”

“嗯?”吴承鉴有些意外姚掌柜说的这句话。

姚掌柜道:“自周师爷失踪,你就一直浑浑噩噩的,今天听你说事,才觉得你心神回来了。只凭这一点,这位约翰的到来也算一件好事了。”

吴承鉴听他提起周贻瑾,眉间忧色一闪,长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他在哪里,现在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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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园如今已经建成,就是客房也都装修得美轮美奂,又是好酒好菜地款待着,但约翰却坐立不安,无心享用。

直到再一次被吴承鉴叫到商功园,眼看吴承鉴从春蕊那里接过那份合同来,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低着头。

不料下一步,吴承鉴竟然点了火,就在约翰面前把那份合同给烧了。

这下子,可把约翰给惊呆了!

“昊…昊官!”

便听吴承鉴说:“约翰,你为人诚实可信,这一次生意失败,不过是不走运。你是我在美国的第一号‘老友’,我们广东人对待老友,可不只是讲钱而已。现在这份合同烧了,你就没负担了,我希望你轻装上阵,吸取这次的经验后继续把买卖做起来。我相信,以后我们合作赚到的钱,会比这次损失的多上十倍、百倍!”

吴承鉴的这番话,约翰基本听懂了,便是有几个词有些含糊,却也能从那逐渐烧成灰烬的纸张上头,领会到吴承鉴的意思。

“昊官,昊官!”约翰几乎就要上来拥抱吴承鉴,但又想起他们中国人不是很适应这种身体接触的表达方式,便又忍住了,张着双臂说:“我一定的!一定的!”

他用那带着德国口音的英语做出了诺言,那诺言吴承鉴其实也没怎么听明白,然而他又很清楚这个美国商人许诺的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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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得吴承鉴烧了欠账的合同,一下子感觉背上的负担轻了,他重整旗鼓,又活跃了起来。华夷商圈的商人们听说了这事,不少人都觉得吴承鉴发傻,认为这小子又犯二世祖毛病了。

蔡巧珠听到这些闲言闲语的时候,心情颇为复杂。心想老爷故去之后,吴承鉴没了最后一层管束,可别真的重新混账起来了——想起过去这大半年他全不理事,好几回差点耽误出大乱子来,蔡巧珠的心便有些塞,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为了几句闲言闲语便去过问吴承鉴的事情,如今再不能够了。

“唉,且等搬去河南,找个机会再问问、劝劝吧。”

过了吴国英的尾七之后,蔡巧珠终于搬进了吴家园。

在西关住了这么久,儿子在这里生,丈夫在这里死,她其实早就习惯了老宅的环境。但既然当着亲友的面答应了公公,她也不好反悔,便收拾好了东西,带了光儿搬过河南来。

叶有鱼早就让人将梨溶院收拾好了,蔡巧珠也不是第一次住,到了这里并不陌生。东西搬过来后很快就绪,光儿到了新家,欢天喜地地出去玩了。叶有鱼陪着蔡巧珠说了好一会的话这才回日天居。

蔡巧珠在院子里走着,看看这,看看那,这梨溶院的一切都是吴承鉴按照她的喜好布设的,按理说一切都很合她心水,如果是吴承钧还在世,一家人搬过来肯定是无比欢喜的,但这时物是人非,丈夫去世了,吴承鉴当家之后也不能如往昔大孩子一般跟自己玩笑了,她在住进这梨溶院,忽然只觉得处处都是寂寞,处处都是伤感。

只有望向池塘边的光儿时,她的心才算有了点着落——不管怎么样,儿子还在的。

此时此刻,这已是她最大的心灵依靠。

“娘,娘,你来看,这里的鱼好大啊!”

梨溶院不但有一颗比老宅右院更大的梨树,还有一个在老宅肯定放不下的大鱼塘,鱼塘大了,里头的金鱼自然也大。

池塘边一个憨丫头说:“本来还有一尾更大的呢,有这么长,这么大。”

光儿哇了一声:“在哪里?在哪里?”

憨丫头说:“达成叔叫人捞去给养在日天居了,耀少也喜欢鱼。”

光儿叫道:“耀儿那么小,他懂什么。”

憨丫头说:“耀少还小,但他一看到大金鱼就笑,所以达成叔就让人满吴家园找大金鱼啊,咱们院子里那尾最大,所以就捞了去。”

光儿虽然大了几岁,毕竟还是小孩子脾气,不知道有一尾“最大”的也就算了,既然知道,心里就惦记了着了,叫道:“不行,既然是在这里养大的,那就是我的,我去要回来!”

蔡巧珠要叫住他时候,儿子却已经溜远了。

第二百零五章 蒸汽机

光儿溜去要金鱼,蔡巧珠也不当回事,反正有人跟着,也就不管了,自回屋里去,归置一些琐碎东西。

不料过了一会,就听见光儿哭着回来,进门就叫道:“娘!他们欺负我!他们欺负我!”

蔡巧珠心里一咯噔,道:“怎么了?”

光儿叫道:“他们不给我鱼!”

蔡巧珠皱眉道:“多大点事,你哭个什么!也不想想自己多大了。”然而还是问跟着去的连翘:“怎么回事?”

连翘脸上也有不忿之色,便将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原来刚才耀儿跑到日天居去,恰好吴承鉴叶有鱼都不在,奶娘正在给耀儿喂辅食,耀儿便看着那大金鱼便吃粥,瞧见光儿来,张口也会叫声“哥”了。

光儿也不客气,就让人要把那条最大的金鱼捞走。耀儿不懂事,看人要捞金鱼就哭了。

于是满院子的婆子丫鬟,便都劝了起来。

“她们都只是劝着光少让着弟弟,也没一个安抚耀少让着哥哥,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连翘甚是不忿地说。本来嘛,两个小孩争东西,光儿大耀儿小,劝着哥哥让着弟弟也没什么,但日天居和梨溶院对外是一家人,在内还是分了主客,光儿过日天居去,连翘觉得自己不好意思劝耀少,结果其他的下人却都群口同声地劝光少,那氛围就让连翘难受了。

“够了够了!”听着连翘的描述,蔡巧珠有些烦躁起来:“多大点事,至于说的这么…这么…”她一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为了一尾金鱼就这么哭闹,像个什么样子!”

“大少奶!”连翘委屈道:“你是没看那些人说话时候的神情,他们…他们…”

蔡巧珠问:“他们怎么了?”

这要说怎么了,连翘又说不出来,那帮下人全都堆着和善的笑脸的,可是那目光那神色,身在其中的连翘却总觉得氛围不对。只是真要形容个具体,她又说不出来。有一些过火的言语,她出不了口,到了后来,几乎要哭了一般。

“好了好了。”这毕竟是自己的贴身丫头,蔡巧珠也不好一味怪责:“便是下头的人一时有做不到的地方,也都是为耀儿着想。耀儿毕竟还小。”

光儿在蔡巧珠的训斥下不敢再闹,梨溶院便平静了。

只是这事,终究让蔡巧珠心里有些发堵。

事情也不大,然而类似的事情,却又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这一年来,总有些鸡毛蒜皮,让人心烦意燥。

到了晚上,叶有鱼带着冬雪过来了,不但人来了,还带来了那条大金鱼,放进了梨溶院的池塘里。光儿看见,欢天喜地地拍手去看了。

蔡巧珠听到响动,走出来道:“三婶,这是做什么?”

“大嫂。”叶有鱼道:“下午我不在,春蕊夏晴都出去了,底下的人不懂事,把事情做岔了。”

蔡巧珠道:“这是怎么说,两个小孩子胡闹,你怎么也跟着胡闹?光儿都多大了,这个年纪就该读书学做生意了,还为一尾鱼在那里闹,他爹如果还在,就这事就得吃一顿打。咱们吴家,可不能这么惯着孩子。”

因叫来吴六:“把那大金鱼捞出来,送珠江去放生。”

光儿几乎要哭:“娘!”

蔡巧珠喝道:“你敢哭一个试试!你爷爷临终前怎么交代你的?让你好好读书、学生意,现在为一尾鱼在这里闹。你去问问宅子里的老人,在你这个年龄,你爹、你三叔都在做什么了。你敢哭,回头让你三叔打你板子。”

光儿咬着嘴唇,不敢哭。

叶有鱼在外头智谋百出,对下人也能恩威并济,但对这家中妯娌子弟之事,却是经验有缺,竟不知道该劝还是该阻——以前叶宅里的氛围与吴家不同,所以叶宅看来的那些门道,用不到吴家这边。

这事没再闹大,于宅子里乃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吴承鉴又不是事必躬亲的性子,且最近刚好又落下来一件大事,所以事情就没传到他耳朵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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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巧珠入住梨溶院,于外界不是什么大事,但对大兴街蔡家那边来说却是个不小的变化。本来蔡母已经在筹谋着在西关买一处新宅子扩建,想要搬那里去,和女儿也更近一些,不想吴国英却又有这等安排。这毕竟是吴家的事情,他们也不能置喙。

但蔡巧珠搬进来后的第三天,蔡家还是来了人,蔡士群夫妇带着几个儿子都来了,也算是来给蔡巧珠小贺一下。吴达成让开了边门把蔡家接了进来,蔡士群带着两个儿子直接去商功园见吴承鉴,蔡母则到梨溶院来跟女儿叙话。

光儿带着外祖母,在院子里这看看,那看看,蔡母看得十分满意,知道这些景致都是女儿喜欢的,又听说这些布设都是昊官亲自安排的,心头又宽了许多。

因问起她母子俩在这新院子住得怎么样,蔡巧珠道:“地方倒是宽绰了许多,只是还不大习惯。”

“刚刚来,肯定这样的。”蔡母说:“十三行的生意人,都挤破头了要往西关挤,但在里头打出天下之后又能跳出来,在河南另立乾坤的,眼下也就潘家、吴家了。现在满粤海湾的买卖人,都看潘、吴的头了。”

蔡巧珠点头:“是,所以女儿很理解公公的想法,这想法也对。”

母女俩又说了好一会的话,蔡士群才带了俩儿子来梨溶院,他们才从吴承鉴手里得了不少好处,所以满脸春光——蔡士群虽然继承了蔡士文的部分产业,但新蔡家的规模和老蔡家是不能比的,眼下在十三行保商里接近吊车尾,几乎就是吴家的附庸。

不过叶家成为吴家附庸对叶大林来说是矮化,蔡家成为吴家的附庸而进入保商之列,于蔡士群来说却是喜出望外了,所以蔡士群虽然论亲戚比吴承鉴高了一辈,却对他十分奉承。

一家子又聚了许久,这才离开,蔡巧珠送了父母弟弟离开,正往梨溶院回,因无事随步漫行,正巧在一处地势较高处,远远地望见大门那边有动静,便停下脚来看看。

离得有些远,声音听不到,但隐隐也望见吴达成亲自去开大门把来客迎了进来,依稀分辨得出是叶家的轿子,轿子入门停下后又望见吴达成亲自去掀轿门,把叶大林迎了出来——离得远了看不清表情,但从吴达成微弯的背脊猜测此刻他一定是满脸堆笑。

兴成行乃是宜和行的同盟,叶大林乃是十三行里屈指可数的大保商,他亲自来访,吴达成大开中门,本来也没什么,然而蔡巧珠忽然想起刚才自家父母来的时候走的只是边门,这事包括蔡父蔡母和蔡巧珠在内,本都没多想,亲戚间走动,原也没多少讲究,尤其蔡家本来是中小门户,平素讲究更不多,然而这一对比,蔡巧珠心里便不痛快起来了。

她心里自是知道在吴达成眼中,蔡家指着吴家才能发财,叶家却是基本对等的盟友,吴达成对待蔡士群和叶大林时有所区别乃是人之常情。可是这人之常情,却更是叫人烦闷得紧。

蔡巧珠闷闷地回到梨溶院,一路都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不要多疑,然而再怎么自我排解,那股郁结终究还是无法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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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儿耀儿闹大金鱼之事那日,正好查理回来,告诉吴承鉴,伦敦那边东印度公司的股权转让十分顺利,勋爵还表示愿意动员一些有正义心的绅士在上议院发动提案,以限制东印度公司在中国的鸦片走私。在这等国家大事面前,光儿耀儿那点事情简直就是不值一提的鸡毛蒜皮,所以知道一点内情的叶有鱼和吴七都不敢在这时节拿这事去打扰他。

查理对吴承鉴说:“艾洛特勋爵说,议案可以这么提,但真的想要通过,其实阻力颇大。大不列颠从上到下,都对与大清帝国的贸易逆差很有意见。一些贵族在公开场合虽然不好为鸦片输出叫好,但在找到更好的扭转贸易逆差的办法之前,他们未必会因为正义的口号就对东印度公司的行为发出有力的禁止,所以勋爵还是希望大清这边能够开放更多的海关,让大不列颠的更多商品也能进入中国。”

吴承鉴当时不置可否,十三行是一口通商的既得利益者,作为一个保商,他其实更应该延保这种垄断地位,但这种只留一窗的封闭状态,对整个国家来说不是好事,且一口通商这种政策,终究也不见得能够长久。国安家方稳——国家闭塞若久,如果国力衰弱下去被人打上门来,吴家也不见得能独善其身。

不过不管利益上怎么决断,只要乾隆还在,这事就绝无可能。

跟着,他又问了蒸汽机的事——这次查理回英国,吴承鉴让他特地购买几台蒸汽机的。

那几台蒸汽机已经入港,吴承鉴过问后,第二天便搬到吴家园来,看着这几台粗糙丑陋的铁疙瘩,从吴七到夏晴,人人都认为那是昊官喜欢上的新玩意儿,只是他们也都看不明白这东西有什么好玩的。

在英国的技师的操作下,其中一台蒸汽机便突突突突地运转了起来,那声音古怪而嘈杂,把夏晴看得退开了几步。

吴承鉴盯着这运转着的蒸汽机,发了好一会的愣神,竟也没去给家里人解释这是个什么东西。

叶大林被请到吴家园来,也是为了这两件事。

第二百零六章 小病攻心

“这就是那什么…蒸汽机?”叶大林看着那个突突突的东西,有些好奇地说道。然而他也只是好奇,眼神之中并无热切——这东西在他看来赚不了钱,满大清除了吴承鉴之外,谁会买它?

“嗯。”吴承鉴说:“据英国的技师说,它有十人之力。且加了可燃之物后便能昼夜不停地运作。”

“那又怎么样?没用啊这东西。”叶大林摇头。

这东西万里迢迢从泰西运过来,光这笔运费就足够雇几十个劳工好几年了,虽然它运来之后不用吃饭,可是要烧煤啊,煤这东西一烧,可未必比养十个苦力省多少。而且用途又有限,只能干那些粗重简单的活儿,修起来又麻烦——得找英国人来…总之在人力不值钱的大清,这东西就是个废物,最多只能当作一个玩物。

吴承鉴不言语了。因为叶大林说的没毛病。

“还有鸦片。”叶大林说:“人家英国人想卖你就让他们卖吧,实在看不惯,就给搞些手段,从粤海关入手也好,从洪门帮派入手也好,总能有办法让他们这摊生意做不下去,何必搞到番夷的朝廷里去?还有,这开海通关的事,你可千万别提,这事要杀头的!太上皇的禁忌,别人不知道,我们这些做保商的还能不清楚吗?”

对外开放乃是乾隆的逆鳞之一,触之者死,当年最严厉的时候,连教外国人说中国话都得杀头。英国人想要打开市场,在大清这里确实朝廷禁令!

所以吴承鉴今天说的两件事情,在叶大林看来简直莫名其妙。

吴承鉴也就没多费口舌了,他今天请叶大林来,也就是试探一下这位同盟兼岳父的想法,知道对方的认知和自己离得太过遥远后,便放弃了进一步的游说——有些事情,压着叶大林干一时半会也不是不行,但这种需要长远规划的事,却还是得双方觉得合则两利才可能真正推动。

“这事就先按下吧。”吴承鉴说:“我们聊聊另外一桩生意,我最近准备对花旗国那边,有一点想法。”

——————

叶大林来的这天,蔡巧珠回梨溶院后整个人恹恹的,当晚吃不下饭,第二天就病了。她不让人告诉日天居那边,但叶有鱼还是很快就知道了,第一时间跑了过来,见蔡巧珠躺在床上,没什么神采。

“大嫂,怎么一晚没见就病了。”叶有鱼道:“我已经让昌仔去请医生了,大嫂且忍忍。”

蔡巧珠埋怨道:“请什么医生,我没事。大概是刚来这边不习惯吧,不是什么大事。”

叶有鱼道:“大嫂一定是住惯了西关,来到了这边一时不适应。”

河南岛这边就是后世广州的海珠区,在改革开放后早就是广州最繁华的核心地带这一,这时却还荒芜得很,也就沿着珠江南岸有所开发,以及潘、吴两座大庄园,其余大部分地方算是广州的南部郊区。